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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我和我们都寂寞
 Peaceroad在环市路上,有很多硬木椅和方格桌布。我们还看到了一支乐队的演出,他们发出了震耳聋的声音。

 我和我的女朋友坐在一起,那是很怪异的感觉,很久以前她来到了广州,除了她做的节目偶尔会卖到我们的调频电台,没有任何她的消息。现在我们坐在一起,好像我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自己的城市,我们还是在老地方,坐在一间小酒吧里,无所事事。

 她坐在那里,很多烟,喝很多酒,我为她担着心,但我说不出来,我只是注视着鼓手的手指,细翻滚得很快,出神入化。

 我去洗手间,我看见一个孩子,深褐色的头发,背着双肩包,对着手提电话絮絮地说话,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发现我和一切都格格不入,酒吧,酒吧音乐,还有酒吧里打电话的孩子。

 褐色头发的孩子和她的父母一起出去了,她走在最前面,什么都不看,仍然背着她的双肩包,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

 酒吧外面有天的座位,惨白的塑料圆桌和圈椅,围在木栅栏里面,木头已经很陈旧了,绕着绿色的枝蔓,都不是真的。广州深冬的夜晚也这么寒冷,没有什么人再在外面,这里却坐着很多人,夜了,看不分明他们的脸。走过那些栅栏和桌椅,他们中有人说广州话:“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好吗?”

 我走开,没有搭理他。他又用普通话问了一句:“你的电话号码?”

 我已经走到大街上了,我回头张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Peaceroad的灯火,繁花似锦地闪着亮光。晚上很冷,没有人会坐在外面。

 ——《从这里到那里·Peaceroad》

 我打电话给幸福,我问他小念好不好?幸福说小念死了,它不吃饭,后来就死了。

 我不说话。

 幸福又说,小念太小了,很难养活。

 我仍然不说话。

 幸福说他12月7号的飞机到上海,他开完会,就来看我。我说我知道了,然后我挂电话,我的手里拿着我的机票,12月6号,飞广州的机票。

 我开始收拾我的行李,我带给雅雅一盒罗卜干,她说她想家乡的罗卜干都想疯了,还有葱花小馄饨,如果不太麻烦,她希望我能够端一碗过去,她会在机场等。

 我说那不行,安检不会让我端着汤汤水水的一碗馄饨登机,而且飞到广州也已经凉了,两个小时啊,什么都凉了。

 那么,雅雅说,你就带点有江南风味的工艺品过来吧。然后她问我,我们有什么?可以送朋友们送得出手的工艺品,苏州有苏绣,无锡有泥人,宜兴有茶壶,常州有什么?我说常州有宫梳名篦,还有一座贞观年间的天宁寺,要不要搬过来?

 空服是一个很帅的男生,可是他心情很坏,看得出来,有人问他要水,他恶狠狠地说,没有。有人问他要面纸,他恶狠狠地说,没有。

 我怯怯地看着他,我希望过会儿送餐的时候不要是他,然后我闭上了眼睛。然后我听到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我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往后面看,一个孕妇,她抱着自己的肚皮,哭得越来越厉害。

 有人拍我的肩,让我坐下,系好自己的安全带。我回头,看到了那个恶狠狠的空服,我很乖地坐下了。

 在两个空服的帮助下,孕妇停止了哭泣,可是她昏了,空服们架着她往前舱走,那时候飞机刚刚飞了几分钟,我不明白,她哭什么?她有了身孕,她还要哭什么?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我都不哭,她怎么哭了?

 几分钟以后,我也开始哭,眼泪过的地方,紧绷绷的,可是没有人管我。我哭得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午餐送来了,居然是那个恶狠狠的空服,居然就是他。一切都很自然,他把一盒饭都翻到了我的身上,我以为他会说对不起,我看着他,衣服上沾满了纸巾和水,那盒饭在我的膝盖上,已经一塌糊涂了。可是他没有,当事故发生的时候,他说,啊——。另一位空服奔过来,连连地说对不起,并且用纸巾拼命地把那些汁水进我的套装里。

 我推开她的手,直视那位恶狠狠的空服。他终于说,对不起。

 我进洗手间洗那些油渍,当我路过第一排座位的时候,我发现了我父亲的朋友,也就是我曾经打过暑期工的那家民营呼台的老板,他安祥地坐在那里,咀嚼那盒很硬并且很难吃的飞机餐。

 他看到了我的脸,他很激动地想站起来,可是安全带牵住了他,他说,你也去广州啊?我很妩媚地笑了一笑,然后说,您还认得我呀?

