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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花孩子

 ——你的名字。

 ——出生日期。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

 ——出生地点。

 克罗地亚沙甲。

 ——职业。

 学生。主修地质学。

 ——家里有。

 一个弟弟。父亲曾经在南斯拉夫共和国军队服役。今年五十三岁。他当兵的时候,恐怕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打甚么仗。

 ——父母亲的职业。

 我父亲是个水喉匠。我母亲在家照顾孩子。

 ——第一次被揍。

 大概两岁至三岁。是我母亲打我的。

 ——你打架吗。

 很少。第一次,大约四五年级,我十岁或十一岁。第二次,我十七岁,第十一班。

 ——克罗地亚打仗时,你知道吗。

 我当时第八班,不大知道。我跟我家人到防空

 ——你家人有受伤吗。

 没有。当时沙甲并没有很烈的战争,只有零星的狙击炮。我一个表哥,因为克罗地亚与南斯拉夫国家军队开战,他本来在布尔格莱德,因为他是克罗地亚人,很危险,所以他去了德国。

 ——你几时被征兵。

 十八至十九岁。但我反对战争,反对当兵,所以要求成为良心反对者,只当文职,不携武器。

 ——你会怎样说你的国籍。

 我不会说明我的国籍。

 ——为甚么。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在纸张上,我是克罗地亚人,但这没有意思。所有人其实都一样。

 ——但唱国歌的时候呢。

 你会怎样。我会跟其他人一样,站立。但这不表示甚么。

 ——你是个共产主义者吗。

 我不是。

 ——认同南斯拉夫的共产主义吗。

 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不那么的共产主义。我小时候南斯拉夫还比较有点社会主义,现在都没有了。

 ——你认同现在的南斯拉夫,还是社会主义的南斯拉夫。

 两个制度我都不认同。两个制度都没有充份保障个人的公民权利。

 ——你喜欢穿制服吗。

 不。

 ——你有运动或喜欢甚么体育活动。

 踢足球。手球。

 ——你认为体育能够化解人的暴力倾向吗。

 不。体育可以发精力,但不能化解人的暴力倾向。

 ——你怎样化解你的暴力倾向。

 我没有甚么暴力倾向。我从来不觉得内里有暴力。

 ——你自由吗。

 …这甚么意思。

 ——随便你怎样理解。

 你可以问得准确些吗。

 ——你随便答。

 这…我想我自由。

 ——你对你的生命,满意不满意?

 那一方面。

 ——每一方面。学习吧。家庭。爱情。。将来。工作。经济。

 不满意。我对整个生态系统不满意。我对社会的运作方式不满意q我也不满意在克罗地亚,越来越多小希特拉了。

 狄托上将的好儿女

 米高·来顿。我在美国乔治亚州出生。我父母都是南斯拉夫人。在家里,我们说英语,但他们我学南斯

 拉夫语,又我看二次大战的纪录片,狄托怎样带领南斯拉夫,成为共和国。后来我去布尔格莱德教书。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与克罗地亚开战,其后就是波斯尼亚。我辗转去了萨拉热窝,刚好围城。我在那里三年零七个月,活动范围只在我家与城里中央银行大厦我的办公室之间。开战后,我突然觉得好熟悉,在那里见过。想清楚,大吃一惊,原来在我父母我看的二次世界大战南斯拉夫战争记录片中见过,只不过,这一次,声音好大,好真,任何的音响效果都做不到那种震栗的效果,而且,记录片是黑白的,而这次我见到的,是彩的!所以可以看到血的颜色。丹尼尔。我是马其顿人。今年二十三岁。马其顿从一九九二年才第一次成为独立国家。人口只有二百万。我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话说中国的总理,我不知是谁,问狄托,马其顿在那里,有几多人。狄托声,在南斯拉夫南部,是其中一个共和国。人口有二百万。中国总理说,这容易,可以全都请他们来中国,我将他们安顿在酒店。那时我才知道,中国有亿计的人口。

 我小时候是少年先锋队,戴一顶红星帽,围红巾,是狄托的好儿女。

 狄托每年都会到各个共和国和自治区访问。我记得,他来马其顿,我母亲,已经九个月怀孕,拖著我,和我哥哥,为等见狄托一面,在街上等了十六小时。我一直哭,好冷,好饿,我眼困。我不明白我母亲为甚么会这样喜欢狄托。

 一九八0年五月四,狄托死了。我母亲哭得好厉害。所有的大人都在哭,好可怕。

 一直到一九九一年,每年的五月四下午三时,也就是狄托死的时刻,人们都会停车,站出来,敬礼静默,一分钟。

 南斯拉夫开战了。差不多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为甚么狄托死了,那么多人在哭。

 新嘉。我是共产员,在波斯尼亚萨拉热窝出生,现已退休,从前是个经济学者,在计划部门工作。我也是个回教徒,但我从来没有上过回教寺祈祷。我是共产员,所以我不祈祷。狄托的社会主义,是个自由

 的社会主义。意思就是说,可以同时是共产员和回教徒。

 我在这房子,已经居住了三十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人有屋住,有书读,病了有医生看,各个种族都享有平等公民权利,南斯拉夫分成六个共和国,阿尔巴尼亚人居住的科索沃,匈牙利人住的和扎和典娜,成了自治区。那时候的萨拉热窝,是个大熔炉,咖啡店的音乐好大磬,所有人都在这里,成天讲话,巴尔干半岛的电影,音乐,艺术,话剧,文学,都在这里上演出版,东欧洲的学生都来萨拉热窝大学读书。夏天我们就到克罗地亚海边渡假,几年会去一次意大利买衣服。

 狄托死时,我哭了,哭得很厉害。他是个英雄,给我们带来民族尊严。他带领我们对抗德国纳粹,后来又拒绝苏联的控制。

 围城时房子都给轰个稀烂。战后我们便将房子,慢慢的修好。看起来,还像三十年前一样舒适。但我知道已经不一样了。我已经全头银白,而满城都是美国和西方国家的士兵。

 我的朋友尔维亚人,全都离开了萨拉热窝。我儿子给拉进了集中营,不知所踪,怕都死了。

 亚林。我在科索沃毕城出生,长大,念大学。你会喜欢毕城,这是个古老的,美丽的城。城里回教寺和东正教、天主教的教堂并列,并留有土耳其人的浴池。我念化学,毕业后我就到酒厂做化验,在酒的一蒸与

