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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最自由的花果山
 他最早的名字是美猴王,后来他厌倦了花果山的生活,跑到灵台山学法,他的祖师给他起了孙悟空这个名字。从此,他开始了动的生活。

 ——《从这里到那里·天尽头》

 九月,我去连云港看花果山,我想知道水帘,它是一个什么样子的

 有人在读书论坛上说,《西游记》说的是一个革命同志与一群恶势力艰险的战争。他的贴子被点击了很多次,另一个人跟贴子说,《西游记》说的是一个名字叫做孙悟空的男孩子的成长,那些形形的妖魔其实是他心里面的望,他与妖魔的斗争其实就是自己与自己的战争。

 所以我的九月应该在山东省,可是我先去了连去港看花果山,我想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山,有一个什么样的水帘,会出现那么一个令我着的神话人物。我发现我爱上他了。

 我相信《西游记》是最早的“在路上”的中国故事,那个名字叫做孙悟空的孩子,他永远都在路上。

 可是,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我们都不想长大,如果我们永远都留在花果山就好了。

 这次我想晃久一点,整整一个月,我希望我的游能够使自己丧失所有的记忆。我带着我的电脑,它总是在我爬山的时候最沉重,我穿着高跟鞋,我的脚还没有完全好,在我上山的时候,我的电脑和鞋都给我痛苦。

 我终于爬到了水帘,浅浅一个小,据说水还是假的。我在那帘水下面坐了很久,

 后来有人赶我走,他们说他们要拍照,就在我坐的地方,只有那个地方最好。

 我换了一个地方,在一棵树下,我打开了电脑,可是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从小就阅读的书上说,花果山乃十州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还有词赋为证。我读了几百遍了,烂于心。现在我终于坐在我从小就梦想的花果山,水帘就在旁边,可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有人请我吃饭,当一道绿色的菜端上来的时候,他们的脸都很怪异,我问他们这是什么?他们不说,他们说你吃了我们再说。我说它会血吗?他们说它不会血。然后我吃了,说不出来好吃,也说不出来不好吃。然后他们说这是一种虫子,在国内很难吃到,吃的时候需要摘去它的头,然后用玉制的小圆出它的,这种虫太小了,一盘菜要用几十条。

 他们说完,笑起来了,看我的表情。我没有表情,我说太浪费了吧,这有多贵啊。然后我就到了青岛。

 我在聊天室撞到了平安。平安问我在哪儿?我说我昨天在连云港,今天到青岛了。平安说,多可惜啊,他也在连云港呆过,如果可能的话你应该去看看我战斗过的地方。

 我说,平安你忘了,咱们俩正吵着架呢,我会去看你住过的地方?

 平安愣了一下,然后说,是啊,上次你骂我臭小子,还让我等着,怎么后来你就再也不来了。我说我在搬家。

 平安说,你有很多家当要搬吗?我说,我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电话,搬起来很容易。

 平安问我,你没有书可搬吗?你什么书都没有?我说,我只有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的《西游记》,三卷本,售价五元七角五。我从小就翻它,翻得书都烂了。平安说,你连售价都记得?我说当然,我还有一个硬面本,我手抄了满满的一本子有词为证。

 平安问我还去哪儿?我说我会去威海。平安说那么你应该去看看我住的楼了。我发现平安去过很多地方,和我一样,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喜欢游

 我找有直拨电话的房间住,这并不是太苛刻的条件,可我总是要费很多周折才能如愿,有一次我甚至说自己是一个娱记,我工作需要一部直拨电话,我要在房间里做一个重要的访谈。

 我换了很多酒店,因为有的酒店问我收很贵的电话服务费,有的酒店在广告上离海很近,事实上却离海很远,还有的酒店自助餐里没有火龙果,我最喜欢吃火龙果了。我很张扬,换来换去,换得他们都认得我了,尽管所有的人都对我很礼貌,他们笑容可掬,可是他们一定也在心里盼望,这是最后一次了吧,她不会再换了吧。

 就如同我买到了盗版书,当我告诉她们我很生气以后,她们平静地收回了书,可是她们再也不允许我踏进她们的书店了,当然书店店员要比酒店总台要俗得多,她们直截了当地就对我说,我们认得你的脸,你别想再来了。

 我痛恨盗版书,我躺在上看盗版会越看越生气,最后生出一种刻骨的恨来,它使我忙碌极了,我习惯于一看到错别字就圈住它,划出一条线来改掉,我看盗版,我就得做这些校对的工作,我累得要命。

 我用盗版的软件,每次它总是用不同的方式当机,我玩盗版的光盘游戏,玩一半它才告诉你这是一个盗版,你别想知道大结局。可是我都认命,因为我知道它们盗版。可是如果我用了正版的钱,却给我盗版的货,我就应该生气。

 我很张扬,因为我暂时有很多钱,我刚刚得到了卖第一本书的钱,我要把它们都用掉。我从来不考虑我的明天会不会饿死,我曾经每天都考虑我会不会饿死,当我离开宣传部的那一天开始,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我已经不在乎怎么死了,饿死不会是最难看的死。

 总之我不会存很多钱,我相信如果我有了钱我就会坐在钱上发呆,我会坐很久,我也不会写很多书,我相信如果我写了很多书我就会坐在我的书上发呆,再也不写了。我一直在抱怨,如果我能够坐在海边上网,那该有多好。我只找到了一个坐在海边吃饭的地方,天的大阳台,就在海的旁边,很多青岛人都不知道那个地方,被我找到了,惟一的一家,就在栈桥附近。