 他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就是给呼台的小姐们看手相,我想如果不是那天我冲进他的办公室找他理论,撞见了我爸,那么他迟早也会对我下手的。可是我却把我爸吓坏了,我爸居然着我要礼貌一点,管他叫叔叔,而且我爸说,小孩子玩闹。

 我笑完,去洗手间,一边洗衣服,一边暗暗地对自己说,他为什么选择今天这趟航班去广州?如果我和他死在一块,真是不明不白。我想完,发现那块油渍洗也洗不掉,我想我不得不再一次在飞机的洗手间里换衣服了。

 我第二天一早还得从广州飞三亚去,自从我从三亚回来以后,我就一直念念不忘那个美丽的地方,这次我想再过去住几天。可是我没带什么衣服,只两件旗袍,当然不是每个女人穿旗袍都好看的,而我有很多很多旗袍,因为我的身材最适合穿旗袍,可我也不能每天都穿着旗袍。

 我要求那位恶狠狠的空服把我的行李箱拿下来,然后我蹲在走道里翻我的箱子,我找出了那件旗袍,我想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很有理。

 当我换了旗袍出洗衣间以后,我昔时的老板眼睛发亮,他又一次试图站起来,我像一个空姐那样请他坐下,然后微笑,问他,娜娜现在怎么样了?

 娜娜就是那位喜欢排我值夜班的小姐,当年我还是一个学生,没什么姿,她也警惕我,她警惕每一个女人,怕她们抢走她的荣宠。我知道。现在那位娜娜小姐已经成功地被她的老板,也就是我面前坐着的这一位包养了,她终于没有任何顾虑了。

 他很专业地说,她很好,她很好。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然后我回自己的座位,然后坐在我后面的小姐生气,她说我的靠背太斜倾了,到了她的身体。我请求她说普通话,于是她又说了一遍,然后我说完对不起就换了一张座位。飞机实在太空了。

 我一下飞机就打电话给雅雅,雅雅说她来接我,我说不用了,我另约了人,我们深夜再见吧。我约了Tina,我在电话里说我只有一个晚上,明天我就飞三亚,我们晚上去吃上海菜吧。

 当我走进那家上海菜馆的时候,所有的服务小姐都看我,我也看她们,因为我们穿着同一系的服装,旗袍。

 我飞快地跑到座位上去,我很怕有人招呼我埋单。Tina已经坐在那儿了,戴着眼镜,气很差。我笑,我说Tina你原来是一个近视啊。说完我才发现不对,Tina戴着一副太阳眼镜,现在是冬天,她戴了一副太阳眼镜。

 Tina说她现在和Kenny同居,可是Kenny打她。

 我悲伤地看着Tina,我说你不是已经和他分手了吗?

 Tina摇头。结果我们的上海菜吃得很糟糕,我要Tina离开他,可是Tina说她离不开他,她越来越爱他,即使他打她,她还是爱他。他也爱她,他打完她就和她做,做完爱他也许会抚摸她,也许又会打她。我说Tina你找了一个施狂,可是你没有受倾向。Tina说她慢慢地就会有了,像O娘。

 我说我有点上火,Tina问我要不要喝点凉茶,我说我的火凉茶浇不了。

 这时幸福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儿?我不说话。他说你到底在哪儿?我打了你一天电话,一天都是电话录音。我说我在广州。

