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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

 梅山城说大不大,不过就是个县城,楼房高不过三四层,两条大街十字叉,路是碎石路,中间铺着青石板。马蹄踏在上面,火星直迸。

 骑在马背上,唐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痛快。

 自从落脚在天茱山麓,一二五团的日子每况愈下。当初陆安州之战,齐装满员的新三师都没有顶住,他这个杂牌一二五团岂有回天之力?再说,一二五团也不是他的部队,说起来他也是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生,也是委员长的弟子,就因为他多说了几句“国难当头应不计前嫌一致对外”的话,被上司看成异己,便被发配到一二五团来收拾残局。既然当了一二五团的团长,势必就同一二五团荣辱与共,如此,渐渐自己也就成了杂牌了。

 这次栗统飞召见唐秋,不是商量打鬼子,而是商量怎么限制霍英山。唐秋之所以不痛快,不仅因为栗统飞忠实地秉承上司的不良旨意,又要做那种挖墙脚的事情,更因为栗统飞的傲慢。

 他栗统飞算是哪路神仙?想当初他唐秋在军部当处长的时候,栗统飞才是个军需官,儿就不会打仗,硬是靠克扣军饷喂肥了长官,这才买了个中校团长。陆安州一战,他的部队一没放就撒丫子了,反而因为齐装满员升任了旅长。老子倒好,黑起眼儿打,要不是队伍素质差,老子以身殉国也是完全可能的,你栗统飞能做到吗?你花那么多的大洋买官肯定不是为了卖命的。可是,老子打了仗,却给老子安了个作战不力、军纪涣散的帽子,这样有眼无珠,谁还敢打仗啊?鬼子再来找麻烦,老子也带着队伍一溜烟地跑,我不作战也就不存在作战不力的问题了;我不把我的队伍往死路上带,军纪自然就不涣散了。等着瞧吧!

 在梅山城西头的天茱山抗独立旅旅部里,栗统飞向唐秋和一二四团继任团长劳玉军、安丰自卫团团长伍文模、山炮营营长宋雨等人传达了侯先觉军长的绝密指示,中心内容是要限制霍英山游击支队的行动。一是不能让他们随意出击,二是不能提供资助,三是要尽量想法让日本人明白,霍英山的游击支队挂靠在新四军序列,同中央军是两回事。

 栗统飞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还戴着金丝边眼镜,说起话来也是文质彬彬的。据说此人家族世代为商,颇擅钻营。作为黄埔出身的正统军人,唐秋自然有理由对其蔑视。唐秋说“霍英山的游击支队也是抗的,这样以邻为壑的事情能做吗?”

 栗统飞笑笑说“唐团长此言幼稚!这些年来跟他们打交道,你应该知道谁更难对付。眼下霍英山的队伍以抗为名,占据天茱山一隅,招兵买马,眼看坐大。要是放任自,等抗战结束,那就该你我向霍英山点头哈了。老兄同霍英山为邻,恐怕还要好自为之,不要授人以柄。”

 栗统飞说这话的时候面带温和的微笑,但是唐秋从那两片眼镜的背后看见了阴沉沉的光波。

 唐秋的脑子发热了——公然,这个小商贩公然在众人的面前用这种教训的口吻跟我说话,公然就教训开了,公然如此居高临下!可是唐秋把一肚皮不痛快咽了下去,因为从栗统飞嘴里说出来的话毕竟不是栗统飞的言论,这个小商贩只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前段日子有消息说,上峰对于他放走并帮助彭伊枫护送新四军北上干部的行为很不满意。但是唐秋对此并不在乎。唐秋说“少来往可以,但是我总不能跑去告诉日本人,说霍英山跟你们作对完全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本部概不负责吧?这事要是传出去,跟汉还有什么两样?”

 栗统飞说“长官的意思诸位慢慢领会,有些事能说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至于怎么做怎么说,你唐老兄是国军栋梁,比我更清楚。但作为天茱山最高军事长官,我还是要提醒唐老兄,也提醒诸位,国难当头,重任在肩,我们这些服务军中的中坚骨干,说话做事,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大家好自为之吧!”

 散会之后,唐秋觉得更加郁闷,这还不仅仅是同栗统飞打了一场嘴皮子官司,更重要的是,这场嘴皮子官司他没有占上风。他想他是过低地估计栗统飞了,过去他只知道栗统飞不会打仗,他有理由认为没有打过仗的人是驾驭不住他们这些指挥官的。岂料栗统飞不卑不亢,而且言之有物,点很准,这就让唐秋感到难受了。

 不会打仗怎么啦?不会打仗不等于不会当官!你唐秋倒是会打仗,但你在上司的眼睛里,是个不堪重用的赳赳武夫,甚至可能还是个不能重用的异己。

 彭伊枫曾经跟他说,当年在川陕根据地,有一个红军师政委,是大知识分子,有一次给他们讲课,分析“一·二八事变”的时候说过,在“淞沪抗战”中,十九路军是积极的,指挥官的决心是大的,官兵是英勇顽强的,还出现了八百壮士,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可是最后还是含恨撤退。除了政治和外上的问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各开各的炮,而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则是当局者各算各的账。中国的哲学特别丰富,搞了几千年,但是那都是斗心眼儿的哲学,而且主要是中国人自己跟自己斗,跟他国斗没有经验。所以说是大而无当,多而不,华而不实。而他国虽然斗心眼儿斗不过中国人,但是他发展坚船利炮,他不跟你斗心眼儿,他用炮弹跟你说话。尤其是日本人,国家小,心眼儿小,道德文化也就言简意赅,就是要发展,要使自己强大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团结是最重要的,如果中国的军队都是“八百壮士”亿万中国人众志成城,哪怕脑袋顶着铁锅,也能冲入敌阵踏他个人仰马翻。

 他想那位红军师政委的话实在太辟了,太深刻了。仅就陆安州而言,不正是这种状况吗?

 唐秋就从这天开始,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对栗统飞横竖看着不顺眼了。在旅部的宴会上,他甚至不惜屈下高傲的头颅,主动向小他三岁的栗统飞敬酒,并且恭恭敬敬地称呼栗统飞为“旅座”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忽然有一天,三营营长严楚汉向他出示了一个东西,看得他心惊跳。那是一张密令,发令人指示受令人:“鉴于霍英山天茱山抗游击支队擅自出击,嫁祸中央军,危及天茱山根据地的安全,应伺机假军或‘皇协军’之手,予霍部以痛击,若能确保绝密,将其一举歼灭之。”

 唐秋看完这份密令,后背一阵发凉,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怎么能这样呢?现在是统一战线一致对敌,煮豆燃萁相煎何急啊!这要是真的下手,那天茱山就天翻地覆了,抗还抗个鬼啊!

 严楚汉说“这就是敌人能够在陆安州长驱直入的原因。”

 唐秋警觉起来了,惊问“你是什么人?这份密令如何在你手里?”

