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舞者(冰卷) 下章
第十八章 潜(下)
 高纯对这小阿姨的热情“关怀”尽管周欣稍觉反常,却也并未多想,只当是高纯善待老乡。于是她也呼应着丈夫的热情,对金葵假以词:“饮料在冰箱里,你喝什么自己去拿。”金葵于是往冰箱走去,其实还是为主人服务,她问周欣:“你喝什么?我给你拿。”周欣说:“喝矿泉水。”金葵又问:“高纯呢?”周欣说:“你不用管他,他就喝这‮花菊‬茶。”金葵便为周欣拿了瓶矿泉水。周欣问:“你喝什么?”金葵说:“我喝桶装的,厨房里有。”周欣过去帮她也拿了瓶矿泉水,说:“就喝这个吧。”

 三人围桌坐下,高纯以茶代酒,举杯致意:“谢谢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菜。”他谢的是金葵,完全忽略了同样一直忙碌的周欣。但周欣对高纯今天的心情能够如此之好,还是感到格外开心。

 金葵先为高纯盛了一小碗汤,没料想高纯居然一口喝尽。金葵马上再去拿高纯放下的汤碗,却被周欣接了过去:“我来。”照顾高纯吃饭的权力似乎本应属于女主人所有,金葵尴尬了一瞬,只能坐了回去。

 这顿饭高纯吃了三碗米饭,胃口之好前所未有。每次金葵都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想替他盛饭,饭碗都被周欣拦到自己手里。周欣笑问高纯:“今天怎么这么能吃,平时是不是吃我做的饭都吃腻了?”

 高纯憨直地“啊”了一声,确认得周欣下不来台。金葵看出周欣没了面子,连忙圆场:“我这菜做得肯定不如周姐做得好,他可能好久没吃家乡饭了,我们云朗的菜口味重,他吃着比较下饭吧。”周欣说了声:“噢。”问高纯:“是吗?”高纯看着金葵,说:“我过去,就是这样吃饭,我喜欢这样吃饭。”高纯的回答像是一种感慨,这感慨又像是有些深意。周欣看看高纯,又看看金葵,一时不知怎样接话。三个人同桌吃饭,眼神彼此暗中关注,周欣似乎察觉出高纯的目光不无异常,好在金葵始终低眉寡语,让人倒也疑之无据。周欣也就主动关照金葵:“哎,你也多吃菜,别客气啊。”气氛维持得还比较和谐。

 饭后,金葵收拾餐桌碗筷,周欣照顾高纯上。她为高纯打开前的电视,高纯却看得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仍在金葵身上不时连。金葵端着剩菜出去了,周欣看看高纯的目光,又看看金葵的背影,问:“怎么,还想吃吗,还没吃?”高纯这才收回顾盼的目光,答了句:“啊,吃了。”周欣笑问:“看人家女孩子漂亮?”高纯惶然一怔:“没有…”

 周欣帮他垫上枕头,移开话题,问道:“看电视,还是睡觉?”

 高纯没有回答,低头似在冥思默想,周欣奇怪地看他模样,搞不清他是真的累了,还是兴奋反常。

 高纯的目光金葵当然懂得,她纵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一切都要等到周欣出国,等到能与高纯独处的时刻。她把剩菜放回前院大厨房的冰箱时,李师傅正在灶前烧水,见屋外无人,便悄悄与金葵攀谈起来。

 “金葵,现在怎么样呀?听老方一说我才知道你原来没有结婚。你说你和高纯,你们怎么错闹到这个地步呀。你到这儿来是想和高纯…怎么样呢?你知道高纯和周欣已经…你现在回来还有用吗?”

