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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你又要到熊智君那里去吗?"高志元看见吴仁民在结领带,便带笑地问。他坐在沙发上,身上穿了寝衣,把一手杖抵着肚皮,手杖的另一端抵在桌子脚上。

 "是,"吴仁民随便应了一声,但马上又问道:"你的肚皮又在痛吗?"

 "有一点痛。不过并不厉害,"高志元自己忍住笑说。"这几天拿手杖来抵肚皮,差不多成了习惯了。"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看你一天究竟干些什么事情?"

 吴仁民带笑地责备他。"像你这个样子到F地去是不行的。"

 "这何消你说?到了F地当然会被工作得要死。但是现在我还可以继续过这种浪漫生活,就让我尽量地过它几天。以后我就要把它永远埋葬了,"高志元正经地说,好像还有一点留恋似的。

 "你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吴仁民带笑地骂起来;"你天天嚷着要做事情,说这种生活是堕落。可是一旦有事情给你做,要你结束这种生活的时候,你倒有点留恋了。你这种人,真正叫人拿你没有办法,说你坏,又有点不忍心,说你好,未免太恭维你。"他说了就往外面走,不要听高志元的反驳。

 "仁民。"吴仁民已经走在楼梯上了,却被高志元的唤声叫了回来。他还以为高志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

 "什么事?"他站住正经地问。

 高志元起初微笑,后来却半半吐地说:"当心点,不要被熊智君住了。"

 "你的头脑这样旧。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就只是为了讲恋爱吗?"吴仁民生气地说着,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和她做朋友,不过是想帮助她,感化她。"心里却比口里要求更多,他自己也知道。

 "这样崇高的目的。"高志元讥笑似地称赞起来。他不再说别的话,只是把身子不住地在椅子上擦。

 吴仁民听见这句话心里很不舒服。他明白高志元故意挖苦他,却又不便跟高志元争吵,只是解嘲似地说了一句:"你不信,将来看吧。"

 "看什么呢?看你同熊智君行结婚礼吗?"高志元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听见楼梯上高跟鞋的声音,马上住了口。

 "她来了,"吴仁民吃惊地站起来低声说。他的眼光马上落在高志元的身上。"看你这个样子。你连短也不扣好,"他又惊又气地说。

 高志元埋下头看自己,忽然叫了一声:"啊呀。"便大步跑到自己的前,跳上去,一把拉过薄被蒙了全身,却忍不住在被窝里发出一声笑。

 一个细长身材的女子在门口出现了。她看见吴仁民,脸上出温柔的笑容,微微一点头,轻轻地唤了一声:"吴先生。"

 她的凄哀的面庞因笑容而发光了。

 吴仁民堆了一脸的笑容把她接进来,让她坐在沙发上。他从热水瓶里倒出一杯开水,就把茶杯放在沙发旁边的凳子上。

 她侧起身子谢过了。

 于是他们开始了谈话。在谈话的时候,吴仁民时时斜着眼睛偷偷地看高志元的上臃肿地堆着的被褥微微在动。

 他忽然发觉熊智君的眼光也偶然落在那上面,不觉受窘似地红了脸解释道:"这是那个朋友的铺。他出去了。他这个人懒得很,从来不叠被。他不久就到F地去。"

 这些话被躲在被窝里的高志元听得很清楚,他不觉失声笑起来。吴仁民倒很机警,连忙用一阵咳嗽掩饰过去了。

 熊智君似乎不曾注意到这个。她把眼光移在吴仁民的脸上,现出关心的样子看他咳嗽,过后她又把眼光移到墙上,看着一张女人的照片,就是吴仁民的亡瑶珠的照片。于是她埋下头来低声问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话。在注意地听着吴仁民的答话之际,她不时把眼珠往上面移动,去看他的脸色。

 "这两天还常常咳嗽吗?今天脸色似乎好多了,"吴仁民结束了瑶珠的事情以后,就把话题转到熊智君的身上,这样关心地问她。

 "谢谢你,我好久就不常咳嗽了。这几天人渐渐地好起来,心里也特别高兴,"她含笑地说,略略停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昨天晚上还同那个女朋友一起到卡尔登去看了电影呢。"

 "你那位女朋友已经回来了?"