 二蒸之间,化验酒的糖份与酒。科索沃在狄托的统治下是自治区,阿尔巴尼亚人有自己的报纸,电台,学校。一九八七年尔维亚共和国总统米罗史维治来到科索沃,发表了一个著名的演说,说在科索沃的尔维亚人不可以再受欺侮了,当时我还念大学最后一年。毕业后我就在这间酒厂工作。

 一九九o年他们就将我解雇。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所有的阿尔巴尼亚人都没了工做。我表哥在英国利斯城,这样我就去了利斯,做黑工,甚么都做,建筑,修车,电油站加油小工,剪草,油漆。我十分喜欢英国,气候温和,不像巴尔干,热天热得出火,冬天好冷,零下二十度,到六月都有雪。英国人又十分温文有礼,不过他们的警察和移民官员还是将我递回国。

 回到科索沃我到街市卖东西。在保加利亚买点货,到街市卖。

 我很想回到工厂工作,因为那才是我的专业。我不喜欢到街市去卖东西。

 一九九九年二月,尔维亚警察第一次到我家,并叫我和我家人走。没多久便开始战争。

 史维嘉。那真是我的,黄金岁月。那时我还是个芭蕾舞员。而且恋爱。

 一九八零年也就是秋托死那年,我好记得,我第二个女儿出生。但其实我又知道,我会自己一个人,终其馀生。

 我第二个女儿的父亲,不是我丈夫。

 他是个很吸引人的男人,很聪明。但他是一九三一年出生的,你可以想像那个年代出生的男人,对女有怎样的期待。

 但我没有离开他。我真傻。虽然我知道,最终我会自己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怎样,为何。

 就像庸俗小说,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秘密结婚了。

 狄托死那年,我好记得,我二十九岁。已经是个老女子了。我退了休,没有再跳舞。

 妮达。一九九四年,我第一次到科索沃。我感到很震惊。

 我从不知道科索沃那么贫穷,没有水,没有电,而且原来尔维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互相隔离。

 那次我和几个欧洲人权组织的人权工作者到科索沃考察。我当翻译。工作完毕,晚上我们想出去吃点东西。我们到了一间比萨店。进了店里,他们都看着我。我觉得好奇怪,问他们,店开吗。有东西吃吗。

 我和那几个工作夥伴说英语。店里的原来是阿尔巴尼亚人。我们点吃的时,说英语。后来我的夥伴上了厕所,我一个人,我想喝点东西,就跟他们说尔维亚语。那阿尔巴尼亚小伙子呆了。然后他说,你从那里来。我说,我从布尔格莱德来。他说,怪不得。

 在科索沃住的尔维亚人,从来不会到阿尔巴尼亚人开的店。阿尔巴尼亚人也不会到尔维亚人开的店子。打从狄托死后,科索沃就开始种族隔绝。其后发生战争,一点都不奇。

 一九九九年三月,北约军队开始轰炸我们的学校、医院、工厂,说我们在科索沃害阿尔巴尼亚卧。但我只到过科索沃一次,而且非常吃惊。

 现在我想生孩子。但他们放下的炸弹有放线。

 我不知道我应否冒险生孩子。

 我每天都想着地雷

 我只到,山羊所到的地方。野草丛生的地方,不要去。

 如果房子的门关著,不要去开。

 你不能分辨草,或地雷引线。

 每天你都行同一条小径。每一天你可能只是好运气。地雷的触发点是那么小,一个戒指那么大。

 你不会看见地雷。你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

 prorom-1和prom-1p,引发时可以弹至一米高,杀伤范围六十五米。那是最危险也是最常见的炸人地雷。空投地雷kb-1和kb-2,直径只有四十亳米,高八十五亳米,一瓶香水那么大,含三十五克tnt+rdx炸药。杀伤范围是二十五米。

 地雷会旅行。冬天的时候,有雪。地雷随雪浮起,融雪的时候,像种子一样,落到新的地方,静默等待。(所以不要相信地雷图。一个冬天以后,地雷浮移。已经清除的地雷田,可以重新,布满地雷。)

 地雷好感。反坦克地雷,像tma-4,一百公斤左右的压力就会引爆。如果你开车,小如快意,或者是南斯牌小汽车,只要碰著,就会引爆反坦克地雷。

 所有反坦克地雷都可以完全摧毁普通汽车(你没有机会),和严重摧毁坦克。

 ——炸人地雷,有以压力触发,或以引线触发。

 pma-1a只需要三公斤的压力就会爆发。三公斤,可能是一只,可能是一只猫,可以是你放下的一袋蕃茄。以引线触发的,只需要一公斤的拉力。

 烈而静默的地雷。等待时静默,爆发时好烈。

 甚至埋在地底。埋得太深了,就死亡。这是地雷稀有的死亡。

 地雷不死。第一次世界大战埋下的地雷,在法国,依然会爆发。

 地雷田八月时分,开满脸大的向葵。向葵,没有人到的地方,(连山羊都不会去的地方),开满了向葵。

 我时常都想着地雷。想着地雷的感,残酷,隐密(及向葵的盛开)。想着那些小手小脚,炸散了的,玫瑰花瓣一样的,小手小脚。

 我才知道,原来骨头都会烧黑。

 你必须尊重地雷。我从不轻佻。

 接近地雷的时刻。最隐暗的修院都没有这样安静。我的灵魂透明。一无所思。

 如果世间的想念,一闪而过,我就离开地雷田。

 因为在地雷田,你不能错。一次就是你的生命,或你的脚。

 金属探测器必必作响。可能只是罐头盖,可能是离家锁匙。当然也可能是极为微小的撞针。

 我那么轻,情人都没那么轻。三十度,探雷针轻轻触著地面,与地面成三十度,每次都那么准(你不能不准。你不能错一次。)

 如果我触著地雷(那么轻,那么温柔,那么准确。)(温柔的三十度)。三十度,是不会触发地雷的角度。

 如果不能拆除地雷的撞针,或移动地雷太危险,就在现场引爆。

 每次探雷针只移动两公分。两公分,那么细,那么密。(接近地雷,你不能疏)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死。死了,也没有人为我哭泣。

 但说甚么呢,种地雷的是我,拆地雷的也是我。

 我城萨拉热窝

 而我不过是你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一九九二年四月

 一个克罗地亚女子

 从桥的一边到另一边

 (桥总发生很多事情因此焚烧断裂)