 金葵往冰箱里放菜,动作迟缓了一下,也难怪李师傅哪壶不开提哪壶,句句说到金葵痛处。她也不知自己到这儿来还有用吗,她只能克制住自己的伤心委屈,回答得尽量平静:“我来就是为了照顾高纯的,只要高纯的病能够养好,我怎么都行。”

 长城画展赴欧参展的期近在眉睫,周欣抓紧为她的远行做最后准备,准备工作的核心就是教会金葵如何照顾高纯。金葵需要熟悉的工作很多很多,包括怎样为高纯铺,高纯睡前头都要放置哪些东西——水、杯子、电视遥控器、纸巾等等;还有哪些窗帘睡前必须拉上哪些不用;还要学会怎样把高纯从轮椅上抱上抱下,怎样为高纯洗脸洗脚。擦身子是不用天天擦的,需要擦身子可以请李师傅来。李师傅是男的,比较方便。还有高纯的排问题,也可以让李师傅过来帮忙。即便如此周欣还是一再向金葵致以谢意:“伺候病人是个又脏又累的活儿,你能不嫌弃我真的谢谢你的。”周欣把从医院带回来的壶向金葵做了示范,告诉她怎样的角度不致弄被褥。“每天早上你把这个壶倒了,洗干净,再放回来,晚上他睡觉前再让他一次。他要解大便就推他到卫生间去。你抱不动他就喊李师傅过来抱,没问题的。”

 待示范了一应事项,周欣安排金葵从前院搬到后院,搬进离高纯不远的一间小房。她又让李师傅上街去买电铃,说要安装在金葵头,万一半夜高纯有事找人,按一下按钮金葵就能过来。金葵搬好了屋子已时近中午,周欣看表让金葵赶紧去厨房热饭。她说时间不够了别做新菜了,就把剩的热热吧,昨天那些菜高纯还爱吃。

 金葵应声点头去前院厨房热菜,进了厨房拉开冰箱才发现剩菜已经不翼而飞。她东翻西找正在着急,君君端着吃空的盘碗走了进来。君君刚说一声:“金葵姐这粉蒸是你做的吗,太好吃了。”金葵就认出了君君手上的器皿,是她正在疯找的东西。她的声音一下控制不住,问话问得突如其来:“你怎么把菜吃了?”君君吓了一跳,金葵连声埋怨:“这菜还有用的,你吃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啊!”君君愣在厨房当中,手上的脏盘脏碗尴尬地不知放归何处,她的委屈堆在脸上:“是我爸拿给我们的。”她反问金葵:“这菜你还要吃吗?”金葵有点气恼:“不是我吃,是高纯要吃。”君君脸上的尴尬转到了嘴上,口气也变得有些生硬:“那我不知道,回头我爸回来让他再给你做不就行了。”

 两人正说着,李师傅从外面回来了。听到院门响动君君大声叫“爸”声音腔调全都透着不。李师傅闻声进来,手上还拎着刚刚买来的电线电铃。君君放下手上的盘碗,冲父亲说了句:“爸,你把冰箱里的菜拿了金葵姐不高兴了。”又对金葵说:“菜是我爸拿的你跟他说吧。”然后悻悻地推门走了。

 李师傅先看盘子,后看金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了?”金葵又急又恼:“昨天我放在冰箱里的剩菜你们怎么吃了,怎么不说一声啊?”李师傅也不高兴:“咳,一点剩菜,不至于吧。我急着出去给你买电铃去了,周欣急着要的,我来不及给君君娘俩做饭,就把剩菜给她们热热。高纯别吃剩菜呀,剩菜多没营养。”

 金葵急得转身又翻冰箱,说:“周欣马上要吃饭出去,再说昨天剩菜高纯还想吃呢,你们要吃也应该说一声啊。”

 李师傅说:“我马上帮你做,你说,做什么?”李师傅的气也不太顺了:“晚吃一会儿没那么严重吧,高纯要问的话你就推到我身上,就说他吃剩的让他师母吃了,让他师妹吃了,他要骂骂我!行不行!”

 “算了,”金葵口软下来,自己忍气声,手忙脚地点火架锅“我给他们煮点面吧。”李师傅吐出口闷气,推门走,金葵转身把他叫住:“那你去帮我买点挂面行吗?巷子口的副食店里应该就有。”

 李师傅站着没动,磨蹭了一句:“买多少啊,我身上钱不够吧。”

 金葵忙着从冰箱里拿出鸡蛋蔬菜,同时匆匆从身上掏出钱来,在李师傅手中,说:“你快点啊,水马上开了。”

 李师傅拿了钱出了厨房,先回自己的屋子把手上的电线电铃放下,子大概刚刚听了君君的牢,颤巍巍地向丈夫问道:“金葵是不是不高兴啦,是不是因为我们刚才吃了…”话没问完便被丈夫没好气地堵回去了。

 “你吃完没有?吃完睡觉,什么事都心你那病还好得了吗!”