 幸福吃了一惊,然后说,我要见你。我说我不想见你。然后我关了电话。

 我说Tina我们去和平吧消磨时光吧。Tina说她不去。我说只隔了一个月你就变成一个陌生人了。Tina说你也变成陌生人了,只隔了一个月你就不爱幸福了。

 我说,我不见他不等于不爱他,我就是太爱他了才不见他。

 Tina说她不懂。我说那就算了。我们不而散。

 我发现我和Tina的友谊只有在手写的信里才最纯真,现在我们见面了,通电话了,用电笔通短讯了,什么都变质了。我想起来我们已经很久不写信给对方了,我惟一的写信联系的朋友,我已经失去了她。

 我和雅雅约在和平吧,我仍然等了很久,我发现我经常得等我的女朋友们,大部分的女人都有迟到的恶习。

 雅雅终于来了,染着红发。我说你每次染头发之前通知一声好不好,我会认不出你。雅雅说她平均每个月染一次,怎么通知?我说算了,你这么染下去,最后你就没有头发了。

 雅雅笑了,说,我听说你染了头发以后,你们机关食堂里有人把勺子都到肚子里去了。我说雅雅你怎么知道的?雅雅说她偶尔也看报纸,一看就看到了。

 我把那些木梳交给雅雅的时候她很漠然,她说其实我已经没有一丁点儿家乡的概念了,我越来越像一个广州女人。

 我问雅雅我是不是可以住在你那儿?雅雅很为难地看着我,不说话。我说没事,我们聊点轻松的吧,你的那个他会不会煮饭?

 后来我坐在酒吧里,对着寻说,这是一个同居的时代,没有伴侣的人是可的时候,寻说张楚会找你要这句话的版税。

 那个时候雅雅已经回家了,我不打算再为自己找一个只睡三个小时的房间,我很感谢寻,他一直坐在我的旁边,当和平吧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带我找到了另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我不广州,所以我感谢他。

 我不问寻是做什么的,他也不问我是做什么的。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寻。他问我的名字,我说我叫小念,我的狗和猫也叫小念,不过我的猫已经死了。寻就说,小念,你很美,我想吻你一下。

 我说不行,除非我喝醉了。

 然后寻就为我叫了很多支啤酒,可是我都喝下去了也不醉。醉不了也是一种痛苦。可是我对自己说,就当是已经醉了吧,开始笑吧。

 我没有把人民币扔到他的脸上,惟一的一次。

 寻没有碰我,他一直陪着我,在我去机场的时候,他说,愿你幸福平安。

 我的飞机延迟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没有任何通知,直到九点,我才开始登机。我靠在墙壁上,等待机场车,在我走向通道口的时候,我往右边看了一眼,我就看到了幸福,只隔了两条通道,他在等他的机场车,就像神话一样,他是九点的飞机,飞上海,我也是九点的飞机,飞三亚,我们擦肩而过。

 我一直看着他,他在抽烟,和我一样,等待机场车。我已经看到他了,可是我喊不出他的名字,我紧张得不过气来,我想我要窒息了,我张着嘴,就快要喊出他的名字来了。我见到了他,我才知道,我还是这么地爱他,我还是这么爱他。

 我的通道口已经打开了,我必须要走,不得不走。

 幸福终于看到了我,他扔了手里的报纸,那些报纸散了一地。他喊我的名字,横跨那些栏杆,向我跑过来。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还有很多人站在机场车上等我,他们将要和我一起去三亚。

 我拖着自己的行李箱飞快地逃走,我太匆忙,行李箱都翻过去了,我不管了,我跑起来了,我跳上了车,车开动了。

 幸福最后看到我的样子,就是我拖着箱子逃跑的样子。

 也许就像我们的关系,我不得不走。我走了。

 我一进房间就哭,我哭了整整一天,天都暗了。我打电话叫送餐,那时候已经很晚了,电话那边问我要什么?我说我要什么?他们很人情地等待着。我说,对不起,给我一盘沙拉吧。什么沙拉?他们固执地问。厨师沙拉吧,我说。

 一个月前,在幸福煮饭的时候,我做了一次沙拉。我会做一手漂亮的水果沙拉,我一直都以为哪个男人吃过了我的沙拉就会娶我,就如同我以前认为煲一手靓汤,就会牵住男人的心。我总是犯错误。