 "她前天回来的。她回来我也算多一个伴,寂寞的时候,也可以找她谈些闲话。不然,一个人闷在家里真难受。近来倒承先生常常来看我,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先生才好…"吴仁民觉得心里畅快,正要答话,忽然瞥见高志元上的薄被动了一下,一只脚尖到外面来。他着急地看她一眼,她埋着头慢慢地在说话。

 他略略放了心。但是他又想起在这个房间里谈话不方便,他们的话会全被高志元听了去,以后高志元又多了挖苦他的材料,因此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密斯熊,你今天没有别的事情吧,我们到公园里去走走好不好?"他对她说,还担心她会拒绝。

 "好的,只是会耽搁先生的事情吧,"她说着就站起来,微微一笑。

 "我没有什么事情,我这一向都是没有目的地天天在外面跑。"他要使她相信这句话,因此说话的时候很起劲。同时他又站起来,让她往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跟着。他走出门口,故意把门碰上,而且碰得很响,这是给上的高志元听的。

 高志元马上推开被从上跳下来,赤脚走到沙发跟前一股坐下去,张开大嘴发出几声哂笑,接着咕哝地自语道:"到底还是爱情胜利。什么革命。大家还不如去从事求爱运动,那倒爽快得多。…我还是到公园里看他们去。"

 最后一句话使得高志元的方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他连忙跑到前,从枕头下面取出在那里的折叠好了的西装。他匆忙地把上下身衣服穿好,就锁上房门跑出去了。

 他们的寓所离公园很近,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到了那里。他买了一张门票,因为他的长期入场券在吴仁民的身上。

 高志元走进了公园:很高兴,他以为一定可以找到他们,而且可以设法去打扰他们。但是他圆睁着两只眼睛走遍了公园,他走过草地,他走过凉亭,他走过池塘,他走过花坛,他走过斜坡,他走过竹径,他始终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自然公园里有不少的青年男女,但都是一对一对的爱侣,他们坐在一起讲情话。高志元看见他们,马上就皱起眉头把脸掉开。他以为在那些人里面一定没有吴仁民和熊智君。

 "但是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他们临时改变了心思,或者还是仁民在捣鬼,他故意拿到公园去的话来骗我?"

 这样想着他觉得一团高兴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在梧桐树下找到一把空椅子,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便索把吴仁民的事情抛开,走出公园找方亚丹去了。

 吴仁民和熊智君的确到公园来过,而且高志元进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公园里面。但是不久他们就出去了。吴仁民约熊智君去看电影,她并没有推辞。

 他们到了电影院,时间还早,只有寥寥的十多个人。他们在厅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两个座位。

 他和她坐得这样近,两个人的手臂差不多靠着,这还是第一次。他觉得有些不安,但又很高兴。她的脸微微红着,脸上出笑容。这笑容在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消去。她并不避开他的注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她也许比他更热情,虽然在表面上没有表示出来。但是他也看得出她很愿意同他接近。

 在公园里他们并没有谈许多话,他们的注意力被大自然的美景吸引去了。他们问答的都是普通的话,但里面也含有特别的关心,这是彼此在沉默中也能够感觉到的。

 如今在这阴暗的、并不十分宽敞的电影院里,沉闷的空气开始窒息他们,一种隐隐的闷热把他们的热情点燃起来,使他们觉得需要着向对方进攻,但又害怕这进攻会受到阻力。起初他们并不多说话。说一句话好像都很困难。因为一句话里面必须含着几句话的意思,要使听话的人从这句话里体会出未说的话来,但同时又害怕听的人误解了意思。这时候更能够表达出他们的心情的就是那偶尔遇着的彼此的眼光。虽然是眼光一注视,脸一红,嘴一笑,彼此就把头掉开或者埋下来,但是那心的颤动,那使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的心的颤动,却使得彼此都忘了自己。这是刺,这是陶醉,这是热。虽然不见得就是吴仁民所想的那一种,然而这许多天来过惯了孤寂、冷静的生活的吴仁民终于被它倒了。在一阵烈的感情波动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说话了:"智君,"他突然用了战抖的声音轻轻地在她的耳边唤道。

 她掉过脸看他。他却觉得咽喉被堵了,挣红了脸,半晌才说出下面的话,声音依旧抖得厉害:"智君,我说…这种生活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那样地寂寞。那样地冷静。