 君君还在一边不忿:“我最不喜欢女的了,女的都小心眼,其实高纯哥才没那么难伺候呢。”

 君君的不满,显然不仅仅指向金葵,大概也包括了这座大院的女主人周欣。李师傅同感地随之出了一口气,面色阴沉。他自言自语地说道:“高纯有钱了,围在他身边的人也都跟着长脾气,人都是这样的,一阔脸就变。君君你必须给我好好地考上大学,考上了大学你必须给我学出成绩。将来你挣大钱出人头地了,你看看别人怎么待你!”

 李师傅拿了钱到胡同口外的副食店里去买挂面,关于钱的愤慨还在中淤积。金葵给的钱并不很多,只够买两斤普通挂面,他手里掂了挂面和找剩的零钱走回胡同,忽然有一个女人在身后叫他。

 “先生,您是三号院的吧?”

 李师傅站住了,回头看那女人。那女人三十岁上下,个头不高,目光冷静,眉目有几分男相,声音也相当砺。

 “你是三号院的吧?”那女的上前,又问了一句。李师傅怔怔地点了下头:

 “是啊。”

 “我姓孙,你贵姓?”

 “你有什么事吗?”

 “这家姓高吧?”见李师傅警惕未答,那女人近身低声:“可以借一步谈谈吗?”

 “谈什么呀,你是哪里的呀?”

 李师傅目含警觉,止步不前。孙姓女人面不改,拿了一只信封递到李师傅面前“就几句话,辛苦你了。”李师傅接了信封一看,里面有钱,约四五张百元的票子,捏在手里,蛮硬的。

 他把钱推了回去“别客气,别客气…”但自己的声音却客气了许多:“你是哪里的,你要谈什么?”

 挂面下到锅里,滚水沉了下去。金葵忙着把烧好的卤汁盛进碗里,李师傅站在灶前,看着那一锅混沌的气泡发呆。

 金葵把煮好的面条分成了两碗,加上一碗卤汁,托在一只木托盘里,端进了高纯的卧房。这时周欣刚刚关好通风的窗子,看到托盘里的午饭不示疑:“怎么煮面了,昨天的菜呢?”

 金葵说:“昨天的菜我忘记放进冰箱了,隔了一夜我怕不新鲜了。”

 周欣说:“没事,那菜咸的,放一夜不会坏的。你还是热一下拿过来吧,他愿意吃让他吃吧。”

 金葵站着没动,迟疑了一下说:“我,我给倒了。”

 周欣和高纯都奇怪地看她。周欣说:“怎么倒啦,你倒哪儿啦?”

 金葵支吾了一下,只得又说:“我给吃了。”

 周欣愣着没有接话,高纯则马上表态:“啊,那我就吃面吧,我爱吃面的。”

 周欣回头看他一眼:“咱们前一阵不是老吃面吗,你还没吃腻呀?”

 尽管金葵说:要不我再出去买点菜重新做吧,再蒸点米饭顶多一个小时,但周欣还是批评了金葵。当然,批评并未当着高纯的面,而是在和金葵一起离开卧室后进行:“你吃可以,”周欣说:“但咱们都要首先想到病人,首先保证他的需要。你同意吗?”金葵低头说:“同意。”周欣又补充说:“而且你千万不要认为住在这种院子里的人反正有的是钱。就是真有钱,也不能浪费吧,剩饭能吃的,也别随便倒掉,人人都应该养成节约的习惯。你同意吗?”