 我给服务生小费,他说他不要,Notips。我坐在上吃我的沙拉,看电影频道,我在石家庄的时候也坐在上看电影频道,每一次我看完电影,都得结束些什么。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我又让服务生送一瓶喜力啤酒来,可是他送来了一瓶科罗娜,我也不埋怨他,我想是我的发音有问题,我的口语实在是太糟了,中国人和不是中国人都听不太明白。

 我就把那瓶啤酒藏在睡袍的大口袋里,然后下楼,去海滩。

 有人站在游泳池旁边,他告诉我现在海滩上很冷,我不理他。

 我坐在海滩上,我仰头看天上的星星,我想找到我的水瓶星座,可是我找不到,我不懂那个。然后我开始喝啤酒。我的电话一直在响,我看一看上面的号码,一个都不接。十二点,我的电话上显示了一个很奇怪的数字,我知道那是一个国际长途,我接了,是我的非洲男朋友,他说他在巴黎,他很想我,他会很快回来,娶我。

 我说我已经不记得你的样子了,你不用回国,你就呆在你的喀麦隆或者肯尼亚吧。他说你怎么了?他说他不喜欢非洲,他不会永远都呆在那儿的。

 我咳嗽。

 他说你喝了酒了。

 我说,我没事,我们分手吧,你不用娶我。然后我关掉了电话。

 我在上醒来,我头痛裂,我已经记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回房间的,我头痛得厉害。我想起来我把电话忘在海滩上了,我立刻起,去海滩。

 我没有找到我的电话,我想它也许被海卷走了,也许是被工作人员收走了,最好的可能是被人收走了,这个五星级的度假酒店,一定会有人收拾海滩。

 我坐在遮棚的下面,想让自己彻底醒过来。我想我已经把所有卖书的钱都花完了,这五个月,我所有的版税,一分钱都没有剩下,我得重新开始写作。

 一个淡黄头发的小男孩跑过来,问我午安,我也说午安。小男孩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Jill,你叫什么?他说他叫Jack,我说你很可爱。他笑了一笑,说,Jill你很不快乐。我说没有啊,我很快乐。Jack说是啊,这里有太阳,海,沙滩,为什么不快乐呢?我们没聊几句,Jack说他要走了,最后他祝我这个女孩快乐,我就确实快乐起来了。我喜欢女孩那个词,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回去,做一个女孩。

 我回房间刷牙,洗脸,然后去餐厅吃饭,我看到了Jack,他和他的父母在一起,他们给他要了一个椰子盅,他正在研究里面的东西,我就想起了我的父母,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我吃完饭,在大厅买了一件手织的筒裙,那个织挂包和筒裙的女孩子,我看了她好一会儿,她每天都在那儿上班,她的身体真柔软。

 然后我去前台要了一张纸和一个信封,我趴在大堂副理的大桌子上写字,没有人问我问题,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穿旗袍,而这里所有的酒店服务生都穿大花薄衬衫,戴花环。一件衣服,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遭遇。

 我写“爸爸妈妈,我爱你们”写完,我交给前台寄出去,前台的男孩子很帅,他说没问题。我点头,走开,我走出去一两步了才回头,我问他没有人捡到手机到前台?他说什么型号什么颜色的手机,我说松下500,宝蓝色。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果真掏出了我的手机,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用了很多年的机器,它很老了,可它是我爸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是我爸给我的爱,如果真丢了它,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还有那台电脑,它们都是生日礼物,每一年我都会得到非常昂贵的生日礼物,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快乐过。我惟一带出来的两样东西,就是电脑和电话,可是我砸上了家门,我还恨恨地说,我会自谋生路,我什么都不要,你们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我没敢说,我会回来的,我成为了一个作家以后,我会回来的。

 我在四岁的时候听我的提琴老师说,她十九岁离开家门,她绝决地推开门,一只脚踏出门外,又回过头微笑着说,我回来的那一天,就是我功成名就的日子。

 我四岁,我望着她,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年轻美貌的愤怒青年,门板碎裂着,而主角又幻变成了我自己,我想我长大了以后,一定也要那么干一回。

