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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果牛宝不去沿儿庄,他和枝这段纠也就此罢了。自己一时迷糊、冒傻、犯浑,把人家好好一个女人成那份可怜相。究竟枝因何这般痛苦不堪,他琢磨不透。眼盯着溅在他棉衣上枝的泪痕,后悔到头,不住地骂自己,最后把剩下的半车鞭炮堆在大开洼里点了,炸成火海雷天,惹得邻村人敲锣报警,以为谁家造炮,中了火,炸了窝。

 转过两天,窦哥提着两瓶老白干,一包天津卫大德祥的鸡蛋糕来找他,要一同去沿儿庄谢谢人家姓万的,不管牛宝自己的事如何,人家“万家雷”真给使劲儿,那巨型的大雷子炮是万老爷子特意做的,真叫激动人心!这事关着窦哥生意道儿上的情面义气,牛宝便随窦哥来到沿儿庄。

 沿儿庄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童男童女,倘若不会造炮,非残即傻:尤其在这腊月里,家家院子的树权上、衣竿上、屋檐下,都晾满整挂整挂沉甸甸的大鞭,好比秋后拿线串成串儿,晒在屋外的大辣椒;墙头摆满捆成盘的雷子两响,像是码起来的大南瓜,极是好看。那些进村出村的大车装满花炮,蒙上大红棉被,在冰天雪地里更是惹眼。这腊月的鞭炮之乡虽然十二分的热闹,却听不到一声炮响。静得绝对,静得离奇,静得叫人揪心。

 牛宝万万想不到,这位跟火药打一辈子交道的万老爷子,竟然胆小如鼠,甚至胆小不如鼠。三九寒冬,屋里和屋外一般冷,炕不生火,灶不烧柴,茶碗里的水全结成冰,惟有说话时从嘴里冒出点热气。牛宝和窦哥一进门,万老爷子就嘀咕他们身上有没有铁器、抽烟打火的家伙,鞋底钉没钉“橘子瓣儿”?还非叫他俩抬脚亮鞋底,看清楚才放心。窦哥假装不高兴地说:

 “万老爷子每次都这么折腾我,下次我得光股来了。”

 “别怪我疑神疑鬼。火是我们这行的災。我不认字,我爹说‘哭’字就是下边一个‘火’字,上边三个火苗。所以俺们非到做饭时才生火,烟也不,家里除去做饭的锅,不准使一点铁器。那九十堡的‘炮打灯’杨四,就是秤火药时,秤砣掉在地上,进出火星子,把一桶火药引炸,炸得杨四没有尸首,秤砣飞出半里多地。火这东西不知打哪来的,有时两家隔一道墙,这家点烟,火竞能穿墙过去,把那家屋里的鞭炮引着,火可啦…”万老爷子说到这儿,两眼发直,像是见到鬼,

 “哎,窦哥,你可小心点桌上那盆火药!”

 待窦哥把“万家雷”前天在独镇显威风的情景,一说一吹一捧,万老爷子才松开面皮,满脸直垂的皱纹也打弯了,龇开一嘴黄牙笑了。这儿井水盐碱也大,人牙焦黄。他神情得意地问道:

 “俺那大活咋样?”

 “还用说。生把土地炸个大坑,人说再炸就炸出个井来了。是不是这么说的,牛宝哥?”窦哥朝牛宝挤挤眼,叫他帮腔,哄万老爷子高兴。

 牛宝嘴拙,找不着话说,只傻笑,点头。

 万老爷子愈发得意,笑眯眯再问:”你们跟谁家比炮?”

 “俺们咋能拿您的‘万家雷’去跟无名小辈比试,那不成请关老爷和小兵小卒比高低了?对手是文安县‘蔡家鞭’蔡家,行吧?”

 “噢?”万老爷子惊讶得很。他说“蔡老大一死,都说蔡家关门不造炮,挂在天津卫的牌匾都摘了,怎么又出头面,是不是假冒?”

 “咋能假冒呢?蔡家四个大活人都在场呀!”

 “咋四个?”

 “蔡家老二、老三、老四,哥仨…”

 “对呀,才仨,咋四个呢?”