 我还找到了一条常州路,非常短的一条路,路两旁共种了九棵树,我整个晚上都在数那些树。我数完树就去海滩散步,我提着鞋,走在海水里,经常有水草住我的脚趾,我的伤口已经不太痛了,我相信海水能够疗伤。

 有几个男人在游泳,夜已经很深了,他们还在游泳,他们看到了我就拼命地往海的中央游,我猜测他们没有穿游泳,他们是即兴跳下去的,所以他们拼命往海的深处藏。我只有一天没有上网,我去看教堂了。

 早晨,我找到了一个天主教堂,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我坐在教堂的门口,等待有人出来卖门票,我坐在那儿,有很多人看我,后来有一个老太太走过来问我为什么坐在这儿?我说我想进去看看那些五颜六的窗玻璃,它们是怎么拼嵌出来的?老太太说今天要买门票才能进去呀,拾块钱呢,你应该在礼拜天的清晨来,和信徒们一起进去,就不用买门票了。

 我说对啊,可是如果我礼拜天来的话,人就太多了,会很挤,我还得唱点什么。老太太不理我了,她很快地走开,我猜测她生气了,其实我会唱赞美诗,我最喜欢那首《平安夜歌》,每次我的朋友们生起气来,我都要求他们唱那首《平安夜歌》,他们唱完,心里就会非常平静。像神话一样。

 后来从教堂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她问我为什么坐在这儿?我说我要参观你们的建筑。

 她看了看表,说,是啊,应该上班了呀,可是人还没来,不然你就先进来看吧。我说谢谢,然后她领我走了很多小路,来到一扇门前,她打开门,让我进去了。我一个人,绕着那些椅子走了一圈,我走得太快了,很快就绕完了,于是我又走了一圈,我发现我走了两圈用的时间还是太少,我又走了第三圈,然后我出去了。我上出租车,让他带我去教堂。他说这里不就是吗?我说这里我已经看过了,还有别的教堂吗?他说他不清楚,还有一个基督教堂吧,可能在一条什么什么路。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走吧。

 我们没有找到那个教堂,司机把我放在一条小路上,然后告诉我,已经很近了,只需要随便拉住人问一问,就到了。我就拉了一个人问,他说就在前面,我就往前面走去,我走了很久也没有看到教堂,于是我又拉了一个人问,他也说就在前面,于是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拉了很多人问,他们都告诉我,就在前面,可是我怎么也走不到。

 我相信我已经走了快两公里路了。

 我的脚后跟开始肿,而且我的伤口已经开始血。我都要哭出来了,我才看见了那个教堂,藏在很多树的后面,有一个很像钟楼的尖顶。

 我爬上了那个尖顶,里面果真有一只钟。

 我在当天晚上的聊天室里说,孙悟空开始和各种各样的妖和仙打交道,有些妖要杀他,有些妖会帮他,所有要杀他的妖最后都被他杀了,而那些柔弱的并且长得不难看的女妖,就被仙收了去打扫庭院…

 平安问我,还惦着花果山呢,有没有在花果山上的大圣山庄喝茶?

 我说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去过那座山。

 平安说,那么,你现在在威海?

 我说我还在青岛,因为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坐船去大连?

 平安说,你还是回去吧,你一路这么游,却什么都记不住,还是回去吧。

 我说,我就是要什么都记不住,我要把一切都忘掉。

 平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一天没在,我已经去过你的主页了,你吓着我了。我说,什么意思?吓着你了?

 平安说,是啊,绝对吓着了我,我已经把你的主页首页做成我电脑的桌面了,你的眼神太神秘了,你笑得太神秘了,我…

 我说这儿是公众聊天室,大伙儿都看着呢,别这么一丝不挂的,大不了我也夸您几句神秘什么的,好了吧。

 我说完,然后下网。我恼火得很,我吓着他了,什么意思?我神秘?神秘得就像蒙娜丽莎,能把一成年男人都吓着了?

 我知道平安其实是在骂我,现在的人都很记仇,不仅记仇,而且越来越恶毒。

 当念儿还在西餐厅弹钢琴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份礼物,来自另一位音乐系的美女,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两袋鲜。念儿把鲜带回家,她高兴地告诉我,我们晚上不需要出去买牛了,今天有人送我两袋鲜呢。

 我关掉电脑,然后站起来,我把那个装着两袋鲜的塑料袋扔出了窗,我都哭出来了,我说念儿你这个蠢女人,别人这是骂你包二呢,你没知觉啊,你怎么这么笨啊你?我永远都记得念儿的脸,她好像死了一样,很久都没有缓过气来。

 我总是说完了话才开始后悔,我知道我才是伤害念儿的凶手,真正的凶手,如果我不告诉她,我和她一样,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把那两袋当做善意的礼物,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我后悔极了。

 就如同我的广州情人幸福,他总是说他的子比我这个情人更可怜,因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你错了,只有知晓一切真相的女人才最可怜,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你不可以爱我,我知道一切,可是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有子,不知道你爱不爱我,如果我和她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我也知道,我和她,我们两个女人,其实都很可怜。我接电话,一个很北京的声音,很像很像我在电台做DJ时,我的搭档的声音,他说,我是平安。我说,平安?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平安说是甜蜜给的。

 我说甜蜜不会这么不谨慎,她会告诉你?

 平安说,你先别生气,我动用了比较不光明的手段。

 我说我不生气,我会尽量克制自己不生气的。

 平安说,我知道甜蜜跟你,所以我告诉甜蜜说我也是同行,我找小妖茹茹谈点公事。当甜蜜开始犹豫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我在做网络杂志编辑之前也是做女文学评论的,我曾经评论过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们,我说她们的忧郁很夸张,有强烈的做秀,她们那种人就算自杀,也得先找几个记者,现场追踪报道,她们不可能真有发自内心的绝望感,一群入世望如此之强的女人…一群名利狂而已…

 我让平安闭嘴,然后问他,甜蜜就信了?