 严楚汉说“团座,为了保护你,请你不要在意我是什么人。我和你一样是中国人,而且是有良心的中国人。我请团座再看一个东西。”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到唐秋的手里。唐秋疑疑惑惑地接过来,看着看着,脸上的肌就僵硬了——

 陆安州之战,天茱山阻敌,一二五团鼎力支撑,唐团长爱国之心月可鉴。目前抗斗争已进入僵持阶段,国军长官应深明大义,实行抗之举措,传播抗之思想。封建之朝廷,腐败之政府,专制之军阀,卖国之蠹虫,都将成为过眼烟云。而国家永存,民族永存,家园永存,人民永存。鉴此,我以中国政府陆安州最高行政长官和最高军事长官的名义命令你们,严格治军,团结友军,争取伪军,孤立军。我陆安州全体民众和抗武装团结一心之,即是军松冈联队覆灭之时。

 落款是一个唐秋不太熟悉的名字。

 唐秋看完第二份密令,感觉浑身有一种异样的燥热,这份文件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那样铿锵,那样锐利,发人深省,振聋发聩。唐秋看着严楚汉,严楚汉回以平静的目光。唐秋问“在侯先觉长官之外,陆安州还有特别长官吗?”

 严楚汉说“这份文件已经非常明白了。”

 唐秋说“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这是真的呢?”

 严楚汉说“我们的心中都有一个密码,它会帮助我们进行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唐秋沉一会儿,点点头说“好,老严,我不多问。目前我们该怎么做?”

 严楚汉说“根据‘严格治军,团结友军,争取伪军,孤立军’的方针,我们当前有几项工作要做,一是搞好爱国信念教育,要把这份密令的髓灌输给每一个官兵,发爱国信仰。第二个是战术,我听说新四军那边霍英山的队伍正在搞针对敌军战术训练,我们可以联合起来搞,把鬼子的那一套搞透。”

 唐秋不以为然地说“那个霍瘸子能搞出什么名堂?”

 严楚汉说“人不可貌相,再说,霍瘸子的队伍有本事的人还是有的。据说研究敌军、针对敌军战术训练,是彭伊枫的主意。”

 唐秋看着严楚汉,没有吭气。

 严楚汉说“根据团结友军的要求,绝不能干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必须跟霍英山携手,否则就亡齿寒。第三,争取伪军技术很强,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中国人——包括所有的汉在内,都不是我们的打击目标。说明白点,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不打汉,尽量回避同汉正面接触。”

 唐秋愕然问道“一个都不打?”

 严楚汉说“就是这个意思吧。”

 唐秋还是不明白,问道“一个都不打,这是什么意思?”

 严楚汉说“也许,这是出于战略考虑。我们不打汉,专门打鬼子,鬼子就会打汉。”

 唐秋愣了半天,突然站起来,击掌叫道“好,好,实在是高明。一石二鸟,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手笔啊!这是上头的意思吗?”

 严楚汉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一个驾驭全局的谋略,我这个营长只负责落实具体的小环节。”

 不久严楚汉就得到一个情报,在陆安州和桃花坞之间,经常有军和“皇协军”人员来往。严楚汉制定了一个小计划,唐秋觉得可行,便批准执行,让特务连长孟秋带领十个身怀绝技的狙击手,从天茱山后山沿北路绕到桃花坞附近,潜伏在小蜀山里,只要有军出现,就动手狙击。

 这支狙击队伍的情报异乎寻常的灵通。往来于陆安州和桃花坞的军,先是三五一伙零星人员难逃厄运,后来军警觉了,三五一伙螳螂在前,大队人马黄雀在后,企图引狙击手暴。但是每逢这种情况,狙击队伍都是按兵不动。不久军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只要是军同“皇协军”一起行动,一般来说是安全的,即便是遭到狙击,也是“皇军”倒霉,而“皇协军”仍然安然无恙。

 后来情况就传到松冈那里,松冈听原信把情况介绍完,眼珠子瞪得老大。过了两天,松冈就让原信再往宫临济的“皇协一师”增派三十名“亲善员”这次是从华北“自治政府”里调过来的。方索瓦还向松冈进言说“光控制‘皇协军’恐怕还不够,因为狙击手显然是天茱山的抗部队,‘皇军’不能再让他们这么嚣张了,得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原信非常同意方索瓦的看法,对松冈说“杀给猴看,猴子就老实了。”

 方索瓦说“这样做的意义还不仅仅是杀给猴看的问题,除掉那些同‘皇军’作对的人,对于拥护‘亲善共荣’的人,都是一个安慰,不然我们这些人总是提心吊胆的。”

 现在,在松冈的心目中,除了“皇军”身边信任度较高的就是方索瓦和董矸石,就连宫临济和夏侯舒城这样的“皇协”军政要员,松冈也是用一半疑一半。见原信和方索瓦都是这个态度,松冈也就动心了,暗暗思忖,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虽然松冈联队的主要任务是为南下西进部队供给粮食,一再强调“亲善稳定”但是这不等于“皇军”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松冈心里冷笑——你们不要搞错了,不要把“皇军”的忍让当作懦弱。松冈联队杀人放火不比任何部队逊,到我开杀戒的那一天,你们就知道水深火热了。

 二

 彭伊枫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情,等冰雪消融,就派人到后山,寻找一种叫做蓝茱的药材,据说这种药材是天茱山特产,一般存活在开后的天茱树根下,为治疗肺痨特效。

 自从年内皮货商最后一次从杜家老楼消失之后,彭伊枫就感到有一种隐隐的疼痛埋伏在心里。那样大的雪,那样尖利的北风,那样羸弱的身体,却承担着那样重大的任务,包裹着那样绝对的秘密!他的脊梁又是那样的坚硬。彭伊枫甚至从他那平静和从容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种鼓舞,一种昭示——这才是中国人啊!那咳嗽甚至吐血的身躯里,包含着的是炸药一般的热情。他觉得他应该为皮货商做点什么,但是,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他只能从他那里获取对敌斗争的方针、政策,还有具体的任务。

 不久,李广正等人就找回一些草药,经过白塔畈程家药铺的老先生鉴定,挑拣出不少蓝茱,有一斤分量。老先生说“这种草药属于半草半虫质,夏为虫,进入秋冬,在冬眠中成草,与藏域虫草有点相似,当年的蓝茱配以蜂煎熬炮制,治疗肺痨三剂见效,五剂病除。一斤蓝茱可以治愈三个病人。”

 自从有了这一斤蓝茱,彭伊枫就盼望皮货商再次出现。可是,等了半个月,皮货商也没来。

 终于有一天,白塔畈交通站又领来了一个交通员,却不是皮货商,而是一个脖子上有疤痕的汉子。那疤痕像是刀伤,同脖颈处的青筋血管纠在一起,宛若一条绷直了的蚯蚓。不知道是否同这条疤痕有关,这汉子的眼睛还不停地眨巴。对上接头密码之后,眨眼汉子就向彭伊枫口述“老头子”的命令:为了争取伪军反正、孤立军,形成全体中国军民对侵略者合围的规划,天茱山抗游击支队近期开展政治攻势,并掌握有利时机,同“皇协军”中良心未泯的下层军官接触,宣传抗道理,为其分析出路,保护后路。同时,从即起,避免同“皇协军”战,停止对所有伪职人员的袭击,而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对寇的打击上。

 彭伊枫问“停止对所有伪职人员的袭击是什么意思?也包括汉头子?”

