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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流的狐狸精
 【第一的狐狸

 我很爱这个女子,《聊斋》里的恒娘。

 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待我讲完这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大都(北京)有一个叫洪大业的人,有一个漂亮的子朱氏。朱氏很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夫之间感情变坏,洪大业转身娶了一个叫宝带的小妾,小妾长得远不如朱氏,却很得宠。洪大业专宠宝带,平里眼角都懒得睃朱氏一下。朱氏为此而吃醋、愤怒,在与丈夫争执中愈加被冷落、疏远,她为此不平、苦闷、抑郁。

 她生活的转机来自于搬家,搬家以后她发现隔壁有一家人,男主人是个布商,他的子恒娘只是中等姿,言语很甜,讨人喜欢。朱氏与她很投缘,到他家去回访,发现这家也有个侍妾,这个侍妾年轻貌美,可是男人并不喜欢她,小妾有的不过是个名分而已。

 朱氏很意外,这家的情况和自家的情况真是鲜明的对比啊!因为已经是闺蜜,朱氏也不掩饰自己的痛苦,将一切对恒娘实言相告,并说:“我一向以为丈夫宠爱小妾的缘故,是因为她是小妾,因此恨不得能够与她身份互换,自己去做小妾。”恒娘掩口而笑,开导她说:“和你丈夫的关系,搞到这样糟糕的地步,实在是你的错误啊!”朱氏是个很聪明很好学的人,听出话里有门道,立刻表示要拜恒娘为师,好好学习,势必要挽回丈夫那颗远去的心。

 恒娘说:“你回去吧,回去后千万不要管他,即使他主动来亲近你,你也不要让他靠近,一个月后,当再为你设计。”

 朱氏依言而行,回去之后,将宝带打扮得美美的,让她去服侍洪大业,连他的一饮一食,也都是宝带小姐伺候,朱氏再不作阻挠。这样一来,搞得洪大业先生不好意思,偶尔表出亲近朱氏的意思,朱氏牢记教导,予以严拒,举家上下见状无不称赞她贤惠。如是一个月,她又去拜会恒娘。

 恒娘眼眉带笑,道:“现在你可以开始做另外一件事,回去以后,不要化妆,也不要穿干净整齐的衣服,也不要抹粉涂口红,更不要洗脸漱口。只穿破鞋破裙,杂在下人里劳作,一个月后,我再为你设计。”朱氏回家后,依计而行,分毫不差。洪大业先生看在眼里好生不忍,命宝带小姐去帮她的忙,朱氏不肯接受,坚决将她打发走。

 如是又过了一个月,去见恒娘。恒娘喜形于,赞道:“孺子可教啊!明天是三月三,我将约你去踏青,你掉你那身破衣烂服,早点梳洗打扮之后来我这里。”朱氏第二天一早打扮得焕然一新来见恒娘。

 恒娘含笑点头,细细打量着朱氏。她很美,可是她的服饰和发型还存在一点小问题,这些本是不容易看出来的,也可以忽略。恒娘却不允许这样的疏漏存在,她将它们检点出来,一一为朱氏做了修正。她为她换了发型,使秀发看起来光亮可鉴。又将她的衣服拆开,将式样陈旧、不合身的地方一一改掉。更为她换了鞋,使鞋和衣服更衬,让她走起路来更显妖娆多姿。

 恒娘明白,精致的女人比潦草的女人更不可有瑕疵,即使小小瑕疵也会因精致本身而被放大,越发扎眼。

 如是一番后,天已近晚,她让朱氏喝了点酒,对她说:“你可以回去了,在你的丈夫面前招摇过市,让他注意你,但只可和他打个照面,就要马上关门闭户,上就寝。他要进你房间,千万不要给他开门,至少使他在外要求三四个晚上,才允许他进来一次,半月后,我再为你谋划。”

 朱氏盛装而回,让洪大业为之惊,对她的态度不觉大变,言笑殷殷,异于往常,朱氏心中自恃,用手托着下巴,风情万种地看着他,稍微和他敷衍几句,说我今天游回来很疲倦,转身回房睡了。过了一会儿,洪大业果然跟来,朱氏坚决不给他开门。

 第二天晚上,洪又来,朱氏仍婉拒不开。第三天晚上,洪大业开始埋怨,朱氏语带幽怨地表示:“我单独睡觉已成了习惯,最怕麻烦。”洪大业心下懊恼,无计可施。三次被拒后他汲取教训,第四天晚上,刚偏西就到朱氏房间赖着不走,那一夜灭烛登,如调新妇,鱼水之不必细表。洪大业食髓知味,更为次约,朱氏自然不会让他轻易遂愿,夫谈判,定为三一次。

 如是又过了半个月,朱氏去见恒娘。恒娘笑道:“现在他的心已经全在你这里了,不过你虽然美,却不够媚。以你的美貌,如果有一点媚劲,连西施都不是你的对手,何况是等而下之的女人呢!”