 金葵再次低头,说:“同意。”

 独木画坊赴欧洲举办画展的日子到了,出发这天,谷子开了他在二手车市场新买的一辆吉普,到仁里胡同三号院接周欣启程。在往外搬行李的同时,李师傅也把高纯推到前院,准备给周欣送行。周欣临行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高纯的卧室里,把放钱的那个雕龙的大柜指示给金葵。出了卧室周欣再一次嘱咐:“高纯的身份证和存折每次用完了别放在一个抽屉里,抽屉的钥匙我给高纯了,你要用钱时就跟他要,取完钱就把钥匙及时还给他。除了你们日常生活必需的东西之外,别的地方需要花钱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问我一下。”金葵帮周欣拎着行李,问道:“万一有急用,电话又找不到你怎么办呀,意大利那边跟这边有时差吧,万一有急事我问高纯行吗?”周欣想了一下,说:“你还是问我吧,我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高纯这人心太软了,不会拒绝别人。”又说:“这些钱虽然都是高纯的,但高纯的财产现在由我管理,所以我必须为他负起责任。”

 周欣和金葵一起走到前院,李师傅和高纯已经等在院子门口。周欣上车之前,在谷子和金葵的注视之下,亲吻了高纯的脸颊。她的临别亲吻让身前的金葵和身后的谷子,都看得嘴角收紧,都看得目不转睛。

 周欣上车,车开走了。金葵和李师傅一同推着轮椅进院,李师傅帮着金葵将轮椅在前院后院的一处处台阶抬上抬下,配合还算默契。高纯尽管消瘦,但毕竟身架高大,体重不轻。

 推到后院,高纯忽然开口:“李师傅,谢谢你啊。”又对金葵说:“金葵你推我到花园走走吧,我想晒晒太阳。”

 李师傅知趣地松了手,看着金葵推着轮椅走进花园,他的目光盯着花园那满月形的门没有转身,似乎竭力想要听到花园里接下来会有的某些动静…但,除了依稀或有的风吹草动,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其实,高纯和金葵一样,都已经从初次见面的激动中复归平静,他们此时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拥抱和亲吻,而是心与心的交流和沟通。

 他们首先谈到了历史的错觉,高纯说:“我一直以为你结婚了,人人都说你嫁了个有钱的财主…”金葵说:“除了你,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高纯想哭,但忍住:“可我结婚了,我没有等到你。”金葵想笑,也忍着:“可我找到你了!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天天在想,只要老天能让我找到你,能让我见到你,无论怎样罚我,我都愿意。我不在乎你还能不能走路,不在乎你结没结婚,只要我能天天看见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高纯还是哭了,泪满面。金葵咧嘴笑了,眼里却也含泪水,她说:“真的,我觉得我的运气真好的,就像失去的一件最爱的宝贝,突然有一天又重新属于自己…”但高纯摇头:“可我不愿意让你这样回来,我曾经发誓要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金葵还是笑着流泪:“我也发过誓的,从我和你一起从云朗跑出来那天我就发了誓,我今生今世就要和你在一起!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能在一起,就是幸福!”

 高纯说:“可我不想这样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像现在这样,躲在没人的地方说话,哭和笑都得找没人的地方。我要像过去那样和你公开地生活在一起,我要的是这样的幸福!”

 “可我们现在已经不可能这样了,”金葵本来是想劝慰高纯,但话到此处也有些哽咽“我们已经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早上一起练舞,晚上你接我回家。我们现在,只能像现在这样,避着人,隔着墙,只能在心里头想着对方,也被对方在心里想着,这样也应该算是幸福的,我们不可能还像过去那样。”

 高纯却说:“不,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只要你还爱我,我们就一定能够得到我们要的那种幸福。反正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我不怕什么。我可以和周欣离婚,我可以把房子和钱都给她留下,然后我跟着你走!”

 “什么?”

 金葵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高纯竟有私奔的念头。抛下他的财产,抛下他的子,也抛下他拥有的这座深宫般的大院,不惜两手空空,不惜一生困苦,要跟着她走!

 她真的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到:“你说什么?”