 眨眼汉子说“请严格执行命令。”

 眨眼汉子传达完命令,也像皮货商那样,没有在杜家老楼停留,急匆匆地要走。彭伊枫几次想问问皮货商的情况,但是又三缄其口。既然眨眼汉子没有主动说起,额外的任何问题都可以理解是保密的。眨眼汉子离开杜家老楼的时候,望着他的背影,彭伊枫还是忍不住了,追了上去,同眨眼汉子并肩而行说“以往到天茱山来的那位同志,他…病得很厉害,我们这里有一种药,治疗他的病非常对症,能不能把这种药捎过去,请…”

 眨眼汉子侧脸看了看彭伊枫,目光黯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句“多谢了,用不着了。”

 那一瞬间,彭伊枫看见了,眨眼汉子的眼窝里有一种晶莹的东西闪烁了一下。

 彭伊枫明白了,停住脚步。

 眨眼汉子转过身来,彭伊枫把手伸了过去,眨眼汉子没说话,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彭伊枫说“同志,多保重啊,我们等待你!”

 眨眼汉子这次没眨眼,看着彭伊枫说“胜利,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彭伊枫向霍英山传达“老头子”的指示的时候,仍然说是江淮军区的命令,并就“开展政治攻势”和同“皇协军”下层军官接触提出了一些想法,霍英山都没有表示异议,但是对“停止对所有伪职人员的袭击”表示不理解,问彭伊枫“罪大恶极的汉也不杀?像宫临济、董矸石那样的,还有那个汉市长叫夏什么猴子的,还有桃花坞那个认贼作父的方索瓦,这些人也不杀?”

 彭伊枫停顿了一阵子才说“要我们严格执行,那就是一个不杀。”

 霍英山说“这里面会不会有诈,是汉捣的鬼?”

 彭伊枫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情况不明,不能动。这恐怕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深远的考虑。”

 霍英山说“那个‘老头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能不能见一面啊?”

 彭伊枫说“非常时期,非常举动,没有命令,不能接触。”

 霍英山说“可我心里没有底,总是不踏实。”

 彭伊枫说“司令员放心,这盘棋我越看越清楚了。”

 霍英山就不再追问了,松弛了眉头说“只要你心里有数,那就好。”

 彭伊枫的小算盘又响了起来,噼里啪啦,嘁里咔嚓,快得就像唱歌。彭伊枫现在计算的东西很明确,单纯就是在陆安州军有多少,抗武装有多少。算盘左端是军,右端是抗武装,中间是汉部队和伪职人员。

 彭伊枫似乎已经触摸到一感的神经。是的,就是这个“皇协军”一师,在平衡着陆安州的局势。算盘上一目了然,他也就更能体会出“团结友军,争取伪军,孤立军”的良苦用心。

 三

 过了中国的大年,松冈也就算过了个关。这段时间松冈喜忧参半,喜的是自从“亲善政府”成立之后“亲善怀柔”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了着落,夏侯舒城等人的实业益兴隆起来。现在,粮食问题基本上已经解决了,所有的工厂都以各种名目大力收购,尤其是古井坊老号,粮食的需要量异乎寻常地增大了几十倍。

 松冈的账是这样算的:第一,能够以收购的方式搞到粮食,就没有必要以其他的,比如说用武力的方式去搞粮食;收购粮食投入的成本,能用纸钞或银元,就不要用“皇军”士兵的性命。第二,用于收购的货币用不着从天皇那里支付,在陆安州花的钱,实际上就是从鲁南或者淮北“征集”的,那些商行钱庄里的钱有的是;除了金银财宝“皇军”没有打算把那些奇奇怪怪的钞票带回大日本帝国去。第三,能以工业或贸易的形式出现,就不以军用的形式出现;这样不仅可以避免刺占领地老百姓的感情,还可以保密。搞粮食是一件长期的事情,稳住老百姓是很重要的。

 在这中间,夏侯舒城等“皇协官员”发了大财。宫临济向松冈告发说“皇军”以每块大洋五十斤稻谷的价格支付给“亲善政府”但是“亲善政府”是以每块大洋八十斤稻谷的价格征收。仅此一项“亲善政府”每月可得大洋七千五百块,夏侯舒城本人每月渔利两千余元。加上搭乘“皇军”征粮这条大船,强买强卖,低价进粮,高价出酒,这一项夏侯舒城每月渔利至少又是两千余元。再加上“皇军”给他的薪水,夏侯舒城每月收入在六千块银元以上。这简直就是半个皇上的收入。

 松冈听了笑笑,未置可否。

 宫临济提醒松冈“夏侯舒城这笔钱来路清楚,去向不明,他要这些钱干什么?”

 松冈说“他是一个生意人,你把天下的钱都给他,他也不嫌多。”

 宫临济说“我听说他派人到南方买车,难道他想办工厂不成?”

 松冈警觉了,眉头一皱,背着手踱了两圈,自言自语地说“这倒是个新情况。可是他办工厂,在哪里办呢?难道在地下?”

 宫临济说“说不定他跟天茱山有来往呢,如果真的是这样,可能就有大动作了。”

 松冈突然抬头,目光尖锐地看着宫临济,看得宫临济心里直发。看了一会儿,松冈说“宫君,你们都是‘皇军’的盟友,要诚团结,说话要有依据,互相拆台的事情少干。”

 宫临济说“太君…”

 松冈挥挥手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不过,你们可以秘密监视,明白吗?”

 宫临济顿时杆一说“明白,太君!”

 节前后,武汉外围李宗仁的部队又同军大战了一场。石原次郎向松冈催粮食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松冈联队向武汉方向提供了两批将近四百万斤粮食,另有一批鸭鱼和烟酒糖茶,受到了石原次郎的嘉勉。当然,松冈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受到嘉勉,他连升官的想法也没有。大日本帝国正在进行“东亚圣战”松冈联队所做的一切,都是职责范围的事情。只是,在欣慰之余,又有很多事情让松冈心里非常不痛快。首先一个就是袭击军士兵事件,近一个月来,在“亲善模范区”桃花坞和安丰、庐苏等地,不断出现狙击军官兵事件,零星地打,成群结队也打;军单独行动的时候打,同“皇协军”一起行动的时候还打。“皇军”是不怕死的,但是也被这种不明不白的类似恐怖行动的狙击搞得风声鹤唳,这实在是对“皇军”的极大伤害和戏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少“皇军”军官向松冈反映,是“皇协军”出了问题,因为“皇协军”在同“皇军”一起行动的时候总是安然无恙。

 松冈并不轻信,对于中国兵法上的“用间”松冈是有研究的。但是,松冈也不排除“皇协军”内部有抗分子,不是全部,也不是部分,而是少数。因此松冈并没有对“皇协军”采取什么大动作,只是代原信,暗中注意。

 过了两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松冈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满洲国亲善团”团长、现任陆安州伪警察署长的董矸石向松冈报告说,在江淮“皇协军”一师,发现有不少官兵私藏中国抗分子的传单,这些传单宣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日本鬼子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号召“皇协军”官兵弃暗投明,回到爱国抗战线上。

 问题的严重不在于传单是怎么说的,而在于许多“皇协军”官兵把抗分子的“爱国证”藏了起来。也就是说,只要有机会“皇协军”的官兵就可以凭着这些“爱国证”倒戈。这种行为潜在的危险是巨大的,松冈不能对此无动于衷。