 那样地孤独。别人都说我浪漫,轻浮,鲁莽,空想…我的周围永远是黑暗。就没有一个关心我、爱我的人…但是你来了。你从黑暗里出现了…智君,你把黑暗给我扫去了。你把过去的阴影都给我驱散了。你给我带来一线的光明,一线的希望。在你的美丽的眼睛里我看出了我这许多年的痛苦的报酬…我爱你,智君,我爱你…但是你会爱我么?你会爱我这个被许多人轻视的人么?…我愿意把我的鲜红的心献给你,只要你肯答应,我愿意立刻为你牺牲一切。…如今在你的面前,在你的身边,我把整个仇视我的世界都忘掉了。我又有了新的勇气了。智君…我请求你允许我…我请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把那一线的光明和希望给我带走,让我再落进黑暗里去。…我不能够再过那种生活。…"在这长篇的叙说的中间,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的眼睛和嘴上移动。他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它们。他的话并没有完结,但是热情使他说不下去了。他便拿起她的左手,用两只手‮摩抚‬它,好像在表示他害怕把她失掉。

 "先生,"她开始用温柔的声音回答他。她的眼睛里已经嵌着明亮的泪珠了。她把脸放得离他更近,她就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我生存到现在全是拜领你的赐与么?我不是对你说过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么?先生,我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倘使我果然可以帮助你,倘使你果然需要我,我是一点也不吝惜的。先生,像我这样的女子还值得你爱么?…我果然还有得到你的伟大的爱情的幸福么?…先生,我的感激,我对你的感激,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话来表明我的——"电灯突然灭了。她的话也就跟着中断,她不能够继续说下去了。音乐响起来,银幕上现出了人影。她的心被一阵剧烈的感情的波动捣碎了,她不能够再支持,就把头斜靠下去,紧紧靠在他的肩头。她的头和她的身子抖得厉害,这颤动代替她的嘴说出来那许多许多不能够用语言表示的意思。他完全了解她了。

 银幕上开始了一场生活的斗争。在黑暗的社会里一个女郎生长了。她有一颗纯白的心,不知道这社会上的种种事象,平静地在贫穷里生活下去,一直到开花的年纪。于是引来了,她的纯白的心是不能够抵抗的,她受了欺骗,还以为是在做恋爱的梦。然而梦醒了,理想破灭了。她看见金钱怎样摧残了爱情。这就是造成她的堕落的原因。这以后的几年中间的放生活把她的青春差不多要消磨尽了,她准备着躺下去走进永恒的门。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个天真的青年来了。他的纯洁的伟大的爱情终于扫尽了她的过去的阴影,使她得到了新生。

 电灯重放光明,厅子里响起了说话的声音。观众不多。这是"休息十分钟"的时候。

 这是美国资产阶级的导演的典型的爱情作品,从那种千篇一律的流行的大众小说里取材的。靠着导演的艺术才能,这张片子还紧张动人,使得观众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银幕上的动作。最后的团圆才给他们带来轻快,但是这轻快就把以前的作用完全扫除了。

 这张片子对于吴仁民和熊智君却另有一种作用。他们在影片里看出了另一种意义。这是和他们的生活有关联的。尤其是那个最后的团圆明显地给了他们一个希望,为希望无疑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电灯重燃的时候,熊智君把头从吴仁民的肩上抬起来,望着他一笑。

 "怎么,你哭了。"他带笑地说,便取出手帕替她揩眼泪。

 她并不拒绝,就让他替她揩,只是微笑地解释道:"我太爱哭了。我看电影看到悲惨的情节,常常会哭的。"

 "但是这个结局不是很好的吗?"他鼓舞地再说了一句。

 "是的,这个结局倒给了我不少的勇气。先生,你看,我真会像影片里的主人公那样得到新生么?你真愿意救我么?"