 萨拉热窝的一边到另一边。

 从山到山

 生命的一种状态,与另一种。

 她没有走过去

 那从前翠蓝的玛嘉思嘉河

 这一

 开始了围城岁月

 我们走到街上那么亲密。

 二十万人,从此理解和平

 面包、和水

 一咖啡店会是忧伤的回忆

 诗、你喜爱的红星球队、血肠、乾净单、阳光及雾、最后一次你开的甲虫车

 原来生命里有千百种、微小事情

 除此以外

 我无法明白

 城里还有鸽子

 如果她离去

 萨拉热窝鸽子会告诉另一只

 譬如尔维亚鸽子怎样的平安消息

 我们山上的邻居

 和我踢足球的、喝啤酒的买一样颜色膏的怎样成了我们的强暴者

 一九九二年夏天

 这年夏天特别热

 冬天特别冷或许不是

 或许那只是我的感觉

 一九九二年波斯尼亚战争是我的第一次你还不相信

 “事情还远著呢。”你说。

 “这怎可有。”

 “我们一起生活那么多世纪了。尔维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

 “萨拉热窝是我们的、美丽的城。”

 “我祖母还以为狄托在打游击战。”①

 “这么久了。”我祖母说。

 “这场仗还没有打完。”

 这一年夏天的玫瑰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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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九四一到四五年,狄托带领南斯拉夫打游击战争,大战后建立第二度南斯拉夫共和国。一九一二至一

 三年的巴尔干战争,使巴尔干半岛离土耳其统治,却引起中欧洲各国争夺巴尔干土地,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大战后第一度南斯拉夫共和国成立,一九四一年大战时瓦解。

 坦克对坦克炮弹在城里行人路上开放有热有光,红的是血我的心微微震动

 是不是这一次?是不是我?

 一如果不是这一次?是那一次?

 一如果不是我,是谁?

 一何时,何地?并且请问…为甚么?

 我还天天出去照常上班没甚么好做

 除了想着手榴弹细小的碎片怎样撕裂妮莉的骨

 那么热,

 几乎可以取暖的躺在路边

 已经五天的尸体和其他垃圾一样

 无人清理

 我还穿著我的力奇球鞋背一个大袋里面有牙膏、厕纸、乾净的内(我母亲说:你一定要有乾净的内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只得一张纸的战时报纸

 隔壁的坦妮亚

 炸了腿多么难看

 她穿了她爸的穿

 每晚七时我们穿著球鞋飞奔穿过子弹和狙击炮去波斯尼亚酒店的的士高跳舞

 换上高跟鞋地牢挤满人

 比从前人还多

 砰!砰!砰!他们在炸城

 节奏强劲还不错

 九时五十五分

 如果决定就立即消失

 急急穿回球鞋

 如果不走就会到明天早上

 ——十时正宵:这是一个漫长的晚上正如其他

 有时我们会在街角庆祝生日和五个陌生的男子躲避炮弹

 犹如避雨我们谈到了苏格拉底五小时内

 我和五个男子恋爱(所以我母亲说,你一定要有乾净内

 甚至结婚

 和一个尔维亚人

 糖一百马克一公斤

 吃著微甜的蛋糕还有樱桃酒美国的人道援助罐头

 牛烤著香

 我的好兄弟尼温偷了汽车电池

 从来没有这样丰盛快乐的婚礼

 铜线接著铜线

 我们欢呼有——灯!

 有时我也会想到死

 但想到水的时候更多

 一次提二十公升

 我从不知道我力那么大

 用二十天三十天洗脸擦牙抹身用了半瓶

 如果我决定冲厕所

 这是我最重要而又艰难的决定

 邻居狄安排队取水的时候给炸光

 我表姊妮坦妮亚

 ——喝与不喝这就是问题喝

 冒著伤寒的危险不喝

 果仁一样枯乾

 想着这严峻的哲学问题

 忽然在医院

 原来骨头都会烧黑

 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水重要些,还是生命重要些

 但请相信我一九九三年八月苹果成的季节

 苹果一样成鸽子好瘦

 但鸽子还是鸽子

 我表姊妮坦妮亚只得一只脚

 没炮弹的时候一样带狗出去大便

 我不再想到死

 或水

 我父亲那么老了四十五岁天天背著自动出去打仗没想到死

 也没有死只是聋了

 所以早上或‮夜午‬轰炸或不都睡得很好醒来大声讲话,说:桑妮亚,你记著:活著。写下微小事情。

 我是个尽责任的女儿所以我活著

 并写下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生命重要些?还是自由重要些?”

 尼温说:“连水都不重要。”

 美利安和新嘉将她们有的每一滴水都给了大麻草

 谁管呢

 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八月了

 还有人卖晚开的玫瑰大麻草在火焰里一样生长已经一年零三个月

 都一样了

 尼温都不再想炮弹

 你的头那么大

 地下通道的警察还在指挥交通

 一个星期有七天

 尼温、美利安和新嘉

 就在警察身旁大麻

 弹奏摇滚乐:“你需要的只是爱,宝贝。”

 我们无法离开萨拉热窝

 无法过路

 无法有日子;过去,末来

 但请你相信我

 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这样自由

 烧光了萨拉热窝的栗子树

 于是想到鞋子

 打结的牛仔

 可以烧半个晚上

 烧到我祖母的红木柜

 还没有过完这个冬天

 尸体堆到那么高

 唯有在房子与房子之间的亲密空间

 埋葬兄弟

 全城已经没有人哭泣

 除了死者

 “死者归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我父亲大喊

 我母亲穿著乾净的内

 新雪新融还到河边洗衣服

 头和鞋子飘过

 因为死者归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万福玛莉亚”

 我母亲做了个十字就将谁人的头丢在一旁

 日子过去我也会怀念我有窗的房间

 尸体一样高的

 哇啦哇啦的

 厕所真的有人和我一样

 在杜比亚区的公寓房子高高住著

 在炮弹轰出的缺口张望

 可以望到山上狙击手的脸孔

 如果他没有蒙上脸可能是我的表哥保勤

 在另一个炮弹将他们轰碎之前

 如果你在街上停留就可以看到二十楼的依来威先生

 在没有墙的公寓房子高高住著

 穿著大衣和四只袜子

 对著玻璃碎片擦牙

 并且再也不肯下楼来

 也曾想过离开在围城的

 当初只是我决定不了如何将我的生命减到二十二公斤

 如何以重量来衡量我童年的记、私人电脑、以及我祖母留给我的发黑的银苹果

 而且城里还有三十万人(二十万人和我一样上过街)