 四

 春天是从淠水河里来到陆安州的。

 冰解冻了,空中就有鹭鸶盘旋而来,船帆也就出现在河面上。河岸绿了,岸边的人就多了。摩青塔下由青砖铺就的广场,现在也成了渔人和农人易的市场,鱼虾莲藕,米面茶油,丝绸棉布,竹木桐漆,这里的东西还算丰富。即便是荒季节,小城的居民还是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

 这一切,在松冈大佐的视野里都是赏心悦目的。军进入陆安州已经大半年了,基本上实现了“王道乐土”建设的战略方针。原先担心的筹粮任务,基本上不是问题了。这里的景象再一次证明松冈大佐的怀柔政策是行之有效的。松冈有点庆幸,当初幸亏自己脑子清楚,向石原次郎将军提出了保持陆安州小城完整的建议,要是像占领南京那样把这里炸成一片废墟,粮食从何而来?倘若按照派遣军长官部那些赳赳武夫的愚蠢想法,拿炮去征粮,那“皇军”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春天来了,松冈大佐的脚步又出现在陆安州的青石路面上。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甚至喜欢上了中国的长袍马褂和江淮布鞋。这种装束使他感到轻松,穿着这身简朴的装束走在陆安州的大街小巷里,他甚至有一种超然世外隐身田园的闲情逸致。

 心情委实好极了。

 这天在摩青塔下,松冈又看见了夏侯舒城。一如第一次在这里邂逅那样,夏侯舒城在塔下的广场上向远处眺望,神情凝重,若有所思。颀长的身躯在晨光的笼罩下,像是一个剪影。这情景让松冈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松冈示意便衣后退,然后自己走近夏侯舒城,轻声问道“夏侯先生,你在看什么?”

 夏侯舒城连忙向松冈致意,掀掀礼帽说“我在看陆安州的春天。”

 松冈说“夏侯先生祖籍何处?”

 夏侯舒城说“世世代代的陆安州人。”

 松冈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我说过的话吗?在这个美丽的小城,在这个美丽的时候,有两个人又在同一个美丽的地方相遇了。夏侯先生,半年之后我们以同样的方式在这里邂逅,夏侯先生如此深沉,不知正在作何感想?”

 夏侯舒城看了松冈一眼,没有马上回答,沉一会儿才说“松冈先生,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感想?”

 松冈说“从国家的角度,我们是合作伙伴;从个人的角度,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夏侯舒城说“那好,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在想,如果我这个市长不是松冈先生撮合的所谓‘亲善政府’的市长,而是由中国政府委任的市长,那该有多么好。那时候,我会制定一个长期的规划,把这个地方建设成富庶之乡,把这座城市建设成一个美丽的花园。”

 松冈愕然问道“你是说,你对当‘亲善政府’的市长感到不愉快?”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说“松冈先生,恕我直言,如果是我们中国军队打进日本,由我而不是贵国政府来指定你担任某个市的市长,你会感到愉快吗?”

 松冈正在作微笑状的脸皮“刷”地一下绷紧了。夏侯舒城似乎并没有在意松冈的态度,继续说“在我们中国,你们委任的市长是不作数的。我在想,如果日本人离开中国,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松冈克制了自己的暴怒,冷冷地盯着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你难道没有想到,我们大日本皇国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是一件长治久安的事情吗?”

 夏侯舒城说“你松冈先生当然会这么想,但是我不能这么想。中国最终是中国人的中国,不可能由日本人来建立任何秩序。”

 松冈忍无可忍了,并且情不自地攥起了拳头,他极想朝夏侯舒城那张冷峻的、自以为是的脸上砸去。但最终,他把拳头松开了,只是恶狠狠地对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你太过分了。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敬酒不吃吃罚酒,夏侯先生不会不解其意吧?”

 夏侯舒城平静地看着松冈,笑笑说“难道松冈先生不想听到真实的想法吗?如果我把这些话埋在心里,而把它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恐怕松冈先生就更不能接受了。”

 松冈怔了一下,目光长时间落在夏侯舒城的脸上,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很好,夏侯先生不愧是君子,君子之诚为贵。我理解夏侯先生。每当置身在这摩青塔下,凝视着这浩渺的河面,眺望着远处的云天,夏侯先生的心里一定涌动着某种情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说“敝人乃商人,唯利是图而已。不过,国破山河在,城草木深,感伤确实是有的。”

 松冈说“夏侯先生是商人不错,在为‘皇军’服务的同时,也发了不少财啊。”

 夏侯舒城说“敝号是正经的实业。当了这个‘亲善政府’的市长,使我不仅在国格、人格上有许多有口难辩的污点,连商德也受到了损害。可是松冈先生也认为敝人是借机发财,真是里外不是人啊!”松冈说“你误会了。我从来不认为夏侯先生有中私囊之嫌疑,即便确有其事,也是应该的。我想说的是,夏侯先生是有学问的商人,中国的读书人忧国忧民之心始终难以释怀,其实是很让我们日本人钦佩的。”

 夏侯舒城说“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是有志之士,而有志之士多是手无缚之力之人,忧国忧民也不过是一腔幻想。不能改变国家民族的命运,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变自己的命运吧,这才是中国多数读书人的选择。”

 松冈沉默了一阵,深沉地看了夏侯舒城一眼,笑笑说“每当和夏侯先生在一起,我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是会产生很多联想,联想到一些特别的人物和事物,譬如煮酒论英雄…”松冈不说了,目光却像两道绳索,始终套在夏侯舒城的脸上。

 夏侯舒城双手仍然叠在前,目光投向远处。一只白鹭正从水面上掠过,犹如旋风,旋起几束花。白鹭忽高忽低,远去一只,又飞近一只,雪白的身躯在橘红色的阳光下面金溢彩,画出了舞蹈般的彩练。

 松冈看着没有表情、没有语言的夏侯舒城,终于也把自己的目光挪开,去看淠水河面的粼粼波光。

 夏侯先生“陆安州的早晨真是美哉壮哉。”

 夏侯舒城扭过头来,着松冈的目光,笑笑。

 松冈说“如果把陆安州比作一本书的话,那么,在这个城市里,真正能够读懂这本书的人并不多,也许夏侯先生应该是把这本书读得最透彻的人了。”

 夏侯舒城说“是啊,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或许还将败于斯。故土难离,家园难舍,我对这块土地至少比松冈先生知得多。”

 松冈说“我说的煮酒论英雄,就是这个意思。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两个有玄、孟二德之分,而在于对于陆安州这块土地的了解。因为我对陆安州也是知的,我阅读过地方志,走过大街小巷,同陆安州百姓数人攀谈。”

 夏侯舒城说“区别在于,松冈先生只是了解它的过去,而本人则对它的未来更感兴趣。”

 松冈说“那么,夏侯先生想象中的陆安州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呢?”