 这天晚上,方圆来了。

 方圆被金葵接进院门,有意避开了前边李师傅一家住的那排倒座房,也没去后院,而是另辟蹊径,进入一条窄窄的夹道,穿过花园,登上了花园南端那座小山,在小山上的一幢不怕隔墙有耳的平顶房里,见到了等在这里的高纯。

 方圆是高纯请过来的,高纯请方圆专程夜访,对他和金葵意义重大。他们要与方圆讨论的问题,关乎他和金葵未来的命运,也关乎他们一生的幸福。他们也许已被幸福的憧憬蒙蔽了头脑,以致全然没有料到那个让高纯信誓旦旦,让金葵又惊又喜的决定,会被方圆毫不犹豫地一瓢冷水,泼得冰凉透心。

 “离婚?”

 方圆在最初听到这个字眼时显然感到意外,并且马上把目光从高纯脸上移向金葵,仿佛这必是金葵的主意,必是金葵的怂恿。金葵张口刚想解释什么,但方圆已将目光移开,而他反对的理由,听上去相当有力,既援引了道义,又申明了利害。

 “高纯你别忘了,你父亲虽然把这座院子和他的个人存款给你继承,但前提是由你姐姐蔡东萍代你管理,你现在之所以能真正控制并且享用这些财产,那就是因为周欣和你结婚!由周欣以你子的身份代替你姐姐管理这些财产。你现在一旦提出离婚,蔡东萍肯定会乘虚而入,像还乡团似的卷土重来。你们年轻不懂法律,你们这么一闹,非把事情搞不可。”

 金葵还想争辩:“可我爱高纯。周欣当初跟高纯结婚仅仅是为了帮助他,那不是爱!高纯虽然腿不行了可他仍然需要爱情,只有我才真爱高纯!”

 方圆对金葵的说法并不认同,但他不与金葵直接争论,仍然把目光投向高纯:“你认为周欣不爱你吗?你认为她和你结婚是看上了你爸留给你的存款,看上了你的这个院子?”方圆的处世态度一向圆而不方,很少这样横平竖直:“高纯你看看你自己,人家周欣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而且人家也是艺术家,到哪儿找不到一个优秀的男人?陆子强追她追得够狠了吧,她还不是没有动心。她跟你结婚谁都知道那就是一辈子守寡,她还不是为了报答你,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去实现对你的这份责任!现在的年轻女孩,现在这帮搞艺术的,还有几个在乎什么责任!”

 方圆是在质问高纯,但替高纯做出回答的,还是金葵:“我们感谢周欣,她现在可以去找她喜欢的男人,优秀的男人,我们不用她再报答高纯了,不用她再负什么责任了,不用她再做一辈子的牺牲了,现在我回来了,我可以替她尽这份责任。我不管高纯还能不能站起来,还能不能走路,还能不能生儿育女,我都会一辈子照顾高纯!”

 高纯也还是开了口,话说得比金葵婉转,但意思与金葵相同:“周欣能和我结婚,我非常感激。我不会让她白尽这份责任,我可以把我的钱和这座院子都留给她,然后我和金葵离开这里。哪怕我们还到以前的那个车库去住,我也想和金葵住在一起。这院子很值钱的,还有这里的好多家具,上次他们那些画家看了,都说这里的好多家具都是紫檀黄花梨的,说这些家具很值钱的。我都留给周欣!”

 “你把院子留给她,可以!可她拿得到吗!”方圆对高纯的这个“离婚条件”嗤之以鼻:“别说你走了,就算你死了…别怪我嘴不吉利啊,就算你死了,这院子也继承不到她的手里。当初为了顺利接收你爸爸的遗产,尽快拿到给你救命的钱,周欣是签字放弃了对三号院的继承权的。不用说你和周欣离婚了,只要你一离开这个院子,你姐姐马上就可以胜利凯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这里!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当初我们把你姐姐从这里请出去费了多少周折,这过程你并不清楚!这过程我都参与了,我比你清楚高纯!”

 “可高纯不爱周欣,为什么强迫他和周欣一辈子呆在一起!”

 金葵哽咽起来,方圆并不动心,可他终于把目光转向了金葵:“金葵,你知道吗,当初周欣也不爱高纯,可为了高纯的利益,她就决定和他一辈子呆在一起!”