 (“你需要的只是爱,宝贝”)

 离开就是背叛那么重

 我如何飞得起来我城萨拉热窝(如果你愿意,萨拉热窝也是你的城)

 从山到山狙击手看着我们过马路

 杀逃跑的鸭子一样

 一九九四年二月

 人们一样上市场

 没甚么好买卖香烟就是货币其次才是马克

 两支香烟一只金戒指

 五十马克一桶电油

 没有马克也没有香烟

 看看也好看看就是活著

 何况还有市场这样的微小事情

 坦克炸市场②

 市场就多了好多颜色好多骨头

 好像来了好多新货品

 我还不知道一样上班一样在办公室呆坐

 下班的时候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

 跟尼温、美利安和新嘉亲吻道好

 尼温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

 “我的感觉不对。”

 “我明天便去参加军队。”

 我没有再见到尼温,或美利安,或新嘉

 再没有意思

 这些红十字会失踪人口簿的名字

 机会游戏的失败者

 ②一九九四年二月,尔维亚军队轰炸萨拉热窝一个市场,六十八人死亡,二百人受伤。两个月后北约空袭尔维亚军队据点。

 你可以平安过到马路对面

 1你重新开始每一次的十字路口都是一次新局

 ——如果不是我,是谁?

 ——如果不是现在,何时?

 7子弹在你的下巴擦过

 4你给爆炸到从七楼窗口爬下

 9你跌下

 6你给中了

 2手榴弹在你身外五十米外爆或不爆

 1你重新开始

 0你又活了一天总有一次会是我。总有一次现在。

 但奇怪,总是想像中最痛我掩著伤口低下头

 见到了自己跟我表姊妮坦妮亚笑说,

 就像圣诞节

 你将我的肠脏回肚子去

 用头发好她还仔细的打了结

 我感觉如同礼物

 从此非常自由没有甚么好失去的了

 一九九五年四月

 带来了和平的消息

 正如很多次很多次停火了

 可以离开萨拉热窝了

 但我并不想离开

 我父亲失业了

 没仗打

 他成天在家发脾气

 我母亲买了几只

 养起来(“你不会知道,你甚么时候需要”)

 小邻居莫娜

 不停的吃雪糕

 我表姊妮坦妮亚

 只得一只脚去了意大利海边

 回来的时候

 刚到赶上重新开火

 噢我已经噢那么熟悉,

 那么庸俗

 坏片子一样,播完又播

 这次连人道罐头都没供应

 这场闹剧的道具也实在太差了

 我母亲却十分高兴而神气,说:桑妮亚,你永远不知道你甚么时候需要

 手榴弹一样

 狙击炮一样

 我不再躲在地牢睡

 我有窗没玻璃的房间尸体一样高的

 子弹飞过我头上

 嵌进墙里

 我将书桌移开

 拉上烂窗帘继续写

 头也没抬起

 手榴弹一样

 狙击炮一样

 排队取水的人龙一样

 有人突然掩著心现著奇怪的表情,倒下

 排队取水的人龙一样排队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不走时我也不走

 (我可不走,这头位等得我好辛苦)

 (我才不走,让你取我的水)

 美国记者

 那些心很大声也很大的美国记者见到了“勇敢的萨拉热窝人高贵的萨拉热窝人”

 他们其实不明白

 与勇敢与高贵无关的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因此我记得的很少

 关于战争国家自由

 一分为三③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签了的顿条约

 但萨拉热窝已不再是萨拉热窝

 玛嘉思嘉河河水血红却不是血

 人们都走到街上贴着墙走得好快

 没有炮弹了过马路还闪出飞奔

 那么静人好多还那么静

 鬼一样重重影子

 耳朵伸出头发一样的听觉

 好细好细

 听到了不存在的

 细丝撕裂的

 狙击炮的声音

 其后我记得的,这是这么多

 有声

 你还想我怎么样

 咖啡已不只是一杯咖啡

 水岂止是水

 ③一九九五年签定的的顿条约,将波斯尼亚共和国分成两个共和国,一是霎士加共和国,由尔维亚人管理;一是波斯尼亚-哈撒格维纳,波斯尼亚由波斯尼亚人管理,哈撒格维纳,波斯尼亚南部,由克罗地亚人管理。原来混杂的种族,分裂为三。

 微小事情

 何等微小亲近你坐在我面前那么远,

 我伸出手触及你,

 但我无法感觉

 一定是有甚么地方焚烧,焦黑,并断裂

 但不是我的伤口

 不是我的伤口

 我已经,

 完整无缺

 没有再可以失去的了

 因此非常自由

 我在围城里面而你在外面你焦急呼唤

 并且轻言爱我不至于发笑

 我是个诚实的人我珍爱而且依恋你所以我只能沉默

 转过脸去并不因为你离开,

 或背叛了甚么,

 并不因为你看或你从来没有过血

 我只是无法明白,所以也无法哭泣

 这其实与人无关

 每一个人只有她自己

 所以,只好这样了

 你总有很多以为

 战争与人,生与死

 爱或不爱望与愉悦

 但我只想活著接近泥土

 并写下

 生命的微小事情

 譬如你

 玫瑰。总会有玫瑰

 1.女子

 这些事情我听说过,但我从来没想到这是真的

 从圣经旧约时代的战争开始,已经是这样。我知道

 我知道,他们拉我,我姊姊,我母亲,和我祖母去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告诉我的孩子,我跟叔叔出去,不要等我吃晚餐,自己乖乖的,呵他们进来,一共三个,问我们有没有武器。但他们都没等我们回答,就将我推倒在地上我祖母说,他们连我都不放过。他们拉我去做体满地是血,一个接著另一个