 夏侯舒城说“它首先应该是富庶的,秩序的,文明的。天空应该是明朗的,河水应该是清澈的,鲜花应该是盛开的,歌声应该是纯净的,陆安州的百姓应该是自由的。”

 松冈哈哈大笑说“夏侯先生果然是一个地道的陆安州人,对于陆安州的远景有着诗意的遐想。”

 夏侯舒城似乎有点陶醉,朝松冈笑笑说“因为身上有一个市长的虚衔,所以难免产生一个市长的想法。松冈先生见笑,你看,敝人还假戏真做了。”

 松冈说“假戏真做比真戏假做要好。不过,夏侯先生的想法并非海市蜃楼,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夏侯先生所憧憬的诗意的陆安州,距离现实并不遥远。”

 夏侯舒城说“但愿如此。”

 松冈说“我想我的话夏侯先生已经听明白了,如果你想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市长,你想按照你的美好愿望去建设一个富庶和文明的陆安州,那么前提就是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具体地说来就是要协助‘皇军’完成一切神圣的任务,包括稳定民众和征集粮食。”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的话我听明白了,我也一直是按照松冈先生的要求去做的。尽管我非常讨厌汉这个骂名,但是为了我的家业,也为了陆安州的百姓,我还是忍辱负重了。不知道松冈先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松冈说“最近一段时间,陆安州出现了不少奇怪的事情,一是‘皇军’官兵屡屡惨遭杀害;二是天茱山的抗武装不再袭击‘皇协人员’;三是‘皇协军’内不断出现抗宣传品;四是‘皇军’行动屡屡为城外的抗部队掌握。”

 夏侯舒城背起手,微微上仰下巴说“当初敝人答应出任陆安州‘亲善政府’市长,曾经同松冈先生有约,我这个市长只负责工商联络协调,至于政治和军事事宜,概不负责,松冈先生不会忘记吧?”

 松冈说“我没有追究夏侯先生的意思,而是讨教,有何良策?”

 夏侯舒城说“如果松冈先生诚心问计,敝人也就以诚相待献上一计,很简单:杀!”松冈眯起眼睛看着夏侯舒城“杀谁?把‘皇协军’都杀光?”

 夏侯舒城说“如果我说把‘皇协军’都杀光,松冈先生同意吗?”

 松冈又问“那么杀谁?先杀宫临济?”

 夏侯舒城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松冈先生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松冈说“那么先从‘皇协军’的几个团长开刀如何?”

 夏侯舒城说“投鼠忌器,这样的事松冈先生同样是不会干的。”

 松冈似笑非笑地说“那杀谁,夏侯先生不会提议先杀你们‘亲善政府’的人吧?”

 夏侯舒城说“‘亲善政府’徒有其名,杀之徒落一身血腥,留之尚且装点门面,松冈先生当然不会把惨淡经营的门面给砸了。”

 松冈说“那么,夏侯先生的意思是…从外面杀起?”

 夏侯舒城笑而不答。

 松冈说“那么,天茱山地区的抗武装有好几拨儿,何处下手是好啊?”

 夏侯舒城说“擒贼先擒王,既然动手,当然要拣危害最大的杀。”

 五

 自从桃花坞住进了“皇协军”军官眷属,这个地方就变得异乎寻常地繁荣起来,每方索瓦派出小船,运载眷属们在淠水河里观光游览。

 兵荒马之年,这些军官眷属过的也是颠沛流离的日子,家里有个行武,福没享上多少,担惊受怕倒是夜不离心口。这次被接到桃花坞,也算是开了眼界,这才知道外国的军官都有休假一说,还有军官眷属可以集中享福这一说。眷属们多数没有职业,在此成群结伙,可以串门拉呱,可以推牌九大烟,还可以游山玩水,倒也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

 但有一条,方索瓦说了,为了老爷老太太夫人小姐少爷公子的安全,大家只能在桃花坞内活动,倘若进城下乡,得由桃花坞自卫团统一安排保障。

 宫临济自幼丧母,只有老父一人跟随长兄生活,哪料想松冈老鬼子股眼儿一热,没找到宫临济的子儿女,就把老父亲接到桃花坞来了。老父亲是清末秀才,一肚子之乎者也。宫临济幼时,老秀才一心想让他金榜题名,无奈宫临济不是读书的料,见书脑袋就大,学了两年,一本《幼学琼林》还认不到一半。老秀才只好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随他个人喜好去了习武堂,学了一身杀人放火的本事。原听说儿子当了协统(旅长),还摇头晃脑地人前人后风光:大丈夫纵也天下,横也天下。男儿何不带吴钩,不破楼兰终不还…云云。

 突然有一天,一伙人冲进家里,说是抗军队的除队,缉拿汉眷属,老爷子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二儿子当了“皇协军”的师长。官是不小了,却是个给鬼听差的官。

 老爷子一气之下,一口痰没上来就晕了过去,这口痰反而救了他一命。除的队伍一看老爷子当真蒙在鼓里,而且对儿子的汉行为深以为深恶痛绝——痰心窍就是证明——说明老人家爱国之心未泯,不仅没有伤他毫,反而肃然起敬。

 除队临走的时候请宫临济的大哥转告老爷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虽然宫临济卖国投敌,但我们不搞株连九族那一套。请老人家训诫宫临济,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身为六尺男儿中国军官,应该同倭寇浴血拼杀,不惜马革裹尸报效国家。贪生怕死,卖国求荣,充当民族败类,为虎作伥,前途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有余辜。

 老爷子苏醒之后,宫老大把抗队的话跟老爷子转述了一遍,老爷子怔怔地看着门外阴沉沉的天,老泪纵横,嘴里念念有词“作孽啊作孽!我堂堂炎黄子孙,岂能做那践踏人格辱没祖宗丧尽天良的勾当?我儿速速回头,跟老父山中耕织,茶淡饭也不枉清白一生啊…”在鲁南和淮北相继失陷的日子里,老人每坐在宫家圩子吊桥旁的大柳树下,向南眺望,向东眺望,向西眺望…那一天终于被他盼来了,一身戎装的儿子策马而来,滚鞍下马,给老父亲磕一个头,春风满面地秉告老父,儿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图谋驱倭报国之长久大计,现倭寇已除,儿功勋卓著,特来向老父报喜…他心头一惊一喜,双手拉起儿子,声泪俱下“儿啊,你总算回来了,总算没有辜负老父养育之恩,你没有当汉,没有给鬼子帮凶,你在抗,在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倭寇啊…是不是啊我的儿子?”

 儿子已是泣不成声,拉着老父的手说“是啊父亲,儿子是在抗啊,儿子身经百战杀得鬼子丢盔卸甲。父亲您请放心吧,有儿子在,鬼子就不能在咱中国的土地上为所为。”

 他说:“那就好啊那就好。起来儿子,咱爷儿俩去宿城头走一遭,去淮河岸边遛一圈,为父的要让乡里乡亲们看看,我宫秀才的儿子是英雄好汉,不是你们传说的那样去当了汉,我的儿子是抗驱倭的功臣,是国家栋梁干城。你们这些长舌妇饶舌汉,你们嚼蛆粪就不怕口齿生疮…”

 朦胧中,老汉当真拉着儿子走上了宿大街,走上了淮河岸边。淮河岸边风吹杨柳春光明媚,一轮热辣辣的太阳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莺飞草长,花卉摇曳,百姓载歌载舞,街坊敲锣打鼓,孩子们雀跃欢呼…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那个驰骋沙场奔突驱倭的英雄…突然,老汉感到自己的手被抓紧了,扭过头去,他看见儿子的脸色苍白,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雷鸣般的呼啸,黑的人群如同滚滚洪汹涌而来。人们狂奔着呼喊着,打汉啊,别让汉跑了…他说:“儿子你别怕,你是抗的大英雄啊。”儿子说:“父亲你快放手吧,他们就是要抓我啊。”他惊呆了,他说:“儿子难道你不是抗驱倭的大英雄?”儿子说“快救救我吧,我是汉师长宫临济啊,父亲你要是不救我,他们抓住我会把我碎尸万段的啊…”老汉在巨大的惊悸中醒来,泪水在满脸皱褶间爬行。

 陆安州失陷之后不久,又有一伙人找到了宫家圩子,说是宫临济当了陆安州的大官,来接老父到陆安州吃香喝辣的享清福。

 老爷子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个大官是哪家的大官,来人就含含糊糊地说,朝廷不是一个朝廷,军队不是一个军队,老人家年近古稀,已经到了国事家事不问事的年纪,管他呢!