 而我的提琴老师,她没有实现她的梦望,她很快结婚,生了一个孩子,又被那个男人抛弃,那个男人每天都打她,打得她终于答应离婚,她不再拉琴,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在一间小阁楼里。很多年以后,她的家人终于让她回家了,她的母亲在电话里眼泪,回家吧,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给你找了个人嫁,你回来吧。

 她回家了,可是她永远都不再拉琴了。我的最后一课提琴课,拉的是《罗德二十四首随想曲》第24页,Allegrobrillante,我永远都记得。

 我没有想到,长大了以后,我真的成为了一个愤怒青年,像她那样,重重地砸门,可是我与家庭绝裂,我微笑不起来,我每走一步,眼泪都洒在地上。

 只有真的离开了家,才知道,做一个愤怒青年的代价,是那么地惨重。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可是我多么希望是一场梦啊,我可以在梦醒以后,把眼泪擦干,一切都回到从前,像我的童年,只要给我一架玩具飞机,我就可以飞。

 于是我希望我能够在梦里回家,可是我梦不到,每天早晨,我的眼泪都会把枕巾弄,可是我回不去。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境,可是我的梦不让我回家,我一直都在幻想,我可以回家。

 而我一直带在身边的,电脑和电话,还是我爸的爱。

 如果不是大厅里竖着醒目的Notips的大牌子,我真要掏出点什么来表示我的兴奋了。我以前在自己的小说里说念儿从海口回来就有了掏钱包的恶习,现在我有些明白是为什么了。

 我回房间拿了几本杂志就又下楼了,去海滩。

 我看到很多人在太阳下睡觉,他们睡得很香甜,我很高兴,如果每个人都睡得着,吃得下,不需要酒和药,多么好。

 我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张空,我躺上去,舒展了自己。太阳多么美,伞都是多余的,我听着海说话的声音,心里安静极了。

 我很少见到海,我们那儿只有园林,小桥小水,所以我总是不明白,阳光,沙滩,音乐,好心情,什么意思?念儿住在海口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是她说不出来,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同了。

 想要享乐,是这么简单,又是这么的艰难。

 我睡着了。

 我把所有的饭厅都吃了一遍,我没有像在鼓屿时那么嚣张,请他们端奇怪的动物出来吃,这里的菜都是很贵的。

 我走的那天,碰到了那个还我手机的前台接待,我告诉他,我前几天坐在上吃沙拉的时候,一个小蛇果滚出盘子,掉到底下去了,我没办法弄它出来,我的手不够长,可是你们得把它弄出来,不然它会在下暗暗地腐烂。

 他笑的时候很上海,脸上出现了酒窝。

 我回到广州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了,雅雅打电话给我,说,来我这儿住吧,他有事出门了。

 我说不用了,我已经订了房间,我只在广州住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飞回去。雅雅说你别这样,我们都几十年了,你在广州过千禧夜吧。我说我要回家去过千禧夜。

 我一个人,逛了逛天河城,那个卖小猫的人还在,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我看了看我吃过饭的湘菜馆和上海菜馆,还有一些我去过但是不知道名字的菜馆,我发现我很广州,我去过了这么多的地方,可是我不愿意再看到它们。我不是一个广州女人。

 夜深了,我叫了车,我说师傅,请载我去一个有趣的酒吧吧。

 他把我带到了海印,有大湖,很多人在寒风中吃烧烤,他们都抬起头来看我,我穿着短旗袍,着腿,我的鞋跟太高了。

 我重新叫车,那个司机载我去了一个新酒吧,里面有一个大电视机,我看到了“美在花城”的选美比赛,他们都披挂着绿颜色的鱼网状薄纱,走来走去,我不觉得好笑,也不觉得不好笑,我不想笑。

 我再一次叫车,这次我和出租车在广州游来游去,我们游得太久了,后来司机都很不耐烦了,他说,靓女,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我冷冷地说,别叫我靓女,我不是广州人,我不适应你们的语言习惯,我们去和平吧。