 是啊,甜蜜就信了。我与她套了多少的近乎绕了多大的圈子费了多少的口舌说了多少的话啊。

 我在心里对甜蜜说,甜蜜你这个蠢女人。然后我对平安说,你想干什么?

 平安说,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说,你有病啊。我们说了没几句话啊,你就喜欢我?还是崇拜我啊?

 平安说,我要崇拜你?我还不如崇拜池莉去,全中国知道池莉的总比知道你的多吧。

 我认为平安的话很有道理。可是,我又说,可是池莉结婚了,我还没结婚呢。

 平安就说,不管怎么样,时间能够证明一切,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说,好啊,我给你时间,不过,希望你永远都别打我的电话找我,我要安静很久。平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我答应。

 我决定去威海,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回去收拾我的新房子,我找了很多房子,可是没有一处是满意的,它们都不像家,就是房子,就是房子,我总怀疑别人的房子里有很多恐怖和恶的东西,它们会在深夜的时候杀死我。

 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弃儿,被家庭遗弃的孩子,对于我来说,被家庭遗弃,就如同被

 社会遗弃一样,我不知道我老了以后会不会这么写我的回忆录——《我这做为社会弃儿的一生》。

 我想一想都会觉得寒冷,我发现自己已经泪痕满面。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我住的地方,就在我爸爸妈妈的房子的附近,可是很隐秘,典型的江南民居,阁楼,木楼梯,就像我妈妈在青果巷的老家,就像我在初中时与校长对话时走过的红漆楼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跟校长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那些木楼梯,它们吱吱咔咔地响。

 冰冷的房间,极了,现在是夏天,我不知道我的冬天要怎么样过,我希望我可以在冬天来临之前找到一个有房子的丈夫,我可以嫁给那幢房子。

 我太害怕寒冷了,我会胃疼,很多时候疼痛才是我迫切地要离开人的世界的理由,我太疼痛了。

 如果我那富有的父亲知道他最钟爱的惟一的女儿,会因为小小一幢房子的困境而萌生出如此卑劣的念头,他会哭出来的,其实他是一个很柔软的男人,就像我一样,我已经泪痕满面。

 他们只在白天领我看房子,他们说,白天看房子有很多好处,光线好嘛,你可以充分地看清楚房子的好和坏。当我办完一切手续以后,当我坐在房子里看着天慢慢地暗下来,我才知道他们欺骗我。房子里没有一盏灯,我的前任房客把所有的灯泡都拧掉带走了,我猜测那是一个残酷极了的自私女人,如果我的房约期满,我会把灯泡留着,给下一个女人,我相信她和我一样可怜。

 我赶紧下楼,我看不清楚楼梯,我的每一步都很危险。我在对面的小铺子里买到了蜡烛,我知道我的第一个夜晚,将会在烛光中度过,第二天,我得去买灯泡。我终于知道,灯泡原来分为两种,一种是旋转着旋进去,一种是直着进去的。我跑了两趟,才买对。

 房子里也没有热水,墙上挂着的是一个坏了的热水器,在看房子的时候它还是好的,能够打出火焰来,水很热。当我搬进来住了,我终于知道,它只可以维持五分钟,五分钟以后,它就会自动地熄灭了火,只有煤气,它们曼延着,悄无声息。

 而且楼下的老太太跑上来告诉我,你不可以用水马桶,因为水马桶是坏了的,你一用,我们楼下就会下雨,所以,你不可以用,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说,对不起,阿婆,我同意,我不用。

 可是当我在浴池里洗拖把的时候,老太太又敲我的门,老太太说,你也不可以用浴缸,因为浴缸也是坏了的,你一用,我们楼下就下雨。总之,卫生间里你什么都不可以用,无论你用什么,我们都会下雨。你看你看,我们楼下又下起雨啦,我刚刚洗好的衣服啊…我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

 厨房的每一个地方都沾满了油垢,而且下水道有点堵。他们告诉过我,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只要找个钟点工就可以搞掂,很简单。可是当我把水倒进厨房的水池时,那些水都泼出来了,泼了我一身,我根本就想不到它会有那么堵。

 我坐在地板上,我什么都没有带出来。我妈试图偷偷地给我钱,我甩开她的手,我说我不需要,我刚刚卖掉了我的书,我有钱,我有住五星级度假酒店的钱。我妈悲伤地看着我。

 我想当时她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的,她的女儿将会面临怎样的窘迫,她知道,可是她说不出来。

 夜深了,我靠在窗口看月亮,我不可以看太久月亮,我会看出问题来。在我看月亮的时候,有很多交通管制的拖拉机路过,它们只可以偷偷摸摸地,在夜间来,在夜间去,它们选择了我的阁楼旁边的路,它们只在夜晚最嚣张,啪啪啪啪啪啪,冒着黑烟。我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一个单身女人的新生活。

 我还有一点儿不习惯,当我蹲在厨房里刷那些油垢的时候,还有很多人说我风光,他们说你多么幸福,你真年轻,你还是一个作家。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我得蹲在一个破房子的旧厨房里,像一个真正的钟点工那样尽心尽责地刷油垢,我怎么刷都刷不掉,我怎么刷都刷不掉。

