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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二八)

 又过了一时,巡夜的婆子在外面廊下提着灯笼照应,低声请安::“天色晚了,请姑娘早些安置。”入画回过神来对窗外道:“大娘,我们姑娘已经睡下了。”

 婆子道:“那好,姑娘你也休息吧。”入画应了。婆子悉簌的脚步声远去,小丫鬟们关门告退,屋子里人声静了,只余下惜并入画两个。

 入画跪下来。

 惜上坐起,看着她。“四丫头,以后不必遇事就跪。以后你就知道,人这一世最难得是双脚站牢。”她想起祖母的话,老太太幽隧的目光藏住了太多人世间的智慧,淡淡一句,就叫她心惊。

 “入画…”她想叫她不必跪,想想仍把话咽下去,还是跪着吧,先跪着,后才知道站着是不易的,况且今她做错了,不能纵坏了她。惜想着转口道:“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入画叩头道:“实不敢瞒小姐,那个人是我的表哥,现在东府珍大爷手底下做事,原叫张远义,大爷改叫来意儿。给我的那包东西是素里大爷一时高兴赏下的,怕搁在东府被人顺了去。”

 惜低头不响,只拿手挲着被面,眼神幽幽:“若单是这事也就罢了…假若还有别的事,以后发出来,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惜抬头看她,叹道:“你也知道我的处境艰难,两处不是人。那府里容不得我,我也不肯去。这府里也是个外客,只不过大家顾全老太太的面子,赏我几天安生日子过。因此我断不肯有什么口舌落在别人手里。”

 “姑娘…”入画急得流泪,指天发誓:“就是死,我也不敢脏了姑娘的地。”

 “那么好吧,你起来,去睡吧。”惜准备躺下就寝。入画不敢站起来,脸涨的通红,趴在地上说:“还有一事求姑娘成全…”

 “什么事?”惜转脸看她,泛起一点犹疑。

 “我想求姑娘…来意儿已经在珍大爷面前求下了我…只求姑娘准了…”

 惜口一阵冰凉,冷笑道:“我说有这么清白的事!红娘传笺不算,这回子已经演到私定终身了,西厢记唱足全套!我竟是一点不知!你这会子又来磨我做什么,打量着珍大爷疼你们,一并求了他岂不利索!”

 屋子里又静了,一声接一声的泣,像台上飘飘渺渺的戏音,惜突然感觉自己回复年少时坐在台下看戏一样疏远的心境,知道是戏,却看不懂戏,无法投入。地下,入画哭得脸色惨白:“我是姑娘的人,岂有去求大爷的理,姑娘一旦出了阁,我就要跟去,所以只得这会子不要脸全部说明白了,明知小姐生气也顾不得了!人活一世,各有各的主,我是不能随你嫁给冯紫英的。”

 惜手足冰凉,可是口里的火不住,直蹿上来。那火烧得她眼眶泛红,顾不得冷,翻身跳下来,扬手准备给入画一记耳光。

 到底没打下去,手在半空停住了!打不得!她没动手打过丫鬟,丫鬟也是人。当然也是自重,她打入画只证明她自己心虚,自卑。

 惜只气得干噎,瞪着入画!她,怕她生气!不,她一点也不怕她!竟然敢跟她讲这样肆无忌惮的疯话,到底是轻她,换了侍书,敢对探讲这样的话?紫绢敢对黛玉这样急扯白脸地无礼么?

 到底是轻她!身世的霾浮上了惜的心头,庞大而狰狞。这么多年,她不是个石头,一点心不动。她只是不敢动,不能动。怎么议亲?怎么介绍身世?老公公和媳妇爬灰所生!再和善的家庭容的下这样的儿媳妇?哪个男人敢爱她?

 青灯黄卷,深有慧,放!不是心如死灰,了无生机,谁愿意青灯黄卷,身影孑然?

 嫁冯紫英么?惜蓦然想起偶遇的他,入画一言惊醒梦中人,她又发现自己另一个秘密——今回来心思异样也是因他。那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她喜欢的男人。就像树林里突然蹿出一只灵巧白狐,回头对她张望,希巧的很!

 然而可能么?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是,她是自卑。可谁又能给她个不必自卑的理由?要真实不虚的。不是轻言安慰。

 惜回身坐下来,倒笑了。这话也不是入画一时就能想起来浑说的,她必须知道谣言的源头起自何处。她虽然,亦由不得别人轻。

 “入画!”她颤声问:“是谁告诉你的,谁跟你说我许给了冯家?”

 “姑娘。”入画见她面色已和缓,一边拭泪,一边小心翼翼的开口:“是东府老太爷在世就定下的。老太爷英灵不远,我并不敢拿老太爷浑说。”入画已然笃定,今天白天她刚问过来意儿,来意儿向她保证消息千真万确。

 “当时只是姑娘还小,而今又是大丧,所以连姑娘自己并不知道。”

 惜惊怔,跌在椅子上,浑身却是一阵松懈,是父亲的主意…她心里泛起酸来,难为他还记得,知道自己造了孽,想办法来弥补。他将她许给冯家,想必是一切为她打点妥当了…

 但愿如此…

 还是在几天前,她仍是想将自己与世隔绝。然而看了妙玉美丽凄凉的背影,她惶惑起来。真的要这样么,为什么不去看看新鲜的世界。她还不如妙玉。妙玉是从外头来的,她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那又是一个故事。

 而她自己是那样寡淡,根本就没有故事,从出生开始就箍死在这里。就这样埋葬的盛大的青春,真不甘心。即使佛说,生命是幻觉,不胜哀苦,凡人也想浓烈丰盛地活。她是平凡女子。

 冯紫英那个人,惜脸上一阵发烫。她真的喜欢他,真的喜欢。如果能跟他在一起,以后的日子,这十六年倒没有白捱。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入画,庆幸自己那一巴掌没有打下去,伸手拉起她,柔声道:“你起来,去睡吧。你说的事,我放在心上。”

 入画艰难地站起来,她跪了太久,‮腿双‬麻木。她看着惜,低低惊呼:“小姐,你没穿鞋子,不冷么?”

 “嗳!”惜脸一红,倒先热起来,转身朝上奔去。

 入画笑起来。她看见惜慌乱如小鹿,第一次觉得惜春天真稚,也是会害羞的小女孩。

 笑声未停,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执火明仗,烘烘有人喊,园子里入贼啦!

 惜和入画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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