 “还有人家蔡老大的那俊媳妇枝呢。枝她——”窦哥说到枝,看牛宝直了眼,便赶紧停住口。

 “窦哥,你嘴动,胳膊别动,小心俺那火药盆子!”万老爷子叫道。然后叹口气说“枝那孩子命够苦,三个跟她贴近的男人全给炸死了——她爹,她公公,她爷们儿!俺说她是火命!是火!是灾:”

 牛宝听得惊异不已,他死也想听明白;窦哥完全清楚牛宝的心思,何况他自己也想知道这闻所未闻的事,便死气白赖,东绕西套,终于从万老爷子肚里掏出下边的话:

 ‘‘哎,窦哥,俺当你万事通呢,你咋不知枝姓杨,她爹就是九十堡‘炮打灯’杨四啊。还是大清时候,天津卫炮市上就有句话,是‘蔡家鞭,万家雷,杨家的炮打灯’,这都是上两辈人创的牌子,到今儿全是百年老炮了。那时,因为杨家是本县人,跟俺们万家识,蔡家远在文安,相互只知其名罢了:到了俺们这辈,杨家跟蔡家认识了,很要好,两家给枝和蔡老大定了娃娃亲。可枝十岁就死了妈,跟她爹相依为命过日子。后来孩子们长大,该成亲了,蔡家老头子就去找杨四商量嫁娶的日子,杨四怕枝走了,一个人受不住孤单,非要蔡老大倒门。其实蔡家有四个儿子,少一个在身边怕啥?蔡家老头子偏不肯,谈崩了,都上了火气,蔡家老头子回家喝闷酒,一头醉倒,睡成烂泥巴,忘了热炕上还烤着几十挂受了的大鞭呢!一下烤过了劲儿,炮炸火起,怪的是四个大小伙子楞没打火里弄出他们爹,活活烧死。蔡家人恨死杨四,没人提那婚事。过两年,哎,就是俺刚头说过的——杨四同村人来找他借点火药,提着杆秤来秤分量。造炮的人弄火药绝不准使铁器,勺用木勺,铲用木铲,他怎么忘了秤砣是个铁疙瘩呢!秤杆一斜,秤砣砸在石头上,火星子进进火药里,生把人炸得净光光,连骨头也没找到,你们说奇不奇?好好一个人,像是变成一股烟,影都没留下,这是遭了啥罪?啥灾?杨家只剩下枝孤孤单单一个闺女。那蔡老大来向她求婚,她不肯,不知因为她爹欠着蔡家一条命,还是怕一走,‘炮打灯’杨家的儿就此绝了?蔡老大打小跟枝要好,知道这闺女的子比火药还强,他竟造了一百个‘炮打双灯’去到杨家门口放。意思是你杨家的祖业给我蔡老大接过来了,决断不了脉。蔡老大是造炮好手,更是放炮好手,他把‘炮打双灯’一个个立在手掌上托着放。凡是打上天的炮,头一响都得用‘竖药’,只往高处蹿,不往横处炸。顶多觉出点坐力来,决不会伤手。这又表示,他蔡老太已经把杨家的‘炮打灯’学到家了。一百个放完,着泪出屋,二话没说,跟他去了文安…哎,窦哥,这些事你咋会不知道呢?”

 “只只片片听见过,可各村各庄造花炮的年年出事,年年死人,哪会连成您这么长的故事!”窦哥说“俺倒听人说过蔡老大的死,他是惹了大仙吧?”

 “说是也是。枝嫁到蔡家第二年,也是年底下,她做了一盘‘炮打灯’,打算三十夜里自己放,祭祖呗!她剩下一捧炸药没处放,就使高丽纸包个包儿,窝后边夹里。这地方平时绝没人去碰,最保险,谁知夜里闹黄鼠狼,偷,蔡老大起身摸木头子去打黄鼠狼,眼瞅着黄鼠狼钻进窝后边夹里,这也奇了,它上房翻墙,跑哪儿去不成,偏扎到火药包上,蔡老大拿子一捅,嘿,正好,‘轰’地生把蔡老大炸得人飞起来,撞在屋檐上,再摔下来,成了血人…唉,怎么这样巧,又都巧到枝一个人身上?也是命呗!出殡那天,枝把自己编了十天十夜的两挂大鞭,足有几十万头,挂在大门两边老树上,放起来足足响了整整一夜,直叫整个村的人听着听着,都听哭了…”

 牛宝听到这里,忽地翻身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万老爷子懵了,忙弯搀扶,说道:

 “俺哪句话伤着你了,快起来,快起来,告诉俺,俺赔不是!”牛宝却不起身,脑门撞地,咚咚山响,然后抬起泪花花的脸说:“您得教俺造‘炮打灯’,您得教俺造‘炮打灯’,您得教俺造‘炮打灯’…”夏反复复只这一句话。

 万老爷子更糊涂了.窦哥心里却很明白,他害怕牛宝再去惹事,但牛宝犟上劲儿的事,愈拦愈坏,因此他非但没有动阻.反也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说:

 “您成全俺哥哥吧!”