 朱氏此时已知恒娘绝非等闲,愈加虔心求教,恒娘乃授之以媚术。她示范给朱氏看,如何轻颦,如何浅笑,如何薄嗔,如何玉齿微言又止,种种人意态,不是语言可以尽述的。

 朱氏只觉得恒娘眉目生情,仿佛花枝摇颤,她在一株树下仰头看着花瓣细细绽放,飞落,心里愉悦洁净。饶是她身为女子也被惑,心旌摇曳,情难自。恒娘的丈夫恋恒娘,实在不足为奇啊!

 恒娘叫朱氏学着飞一个媚眼,从旁指导。“不对,你的外眼皮有问题。”她说。又叫朱氏做一个媚笑,说:“也不对,这次是左颊有问题。”朱氏练了数十次,总算略见其神。恒娘说:“你回家,对着镜子练习娴熟,务必自然。该教给你的,都已经教给你了。至于笫之间,随机应变,投其所好,就不是言语可以传授的了。”

 朱氏回到家中,用心练习。洪大业心神俱惑,越发如痴如醉,与她形影不离,原先是叫也叫不来,此时便如同粘在朱氏身上一样,驱也驱不走了,叫他去与宝带在一起,竟然不肯与宝带同房。

 朱氏对宝带愈好,每有宴请应酬,一定叫上宝带作陪,朱氏气质美貌本胜宝带良多,二女并席,优劣立判。洪大业此时移情,更视宝带为厌物,每每不待席终,就遣走宝带,等不及要和朱氏单独相处。

 宝带是受宠惯了的人,骤然受此羞辱冷遇,心下不忿,恼火之下重蹈了朱氏开头的覆辙,开始四处对人抱怨洪先生不好,难听话传到洪先生耳中,洪先生发怒将宝带打了一顿,宝带心灰意冷之下,更加不事打扮,蓬头垢面,鄙陋难与人言。

 故事以朱氏完胜为结局。而朱氏能够反败为胜,又因为恒娘在旁悉心教导之故。事后,恒娘的一段小结非常精彩。她说:“子不闻乎,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喜新厌旧、重难轻易是人的本,你放任不管他,使他和宝带之间没有了阻碍,他没有那种难得之感,反而容易厌倦,你又刻意去避开他,这时你就变得难得了,而宝带是易得的。

 朱氏又问:“‘毁之而复炫之’是什么道理?”恒娘笑答:“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粱,则视粟非味矣!”不常和他见面,好像久别。忽然之间焕然一新,他乍睹妆,必有惊之感。好像穷小子一下子吃到肥,自然放下小米不吃。这道理说穿了也很简单,是旨在培养男人对你的新鲜感,并保持它。

 朱氏叹服。

 故事的结尾点破恒娘不是人间女子,她是狐仙。而恒娘,暗喻永葆青春、美好不衰的意思。凡间的女子美貌易逝,心松散,确实难以达到这样的境界。

 恒娘对人察及进退之间分寸的把握固然让人叹服,但她的点睛之处还是媚。没有媚,她所使一切的机巧都不能达预期的效果。没有媚,她的神韵也然无存,美就如一潭死水,既没有浮舟,又岸边光秃秃,没有柳絮飘飘,没有芳草萋萋,没有炊烟袅袅,不能引人遐想。恒娘作为一个狐仙,她没有化作特别美貌的女子,仅仅变成一个姿中等的女人,靠媚来取胜。她对人间情爱的体悟,远非那些莽莽撞撞闯入人间、帜高张的小妖可比。

 我想起白居易赞杨贵妃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同样是强调一个媚字。“无颜色”三字真是清简,一笔带出冷月凌空的清寂,让人哀怜唐宫中那群可怜的美人们,在杨玉环鲜妍蓬的媚态对比下变得面目惨淡,让人兴味索然。

 媚是一门高深学问。首先自身容貌不可太欠,资质不可太差,其次对人心要有察,对自身特质懂得善加运用,还要加上察言观的机敏。就算一一做到,还要懂得拿捏分寸,表现得恰到好处,看起来浑然天成——轻佻而近于道了。

 媚是一种风骨,落到文字上来,便已落了下乘。再着意去形容解释,更是失。身边如有这样的女子,当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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