 “高纯要的不是钱,不是这个院子,不是这院子里那些死的家具,他要的是活着的人,是能真正爱他的人!”

 “对!你说得对,周欣和高纯结婚的时候,她带给高纯的,不是爱情。可你知道她带给高纯的是什么吗?是生命!”方圆瞪着金葵,面目从未如此严肃“那时候高纯没钱治病,医院几乎已经停止治疗了,那时候高纯在等死!一个人如果连生命都不存在了,哪还有爱情?那时候是周欣让高纯活下来的,活到你终于可以和他见面的这一天。所以不光高纯,连你也得好好报答人家周欣!”

 金葵哭了:“我可以报答她,我怎么报答她都行,但她也应该承认,承认我和高纯的历史…”

 方圆打断金葵,说出结论:“她只要你承认现实!现实也是历史形成的。你对高纯的爱是历史,她和高纯结婚也是历史,而且,不光是历史,也是现实。尊重现实就是尊重历史。历史就是:你给了高纯爱情,她给了高纯生命。现实是:你是高纯的保姆,她是高纯的子。”

 金葵的泪水干在脸上,目光滞在空中。高纯无措地看看金葵,又看看方圆,两人不再辩论,沉默如刃。高纯的眼睛,茫然一空…

 沉默之后,金葵仍然执拗地坚持,但冷静已经取代了哽咽,恳求已经取代了争辩:“老方,你真的愿意高纯一辈子这样?”

 “哪样?”

 “高纯现在的状况…他比普通人更需要感觉到幸福,他需要一个爱他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周欣现在不爱他?”

 “你刚才还说,周欣是出于同情,才和高纯结婚…”

 “可他们毕竟结了婚!他们毕竟生活在一起了,你怎么知道不能久生情?周欣对我说过,她说她既然嫁给高纯了,就一定会对他负责一生。她不愿意像高纯父亲和她自己的父亲那样始终弃。高纯你自己说,周欣对你怎么样,她是不是在尽心尽力地照顾你?这次如果没有找到让她放心的保姆,她甚至决定放弃去欧洲参加画展。能参加这样的画展,是她从上美术学院那天起就梦寐以求的事情!高纯,你公平地说一句,周欣对你到底好不好?”

 高纯张了半天嘴,不得不承认:“…好,她…她是好人。”

 “那就好,”方圆看了金葵一眼,对高纯说了最后一句:“别伤害好人!”

 方圆走了。

 金葵代高纯送别方圆,他们没有再走后院的小路,而是抄近穿过前院,从李师傅一家亮着灯光的房前走过,出了三号院的院门。

 出了院门,站在门里,方圆才开始埋怨金葵:“我带你来这儿之前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怎么不守信用!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你也得替我想想,人家周欣那么信任我,让我给她找人照顾高纯,走的时候又把高纯托付给我,让我有什么事及时帮你。她万一要知道了我给她介绍来的就是高纯原来的女朋友的话,那她还不得气疯了!如果你再挑唆着高纯跟她闹离婚,那周欣还不得跟我翻脸了。”

 金葵不再吭声,黑暗的门里,只有低声啜泣。方圆这才把口气放缓,连嗔带劝:“而且现在高纯的这种现状,他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治病。医生认为他现在的病情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治得好可以向好了转,治不好也可以向坏了转。他姐姐那边还在虎视眈眈,随时等着机会再杀回来,这种时候你们怎么能折腾这么大的事呀。你要真爱他就好好照顾他,帮助他把病治好,在他的身体还没恢复之前,什么事都别提,都别节外生枝。来之前这些情况我都跟你说了你也都答应了,早知道你这么不懂事我真不该把你带过来了。”

 一辆空驶的出租车路过,方圆喊出门,上车走了。金葵在他身后说声“老方再见”声音哑得连自己都没听清。

 方圆走了。金葵留在门里无声地哭了一会儿,让积在喉咙里的眼泪尽情出。她走回院门时在黑暗的门道碰上了一脸鬼祟的李师傅,她忙着擦眼泪,李师傅忙着装正经,他说:哟,还没休息?她答:啊,这就休息。其实金葵何等感,她知道李师傅说不定已经在院门的背后,听了很久很久。