 这句话像是在万老爷子脑袋里点盏灯。万老爷子先是惊讶,随后摇着头低着声说:

 “要说枝是个好闺女,懂事明理,知情讲义,可惜她天生是火命,是灾祸!你去问问文安县的光,还有人敢娶她做老婆吗?听俺一句吧,老弟!你只要一沾她,灾祸就扑上身,快快绝了这念头!”

 牛宝额头顶着地,一动不动,说话的声音便又闷又重:

 “俺、俺死活要当蔡老大。”他不会再多说一句。

 乡里人之间并不靠说,哼哼两声,谁都能知道谁的意思。万老爷子叹口长气,无奈地说道:“都是命里有啊!好,都起来吧,俺教!”他股没离凳子,一转,旁边就是一头吊在房梁上的赶版。他使这赶版一下一个,赶出四五十个炮筒子交给牛宝。然后把桌上的火药盆子和几个料碗端过来说“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药就这三样东西。你要想往天上打,少放磺,多加炭,这叫竖药;你要想往横处炸,多放磺,少放炭,这叫横药。‘炮打灯’是把灯往天上送,下边一响必得用竖药。听明白了?硫磺好买,县城里铺子就卖,木炭你自己会烧?”

 “俺画样子就拿木炭起稿。把柳树枝用泥封在洋铁罐里烧,行不?”牛宝说。

 “这可不行!造炮的木炭不能使柳枝,只能用青麻秆。”

 “麻秆倒有,可硝到哪儿去弄?”

 “碱河边有的是,白花花一片片。人说文安任丘那边地上的硝更好,是火硝。”窦哥嘴说。

 “使那硝造炮,还不如放响。俺告你们个绝密。你们要是说给外人,俺就使炮炸了你们——”万老爷子凑过织满皱纹的老脸,表情神秘,低嗓音说“你们就到俺家对面那茅厕后的墙上去刮。”

 “那是硝啊:”窦哥说。

 “谁说不是:这村里人身上全是硝,出来的烫手,结成的硝才有劲儿哪!我家的不行,人老了,没火力。对面崔家五个小子,个个像小牛,那硝面子才是好东西。”万老爷子说“这硝弄回去,可不能直接使,先用锅熬,熬成水,泼在木炭上,晾干成粉再掺硫磺。记着,一份硝炭,一份半硫磺。‘炮打灯’使竖药,还得多放硝炭!”

 “那打到天上的灯,咋做法?”牛宝问。

 万老爷子说:“这东西叫明子,你不会配,俺送你些吧。”

 他从身后拿出两个瓦坛子,里边装着黄豆大小、药丸似的东西,各拿出几十粒,分别使红绿纸包上。“这红纸包的,打到天上就是红灯,绿纸包的打到天上是绿灯。‘炮打灯’有很多样儿,有一响一灯.有两响七灯,俗称‘炮打七灯’,可灯都是黄的。惟有这‘炮打双灯’,一红一绿,打到天上才好看哪!听俺爷爷说,大清时候,男的向女的求婚,就在人家房前放这炮。当年蔡老大在杨家房前放‘炮打双灯’,多半就是这意思。”

 牛宝呼啦一声又趴地上,给万老爷子连叩响头,像是遇到救命大恩人。他动作太猛,差点把桌上火药盆子撞下来,幸亏窦哥眼疾手快抱住了。

 待牛宝与窦哥千恩万谢告辞回去,万老爷子一人叹息、摇头,还狠狠砸了自己几拳,好像自己伤天害理、送人上西天了。

 牛宝和窦哥出来就绕到对面茅厕后边。一看,沿墙白白的,果然都是硝,又厚又硬,使瓦片刮下来,晶莹闪亮。两人正刮得带劲,有个孩子喊:“有人偷硝了。”吓得他俩赶紧使帽头兜上硝面子,慌张逃出村,再逃回家。

 牛宝照万老爷子的法儿,买料、配料、装活,他平里干活儿认真,可此时脑袋着魔了,总一闪一闪老年间求婚使的那一双双红灯绿灯,糊里糊涂弄不清硝炭同硫磺,该是哪多哪少,装了一半,便不敢再装。傍晚时候,窦哥来了,两人一说,窦哥笑道:

 “你脑袋里净是那枝啦,咋弄得清呢?‘炮打灯’使竖药往天上打呗,多掺些木炭不就行了!”

 牛宝往药里又加些木炭。两人在房后空地上试了两个,真鼓捣成啦!一响过后,打炮筒里飞出两条亮线,一红一绿,直上天空,老高老高,跟着变成一红一绿两盏灯,极亮极,照得天都暗了。窦哥看去,这双灯不在天上,而是在牛宝眼里;那大眼眶子中间,绚烂五彩,烁烁照人。可窦哥哪知,刚刚牛宝往火药里加木炭之前,已经装成的一些炮,配料正好弄反,竖药成了横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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