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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十二)

 像一生也终将行尽一样,何况只是一条游廊。惜终于走到,贾敬的静室前,举手敲门。

 开门的是贾珍。他看见她,一愣。

 “大哥哥也在这里,妹妹有礼了。”惜低下身子行礼,而后不待贾珍叫起,自己走进贾敬的修道室。

 贾珍愣愣地看着她,然后竟出一点笑容。他一向恭谨守礼的妹妹,她好象突然长大了。至少她不再惧怕他。贾珍感觉到惜的身体里,有东西在萌芽,撼动她原有的稚弱,她变得坚硬而崭新。他希望她长大,越来越坚硬和出众,这样他可以顺利成章地恨她。惜是他恨的土壤。她越肥沃,他的恨意就能够扎地越深。恨意繁盛。

 多年来,他一直压抑自己,压抑得紧紧地的,像一颗满的,夜夜待萌芽的种子。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贾母告诫过他——我替你父亲养着这个孩子,她的一切与你无关,你可以恨她,但不可以伤害她。绝对不允许。我不允许你的恨,摧毁这个无辜的孩子。你的可卿是无辜的,这个孩子,她也是无辜的。我不允许你的恨,蔓延,然后祸及我们贾氏。珍儿,你听清楚,绝对不允许。

 贾珍转身也跟了进去。他想旁观。

 贾敬。贾敬看见惜进来,非常高兴。

 “惜儿。”他一手拉住惜:“不必跪了。到为父这儿来,让父亲好好看看你。”

 “父亲。”惜仍是跪下去:“祖母教导,情可宽免,礼不可费。女儿叩问父亲金安。”

 “乖孩子。真是乖孩子!”贾敬看着她心神俱醉地说:“你祖母教导有方啊,是为父的服气。”与贾珍不同,贾敬钟爱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对她父女情深,情真意切。

 这个孩子的存在,会永远地证明他曾占有过一个绝的美人。她是他和她共同制造的生命,他在她生命里诞下了烙印,即使她死,也无法摧毁的活生生的印记。而她和贾珍并没有!惜的出现,会提醒他,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胜于贾珍的地方。尽管他只爱过秦可卿一次。可是一次,已经有无可取代的胜利快

 他接近狂热地,诚挚地爱着惜。她是他的成就,是他放弃权位而无须后悔的明证。

 一如贾珍所指责,前几天,他回去了,他去找了可卿,他可以发誓,发誓他不是贾珍所想的,为了她而回去的。这么多年,修道已经让他,渐渐地,渐渐地不再如生如死地渴望她如花般鲜的身体。他只是想跟她商量,跟孩子的母亲商量——惜大了,可以许人了。他已经帮她订了一门好亲。

 他本想尽一点父亲的心。十五年来,他与惜彼此是毫不相干的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毕竟是个父亲。只是他不该忘记了,可卿是他的心魔,无可取代的心魔。见到她的那一刻,她香风钗影地走过来。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眼,他已经泯灭的心又重燃了。

 她是他如影随形的,心魔。

 “惜儿,你的手怎么这样凉?”他拉着惜的手准备说一些贴心话,转眼看见贾珍,心里就不悦,一面对贾珍道:“珍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回吧,为父一心修道,也将不久于人世,就不跟你回府沾染红尘了,珍儿媳妇面前替为父上一柱香吧。”一面对惜笑道:“你珍大嫂子没了,难为你哥哥孝敬,这样难受的光景还想起给为父请安,其实这有什么,山里的海里的,凭是府里有的,用就是了。”

 惜点头,面色看不出一点异常,山水不惊地应道:“父亲说的极是大嫂子当家多年,她的人品府里无人不钦服,无人不赞。前年女儿及笈,还是偏劳珍大嫂子给梳的髻,说来也奇怪,她好象知道女儿心思一般,父亲,你说这奇不奇怪?”

 贾敬笑道:“蔷薇可不就是我惜儿生日开的花吗?你珍大嫂子知道,有什么奇怪?许就是你珍大哥特意嘱咐的。

 “是吗。”惜转过脸来看贾珍:“大哥哥,是你告诉大嫂子的吗?”

 贾珍看着她,看着贾敬,他知道贾敬看着他,那眼神的意思。贾珍咬碎了牙,笑道:“自然是我告诉的。”回答完这话。他像离了角色一般,站在那里。他突然明白惜也是在作戏。

 贾珍从心里开心地笑出来:杀千刀的老匹夫,你还以为你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早就知道了,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你,你还不知道而已。她早就被你赐予她的辱和罪孽摧毁了。在你面前的不过一个躯壳。恨生于世的躯壳。她和我一样恨你,不,她一定没有我恨你。

 贾珍清冷地看着,看着这场三人的戏。而后带着足愉悦的心情,行礼:“儿子告退。”

 “去吧,去吧。”路上叫小厮小心伺候着,贾敬出慈爱满意的笑容。

 “父亲,儿子大了,何用您这样担心,我将俞禄和几个妥当的小厮留下来伺候妹妹回府,我带来意儿回就成。”贾珍笑道。

 “就依我儿。”贾敬笑得益发真诚,他简直快忘记了贾珍是该恨惜的。无奈,人对自己的错误就是那么容易原谅,甚至以为,别人也会和自己一样痛快地原谅。

 伤口在别人身上仿佛容易愈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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