 我的手指开裂了,在夏天,被清洁剂和钢丝球破坏了,我打不了电脑了,也写不了小说,我一碰键盘就疼,疼极了。就像我在四岁,他们我拉小提琴,我的指尖都被琴弦磨平了,我很疼,我和我的手指一起颤抖,吃饭的时候连勺子都抓不住。我坐在地板上失声痛哭起来。

 念儿和小念的到来,使我快乐起来,可是念儿的疾病,又使我彻底地绝望,我怀疑这间房子,它果真有恶和肮脏的东西,它没能杀掉我,可是它却使念儿生了病。

 我出门旅行,旅行可以使我忘记掉不快的事情,把一切都忘掉。

 我去了中国的最东,一个名字叫做天尽头的地方。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小姐你还年轻,不要去那个地方。我说为什么?他说那个地方叫天尽头,就是到了尽头的意思嘛,所有的领导去了天尽头都会下台,所以领导是从不去那个地方的嘛。

 我说我不是领导,我不过是去看风景,什么尽不尽头的?不过是字的游戏罢了。就如同我导杭州团的时候,我每次都得告诉他们“禹二”这两个字你们不认得吧,就是风月无边的意思啊。我实在已经很厌烦了。

 平安不打电话给我,可是他每天都写两封电子长信给我。他的每一封信都写在不同的素雅信纸上,每一封信都有动画,不是作为附件发送的动画,而是做在信纸上的动画,这样的信,如果由我来做,我就没有时间再做别的事情了。所以我可以肯定,平安不过是一个闲人。我厌恶所有有闲钱上网的闲人。

 我从威海去济南。清晨,我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和数以万计的人抢出租车,后来我累了,我走了很多路,再也看不到一辆出租车,最后我和我的箱子爬上了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坐公共汽车了,现在我在济南,坐了一回公共汽车。

 我想起了我住在北京的日子,那时候我还有早起的好习惯,所以我总是起得太早,没有事情做,我就出去买一个煎饼,站在公共汽车站上,哪辆公共汽车先来我就上哪一辆,我和公共汽车,从这里,到那里。我喜欢趴在售票员的旁边,听她们说话,我惟一的娱乐,就是一边吃煎饼,一边站在公共汽车上听人说话。

 很多人对我怒目而视,他们都是上班的人,真难以置信,现在是清晨,如果我没有旅行在外,我一定还在上,可是他们却已经醒来,刷了牙,吃了早饭,坐在公共汽车上,要去上班。

 我的行李箱霸占了很多人的空间,他们对我怒目而视,我知道我已经不合适在公共汽车上出现了,或者我已经不合适在白天出现了。

 我也很久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了,我每天只吃两顿,下午茶和宵夜,有时候整整一天,我什么也不吃,我总是听到小念尖叫才做饭,后来小念也变得和我一样了,吃得越来越少。现在小念住在小艾那里,她会按时喂它,小艾是个好孩子,除了抽烟和穿得放,她没有别的不好,她会按照喂小念。

 我上网,一眼就看到了甜蜜。甜蜜问我怎么这么闲,总在聊天室耗着做什么?我说我不过才上来几秒钟,而且你也知道,我不写就会饿死,我怎么会整天坐在聊天室看大门呢?

 甜蜜说,这倒也是,你最近紧张吗?要不要在我们杂志开个专栏,先预付稿费给你。

 我说,你也知道,我又不是职业写专栏小稿的,我想重新开始写我的小说了。甜蜜说,无论如何,你得先吃了饭才能写小说,专栏小稿不仅可以使你吃,而且可以使你吃得好。

 我说,我卖了三本书,那些钱会慢慢地来,而且我吃得越来越少,连我的狗都不吃火腿肠了,只吃素。

 甜蜜说她想哭,我说甜蜜你哭什么呀?

 甜蜜说她就是想哭,小妖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笨女人,你怎么就这么拧呢?

 你爸你妈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回家呢?

 我说甜蜜你不懂,很多事情你不是我,所以不懂,我也不想说,而且你比我笨,你怎么可以把我的电话给平安?

 甜蜜说,平安不是同行吗?北京一家网络杂志的,好的一个孩子。

 我说,他要编网络杂志,还有空一天到晚坐在聊天室里,跟谁都说话?

 甜蜜说,现在就是有这种职业,每天坐在电脑前,从早到晚,记录并分析网民们的生活,研究他们。

 我终于坐上了出租车,我请求出租车司机带我去大明湖。他说大明湖有什么好看的?我说这里不是济南吗?济南有大明湖啊?出租车司机说,是啊,济南有大明湖啊,可是大明湖有什么好看的?然后,他说,到了。

 我坐在车上,不下车,我说,那么,你还载我回酒店吧。

 我回到酒店,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济南,去泰山。我在前台结帐的时候与小姐发生了争执,她说你得按照一天的房价给付。

 我说我在你们的房间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一天的房价?

 小姐说,这是我们的制度,我们有规章制度。

 那好吧,我说,既然你们有规章制度,我就再呆一个小时吧,我的损失会少一点。

 我上网,甜蜜还在那儿,她问我去哪儿了?我说我去了一趟大明湖。

 甜蜜又问我大明湖什么样?我说大明湖里有荷花。

 甜蜜就又做出了一朵硕大的电子花,送给我,然后问我,平安喜欢你吧?

 我很小心地调看了一下旁边的在线名单,没有发现平安的名字,我就说,他有病。

 甜蜜就大笑起来,说,你别骂他,他不进来,但他会在旁边看着,而且像他那种老巨猾的男人,一定有很多名字,也许他刚刚才跟你打过招呼。我说,不管他了,你的咖啡IT呢?甜蜜说,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像你一天到晚在找的老天使,只出现一次,就再也找不着了。

 我说,以后看到好男人,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搞到他的电话和E-MAIL。

 甜蜜说,谁在乎呀?这是一张多么庞大的网啊,这里每天都有几千几万个人来,我还在乎一个鬼鬼祟祟的小IT?