 我见到保勤。当初还认不得是他,只觉得很

 他叫我。臭‮狗母‬。你记得我吗。我是保勤。第八班的,上你地理课的保勤。我记得,保勤是我的学生。

 我罚他做功课。我闭上眼。他是第一个。我不想看。

 其他的都无所谓了。但为甚么他们将小学课室改成了集中营。我们营里,最小的九岁,最老的六十五岁。每天都拉出去,三小时,五小时,有时一夜,自己爬回来

 我反抗。越反抗他们越高兴,笑闹著

 他们喝好多酒,将酒瓶挤进来。我叫他们杀我,他们只是笑

 他说,我接到命令要这样做。我对你的下体一点兴趣都没有。好脏好臭

 就在我父亲面前。我父亲闭上眼

 但我不想死。我想活著

 就在我家。只有这么一次,我算是幸运的了

 不知是甚么,只是小便那里好痛,好痛,好像扯开我一样痛

 好多好多的脓,血乾了,黏著,两腿都张不

 g开。张开的时候,生原来都会长蛆虫

 全身都痛,但我和妮娜,还是爬窗走了

 他们放了我,和妮坦妮亚,和坦妮思。我们都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没有办法再堕胎了。我们怀著我们强暴者,我们敌人的孩子,这是最残酷的折磨

 我怎样说。我无法说。我不敢说。我一生都要背负羞。我是个肮脏的女子。

 这是一生的伤害。我的身体会痊愈。我的伤害隐密。但我试著承受。我告诉自己,你一定要坚强,没事情发生一样生活

 为甚么我受到伤害,觉得羞的要是我,而不是伤害我的人

 但我无法憎恨。我可以憎恨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一个和我有某种联系的人。我不知如何憎恨一群陌生人

 生活是长久的。我会忍耐的生活下去

 我离开了南斯拉夫。我不愿意再看见那片土地。

 或许我一生都不会再回去。我在这里很好,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的创伤我要将我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诉说。医生,心理医生,联合国难民专员公署的职员,红十字会义务工作者,欧洲安全合作组织的人权工作者,电视台记者,一次又一次。但我真的不想说,不想说,够了。

 经过已经够了,请不要再要我说

 我并不憎恨,我只是轻视。轻视那些只敢一群人活动的,那些要征服的,暴力的,只会破坏的,愚蠢又自以为是的,男人。而且我第一次想到,这些事情,由来以久。从和平时期那些对女的轻篾,以为女子不过是给睡的和生孩子的和属于某一个男人的,就已经播下了强暴的种子

 2.惊动

 ——我不知道为甚么。我只是成天很累,老想睡,每天睡十小时,还不够,还想睡。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天天上的土高,或到咖啡店酒吧和我的朋友,喝酒谈天,到早上二时。战争以后我甚么都不想做,甚么都不想说。连男朋友都分了手。战争时我们天天在一起,是生死与共的意思。奇怪,和平了我就觉得,很麻木,不想见他,见到他,无话可说。

 我会想,这些事情我都见过了,我下半生怎样过呢。

 好像经过蚀,眼盲了,全身都烧伤。

 ——现在我天天上班,一天跟另一天一样。我会觉得,战争时期我快乐些。怎么说了,战争时期,生活只

 有一时一刻。我不会想从前,想起从前心会痛。

 我也不会想将来。我们是没有将来的。过了一天就为一天祈祷。战争时期,生活那么密,那么丰富…不会觉得闷。每天都有这么多事情发生。

 战争之后,我不再看电影。我无法看电影。看电影会今我很愤怒。电影是那么虚假,那些爱情喇,生死喇,战争喇,打不死喇。怎么会,爆炸了,电影主角还在那里跳来跳去,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他们不知道,炮弹碎片可以二百米外都杀死人的。好小,小指指甲那么小,很快,很热的,撕开你的心。我的邻居伊斯温,就这样死了。

 还有声音。没有任何电影可以模仿坦克大炮那种,地震一样的声音。我想地狱裂开,就是这样的声

 ——我甚么都没有说。他们都问我,你从南斯拉夫来,南斯拉夫的战争怎样。我说,我不知道怎样。

 没甚么。

 你怎样和那些晚晚坐在电视机面前的人说战争。

 而我已经可以从声音分辨狙击炮的口径,或远近:甚么时候应该躲避,甚么时候可以继续前行。

 他们还找了个精神科医生来跟我谈话。她是个孩子脸的女子,很单纯。我不想令她难堪,我只说,你还想我怎么样。

 我如何说毁坏。

 战争以后,很闷。日子很长。

 3.桥

 河的一边与另一边,相连的就是桥。

 桥的意思,就是亲近与沟通。

 时间是那么悠长。建一条桥,要那么长的时间。

 而桥又可以从一边到另一边,相连土地,很久很久。

 波斯尼亚哈撒格维纳莫思得那条十六世纪的土耳其桥,回教徒与天主教徒开火时将桥毁掉。从此河就分了两岸。波斯尼亚回教徒住一岸,克罗地亚天主教徒住另一岸。波斯尼亚回教徒住那岸,用波斯尼亚马克。克罗地亚天主教徒住那岸,用克罗地亚贯拉。

 时间可以那么短暂。几秒钟,就将世纪以来的联系炸毁。多瑙河的两岸,一边有东正教堂,一边有天主教堂。信徒过桥去他们的教堂。桥的一边,有我从前上的小学校。桥的另一边,有我的大学。我在国家剧院

 跳舞,在桥的一边,我回家,在桥的另一边。后来我结婚,搬到了桥的一边,医院在桥的另一边:孩子出生。布尔格莱德,过了桥,九十公里以外,就是。

 分离。莱维撒的三条桥,全被炸毁。人们每天每夜都在桥上,唱歌,静坐,保护桥。但北约军队还是炸了桥。当时还有车子在桥上经过。从此多瑙河就在桥上过。

 断裂了的桥,远远还可以看到。桥断了以后,河上很多小船,很忙碌的,来来回回。很多人在河边看断桥。

 4.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四

 我在课室等学生。论题是,科索沃应该独立吗。

 但支持阿尔巴尼亚那方面,学生一个都没有来。等到下午三时依温来了,跟我说,我们不能辩论了,我们没有准备好。我不气了,说,你们怕吗。不过叫你们辩论,你们都怕。依温喃喃的不知他说甚么。