 那夜金葵照顾高纯回到卧室上睡觉,她默默地给高纯擦脸擦手,两人之间不知还能再说什么。金葵起身离开时高纯抱了她。他们抱在一起流泪,所有铭记不忘的往事,都随着泪水在心里转。

 夜里,金葵按周欣的要求,检查了前院后院及花园的每个角落,关好每一盏灯,锁好每一扇门。然后,她就睡在了后院的那间小屋。小屋和大屋距离很近,相连一条曲折的游廊,游廊两端的一对男女,如咫尺天涯一样煎熬。

 高纯与金葵同样无法入睡,他从上起来,想拉过轮椅不成,失重摔在地上。他拖着没有知觉的‮腿双‬,爬向一侧的柜子。那是一对黄花梨的雕龙大柜,是父亲生前心爱的收藏。他吃力地将一个柜门打开,柜子的底部有一个隐蔽的闷户橱,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闷户橱的盖板掀起,累得额上布满汗珠。他在闷户橱里摸索良久,摸到那只存放户口本房产证之类证件的小盒,打开盒盖最先入眼的亮物,正是那只碧绿的琉璃。他把琉璃攥在手里,连柜门也不去关闭,用剩余的力气爬回头,按响了呼叫金葵的电铃。

 金葵很快赶到了,吃惊地看到高纯靠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双颊汗。她连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自己摔下来的?高纯并不答话。他在金葵试图抱他上时拉住金葵,出人意料地将那只琉璃戴在了她的颈上。

 忽现的琉璃让金葵凝神息声,这是他们久违的信物。她把那颗心形的琉璃托在四目之间,那透澈的光泽难以承受,这块碧绿的完璧制造了心碎的时刻,金葵的眼泪随着哽咽一起迸出。

 “我想过,我想过它应该还在呢,但我没敢问你。你现在应有尽有,我不敢问它还是不是你最爱的东西,我不敢问它还是不是属于我。”

 高纯无力哭泣,无力拥抱,他只能伸出手来,将金葵眼角的泪珠轻轻擦掉“它是你的。”高纯还可以发出声音,声音和碧玉一样清澈:“是我们俩的。”

 那一夜两人没有更多言语,他们坐在高纯的边彼此相倚。清晨来临高纯才将将睡去,金葵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双‬,看他睡得如婴儿一样安宁。天亮后她扶高纯上盖好被子,自己起身到前边的厨房去做早饭。饭快好时李师傅也来了,在火上为子女儿煮药熬粥,见到金葵眼睛通红,不由主动表示关切。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啊?”

 “没有,”金葵说:“昨晚高纯不小心从上掉下来了,我过去帮他来着。”

 李师傅说:“照顾病人是不容易,也够难为你的。”又问:“高纯对你还好吧?你们过去感情不错,高纯是个念旧的人,这一点我最了解。”

 关于她和高纯关系的任何话题,都是金葵理应避讳之处,她潦草地应付一句:“啊,还行吧。”别无多语。

 李师傅却很执著,继续追问下去:“还行吧是好呢还是不好?”

 金葵不得不正面表态:“李师傅,你知道我到这儿来,就是来照顾病人的,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病人对我好与不好,都无所谓的。”

 李师傅愣了一下,马上点点头:“那倒也是。”他不知怎么忽然看到了金葵颈上的那块琉璃,立即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哎,这不是高纯的东西吗?”

 金葵转身把琉璃摘了,收进兜里:“这是我的。”

 李师傅点头笑笑:“噢,对对对,是那时候高纯给你买的。”他看看窗外,凑近金葵,低声音:“哎,周欣以前没见过你吧,她知道你和高纯过去的事吗?”

 金葵有点反感:“我和高纯过去什么事啊?”