 她温和地问。她敬爱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和她的脸都充满了爱情和感激,但是感激比爱情更多。

 "智君,究竟是你救我还是我救你?你为什么还要疑惑?你不知道我没有遇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如今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现在得到你,我又有勇气,我又有力量来奋斗了。我应该感激你。"他说话时,他的眼睛,他的脸也充满了爱情和感激,他的爱情比感激多。

 她翻看手里的说明书,知道下半场演笑剧。她是不喜欢看笑剧的,便说:"我们不要看笑剧吧。笑剧没有什么意思。"

 "好,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他说着就站起来。

 熊智君没有说什么,点一点头,算是默认了。

 他们走出电影院,两个人的态度就不同了。他们在人行道上走着,她把手挽住他的膀子,身子挨着他的身子,完全像一对情人。这变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但是他们都觉得很自然。

 他们走进了一家广东酒楼,地方清静,又清洁。两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并没有闹声来打扰他们。他们点了几样菜,慢慢地喝着茶谈话。

 不久菜端上了桌子,伙计来问要不要喝酒。吴仁民本来说要,但是熊智君在旁边劝阻他,他就听从了她的话。

 在吃饭的时候两个人是很亲密的,在路上和在电车里两个人也是很亲密的。他送她到了家,时候还早。她让他进了她的房间,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茶。

 "你觉得今天过得满意吗?"他端了茶杯放在嘴边,一面望着她的带笑的脸,忽然问了上面的话。

 "我这几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过,"她满意地回答说,并不坐下,就站在他的旁边,柔情地看着他。

 这样的长久的注视给了他一种暗示。他放下茶杯站起来。

 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不退后。他一把搂着她,在她的脸上、嘴上狂热地落着急雨似的吻。

 她闭了眼睛默默地受着他的接吻,像在受一次祝福似的。

 她的身子因爱情和喜悦而微微颤动。等他停止了接吻低声唤她时,她才睁开眼睛,梦幻似地问道:"先生,我们是在梦里么?"

 "你明明在我的怀里,为什么疑心在做梦?"他亲热地说,把她抱得更紧。

 "那么我的梦想就变为真实了,"她柔和地低声说。"先生,我从没有想到真实会是如此美丽的…比梦还美丽。我早就梦见你来了。"

 "你早就梦见我来了?"

 "是的,先生,我很早就梦见你来了。在梦里人是很自由的,很大胆的。我们会梦见许多在白天里不敢想到的事情。先生,你以为我为着一个男人黑纱而梦见另一个男人,这是不应该的吗?其实我同他结婚以后我就梦见过你了。我为他了一年多的黑纱,直到那天在墓地上遇见你,我回家才把黑纱去掉…先生,你以为这是不应该的吗?"

 "智君,为什么还提那些过去的事情?对于你,我决不会有苛刻的话,决不会有责备的心思。纯洁的爱情是要超过一切的。现在像你这样的女子是不多的。你才是我所追求的女。"

 "先生,我很早就梦见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会来拯救我的。我等了你这许久。你果然来了。你来了以后我过去的一切痛苦都消散了。这真正像一场梦,一场美丽的梦…爱情是很美丽的,比梦还更美丽…我只希望它长久继续下去,不要像梦那样短,因为美丽的梦是最短的。"

 "爱情是不死的,它比什么都长久。智君,你不要担心。我们的爱情是不会死的。你叫我等得好苦。你为什么不早来?一定要在我经历了那许多痛苦以后…但是你终于来了。我纵然受了那许多苦,现在也由你来给我报偿了…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也是…"但是两个人都掉下了眼泪。

 "啊,我忘了一件事情。张太太,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她想见你,要我给她介绍。我下去看看她回来没有?"她忽然挣开他的怀抱,就要往楼下走。

 "智君,你的眼睛还是的。你这样下去,不怕她看见会笑你吗?你过来,让我给你把眼泪揩干净,"他低声唤她道。

 她果然走过去,让他用手帕替她揩眼泪。他一面揩,一面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见我?我不愿意见那种新式的官太太。"

 "她自然不会认识你,所以才要我来介绍。她听见我说起你,我把你的姓名和我知道关于你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她说虽然不认识你,却很想和你见面。她一定要我介绍。她的丈夫在C地(C地:指江苏的镇江)做官。她是我的同乡,和我们家里又有点亲戚关系。人是很好的,和普通的官太太完全不同。我想你也会喜欢见她。"她说到这里,不等他发表意见,就急急地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她走回房来,带了点失望的神情,惋惜地说:"真是不巧得很。她今天下午刚刚搭火车到C地去了,是临时决定走的。"