 这时我听到轰炸。果然是具的。

 我还不相信。我只好站起来,说,没事的,几天就完了。

 这天晚上八时北约军队炸了球场。足球场十年前是军营。可能他们以为这是单营。不知有没有人受伤,警报响起好恐怖。警报比轰炸更恐怖。

 一九九九年四月一

 这是我一生最难过的一天。吵得很。每个人部在哭。我说,你们不要再哭了。烦死了。

 杜比芙嘉和她丈夫和她两个孩子,行李都不见了,就挽著两个破胶袋回来。我都认不得她们了,两个孩子好像火柴公仔,小但尼才八岁,吓死人,头发都白了。我抱著杜比芙嘉,我说,怎么了,你们不是要走吗。杜比芙嘉说,走了八天,碰到尔维亚军队,我们都不敢走不敢动。去到边境,边境关了,不准人过,人龙有三十公里。我们又走回来,不知走了多少天。今天几号了。

 亚历山大和孩子原本已经收拾了,好多袋,放在客厅里,我说不要走了我们就在这里。起码这里有面粉,有水。

 晚上窝锔了面包,还有点肠。不敢多吃,每人两片,不知这场仗打多久。

 外头一直开,到处都著了大好光。孩子睡了,阿里山大收音机。

 没什么好作,我在睡觉,忽然听到声,好像下雷雨。我醒了,心跳得好急。莫非军队进城了,这么快,昨天还在炸炼油厂,今天就来了。我立刻起来挽起我的小皮袋。史维嘉易在对面客厅见到我,便叫过来:他们在开庆祝。停战了。”

 停战了,这是甚么意思。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一

 今天全蚀。是百年以来欧洲的第一次。之前一直天天都好热,头清亮而有毒,但今天全蚀,街上好多人在卖黑眼镜,前一晚却下大雨。全蚀的这一天,天

 看不见头,天色好昏暗。

 全蚀,和很多天色昏暗的日子一样。

 蚀在上午十一时三十分开始。全蚀只有一分钟,很黑。突外转冷,十一时开始家里便没有电。

 没有电又没有电池。没有糖。桥又炸断了。工厂炸了,一直关著,没叫我们去上班。我不知道今个冬天日子怎样过。

 静默(l)尼古斯带我去找一个尔维亚女子。自从尔维亚军队从科索沃首都毕殊典娜撤罩以后,尔维亚人就受到阿尔巴尼亚人的报复和袭击,每天都有谋杀和放火抢劫的事件。毕殊典娜表面看来很平静。但谋杀事件,就发生在走五分钟以外的地方。

 雨维亚女子住在城中心,是尼古斯的邻居。尼古斯是阿尔巴尼亚人,是毕殊典娜大学牙医科三年级学生。打完仗,学校还没复课,他就为北的军队当翻译。这天我请他做一天散工,替我当翻译。他说阿尔巴尼亚语,和雨维亚语,造有英语。在科索沃,雨维亚是殖民宗主国,官方语言是雨维亚语。很多在科索沃生活了十几年的尔维亚人,不会税阿尔巴尼亚语,虽然科索沃百分之九十的人口,都是说阿尔巴尼亚语的阿尔巴尼亚人。但阿尔巴尼亚人全都曾说尔维亚籍。

 女子的公寓房子,很小,不过是一个房间,厨房和厕所。墙上是东正教的神像。挂了木刻,好多瓷器小摆设,房间内放了一套一公尺直径的卫星接收碟。她的房间,好像刚搬进去,一小袋一小袋,她身边有个大皮包。电视开着。她一直在抽烟,没有停。我是马其顿人。她说。在马其顿出生。

 我皱着眉,跟尼古斯说,这样她不是尔维臣人离开的时候,尼古斯说,她是尔维亚人,我认识她很久了。但她怕。她不敢认。

 (2)他说,你叫我尼古拉斯好了。尼古拉斯是天主教徒的名字。圣尼古拉斯,是旅行者的守护圣人。很多问题他没答。我再问一次。他还是没答。再问,他说,这些问题我不答。

 他不肯答的问题,所说的,比他答的更多。

 尼古拉斯住在毕殊典娜阳光山的山脚,一个尔维亚人的公寓社区。很多人已经搬走。还没有搬走的,北的军队在门前停了军车,架起自勤,保护他们不会受到阿尔巴尼亚人的袭击。

 公寓的墙上满各种颜色的口号。UCK,是科索沃解放军,(注:此处为一图形,呈叉形,无法表示出来,故空。)就是尔维亚人团结的图像。十字是东正教十字架,C是四方的尔维亚人。

 “静默就是同谋者。”

 同谋者一:“我不认得他们。”

 我在马其顿出生,是马其顿人。我一直住在史国比市,十六年前我来到了科索沃,在这里结了婚,又在这里鹤我丈夫分开,在这里生了孩子。现在孩子都大了,在马其顿,在尔维亚,在黑山共和国。

 来到毕斯典娜后,我便在巴士上工作。我丈夫很快便离开,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了,可能去了德国。五年前我买了这间小房子,房子的每一公分地方,都是我在巴士上卖票赚回来的钱。卫星接收碟,电视机,唱机,电炉,这些瓷器,没有一件不是我赚的钱买回来的。这房子就是我的一生了。战争开始巴士停驶,连薪水都发不出来。他们就发给了我一大叠巴士票当薪水。现在战争结束了,巴士都烧光。我还留着这一大叠巴士票。

 前天有人来敲我的门。他进来,在桌子上放下了手,说,这房子给我住。我说,这是我一生赚回来的房子,我不走,除非你将我杀了。

 他没杀我,走了。他是阿尔巴尼亚人。

 两个月前尔维亚警察来过。他们撞开了门,以为这是阿尔巴尼亚人的房子。他们看到我墙上的东正教神像,没说甚么便走了。

 那些尔维亚人,我不认得他们。我是阿尔巴尼亚人的好朋友,为甚么他们这样待我。

 现在我收拾好,随时预备离开。但我去那里呢,科索沃就是我的家。在尔维亚,我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又不想回马其顿。

 我随身的大皮包,里面有,我房子的契约,我的身份证明文件,我孩子的照片,少许德国马克,和那一大叠巴士票。

 同谋者二:“我的良心清白。”

 我读了很多有关尔维亚军队,比如说赤黑力和尔维亚警察的暴行。我亦读了奥玛斯加集中营里,回教徒囚犯怎样被尔维亚士兵待的报告。我又读了回教女子怎样被尔维亚军队强暴的访问。我跟波斯尼亚的回教徒,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谈,他们全都指控尔维亚军队杀害他们。沙拉热窝的人说,尔维亚人驶他们的邻居,他们完全不明白尔维亚人为什么要杀害他们。这是我们必须跟尔维亚人谈谈的原因。

 我可以跟你谈。但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只能谈我自己。其他人的行为,做了些甚么,完全与我无关。

 你知道,或你相信,我刚才方提及的事情,譬如集体屠杀、集中营、强暴的事件有发生吗?