 我说,咱们可都不年轻了啊,学电脑都从娃娃们抓起,网民们也越来越低龄化,再这么泡下去,我们都要被迫改名字叫老甜蜜和老妖了。

 甜蜜说,是啊是啊,以前我出门碰到的人都比自己年长,我总是最年轻的那个,现在啊,一出去,满街都是小孩,我都不敢再提年纪那两个字了。

 我说我要去爬泰山了,不跟你说了。

 甜蜜最后说了一句,你必须要穿棉袄,因为看出的时候会非常冷。

 我果真只在济南呆了两个小时,我很快地就到了泰安,我试图坐车上中天门,可是他们不开车,他们说人都没有,我们是不会替你一个人开一辆大巴士上山的。

 你必须等,等一车的人都坐满了,再发车。他们又说。

 我说我给你们钱,发车吧。

 他们不理我,他们说我们有规章制度,人坐不满,就是不可以发车。

 我等了很久,天都暗了,还是没有人。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我试图坐出租车上山,可是他们笑我,他们说,出租车不许上去,任何车都不许上去,除了我们的车,谁都不许上去。

 我说,我车票都买了呀。他们安慰我,有什么关系呢?明天还可以用嘛,你今天就住在山下吧,住山上很贵的呀,看天色,又要下雨了。

 可是我今天一定要上泰山,我准备从红门爬上山。

 我给自己买了一瓶矿泉水,我给那个卖水的老太太五元钱,可是她找我七元,我拿着水和钱,发了会儿呆。我叫阿婆阿婆。她不理我,我又叫,她不耐烦地回头,说,山上要四块呢,山下只要三块,我怎么贵了你的?我说,不是的,你多找我钱了。

 什么什么?老太太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抢过我的水和钱,像我一样,发了会儿呆,然后问我,刚才你给我多少钱?

 我说,你找我两块钱就够了。老太太就扔出来两块钱,同时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她使我的心情糟透了,我想如果再有人多找我钱,我一定拿着多得的钱,飞快地离开,再也不废话了。

 我绕道去红门,我今天一定要上泰山,那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并且开始下雨。有个老太太一路追我,要我买她的雨衣,她说你不买就会后悔。我怕我会后悔,就买了。老太太又要我再买一件,她说你不买两件你也会后悔。我不信,我甩开她,开始上山。我点担心我的电脑,它现在在一个阴暗的寄存处里,他们重手重脚地把它扔到了木架子的最高处,我不可以告诉他们应该轻一点,里面是一台笔记本电脑,我担心我告诉了他们,我就会永远失去我的电脑,它现在是我惟一的财产和爱。

 我打着伞,开始爬泰山,没有一个人,雨一直下。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心跳的声音,血动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在这座空无人烟的深山里,还有雨的声音,沙沙沙。有一对年轻夫妇追上了我,他们穿着旅游鞋,情侣装,蹦蹦跳跳地,问我要不要与他们同行?

 我微笑,我说,谢谢你们,可是不用了,我喜欢单独。

 当他们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不要看到情侣,他们一路谈情说爱,会令我生气,我生起气来就会疲劳,我疲劳了就会爬不动山。

 两个小时以后,我开始无聊,而且我不生气,疲劳也一如既往地来了,我扔掉了我的伞,雨越下越大,伞也变成了无用的累赘,我已经完全了,我的小伞挡不了雨水,即使它是一把大伞它也挡不了,风太大了。我扔了伞,穿上雨衣,它很薄,而且太短,可是我现在腾得出手提我的鞋了,我不担心我会再次踩到什么。

 我看到了一丛灯光,就像我的希望,我愉快地向着那丛亮光爬去,可是那些石台阶啊,它们怎么也爬不完,怎么也爬不完。

 我终于爬到了,是一个灯光下的旅游纪念品小店,店主的表情很木然,他好像非常不愿意见到我,当我问他还有多远的时候,我问了很多遍,并且用了很多种语言,他才不耐烦地说,早着呢。

 天已经完全黑了,深夜十点,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雨仍然很大,像瀑布一样泼下来。我一个人,越来越绝望。我又扔了我的鞋,我的高跟鞋,可以谈理想,也可以放的鞋。

 薄雨衣已经完全破了,有无数小裂口,雨水从那些裂口里钻进来,抚摸我的皮肤,它冰凉,并且很酸,于是我的皮肤和心情变得很坏。

 我走过无数旅游纪念品小店,它们的灯很亮,可是我得问他们很多很多遍,他们才告诉我,还早着呢,慢慢爬吧。

 当我走过一道牌坊的时候,还有一个人突然跳出来检查我的门票。我的尖叫吓坏了他,当他责骂我的时候,我争辩说,是你先吓坏了我。他也没有说什么。我知道我已经很可怜了,深更半夜,一个单身女人,头发了,脸上都是水,眼睛都睁不开了,没有鞋,也没有伞,只有一件破雨衣。谁见了我都会可怜我。

 可是我不可怜自己,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念儿搬来住的时候也说过,她都要哭了。我问她为什么哭?