 "这倒不要紧。我时常到这里来,等她回来时再见面吧,"他这样安慰她,便不再去想那件事情,他甚至忘记问那个女人的姓名。

 从这天起吴仁民和熊智君成了一对情人。他每天都要和她见面,或者在她的家里,或者在公园里,在电影院中。总之,他们两个每天都要在一处度过一部分的光,不然吴仁民就不能够安静地生活下去。高志元的嘲笑和劝阻都没有用。他的心眼已经被爱情关住了。

 但是爱情的路并不是完全平坦的。在拥抱接吻以外,有时候他们还要眼泪,或者要费些时间说着解释的话,譬如有一次他忽然正经地问道:"智君,你真愿意把一切都付给我?你就没有一点顾虑吗?"

 "顾虑,我还有什么顾虑呢?"她微笑地摇摇头说。"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我是怎样想就怎样做的人。前一次不是为了爱情离家庭吗?还亏得你救了我…""你不要再提那件事情,"他连忙打岔说。"如今再提那件事,别人听见也许会加一番恶意的解释,反倒把我的好心变成歹意了。并且那时候我是毫不费力的。我实在不配接受你的感激。"

 "先生,"她依旧温柔地说。"为什么我不应该再提那件事?一个女人的感激是到死方休的。我们用不着害怕别人的恶意的解释,只要相信得过自己的心是纯洁的…先生,我担心的是,恐怕我值不得接受你的爱情,我对你不会有什么帮助,尤其是我这个病弱的身体只会累人。我把我的一切付给你,对于你恐怕也不会有好处。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后悔?智君,你说这样的话?"他失望地说。"我们的爱情才开始,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你不相信我了。智君,你真的不相信我的爱情,你真的不肯把你的一切付给我,不肯接受我的一切,以便来安慰我,拯救我吗?"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她说着又对他温柔地笑了笑。"我早已说过我是毫不吝惜的。我相信你,先生,我相信你的一切。只是我担心我配不上你,我值不得你的爱情。"

 "你又在说傻话了。"他也微笑。"在爱情里只有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并没有什么配不配。像你这样聪明而且大方的人难道就不了解这一层?"

 "先生,我说得不错。这个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病弱的身体对你不会有什么帮助,反而会牵累你。所以我愿意让你知道我是随时都可以走的,假若我的存在对你的工作有妨害,我随时都可以离开你,虽然我那爱你的心永远不变…"她还要说下去,却被他用接吻把她的嘴蒙住了。他有了不少的爱情的经验,他也知道用接吻来阻止她说出他不愿意听的话。他的确爱她,他的确愿意为她牺牲一切。她的存在就是对他的鼓舞和帮助。为什么他还须得向她要求别的帮助呢?为什么他还须得要求她离开他呢?那简直是不可能想象的事情。

 她太过虑了。也许是过去的痛苦生活给了她太多的阴影,使她有时候也会做阴郁思想的俘虏,所以她常常说那样的话。

 但是他坚决地相信他的热烈的爱情终于可以改变她,把一切的阴影给她扫除掉,使她做一个勇敢的女人。是的,他觉得他对这个很有把握,而且有时候她已经是够勇敢的了。

 吴仁民在这些时候的确沉溺在爱情的海里。在表面上他似乎有了大的改变。他从熊智君那里得到了勇气,又要用这勇气来救她。他把拯救一个女人的责任放在自己的肩头,觉得这要比为人类谋幸福的工作切实得多。

 他不到工会去了。他也不到李剑虹家里去了。对方亚丹和高志元们经营的事情他也不过问了。他虽然依旧同高志元住在一间房里,可是两个人谈话的机会现在少得多了。他常常不在家。高志元近来也常常出去,好像故意避开他一般。两个人在一处时高志元总要说几句挖苦他的话。这些话使他苦恼,他不能够埋怨高志元,因为他知道是什么动机鼓舞着高志元说这些话,他也觉得高志元是有理的。但是爱情已经把他的心眼蒙闭了。起初高志元常常正言劝告他。劝告没有用,高志元就用挖苦的话来他。因此吴仁民在记里就写了几段责备高志元的话。

 譬如在某一天的记里他写着:

 今天早晨正要出去看智君,这是我昨天和她约定的,却被志元把我拦住了。他涨红脸生气地问:"你今天不到熊智君那里去不可以吗?"