 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不管政治。我是个普通人,我过普通生活,我只谈我自己。

 这好。就谈你自己。你在尔维亚出生吗?你甚么时候来到科索沃?

 我在布尔格莱德附近一个小城出生。我念大学时来到了毕殊典娜,已经差不多二十年。

 你还有家人在尔维亚吗?

 我有一个哥哥,因为去了布尔格莱德念书,自此便在布尔格莱德居住。

 你现时和家人同住吗?

 我母亲。你可以看到,我母亲已经很老了,空袭时她受了惊,她现时病,成天胃痛。我父亲已经逝世。

 太太呢?

 我还没有结婚。我女友,刚去了尔维亚。

 她是尔维亚人了?

 是。

 你大学毕业后就留在科索沃工作?

 我是水力工程师,在一间水力发电厂工作。

 空袭开始时,你在那里?当时情况怎样?

 我在工厂里。我听到爆炸的声音,好大声。所有的玻璃都碎了。

 当时你觉得怎样?你觉得愤怒吗?

 我觉得很愤怒。

 愤怒甚么?

 这是政治问题。我对政治没兴趣。

 你对北约的轰炸感到愤怒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对政治没兴趣。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

 你,作为一个尔维亚人,你会感到困难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只为我自己说话。我不管其他人。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只知道,我从来没对任何一个阿尔巴尼亚人或其他人做过任何坏事。我良心清白。所以我不会离开科索沃,我也不怕阿尔巴尼亚人的报复。

 你不走,你有甚么计划?

 发电厂战争后就关了,也不知道甚么时候重开。我现在希望在联合国找一份工作做,做甚么也好。

 你会再见到你的女友吗?

 我不知道。反正她是个医生,她也很忙。

 你有甚么想告诉我的吗?

 没有。我只回答你的问题。

 这我没甚么好问的了。

 同谋者三:“无论是我个人,抑或是一整个国家,我们难辞其咎。”

 我们当然有责任。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我们怕。我们软弱。我们坐视不理。一九九一年战争开始,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问题,生活很困难,没有工作,没有钱,每个人照顾自己都来不及,怎会想到在克罗地亚的战争,到底发生甚么事情。我们又容许警察和军队控制国家,没有人胆敢公开反对政府。没有人胆敢说她心里所想的。当时爱国主义抬头,所有的新闻媒介全都是政府的宣传机器。你说的奥玛斯加集中营,我就没有听过。新闻媒介也从不报导尔维亚军队用甚么武器,怎样对待敌方的平民,只报导尔维亚平民怎样被克罗地克——波斯尼亚回教徒杀害。

 西方媒介报导有集中营,尔维亚的官方会否认。到后来,人们根本不知道真实是怎样的,到现在都不知道。可能要到三十到五十年以后,所有的官方秘密文件都开放了,我们才知道战争的真正面貌。我知道在科索沃尔维亚警察有向平民开,但同时我又知道阿尔巴尼亚人一样袭击尔维亚警察。这是一场肮脏而愚蠢的战争。我感到内疚,因为我的力量是那么微小,而且我也怕…我只能尽我的能力,去帮助有需要的人。譬如我就帮我的阿尔巴尼亚朋友,离开科索沃,给她们带钱,给她们联络方法,让她们去德国,去瑞典、去安全的地方。我知道我很多朋友,在战争期间,都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回教徒,天主教徒或阿尔巴尼亚人。可能我们都内疚。我们只是个人,我们没有权力去停止这场战争,我们只能在微小的地方,做一点事,减轻我们的歉疚。但像我的朋友,尝试做一个好尔维亚人,帮助她的邻人,但西方国家介入之后,尔维亚人就成了大坏蛋,现在她们都受到报复。她们做错了甚么。

 同谋者:谁是同谋者

 谁是赤克力?恐怖份子?(没有人站出来说,我是赤克力。)谁在山上开?(可能是他,可能是她,也可能是我。他们和我今天都一样在城里走着。尔维亚人去了霎士加共和国,回教徒留在萨拉热窝。但谁在山上?谁发狙击炮?)谁是强暴者?(我们收集了很多受害者的口供,以备作战争法庭审讯的证据。很多受害者认得她们的强暴者,知道他们的名字叫谁是我们的邻人?(他们来敲门,叫我们走,放火烧我们的屋子,他们都蒙着头。他们蒙着头,因为他们认识我们,怕我们认出他们。)为甚么?(他们辩护证供说,我执行命今。这不关我的事)谁的血那么热?(可能他们事后都不敢承认。战争时期,他们随便喜欢做甚么便做甚么,都不会有任何后果。他们又一群一群的行事,就像一群狼。战争结束,他们知道那种行为不会被容忍,所以没有人会承认,他们曾经参予任何暴行)谁可能?(我第一次想到:可能是我。这是集体行为,在某种时空,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这个集体里的一个。在某种时空,任何残忍的,伤害人的行为,都是正常的。他们不是野兽,只是普通人。普通的意思是,没有顽强的个体意志或信。念去对抗战争的集体理念。)谁是同谋者?(可能是我。可能是我。)(无论你以为你的心,是多么的勇敢高贵)

 为了甚么而战?