 她说你真可怜,住在这个四壁空空的旧阁楼里,什么都没有。

 我说我都不觉得我可怜,你可怜我什么?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她们曾经很风光,她们很美,住在小别墅里,开靓车,有很多首饰,可是很突然地,一切都没有了,她们开始为了自己的三餐一宿到处奔波,旁人都看她们可怜,她们却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可怜。

 我们不是她们,所以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我已经变得很麻木了,我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喝水,我很机械地往上爬。以前我爬台阶会摔倒,我总是搞不清楚我要先跨哪只脚,左脚?右脚?有时候我两只脚都跨出来了,有时候我的两只脚谁也不跨出去,在我犹豫的那个瞬间,我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经常摔伤,可是我从不敢说出来,我怕别人知道了可怜我。

 现在好多了,我上楼梯很慢,如果危险再来,我已经很熟练地知道用手去支撑自己倾斜的身体,我已经不经常受伤了,除了手指,它们经常伤痕累累,在我敲字的时候就疼痛。

 我再次来到了一个旅游纪念品小店,看店的是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比我还年轻。我又买了一件雨衣,我已经相信山下面的那个老太太是个好心阿婆了,她告诉过我,我会后悔的,我不信,现在我真的后悔了。

 然后我坐在她的店里休息,我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也懒得问她,还有多远?我也知道答案,还早着呢,慢慢爬吧。

 我知道我不可以永远坐在这儿,于是我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扶着门板慢慢地站起来了。我望着这座山,在雨中的深夜的泰山,它那么美。

 我换雨衣,一边问店里的女孩子,什么时候下班啊?

 她看了我一眼,很低声地说,很晚很晚。

 我看表,说,已经十一点了呀,你要坐在这儿,整个晚上?她点头。

 我开始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我确实很幸福,我不需要每个晚上都值夜班,一个人,守着店,听着鸟叫的声音,无所事事。有时候下大雨,整个晚上只看得到一个人,只卖出了一件雨衣。我很幸福,我只需要坐在不漏雨的房子里写字,我多么幸福。

 于是我深深地呼吸,准备继续攀登,我拐了个弯儿,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宫殿前面,我看到上面写着三个字,中天门。我自己的眼睛,我对自己说,不要再坐在小店睡啦,醒来吧。我抹去脸上的水,才发现我是清醒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已经到了。

 居然,就到了?

 我看到了那对情侣,他们已经换了另一套情侣装,和旅店服务生坐在一起,他们看起来不太快乐,他们说,我们就是赶在缆车下班前上中天门的,我们就是想坐缆车上南天门,谁知道缆车不开了,我们只能自己爬上去了。

 我给自己要了一碗热汤面,我说你们最好不要再爬了,因为夜已经深了,而且没有灯光,爬起来会很危险。

 旅店服务生也说,是啊是啊,会摔死人的,不如就住一晚吧,明天坐缆车上去?现在从红门爬上来的已经很少了,再从中天门爬上南天门的就更少了,再说,还下雨,路滑得很。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出坚毅的表情,说,就是摔死,我们也要上去,我们今天一定要上泰山顶。

 我开始吃我的面,我又冷又饿,再不吃点什么,我会彻底眩晕。

 电话总是在我最不愿意接电话的时候响,我腾手听电话。是我的北京书商的声音,他说,书已经出来了,名字叫做《长袖善舞》。我说不可以换别的书名吗?我的书商说,这不可能,书已经完全印好了。

 信号没有了。我有点愤怒,可是我的愤怒很快就消失了,我想我会很快再得到一笔钱,我会有更多的钱去更远的地方游,直到我把一切都忘记。

 我把面放下。我说,好孩子,给我来一间你们这儿最好的房间,还有,你们还有什么好吃的吗?

 那个好孩子说,我们这儿只有方便面,或者,有火腿肠,你要吗?

 他给了我一间有电视机的房间,而且还给了我比其他房间多得多的热水,可是我不想看电视,我想坐在上打电话。可是没有信号,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有的时候只有几秒种,很快就没有了。

 我很想打一个电话,很想很想。

 我跑到外面去,天还在下雨,我刚刚擦干的头发又了,我不管,服务生惊诧地望着我,跑出去。

 我站在最空旷的地方,我看到我的电话有信号了,我打了我家的电话,我听到了我爸的声音,他说,喂。信号就又没有了。可是我很快乐。我只想听一听我爸的声音,我只想听一听他的声音。我站在泰山的中天门,我抱着我的电话,站在雨里,痛哭起来。天亮了,有很多虫子,它们使我睡不着,我想起了被挤的高蛋白质虫子,我躺在上想,在猪的眼里,再美的人也像魔鬼那么丑陋,人类的牙齿太锋利了,可以吃掉一切可能吃的,在猪看来,再美的小姐咀嚼起猪来,也是最丑恶的。

 我胡思想了很久,然后起,我问服务生,有缆车了吗?

 他说,今天不可能开缆车了吧,因为有雨,而且人太少。

 我又问服务生,那对情侣呢?他们有没有连夜上山?

 他说没有,他们又回来了,就住在你的隔壁。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旅店的门口,看下雨。我看得见停车场的那些大巴士,它们绝不会为了一个顾客工作,我也看得见半山的缆车,它们空无一人,动也不动。

 有很多人走来走去,他们都穿着泰山旅游的服装,因为现在是夏天,所有的人都不会穿很多衣服,可是现在又很冷,他们就在店里买衣服,穿在身上,组成一支统一的旅游队伍。

 我坐了很久,缆车仍然不动,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登山了,剩下的那些就和我一样,等待着,等待着。

 我要了一张煎饼,里面卷了一大葱。我在早餐店里又遇到了那对情侣,他们看起来睡得很不好,在我撕咬煎饼的时候,那个身在爱中的女人走过来问我好不好吃?我说,这得看各人的口味,有的人说好吃,有的人说不好吃。