 他的态度和问话使我不高兴。他这几天故意向我说她的坏处,又挖苦我去"从事求爱运动",这些我都忍受了。我并没有和他辩论。但是他还觉得不够,还要来干涉我。我不能够再忍耐了。我回答他:"我为什么不到那里去呢?我只有在她那里才得到安慰,才得到快乐。在整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爱我,关心我。你们都只知道你们的主义,你们都只知道你们自己,你们里面没有一个人关心到我身上。你们是不会了解我的。"我气冲冲地说了上面的话就不再去理他,一个人径自去了。我走到后门口还听见他在楼上叫我。我并不答应他。

 我走在路上时还觉得我生气是有理由的。朋友们的确不了解我。张小川他们不用说了,他们也许不算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来就很少。近来只有志元、亚丹两个对我好。但他们还是只为信仰、为团体打算,只为他们自己打算。至于我的痛苦,我的幸福,他们是丝毫不关心的。

 朋友究竟是朋友埃在我需要着帮助的时候,他们反而把我推出门去,什么也不给。她预备把我所需要的给我,而他们又不许我接受。他们永远拿着那些腐败的道德理论来麻烦我。

 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要我享受爱情的幸福呢?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许我在女的温暖的爱抚中养好我的创伤呢?我有爱情的权利,他们不能干涉。

 为了她我甘愿牺牲一切。在她的眼里我看出了我的法律——现在是实行这句话的时候了…他第二天无意间把记拿给高志元看。爱情的幸福使他微笑,他没有一点恶意。他也想不到高志元读了记会有什么样的感想。

 "你太没有道理。"高志元放下记生气地责备他说。"昨天我们的团体开会,就在会上决定我和亚丹到F地去的事情。我们特地请你参加。难道这是我们的错?"

 这一番话使吴仁民明白了许多事情,前一天想不到的那许多事情。他知道高志元说的是真话。他们那个团体是新近成立的,除了高志元和方亚丹外还有不少的青年同志。这些人里面有几个他也见过,都是很热心的青年。他们虽然不常和他往来,却很尊敬他,而且对他平的主张也有点同情。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请他去参加昨天的集会。但是他误解了高志元的意思,反而生气地拒绝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明呢?我本来可以参加的,"他后悔地失声叫起来。

 "不早说明?哪个叫你那样慌张。我想说第二句话也来不及。我叫你,你又不答应。"高志元张开阔嘴发出哂笑说。

 吴仁民红了脸,把头埋下去。他很后悔昨天错过了那个团体的集会。他知道为了爱情就冷淡团体的工作是不应该的,而且他还害怕那些平对他有好感的人也会因此误解他。他又觉得昨天他对高志元的态度也不对,更不应该在记上面写那些责备的话。

 "现在还是爱情胜利的时代。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被爱情得这样深。"高志元继续嘲笑说。"你试试回想你这一向来的行为。你真要为着爱情牺牲一切吗?"

 吴仁民不回答,依旧埋下头,过了半晌才低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到F地去?"

 "到F地去,已经决定了。路费也寄到了。行期大概在一个月以后,因为还有别的事情…"他说到这里马上住了口,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事情?"吴仁民追地问。

 "跟你没有关系,我何必告诉你?反正你没有时间管这些事情。你说得对,我们永远是为着团体打算的。至于你,你还是到你那女的怀抱里去吧,"高志元依旧挖苦地说。

 吴仁民仰起脸看高志元。他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挣扎的表情。他咬着嘴皮,几次要说话,终于没有说出口,最后才吐出了从痛苦中迸出来的"志元"两个字。

 高志元圆睁着眼睛,惊奇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似的。但是过了好一会,他的脸部的表情又改变了。他笑了笑,拍着吴仁民的左肩说:"好,你还是到熊智君那里去吧。我们并没有权利阻止你享受爱情的幸福。我也没有权利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是希望你牢牢记住我们对你的期望,希望你不要毫无怜悯地毁掉你自己。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离开了女人是不能生活的。"接着他又一笑。这不再是哂笑,这是善意的笑。

 吴仁民脸上的云也渐渐地散去了。他忽然抓住高志元的手感动地说:"我绝不会改变我的信仰。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因为她改变信仰,也许我会使她变成我们的同志。"

 高志元并不相信这句话,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他不再说反驳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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