 为了个零鸡蛋。

 为了自由。为了土地。

 为了我们的国家。我在这里出生,我父母在这里出生,我祖父母在这里出生。我们的土地在这里。

 为了美丽。战斗真美丽。像我折断你的手,骨头断裂那,暗哑而柔弱的声音。你会尖叫。

 为了利益。黑市电油,黑市糖,好大宗的军火买卖。

 为了愚蠢的民族主义。好像冷盘一样,随时拿出来奉客的民族主义。

 为了忘记上一次战争。

 为了复仇。

 为了我心中没的眼泪。

 为了…战争是这么一件事,一旦开始了,没法停止。没有人知道当初为甚么。

 为了…很多年轻人都像我一样,糊里糊涂的给扯了进去。根据国家的法律,我们每个男子都要服役。不管我们赞成抑或反对这场战争。一旦到了前线,很吵,很累,甚么都没想,停下便立即睡着。为了不得不反抗。我是个简单的男人,我不喜欢穿制服。我只想过稳定生活,给我的子和孩子一个家,有一份稳定而我又喜欢的工作。但我工作没有了,子和孩子都逃了难,我甚么都没有,我只得我自己一个人。我就去了参加军队…战争结束后我不特别高兴,只是好累。我将狙击炮交给组长,狙击炮好贵的,值七千法郎,我跟组长说:我从来不喜欢打仗,现在我要回家了,一天都不多留。

 …不要说为甚么,说起这些事情我会很愤怒。我不喜欢自己很愤怒。

 …不能说,因为这场战争,我变得强壮,并且得到自由。没有一场战争令人强壮与自由。战争都是肮脏的。但,我只能说,因为这一场战争,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声音。我二十五岁之前,我全心培育自己,全心学习;我二十五到四十岁,我所有的能力都花在孩子身上;孩子长大了,碰上这场战争,我第一次,上街反对战争。我第一次上街时,满面通红,我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因为这场战争,我认识到有很多不公义的事情,我们必须尽我们的能力去反对。因为这样,我觉得自由,而且充满力量。

 我们这几场战争,是因为互不容忍。这互不容忍的种子,很久之前已经播下。而互不容忍,是原始社会的特征。

 我没有能力制止这场战争,但我也从来不是同谋者。

 鬼魂国度

 “一次和另一次战争之间,就是和平。”

 “六百年前,土耳奇人在科索沃征服了尔维亚人。其后尔维亚人出卖他们的宗教和民族,变了回教徒,说阿尔巴尼亚语,但其实他们是尔维亚人。你看他们的姓,姓维治,只有尔维亚人才有这样的姓氏。但他们现在说,他们是阿尔巴尼亚人,还说我们害他们。

 “波斯尼亚人是其实就是尔维亚人。历史上根本没有波斯尼亚人。波斯尼亚人这个身份,是一九九二年波斯尼亚战争爆发才制造出来的。”

 “我祖父祖父祖父的弟弟,是黑山共和国的贵族。你看我就是王子了。黑山人很喜欢追溯他们的家族历史。每个人都几乎知道他们的家族故事。二十世纪了,黑山人还会有家族仇杀。我们是一个很有历史感的民族。”

 “我是马其顿人。狄托时期,我是南斯拉夫人。当时南斯拉夫很富裕,我们都说自己是南斯拉夫人,没有说尔维亚、波斯尼亚、克维地亚、阿尔巴尼亚、匈牙利、马其顿、黑山、史洛维亚、保加利亚人的。那么多种族的人住在巴尔干半岛,土地又曾被土耳其、意大利、保加利亚、奥地利一匈牙利帝国。德国所占领,我们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历史。二次大战以后的南斯拉夫国,是世纪以来最长的和平时期,这时我们有一个共同身份,就是南斯拉夫人。南斯拉夫分裂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国家。这个国家的军队,连直升机都没有一架,有十几架破战机,是保加利亚军队嫌太旧,不要,才给我们的。我们的国家,连个名字都没有。正式名字叫做‘前南斯拉夫共和国的马其顿共和国’,因为希腊不让我们叫做马其顿,他们说,马其顿是属于希腊的。”

 “他们不明白我们的战争,因为他们不明白我们的历史。”

 “南斯拉夫是个美丽的国家。她位于欧洲中心,史洛维亚共和国,与奥大利接壤,二次大战期间,曾被德国占领。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分裂,史洛维亚宣布独立,德国第一个承认史洛维亚。克罗地亚共和国,有美丽的长海岸,与意大利隔了一个爱的艾的海,十二世纪克罗地亚被梵蒂冈统治,其后为土耳其统治,其后拿破仑曾占领南克罗地亚。拿破仑于滑铁卢失败后,克罗地亚就落入奥地利——匈牙利帝国的手中。一次大战后,克罗地亚归入尔维亚-克罗地亚史洛维亚王国,但二次大战克罗地亚支持德国,在克罗地亚土地内大举尔维亚人。黑山共和国是个山区,隔开了波斯尼亚和尔维亚的土地。因为是个山区,所以一直很隔绝。波斯尼亚共和国南部也是山区,一直到公元九六O年波斯尼亚才离开尔维亚王国,独立自治,自此却成为东正教与拉丁基督教冲突之地。一四六八年,波斯尼亚被土耳其统治,凡四百年。土耳其奥特曼王国衰落,一八七八年柏林会议,土耳其将波斯尼亚交给奥大利一匈牙利。马其顿共和国,是一个高原,山中有湖,与阿尔巴尼亚、保加利亚、希腊接壤,历史上一直是希腊的一部份,至九世纪才为保加利亚所统治。尔维亚共和国,十四世纪国王史提芬·杜山统治期间是全盛时期,征服了阿尔巴尼亚和马其顿,一三八九年科索沃战争后,尔维亚被土耳其征服。尔维亚有两个自治区,北部的和扎和典娜,是一个大平原,主要种植粮食,南部的科索沃,是山区地带,贫瘠而隔绝,因此隔开了阿尔巴尼亚,含阿尔巴尼亚一九一三年立国时,无法将科索沃纳入国境。南斯拉夫是个美丽的国家,位于欧洲中心。欧洲的强国,从来没有停止争夺南斯拉夫的土地。

 “战争比我们的生命更长。我们死了。”

 “战争还没有完。我已经过了,很多个没有火的冬天。”

 停顿与隔绝

 我闭上眼,就见到了死者的衣服。摊在地上,死者五彩颜色的衣服。泥土翻起,是他们埋葬的地方。但他们为甚么穿那么,五彩颜色的衣服。如同,我记起萨拉热窝的玫瑰七月盛开。我姊说,玫瑰你的头那么大。

 这一年夏天,我来到巴尔干半岛。当初没想到会来。来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飞机延误。机师宣布:因为战机很忙,占了巴尔干的航道。战机轰炸尔维亚及黑山共和国。

 原来那么近。

 我怎么说,我的完整在毁壤之中,成为罪恶。

 我如何承受,完整的歉疚?

 为甚么,不是我?为甚么,不是现在?

 以自由为名,与自由无关的,战争。我怎样说。

 我只说他们说的。

 这一年的夏天,巴尔干半岛,他们说,特别热。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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