 老秀才身居乡村,不知道世事更替沧桑变化,再说儿子数年未归,究竟是人是鬼心中无数,横下一条心想,哪里黄土都埋人,这把年纪了,还怕他个甚?去看看也好。好了,老父就享他两年清福;孬了,一头撞死在儿子面前,给他个收尸的机会。不能为国尽忠,就让他为老父尽孝吧。

 哪想到来到了桃花坞,竟是这样一副光景。一个大院子,装了三十多户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叽叽喳喳,犹如市井。这日子过得倒也有声有,烟酒糖茶自然不缺,隔三差五还有戏班子前来犒劳。老少爷们吃酒品茶,谈古论今,三皇五帝,稗史轶闻。有人说话,心头的那点疑惑疙瘩也就暂时束之高阁了。这里是莫谈国事的地方,大家说话谈笑风生,却都忌讳提到汉两个字,因此耳朵眼儿里煞是清静,再也没有人辱骂他宫秀才养子不教父之过了。

 在这里老爷子眼睛里看到的是谦卑,耳朵里听到的是奉承。久而久之,也就心安理得了。物以类聚,聚则更类,要知道,在这个特殊的院子里,他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尽管他知道这地位不那么光彩、不那么硬朗,但毕竟风光啊!

 “皇协军”的军官来桃花坞休假,多是冲着老婆孩子来的。松冈联队驻屯陆安州之后,定了一个令“皇军”和“皇协军”均不满意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无论是日本兵还是“皇协军”一律不许在陆安州城内搞女人。这对于日本兵来说是个重大损失,对于“皇协军”来说更是一件不可忍受的事情。战中的男人对于女人有着精神和体的双重需求,生还的渴望和死亡的恐惧在女人的肚皮上都能得到短暂的缓解,女人的肚皮因此也就成了男人栖息的绝妙温。在易或者雇佣似的兵役或曰匪役制度下,军人们理所当然地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在诸多利益中,搞女人则可以看成是一种名列前茅的利益。这些军汉们比一般的男人更懂得女人的妙处,女人不仅可以充饥,也可以取暖,还可以像罂粟那样让人暂时忘却人间的苦难。女人是粮食,是泉水,也是灵丹妙药。而松冈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不让大家搞女人,这比砸掉“皇协军”军官们的饭碗还要让他们伤心难受。好在有了个“归园”明明知道松冈不怀好意,但是这话没法往明处说,毕竟女人们来了,多少也是个安慰。

 宫临济是个有室的人,但是连宫秀才都说不清楚他的儿媳妇现在在哪里,他只在儿子大婚的时候见过那位儿媳妇一面,后来儿子在鲁南占了一套宅院,儿媳妇自从搬到那里,老爷子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次兴师动众地把“皇协军”眷属动员到桃花坞,老爷子之所以没有强烈反抗,还有一层心思起了作用,那就是来见见儿媳孙子,哪怕儿子附逆,老子也可含饴弄孙啊。可没想到,儿媳妇和孙子竟然没有来,据说早在宫临济决定投降军的时候,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了江苏娘家去了。另有两个小老婆,一个遣散了,一个被秘密安置在“皇协军”师部里。

 自从宫秀才被接到桃花坞,宫临济也来探视老父两次,每次来都是前呼后拥,马弁卫兵一群,吃饭自有这个团长的婆娘来请,那个团副来陪,门庭若市熙熙攘攘,闹得老秀才都不知道这红火是真红火还是假红火,只得端出老太爷的架子,应酬敷衍,渐渐地真有点像侯门员外了。只在人去楼空之时,院中置两把竹椅,一壶新茶袅袅飘香,父子相对,除了喝茶,话题不多。老子想劝儿子,附逆路短,回头是岸。儿子则是长吁短叹,反问老子,这年头哪条路又是通衢大道?这话反而让老父语。老父说“说一千,道一万,卖国的事情千万不能干。”

 儿子说“父亲有所不知,儿子从戎二十年来,能够活到今天,能够有此富贵,全凭着四个字,保存实力。有实力,你想跟谁走就跟谁走,想当英雄就当英雄,想当狗熊就当狗熊。这个世,弱强食,没有实力,你光有一条命,不光当不了英雄,连狗熊都当不上,那条命连条狗都不如。”

 老秀才半天作声不得。儿子的话不是道理,但也不完全没有道理。就说当汉吧,有大汉,有小汉,有耀武扬威的汉,有衣食无着的汉,有吃里爬外的汉,也有朝三暮四的汉。老百姓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当兵的说,手里有吃遍天下。不管当什么,打铁得自身硬啊!

 儿子说“成则为王败则寇,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势不妙拔腿跑。我们这支队伍,吃的是千家粮,穿的是百家衣,打的是胡乱仗,靠的是心眼儿活。有便是粮,有就是草头王。话糙理不糙,这些都是弟兄们从死人堆里熬炼出来的道道。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些杂牌军靠。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三千人马,你让我去跟鬼子拼命,那我当然不会干。你看中央军,齐装满员的新式部队,一打起来照样逃之夭夭,跑得慢的两腿一软,白旗就举起来了。我这个杂牌部队为什么要充那个大头?把我的部队打光了,你的儿子就是囫囵活下来了,也不过是个叫花子,还不如躲在太阳旗下,今有酒今醉,好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老秀才说“吾儿所言虽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父也讲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吾儿暂时附逆,也是暂栖虎,历来与虎为伴图谋报国者不乏其人,大业竟成更显其赤胆忠心。黄盖巧施苦计,孔明借风烧战船;关公不幸落难时,身在曹营心在汉;貂蝉从贼为杀贼,苏武牧羊闻羌笛…”老秀才渐入佳境,说着说着就摇头晃脑,似乎自己的儿子当真是剑胆琴心大智大勇的抗分子,热泪滚滚也像是为自己和自己的祖宗所感动。

 这个时候,宫临济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是与不是,不是这个迂腐老父所能料定的。杂牌军的生存之道就是见风使舵,躲过惊涛骇和漩涡暗礁,大船才敢扯满风帆。这些诀窍,跟老父这样的穷酸秀才是说不清楚的。

 六

 宫老秀才住在桃花坞,谈不上安逸也谈不上造孽。树老皮多,人老愁多,天下大事值得一愁,零狗碎也值得一愁。但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可以不负责任,可以装聋作哑。人老了难免糊涂,即便不糊涂了,需要糊涂的时候也可以假装糊涂,装起来浑然天成。

 但宫老秀才眼花耳不聋,老人家不是个糊涂人,前呼后拥也好,毕恭毕敬也罢,老人家心里一本清账,这都是儿子当了汉师长的结果。师长是个多大的官,老爷子不甚了了。老爷子只知道,儿子的这个师长是日本人封的,是给日本鬼子跑腿的干活。这样的师长当一天享一天福是不错,当一天也加一天罪孽,没准哪天抗部队来了,真的把儿子五马分尸,老爷子那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是跟那些抗分子拼上老命,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车裂儿子?

