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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不,他是——我父亲。”

 啊!我,

 终于,

 找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请听我说。”我的脑筋纠结,坚实如铁壁,怎么细说从头?只好把以前的谎言,复述一遍“——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这陈振邦老先生,现在哪儿呢?请通知你父亲…”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千万别不知道!”我不许他收线“请求你,我非见他不可,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还有什么好重要的?”声音中透着不屑“都闻得棺材香了。”

 “陈先生,我——后天要上机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你电话,我要尽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锲而不舍。

 “上班?你不是刚自英国回来吗?又说后天上班?”

 “是是是,我是说,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寻找陈先生,虽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遗余力。我们明天来见你?”

 “不用了。”他说。

 冷淡得很。

 “请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托你老人家好好感应他,叫他吐消息。否则功亏一篑,我抱憾终生。

 “袁先生,老实说,我那父亲,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在我很小时已离弃我们母子。战事发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还是靠母亲辛苦培育长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亲可是程淑贤?”

 “是呀。你都晓得了?”

 “陈先生,我对你们一家很熟悉呢。”比他还熟悉!起码他并不知道在他母亲之前,还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与他面谈一切。”

 “我不管你们面谈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不过一年数次,我聊派人送点钱给他,他总在清水湾一间制片厂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厂当茄喱啡(群众演员),已十几二十年。喏,银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妆。”

 “我是否应往片厂找他?”

 “是啦,问问吧。”

 “我明天马上去。陈先生,请留下联络电话好吗?”

 “咦?你刚才不是CALL过我吗?”

 但他妈的!我真要讲句口了,我打了二十几个传呼机台的电话,怎记得哪一个是他的?再找他,岂非要从头做起?但这一解释,自是馅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诺诺。

 “对,我后再同你通电话。”

 “也不必了吧。从前的事都过去。我母亲去世前,他也不相往来。袁先生,说来我与他没感情,一直恨他对我母亲不好,对我也不疼惜,扔过一旁,自顾自鸦片去,戒了再。听说,他在娶我母亲之前,还恋过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会他,我不想手。夜了,再见。”

 对方的电话早已挂断,我犹握住不放,好像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个救生圈。我知道了,但还没有找到。

 两个女人略自对话中领悟到线索,一齐盯着我。嘿,此时不抖起来,更待何时?

 “十二少在清水湾一间片厂中当茄喱啡。清水湾?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来。

 这答话并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惊。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实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为什么?”阿楚忙问。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赶去投胎的女人,她们都是自杀的。我见她们虽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总是互相嘲笑。说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让我考考你——”阿楚顽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个,有一双大眼睛,据说还是四届的影后呢。我从没看过她的电影,不过她风华绝代,死时方三十岁。大家都劝她:人生总是盛极而衰,穷则思变,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虚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乐?”

 “那是林黛。”我说。

 “还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个很忧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红色丝绒钉胶片晚礼服,这旗袍且缀以红玫瑰。她生前拍过几十部卖座电影,死后银行保管箱中空无一物。听说也是婚姻、事业上双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乐蒂!”阿楚像猜谜语一般。这猜谜游戏正中她上中下怀。

 “还有很多,我都不大认得了。”

 当然,一个人自身的难题尚未得以解决,哪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哀愁。总之各有前因。

 “我记得,我数给你听——”阿楚与如花二人,一人数一个,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化是非为常识问答讲座“有李婷啦、杜鹃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还有个男的,他是导演——”

 “叫做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设法见十二少一面?”

 她静下来。

 “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静了。

 这与数算别人的苦难有所不同,面临的是切肤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我决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来说话?不过是延迟一天才走吧,用不着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这样一上来,来生便要减寿。现在还过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转生之时,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许,来生我只好过着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说,你将仍然是一个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赶快走吧。”

 “已经迟了。”

 如花说:“当我在戏院,听到你们最后的线索时,我已知冥冥中总有安排。我要见他,见不到。想走了,却又可能会面,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已下定决心,多留一天。”

 我无话可说:“好!如花,我们明天出发!”——虽然迟了。

 第二天是星期。又是星期。这七天,不,八天,真是历尽人间鬼域的沧桑聚散。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下午我们坐地铁去。我终于也带如花坐一次地铁。——那最接近黄泉的地方。也许那就是黄泉。先自中环坐到太子,再跑到对面转车,由一个箱子,进入另一个箱子中。

 这是一个叉站,车刚开不久,面也驶来另一列地铁,在这幽晦的黑忽忽的黄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认得,隔着两重玻璃,望过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纸扎公仔的个体。大家都无法看清。对面有否相识的朋友爱人,又擦身而过。我们,会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车中,莫非全是赶着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没有人证明不是。

 地铁开得极快,给我一种不留情面的感觉。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连灯光都是冰冷的呀。有两个妇人便在那儿把自己的子女明贬暗褒,咬牙切齿,舞手蹈足:

 “我那个女真蠢,毕业礼老师挑了她致词,她竟然不知道,回来念一遍给我听,第二天便要上台了,哪有这样大头虾的?”

 “我的儿子呀,真想打他一顿。他要表演弹钢琴,还忘了带琴书,全班只他一个人学琴,往哪儿借?结果着弹了,幸好效果不错,否则真气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们身旁。她们一点也不发觉,于冰冷的氛围,尚有一个鬼,听着她今生来世都碰不上的烦恼。

 到了彩虹站,我们步上地面,在一间安老院的门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标志在望了。

 守卫问我们来干什么,阿楚把她证件出示。因为她的身份,我们通行无阻。如果不是阿楚,在这最后的一个环扣中发挥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么顺利。可想而知,都是缘分。

 “喂,阿楚,星期天水静河飞,也跑来这儿?没有料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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