 我看到了寻,他还坐在那张桌子上,像上次一样,我喝酒,他喝木瓜珍珠茶。这次寻问我是做什么的了。

 我说我是一个歌女,来广州发展,想签一个唱片公司,可是他们都不要我。

 寻说,小念,也许我能帮你。

 我说,你是做什么?寻说,你会知道的。

 寻又问我在哪儿唱过?我说我没唱过,但我会拉小提琴,我基础很好。

 当我说自己是一个歌女的时候,我真的很像一个歌女,我穿着银色的旗袍,银色的高跟鞋,好像马上就要上台去卖唱一样。

 我喝醉了。我开始呕吐。

 寻说我需要喝一杯热红茶,然后他带我换地方,他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知道,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他把我在身下,他吻我。我推他,我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推他,他像一座山推也推不掉,后来我闭上了眼睛,我就看到了幸福的脸。

 寻说对不起,然后他放开了我。

 我捋我的头发,它们了,我说让我走。

 他说小念不要走,我想和你做

 我很茫然地看他的脸,他很帅,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我看到他的房间里有很多书和电脑,我说你是做什么的?寻说他活在网络里,写字为生,他宁愿活在网络里。

 我就惨淡地笑起来了,我说我很崇拜你们写字的人,你们品格很高尚,可是我要走了。

 寻不放我走,在我开门锁的时候他再一次抱住我,吻我,他说,小念,好孩子。我踢他,他不放我。

 很多年前,我在酒吧里看到了我的偶像,我就抖起来了,我喝了一大杯酒,我仍然在抖,我没想到我能够亲眼看到他,在我眼里,他帅呆了。

 那时候我像一个孩子那么美。后来他带我回家的时候,我还在抖。

 可是后来他动我的时候我踢他,我不想踢他的,我爱他,爱他的思想,爱他的一切,他是我的偶像,我不想踢他的,我还是踢了他,本能的防备。他着气问我是不是‮女处‬?我小心地点头。他叹了口气,他说他最怕处理‮女处‬。

 然后我们谈了点别的,我们没有做。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的一个朋友来看他,那个时候我正在钉我的扣子,它们被他扯掉了,我不想我回去的时候被我爸妈看出什么来,所以我在钉我的扣子,尽量使我和我的衣服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他的朋友看了我一眼。可是后来他们都说,我和他做过爱了,他们说我是一个坏女人。

 所以我在小时候真的很笨,我想我再也不会了,如果我没有和那个男人做,我必须得马上离开,至于扣子,它们可以到外面去解决。

 寻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冷淡,我不想做。

 寻说小念,我爱你,我们不是一夜情,我们有将来。

 我说我累了,我不能做,也不可以做,我想回去睡觉。

 可是我们做了,像恶梦一样,真像一场恶梦。我一直在想,我不能发出声音,我会叫错名字,我不能发出声音。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幸福的脸,他会杀了我,就让他杀了我吧,如果我实在也伤不了他,伤不重他,那么我只能伤害自己的身体,他会不会感觉到受伤呢?

 多么悲惨的一件事情。我和一个陌生男人做,像一个彻彻底底的‮子婊‬。

 我重新画好红,然后我打开他的影碟机,里面是JenniferPaige的声音,我不爱听,我换片子,一张最拙劣的情片,放进去,屏幕上出现了鬼怪,,丑恶的生殖器和脸,我忘不了,太丑恶了,像恶梦一般。

 在我打开电脑的时候,寻给我倒了一杯红茶,我不看他。

 我在他们虚假的语中上网,我说,我被人了,大家一起喝一杯吧,为我的‮子婊‬的生活干杯吧。

 寻很悲凉地抽烟,看着我,他说,小念我爱你,真的,我爱上了你,你在渲泻什么?