 “你们俩…你们俩的事呀,你们过去的关系…”

 “她不知道。”金葵断然说明:“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就是来打工的。我挣我的钱,做好我的事,别的不想。”

 “对对,那是。”李师傅同感:“我现在也是,我也不提我和高纯过去的关系。高纯还叫我师傅,那是客气,那是人家的仁义,我可不凑上去倚老卖老摆师傅的架子。”稍停,李师傅又问:“周欣每月给你开多少钱呀?”

 “九百,管吃住。”金葵不认为这是秘密。

 “九百?太少了。”李师傅有些不平:“在北京,请人照顾病人一个月至少得一千二。照顾病人又脏又累,你看你昨晚一晚上都没睡好吧,九百太少了。你没跟高纯说说?”

 “我跟高纯,不谈钱的。”

 “你们过去可以不谈钱,谈感情嘛。现在谈不了感情了,那就得谈钱。经济社会,谈钱不丢人的。何况你就是来挣钱的,干吗跟他们客气!现在高纯的钱都是周欣管着的,这工资标准肯定是周欣定的,要是高纯定高纯肯定不会给这么少的。高纯这人我了解,最念旧了。周欣不行。”

 金葵停了动作想了一下,然后继续低头做饭,未置一词。李师傅暗暗看她表情,猜不出她是心被说动,还是无动于衷。

 金葵做的早饭是牛、果汁、煎蛋、火腿肠和烤面包,丰富人地摆在一只大托盘上,李师傅帮忙打开厨房的门,看着托盘上精美的食物问了一句:“你们两个人够吃吗?”金葵说:“我就吃点面包,其它是高纯一个人吃。”

 金葵端了托盘朝后院去了。李师傅转头看看灶台,灶台上热着自家的早饭,只有粥和馒头,配了酱豆腐和一碟咸菜,与高纯的早饭自然不可同而语。他发了会儿愣,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人与人的命运千差万别,温故而并不能知新吧。

 金葵刚刚照顾高纯吃完早饭,周欣就把一个越洋电话打到高纯头,她告诉高纯她已经到了意大利的首都罗马,这几天正在加班布展。她问高纯身体好不好,是不是按时吃药,按时去医院治疗。还问高纯一个人孤单不孤单,想不想她。孤单的话可以给她打电话,可以看看碟看看书…高纯一一应答,金葵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听他们夫对话,能听出电话那头的女人,也是真的牵肠挂肚。

 金葵默默地把碗筷端出卧房,端到前院厨房去洗,李师傅过来说他上午要出门办点事去,托金葵代为请假。上午推高纯去花园晒太阳的时候金葵把李师傅请假的事和高纯说了。两人聊起李师傅这么多年为子女儿心劳力,既是义夫,又是慈父,不容易的。金葵说:如果有机会,我也是个贤良母的女人,我也会好好爱我的爱人。高纯说:这我知道,所以你不应该在这里呆着。你应该好好去练舞,你还年轻,基本功又好,练过童子功的人无论停了多久,一练还是能很快恢复的。你应该练好了去考舞蹈学院或者舞蹈团,你应该去完成你一直梦想的事业。有了事业你就可以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结婚,生个孩子…高纯见金葵眼圈红了,又说:我真的不希望你放弃理想,放弃你应该有的幸福。金葵说:可跳舞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没有你我不会幸福。高纯说:是啊,我们从小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最好的舞者,征服舞台,征服观众,征服一切喜爱舞蹈的人。现在我已经跳不了了,可我真想让我的灵魂,我的梦想,附在你的身上,让你代替我,去实现这个梦想,去实现这个誓言。我们不是为爱而生的,我们是为舞蹈而生的!我们是天生的舞者!

 金葵眼里含了泪水,她仰起头不想让泪水下。仰头时她看到了太阳,太阳惑了她的双眼,让她想到了舞台上辉煌的灯光,灯光带动了音乐,音乐带动了幻想,她仿佛看到了台下黑的观众,观众的专注给予她久违的情,情是舞蹈的源泉和动力,让她想象到他们曾有的英姿——旋转的优雅,腾跳的飘逸——冰火之恋的一招一式,在幻觉的舞台上行云水,水起风生…
上章 舞者(冰卷)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