 老人家常做噩梦,梦里醒来,次一天都是惊魂不定。

 方家老爷方蕴初的墓地坐落在桃花坞东头的长冈山南坡上,坐北向南,前面是浩浩淼淼的淠水河,背后是长冈山峰,东边是一尊古塔,山脉连接小蜀山,西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苍松翠柏呈弧形环绕墓后和两侧,像一把绿色的太师椅,圆顶石墓犹如安放在太师椅中,颇有瞻前顾后吐山河之雄浑气势。宫老秀才既不喜欢同女人们科打诨,也不屑于同“归园”的老头子和老太太推牌九水烟。宫老秀才喜欢方蕴初的这块墓地。

 第一次到这里来,宫老秀才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羡慕。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绝对是一块风水宝地,前无遮拦,活水坦;后有依傍,根基牢固;左右皆有拱卫,草木葳蕤,生机;顶上天高云淡高照。这委实是一个好地方,别说给死人享用,就是活人住在这里,也无异于人间仙境。

 宫老秀才好生羡慕躺在石墓里的方蕴初。作为一个乡村秀才,宫老秀才不理解方蕴初当年怎么就和法国人狼狈为,怎么就在火轮船上挂起了法国国旗,怎么就靠这法国国旗当了尚方宝剑,把生意做得虎的。宫老秀才更不理解的是,这个有钱人怎么能在弥留之际代后人当汉挂日本国旗。要说年轻人不知深浅尚且情有可原,可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怎么能做出这样有损人格和国格的事情呢?

 方蕴初的墓修得很气派,这让同样身为汉之父的宫老秀才从中得到些许安慰——谁说当汉不得好死?像方蕴初这样的著名汉都能享受这样的好墓地。看来人生无常,盛衰枯荣确实难以预料。当然,宫老秀才也知道方蕴初的墓地经常被人扔些臭袜子烂鱼头的事情,心里就难免冷飕飕的,揣摩方蕴初如果九泉有知,不知何以面对。

 墓地经过了一个秋天,又经过了一个冬天,冰雪消融,四周的青草开始泛绿,白天细碎的花朵星星点点簇拥着石墓,夜晚天上的繁星注视着石墓,这让宫老秀才心里涌出许多感慨“王师北定中原,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诗句也常常在老爷子的心头闪现。宫老秀才百感集,真不知道生死之间到底有没有一条通道,死去的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冥冥之中是否也在为世的离愁别绪而感慨。“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可是,人死了,还能悲得起来吗?

 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宫老秀才照例到方蕴初的墓地,来同这位不曾谋面的亡者会晤。他觉得他和这位亡者的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从一定意义上讲,他们是同病相怜,只不过他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而这位长眠地下的老哥儿们,已经无可挽回地被钉在历史的辱柱上了。

 就在那个清晨,他意外地发现了墓地上多出了一个人。此人头戴礼帽,身穿青灰色长袍,背对着上山的路,宽阔的脊背梁一动不动,如雕像一般。

 他是在凭吊那个死去的汉吗?

 宫老秀才停住了上山的步子,心里有些发怵。他想不明白是谁会在天亮之前赶到这里,来看望一个遗臭万年的汉。也许,他是来扔臭袜子烂鱼头的?显然不是。那个人伫立在墓前,看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的背上有被水打的痕迹,他站立的样子,虔诚而又庄重。他无语的身躯似乎正在诵一篇祷文。后来宫老秀才走近了,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清癯的面孔,微微眯着眼睛,看不到他的内心深处。他的下巴略微突出,显得冷峻而又漠然。他也看见了宫老秀才,缓缓地把目光转移过来,疑问地投向宫老秀才。

 “敢问先生,是方家的亲戚吗?”宫老秀才向那人哈了哈

 那人没有回答,向宫老秀才掀了掀礼帽,算是致意。他的目光又落在墓地右侧那块高大的石碑上:

 富甲一方恩泽一方辉映江淮芳千古

 深明大义远见卓识王道乐土锦上添花

 “字写得太差,据说是松冈的手迹。”宫老秀才讨好地看着那人说。那人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对仗也不甚工整,牵强附会,堆砌斧凿。”宫老秀才又说。

 那人朝宫老秀才点点头说“看来老先生国学功底深厚,说得是啊!”“请教先生,为何夜行拂晓来看一个人人唾骂之人?”

 那人神情凝重地说“松冈大佐的这副挽联,上联句句属实。至于下联嘛,那就是松冈先生的一厢情愿了。”

 宫老秀才诧异地看着那人“怎么,难道方先生他…不是汉?”

 那人断然说“为日本鬼子效劳,自然就是汉了。”然后转身,向墓地掀了掀礼帽说道“方老先生,你当真死心塌地为日本鬼子效劳?”

 墓地无语。

 宫老秀才好生纳闷,拄着拐杖看着那人,不再说话。

 那人说“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听说桃花坞有个方大善人,用恩泽一方来概括实不为过。这样一个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人,面对日本人的炮刺刀,你让他怎么办?登高一呼,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同日本人殊死一搏?倘若真的那样,令郎宫临济那样的军人岂不无地自容羞愧跳河?”

 宫老秀才吃了一惊,捋起袖子擦擦老眼,看着那人问道“你是什么人,何以得知老夫犬子?”

 那人平静地说“老人家不必惊慌,本人和令郎一样,都是被人称作汉的人。”

 宫老秀才木了一会儿,问道“如此说来,先生认为方老先生之死,死得其所?”

 那人说“方老先生不得已出此下策,意在拯救桃花坞无辜百姓于倒悬,良苦用心也是月可鉴。他那个汉,有其名而无其实啊!”宫老秀才看着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苍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似乎很信赖地看着那人说“请问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汉也有是非之分?”

 那人说“浊者自浊清自清。汉就是汉,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是非之分。但是,汉的路是不同的。”

 宫老秀才眼巴巴地看着那人说“请先生赐教。”

 那人说“有人踏上汉路,也就踏上了不归路,有人错上汉路,只要不断后路,就有退路。君不见,自古卖国下场悲,卖国哪能卖出好价钱呢?国家都没有了,仰人鼻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宫老秀才愣住了,愣了许久,才颤巍巍地向那人张了张手臂,问道“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老夫铭记心中,以此训诫犬子。敢问先生,像犬子这样的迷路人,是否还有归路?”