 我不理他,我想起来我要误航班了,我还得回我的酒店去拿行李。

 我穿衣服,我在发抖,我知道我很美,我知道寻会真的爱上我,可是我在发抖。广州的早晨,也这么寒冷,寻他的衣服给我,我没有拒绝。

 我在车上,我的电话响了,是幸福的声音,他说他回广州了,问我在哪里?我失声痛哭,我一边哭一边咳嗽,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一个坏女人,我对不起你,幸福你忘了我吧,我对不起你。

 寻皱着眉抽烟,他望着窗外,广州的早晨,雾茫茫的一片,没也看不见谁。我15岁发表的第一首诗,就发在广州,那时候我还没有来过广州。

 我是在长大了?还是堕落?长大是最大的惩罚,让人永远失去某种快乐,无比珍贵的快乐,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快乐可以替代。

 寻问我饿不饿?我摇摇头。

 我进机场,已经很迟了,我是跑着过安检的,我听到寻叫我,小念!

 我回头了,看着他,他给我一块DOVE黑巧克力。他说,你没吃早饭,会饿。

 我说我不要,我只喜欢冰淇淋,不喜欢巧克力。

 他说,小念…

 我嘶哑地说,我已经把嗓子哭坏了,我说,别再叫我小念了,我不叫小念。

 我会给你写电子信。这是寻最后说的一句话。

 飞机延迟了,他们说,很抱歉,CZ3815航班的乘客们,因为对方机场的气候没有达到飞行标准。

 我打电话给雅雅,我说我的飞机延飞了,飞上海和南京的都飞了,就我的不飞。

 雅雅说,那你出来吧,我们一起吃午饭。

 我说我得等通知,又不是签转,今天不飞了,说不定过会儿就飞了。

 雅雅说,你的声音不对呀?

 我说,没事,有点感冒,你过节回家吧。

 雅雅说,我不回来了,我不想回家,太冷,我只想呆在广州。

 我说好吧,然后挂了电话。我又打电话给Tina,没有人听电话,打她的手机,关着。我买了一份《南方周末》,看完,开始登机了。

 我回来了,真冷啊,我的家乡,已经开始下雪了。

 寻的电子信早已经来了,很淡很淡的几句话:居然会有点想你,希望还能见到你,吻你。这么淡的句子,却使我的心里,动了一动。可是我与他的爱,只发生在瞬间,即使是瞬间的爱,也那么稀薄。

 我妈打电话来,说,信收到了,你爸爸把那张信纸放在头柜上,每天都看,下个月的28号是你24岁的生日,你知道你爸给你买了什么生日礼物吗?

 我说,什么,先告诉我吧。

 我妈笑,说,两个好消息,第一,我说,小茹这次回家吃一顿生日饭吧,你爸没有再发火,他默许了。第二,你爸马上就出去给你买礼物了,一只爱立信T18SC的手机,宝蓝色的,你最喜欢的颜色,你爸说你的手机太老了,你爸说茹茹这孩子恋旧,他知道,你舍不得换,所以这次还是爸爸给你换。

 我一边写字,一边听电话,

 我妈说,你还出去吗?

 我说我不出去了,我没敢告诉我妈我已经没钱吃饭了。

 我妈又说,小然从巴黎打电话回来,说你要和他分手。

 我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我也没法跟一个影子谈恋爱。

 我妈说,不管怎么样,你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你得明白,结婚以后,什么都不同了。我说,妈,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寻我厌倦婚姻的原因,我想我生活在一场婚姻假面中,厌倦极了。

 我小时候偷看你们年轻时候的情书,会感动,两个年轻男女,身在爱中,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不管了。可是现在,结婚那么久了,两看相厌了,再没有情了。一起过着,因为老了要做伴儿,因为老了不得不这么过了,因为要负责任要过日子要承认,夫两个人过了几十年,就是亲人了,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很多时候,孩子也摆出来做过下去的理由和借口,可是,爱在哪里?

 我在自己的小说中为这一切圆场,我说爱情是不会消失的,爱情转变啦,变成亲情啦,多好多好多好啊,我们一起笑吧,为美好的生活,我们笑吧。所有的家庭和婚姻,都这样,只是有人放纵了,有人克制了,有人摆了,有人还看不清!

 我妈说,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我是你妈!然后我妈扔了电话,我知道她开始眼泪。

 我责备自己,我要这样的婚姻和小孩子吗?我将来也生这么一个像我这样不听话不懂事的小孩?这种会眼泪的婚姻和家庭?

 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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