 然后她就要了两张煎饼,她说,看你吃得香甜,一定很好吃。

 我笑笑,抓着煎饼走出早餐店。我一边吃,一边对自己说,这是我第一次吃大葱煎饼,也是我最后一次吃大葱煎饼,以后打死我也不吃了。

 在我走向停车场的时候,有很多人问我是不是山上下来的?我不说话,他们又问我山上的景怎么样?冷不冷?有没有看到出?我不理他们,我上车,车里只有一个空位了,在我上车的那个瞬间,有很多人鼓掌我,然后他们纷纷扒开车窗,冲着外面喊,满啦满啦。

 一个司机不快乐地走过来,慢地,发动了车。

 车里所有的人都对我笑,有人告诉我,他们等了很久很久了,就等你一个人了。我不理他们,因为我很沮丧,我居然就要下山了。我从泰山脚下爬上了半山,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从半山爬上山顶了,我这根本就不算爬泰山,我没有看到云海,也没有听到松涛,更没有看到著名的泰山出。我所感觉到的泰山,就是在大雨滂沱中,那个走也走不到尽头的阴影,迫着我,使我上不来,也回不去。

 我很累,我昨晚哭得太多了,可是睡得太少。我太累了。

 有人安慰我,说我还不是最惨的,有很多人都是昨天下午就坐车上了中天门的,等了很久,住了一晚,看看实在没什么指望了,才又坐车下山。

 其实,我们也真想尝试一回,登山的那种滋味。他们羡慕地望着我,说,一定很有FEELING。

 我沮丧地坐着,什么也不想说。还有一个地方,曲,去完我就要回家了,那个不是家,却是我惟一可去的地方。

 我坐火车去曲,我在电脑里放了一张唱片,一张唱片刚刚唱完,曲就到了,真好,从泰山到曲,只一张唱片的时间,真是太近了。

 如果你晚些来就好了。他们说,会有一个孔子文化节,非常大的一个活动,现在你来得太早了。

 那么,我下午来吧。我说。

 我们是说,他们纠正我,我们是说,还得过几天,如果你愿意多住一阵子,就会赶上这个活动。

 那就算了。我说,我跟孔子确实也没有什么关系,看看他住过的房子也就算了。有很多小姐跟着我,愿意做我的导游,我说我不需要导游,我看得懂碑上的字,我也知道那些故事。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道城墙,它挡住了我的路,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请从侧门进入参观区。

 于是我进侧门,门口要我买票,我买了票,上城墙,光溜溜的一道城墙,几个老太太坐在上面卖瓷器和书。它与孔庙没一点儿关系,而且离开孔庙很远很远。我才知道,我这么一个有着丰富旅行经验并且做过导游的聪明女人,也被骗了。在我下城楼的时候,我问他们曲市旅游公司的投诉电话,他们不告诉我,他们当然也不会告诉我。

 我在孔府的后花园里给自己买了一只银镯子,它很像念儿送给我的那只镯子,云纹有些细微的差别,现在我有一对了。

 我到哪儿都要买一样银,小时候的习惯,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本书,我爸买给我的书,名字叫做《玫瑰与戒指》,我一直都相信书里的神话会成真。书里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件神奇的宝物,一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银戒指,无论哪个女人得到了它,都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会得到爱和幸福。从此以后,我开始收集银戒指,

 我总是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得到那只戒指。

 我已经买了很多很多的银戒指,可是我的小半辈子都过去了,我还没有得到爱和幸福,我已经不太相信神话了,可我还是会买下去,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终于回家了。

 在我的电脑里,什么都没有,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我浪费了整整一个月。

 平安写信问我,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总可以给你打电话了吧。

 我说至少还得两年以后,我们应该一年前就在网络里认识,然后再有一年谈理想,然后再可以谈点别的什么,然后再可以开私人窗口,然后再可以通电话。

 平安说,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了,你认识甜蜜的那个晚上我们就认识了,因为我就是秋天,我的另一个身份,就是秋天,那个每天都经过《IT经理世界》去上班的秋天。我说,那是一个公认的好孩子,话不多,而且很天真,一点都不像你。

 平安说,是啊,当我是秋天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好孩子,我很投入那个角色,可是当我是平安的时候,我就是一个资格很老的超级用户,我可以随便踢人,我同样也会很投入平安的角色。

 我说,平安你应该和网络里认识的IT同行谈恋爱。

 平安说,我可再也不敢了,我曾经和一个网络上认识的女孩子谈恋爱,我真心爱她。可是后来她发错了一封信,她把她写给另一个人的信发到我的信箱里来了,她居然是一个双恋。

 我说双恋怎么了?双恋就失去爱人的权利了?

 平安说,我觉得恶心。

 我说,哼。您老还是一边闲着吧。

 小艾的电话冲断了我的网,小艾说,你回来啦?

 我有点紧张,我说是啊,回来还不到一个小时,小念出事了?

 小艾说,没有,小念很好,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搭档出事了。

 我说,有一个女听众等在广电中心的大广场上,用水果刀刺杀了他?

 小艾笑,说,不是不是,正好相反,告诉了你,你可不要高兴得睡不着啊。就在前天,他干了一件建国以来从没有人干过的事情,他做直播节目,做了一半,然后放卡带,然后他骑着摩托车出去,他找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他对她行了不轨,然后,他飞快地逃窜,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那个女人,她一直跟着他,直跟到你们电台,然后,事发了。

 小艾说,我说完了,你高兴吗?

 我说,我为什么高兴?

 小艾说,他不跟你换节目啊,害你长期精神紧张,甚至从此以后一看到百合花就精神紧张。

 我说,哦,我想起来了,好吧,我高兴,高兴得觉也睡不着了。不过,我说,不过我早就知道了,他喜欢老一点的女人,这不奇怪。

 小艾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和他是搭档嘛,我怎么会不知道?

