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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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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一个狂节以后,火车在黑暗之中奔驰。

 亚姆斯特丹。我来到了亚姆斯特丹。坐在咖啡店。其他人都大麻,大麻烟今我好眼困。他们说:有一个狂节。从亚姆斯特丹,坐火车。

 从亚姆斯特丹,坐火车,到南部。春天来了,有一个狂节。

 他说,你将我忘记。我说,好。

 然后我忘记。

 我挂上电话,看一看我的记事簿,用重拨打回去:对不起,我刚挂过来。我的记事簿有一个午餐约会,约下个星期三,十二时四十五分,拉贝拉店,请问是那一位。你认识…这里写,安德逊大太…吗?

 我去到更衣室,发觉我的泳衣跟巾跟头发都是的。服务员问我,女士,你忘记甚么了吗。我甚么时候已经游过泳了?我去报警:我失了车。我在停车场,找了两小时,找不到我的车。我报案:红色本田,车牌25txg235。警员说。请给我看看你的泊车票。警员看看我。说,你有没有记错了车牌号码。我打开手袋找记事簿。警员看到我的车匙,说,你的车匙,是获素车的车匙。我说,是吗,怎么会。拿出来看,果然是获素车的车匙,怎么会呢,我换了车,我怎会不知道。

 我回到家,有个女子,在客厅看电视,她好像我,只是比我年轻。我好惊,为甚么她会在这里,她一定有锁匙。为甚么她那么像我。为甚么她见到我,一点都不惊奇,又不害怕,只说,你去那里了,那么晚,我锔了蛋糕,你要不要吃。这样看来,她一定认识我,并且和我,有着不寻常的亲密关系…我今年五十二岁,叫做陈玉。我第一次来到阿姆斯特丹,足足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也就是,半生以前的事情。

 从渴望坐一程长程火车,我来到阿姆斯特丹。

 我在阿姆斯特丹,失去了一顶灰蓝色的绒帽。我在一间犹大圣殿,参加了一个逾越节的礼拜。我在新教堂寄了一封信。我坐电车。电车开好怏。我的母亲,我在阿姆斯特丹,我的母亲死了。

 我跳舞。我后来便没有跳。可一而不可再。可一而不可再。

 那一年,好多人死。我的中学同学,王永基,当警察,又叫做老丙。几十年没见,在香港看报纸知道他死了。我的小学同学,杨淑贞,和我的小学校长张培庆,同一年死。还有我父亲。

 我想到纽约去。我说。很伤心的时候,就说,我多么想念纽约。

 纽约是忘怀与自由。现在已经不大记得叶细细的脸孔。好多年都没有她的消息。她比我小几岁。想起她的时候,打电话给她。她很高兴,笑说,你这么久都不找我,怎么还没死。然后就说,我给我女儿气死了。我女儿。我女儿。我女儿。我女儿。我女儿念医好念法律好还是念建筑——生活有了最实质的内容——我的经期停了,她说。是时候了。终于。我再回到纽约,打过一次电话给她。响了好久,我留了言,说,我是陈玉。我在纽约。挂上了线,才想起,我没有留下联络电话。记忆总是不同。我记得的许之行。

 她也离开了纽约,在洛杉机开了一间贸易公司,做球鞋买卖,又搅房地产,上海也有生意,加州也有生意。约了好久,约了她在洛杉机见面,她迟了足足一天。约十五星期五晚上,等了一晚,她没来。我自己回房间睡觉。第二天晚上十时,她来酒店找我,说,不是约好你吗,睡甚么觉,我还没吃晚饭呢。记忆总是不同。见到了面,就觉得好累,累得全身都散,说一句话都没有力气。一个晚上,好多年没见了,我甚么话都没说,也没甚么好说。她一开口就问我,伦敦的房地产,可以搅吗,回报率有没有十巴仙。我最近在天津和市长的女婿合资建一个渡假村。想找个香港人当策划,你有人吗。我女儿想到瑞士读书,又怕德法语都不够好,光英语行吗,她又想去日本学文,你说呢。