 那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败得失,但凭萧何。”

 说完,那人向宫老秀才掀掀礼帽说“新的一天又来了,对不起老人家,失陪了。”

 说完,拱手而去。

 七

 江淮“皇协军”二团团长常相知有一天终于想起来他为什么老是看着夏侯舒城面了。

 在前年的枣儿庄战役中,由于守军师长石得法畏敌,作战不力,麒麟河阵地失守,造成全线被动。为了严肃军纪、建立死战决心,战地一名沈姓少将执法官带着督战队,抱着机关,四处追缉石得法。石得法恐慌至极,最后逃入李宇煌官邸,李夫人也出面说情。但姓沈的执法官绝不通融,率领督战队将李宇煌官邸包围起来,架起了机关,声称不将石得法绳之以法,绝不离开。后来李宇煌只好亲自出面劝解,向姓沈的讲了许多好话,说石得法放弃麒麟河阵地固然失职,却也是因为军攻势太猛,若不撤退,将全军覆没,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姓沈的执法官余怒未消,手擎一把大刀喝道“身为国军将校,危难之际,应与阵地共存亡。长官赋予我战地执法之责任,今遇临阵逃者,正可以石得法之血祭我执法之器,长官姑息养,既然不能斩杀石得法,沈某失职,无颜人间,以死谢罪!”

 那时候常相知还没有投降日本人,还在李宇煌的部队里当营长,当时也在李宇煌官邸外围。他亲眼看见了那位沈姓执法官把一柄战刀横向自己的脖颈处,是李长官亲自扑上去夺下了沈姓执法官的战刀,并喝令卫兵扭住沈姓执法官。扭斗中姓沈的大呼“人人苟且,国家安在!石得法不死,勇者无楷模,懦者无顾忌,官无借鉴,军无斗志!今不除之,沈某难消心头大恨!”说完,又拔出佩剑,刺向自己的喉咙。卫兵再次同执法官扭成一团。

 最后李长官只好皱着眉头向执法官表态,打完枣儿庄战役,一定把石得法出来,执法官这才悻悻住手。

 那天动静很大,石得法的残兵败将虽然在李长官的官邸附近,仍如惊弓之鸟。常相知只是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因为此后不久常相知等人就投降了军,至于石得法到底有没有伏法,那位执法官到底有

 没有追究到底,常相知就不得而知了。

 常相知终于明白自己在疑惑什么了。他越来越觉得,日本人扶植起来的汉市长夏侯舒城很像当年那位战地执法官。每每想到这里,不冷汗潸然。一种可能是,连执法官那样坚决抗的人都成了军的鹰犬,那么,这个国家还有救吗?第二种可能是执法官隐蔽了身份,打进了酋身边。果真如此,陆安州势必就埋下了一颗巨大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坍半壁河山。

 常相知觉得夏侯舒城像那个姓沈的执法官,主要是从身材形状上的大致判断,因为姓沈的追缉石得法那天,常相知并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而是远远地见过他的身影,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凛然的正气。他甚至连执法官的脸部都没有看清,但是几年来他的脑子里却始终储存着一双眼睛,那目光深沉、锐利、坚硬,有很强的穿透力和杀伤力。

 这以后,常相知开始留意夏侯舒城了,譬如到模范区桃花坞参观的时候,或者松冈组织鬼子和“皇协人员”一起行动的时候。

 自从把“皇协军”团以上军官的眷属“保护”在桃花坞之后,常相知也经常到桃花坞去,他的父母和子都在那里。父母都是老实巴的乡下人,如今过起了被人照顾的日子,使唤起了丫环佣人,却又诚惶诚恐。父亲读过两年私塾,明白一些事理,常常告诫常相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卖国求荣的事情不能干,日本人在中国长不了,做事不能做绝了。这些话听着刺耳,但是越刺耳也就越能触到常相知的痛处。常相知说“我何尝不知道当汉没有好下场,可依眼下情形,斗不过日本人,也只能顺其自然。”

 老父听了,每每不语,眼睛里却闪烁着惶惑神情。

 常相知的钰梅是宫临济的堂妹,出身苏北书香门第,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她也常常劝常相知,不能跟鬼子一条黑道走到底,遭人唾骂,生不如死。常相知每来到桃花坞一次,也就增加了一分惶恐,天伦之乐没有多少乐头,反而搞得心如麻。这个汉是越来越难当了。可是如果马上反正,他又找不到出路,不知道像他这样的汉军官最后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不久“皇协军”部队里传出各种传说,说松冈大佐为了防止“皇协军”兵变,已经作出一个名称为“网雀”的计划,军官们分析,这是取意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显然是要层层防范“皇协军”了。同时,在基层官兵中,越来越多的人手里有了抗的宣传品。那篇署名“陆安州人”的《告陆安州抗军民书》,更是不胫而走——

 封建之朝廷,腐败之政府,专制之军阀,卖国之蠹虫,都将成为过眼烟云。而国家永存,民族永存,家园永存,人民永存。我陆安州中央军部队,新四军部队和一切地方武装部队,也包括栖身在寇魔窟里的伪职武装,无论政见如何分野,无论过去多少前嫌,无论当前几许困苦,应谨记炎黄子孙中华民族之第一身份,诚团结,一致对外,共赴国难,抵御倭寇。我陆安州全体民众和抗武装团结一心之,即是军松冈联队覆灭之时…

 这些油印的宣传品就像安了翅膀,在“皇协军”部队的各个角落里飞来飞去。宫临济心惊跳,一筹莫展。搜吧,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日本人的各种“亲善”组织和形形的“亲善人员”就像鱼网的网坠隐蔽在营区,那些鹰隼一样的眼睛和猎犬一样的鼻子正在亢奋地四处搜寻。如果“皇协军”自己查了,则正中其下怀,给他们以口实,他们就能趁机把“皇协军”翻个底儿朝天。不查吧,这些宣传品极有煽动力,有些士兵和基层军官不仅收藏传播,而且转抄复制,如果任其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为此,宫临济专门召集营长以上军官开了一个绝密的会议,专门研究对付抗宣传品的问题。大家七嘴八舌,意见很不一致。有的认为既然已经投降,就应该向日本人示忠,否则爹不养娘不抱,前途凶险;有的认为人心难收,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不要怒基层官兵,给自己留条后路;有的认为眷属多在日本人手中,凡事还得看日本人脸色,现在军营大量流行抗宣传品,这件事情倘若被松冈大佐和原信少佐知道了,凶多吉少;有的认为,不如自行解决,抓住复制和传播宣传品的骨干分子,交给军处置,以争取主动,等等。

 这个会开了一个上午,众说纷纭,各有各的道理,开到最后也没有开出个结果。宫临济现在已经感到,他的这支队伍已经面临一个非常棘手的现实,那就是人心散了。这是过去很少遇到的问题,想当初拉队伍的时候,何其艰难,只要有口饭吃,有子穿,就能把弟兄们招呼到一起,当官的说跟谁打就跟谁打。现在不光有饭吃,还有吃,不光有子穿,还有褂子穿,可是弟兄们也比过去动脑筋了。毕竟,当汉跟当军阀还是不一样的。宫临济掂来掂去,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情捂住不说,采取内紧外松的办法,暗中控制,表面则不见波澜。但是宫临济又说了,如果有可靠的投奔对象,可以采取分期分批的办法,将部队陆续拉走一部分,在彼处稳住阵脚之后,再图大计。

 因为这个绝密会是在农历二月二十七开的,所以后来军宪兵大队在对“皇协军”秘密调查的时候,就把这次会议命名为“二·二七会议”作为“皇协军”哗变的最早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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