 其实是因为我和他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非常短暂,一个星期。那时候我念高中二年级,他念高中三年级,我们都太小了,所以我根本就不承认他是我的初恋,我们心平气和地分手,说好做朋友。这个办法真是太好了,我们在很多年以后居然就在不知情的电台领导安排下,做了搭档,如果我们当年翻了脸,谁也别想做好那档节目。

 无论如何,高粱才是我的初恋,如果一定要连小时候的恋爱都算进来的话,那么也不会是他,而是幼儿园里那个坐在我旁边的弱智小男孩,他才是我的初恋,那时候我四岁。

 我心里有点火,可是火早已经消了,我写过一篇文章骂他,其实我也不是骂他,而是骂他现在的情人,因为那个女人着嘴,骄傲地告诉我以前的同事钟丽儿,我比他要大八岁,可是我征服了他,我比她要大九岁,可是同样地,我也战胜了她。

 我在电话里安慰钟丽儿,我说,别生气别生气,可是,她为什么要自己的嘴呢?钟丽儿说,咦?这也不懂?就是表示自己感的意思嘛。我说,哦,我明白了,可是我又能够怎么样呢?老女人们,她们总是有着那么丰富的经验。我说完话才后悔,我知道我把钟丽儿也骂了进去,我总是说错话,我不可以再说话了。

 其实我真生气了,如果她不是这么喜欢到处告诉人,她战胜了我,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作家,于是她比我更有魅力的话,我也不会这么生气,我一直想要告诉她,您这是什么话?我们两个中学生分手的时候,您还在另一间学校教同年级语文呢。

 但是后来我越来越温柔,我的脾气也越来越好,我不大容易生气了,怎么样我也不生气。我变成了一个很善良的女人。

 所以后来小艾问我为什么,你的搭档会那么没品味,去喜欢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老女人呢?她没有面孔,没有身段,没有钱,总之是一无是处啦,一定是那个老女人勾引了他…我还让小艾闭嘴,然后我为她申辩,我说,绝不是女人的错,我相信他们有爱情,因为有爱情而居住到一起,是好事情。

 既然我能够认同双恋,那么我当然也能够认同有一定年龄差距的爱情。

 可是我现在真的很难再为他申辩,他为什么会跑出去袭击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我只能说他现在生了病,可能是一种轻微的精神创伤,所以他非常需要被爱,像母爱那种,安全地,温暖地,一心一意地,从头到脚无微不至的爱。而最大的可能却是,小艾,你听到的传闻是假的,我的搭档绝不可能做这种事情,他与我合作的时候非常正常。小艾吃惊地问我,为什么这么护着他,你又不做电台了?

 我说我们合作的时候我煮过一次方便面给他吃,他吃了很多方便面,我问他什么味道?他说真是难吃啊,可是他都吃下去了。只要有这么一次想起来就温情的片断,我就会为他申辩。

 小艾说算了算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挂了电话,我就觉得我很不幸,我幼儿园的男孩子死了,我第一个爱的男人也死了,而我的搭档,曾经与我相爱过一个星期的搭档,他居然袭击别人,我真是不幸。

 我就想出去给自己买一杯酒喝。在我住的地方,不远,新开张了两间酒吧,一间是德国人的啤酒吧,他的啤酒很清淡,合适女士饮用,后来一个加拿大男人又在他的啤酒吧旁边开了一家酒吧,他的酒很奇怪,只要喝一杯,就可以醉得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我要了一杯pinacolada,然后在酒开始泛滥前跑回自己的房间。

 我坐在地板中央,开始回忆自己的恋爱,我对自己说,真不幸,真不幸,我怎么这么不幸?

 当电话铃响的时候,我听到了我的搭档的声音,我说,怎么这么巧啊?刚刚还提到你呢,你就来电话了。

 他说,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我也不知道我说了多少个没事。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然后我睡着了。

 我在阳光中醒来,可是我头疼得厉害,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庆幸自己没有醉在酒吧里,那么现在我一定躺在一张陌生的上。我决定再不也去做那两间酒吧的生意了,

 他们一定在酒里放什么药。

 电话。我听到了平安的声音,他说,你昨晚喝醉了,头还疼不疼?

 我说你怎么知道?

 平安说昨天我们通过电话了呀?

 我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和你通电话?

 平安说,是啊,你突然掉线了,我很担心你,我太担心了,就不顾一切打电话给你,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一顿呢,可是你的声音很温柔,你对我说,怎么这么巧啊?刚刚还提到你呢,你就来电话了。我说,你没事吧。你说你没事。可是我知道你已经喝醉了。我问你头疼不疼?你说很疼,很疼,不知道他们在酒里放了什么药。

 我真是担心极了,我想连夜飞过来看你,可是我又没有你的地址,我找甜蜜,可是她说她也不知道。

 我说你等一下,别挂,然后我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我洗了脸,重新拿起电话。我说,现在你把我所有昨天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平安说,你说的话太多了,你说了两个小时呢,我怎么都记得住?

 我说你慢慢回忆,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

 平安说好吧,你说,我要戒网。

 你说,广州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说,我有罪。

 你说,我会被烧死。

 你说,我这是过的什么日子。你说,我死了算了。

 我说够了,闭嘴吧。然后我又说,对不起,我还说了什么?

 平安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了。

 我说,好吧,别再打电话来了,以后在网络里看到了我,也不要和我说话。永远。

 平安说不要,请等一下,你还在电话里说,我们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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