 记忆总是不同。我再回到纽约,百老汇还在演“猫”我和许之行二十年前看过,我再去看一次。原来好闷。还没有完场,我便跑出来。好闷。来到纽约,好闷。没几天,我便走了。犹如瓜蒂落,犹如落叶归。我父亲,绵病榻。我从医院回到家,便收到了医院的电话。又再回到医院。

 回医院那一程计程车,我望着漆黑的窗外,甚么都没有想。

 回到他的病房他的身体还是暖的。护士嘱我为他去身上所有的贵重物品,我想想,没有。我握着。渐冷的手,坐在他身旁。

 我第一次见我父亲,我已经十二岁。我跟着我母亲,在火车站等他。我母亲说,来了。她见到我父亲,只说,香港好多瓦堡,狗都有得吃。我父亲,提着瓦堡,拖着两个胶行李箱,穿着一套又旧又破的军服,见到我,怔了怔,伸出手来,跟我握手。

 我父母亲伍华客家人。我听不懂我父亲的客家话。

 如中天。一个叫如,一个叫中天。

 如痛了十六个小时。中天痛了二十四小时十六分。

 迪士尼乐园,世界细小,我们会飞,古堡有美丽忧郁的血僵尸,穿着燕尾服,嘴嫣红。让我们到森林去。如说,我要小便,中天要喝可口可乐。妈咪。妈咪。妈咪又不是阿拉丁。妈咪想骑木马,妈咪已经忘记了木马的旋转感觉。让我,静一静,妈咪想坐木马,乖,你们跟爸爸,跟爸爸说,妈咪好累,妈咪想去骑木马。爸爸,爸爸,你们去那边等,在那里,喝酒抽烟,笑得好大声那个就是爸爸,你们找他去。

 妈咪好累。我真的好累。

 狮子。阿马。老虎。斑马。雪豹。小木马。孔雀。骆驼。爸爸。

 他说,你不是要练舞吗,才六时,这么早回来。我说,我扭伤了。

 我扭伤了。你回去,继续练。我说,好痛。

 他说,你回去,继续练。

 他说。继续。

 转转转。叮叮钤钤。再来一次。再转一次。山羊。转到天黑。野狼和长颈鹿。

 烟花亮了。在迪土尼,天天都是狂节,有烟花,音乐,笑声。

 外头好吵,而我好静。我真的好快乐。

 一个叫如,一个叫中天。那一年那一夜,在迪士尼乐园,如八岁,中天五岁。为甚么会那么静,我想想,如八岁,中天五岁,足足八年,一堆人,好多人,没有离开过我身边。每时每刻,我身边都有一堆人,还有每个人下来的衣服,吃完好多好多碟子刀叉,酸掉的牛,末清理的猫屎狗屎:家长会又是我,生日会又是我,开车接开车送,圣诞节烤火,过中国年炸油角,都是我。到头来,连一个姓都

 没有,叫做甚么太,如从学校回来问,妈咪,你叫做甚么名字,你你几岁了一这是他唯—一次问我,关于我的问题。也没有等我答,就和中天打起来,争电脑游戏机一你两个别打。我一巴掌,如一巴,中天一巴,说,我叫做陈玉。

 我叫做陈玉。他们知道不知道,我叫做甚么名字,做甚么。我也曾希望…也曾有…我也曾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舞者”

 医生给我一粒糖。他说,你真是个好女孩。

 如出生我痛了十六个小时。中天出生我痛了二十四小时十六分。

 我哼都没有哼。我父亲,公正严明。我父亲教我,无论你怎样痛,都要继续。

 如果我不再见到,如中天,我想我会很快乐。

 我跟着花车走,烟花亮了又静。我喝了一杯大啤酒。原来喝啤酒,胡乱说,我亲爱的,你真感,今晚陪我好不好,这么好。很无聊,但好自由。

 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念他们。回到酒店,孩子已经睡了,脸孔微红,睡里还会皱眉,又会笑,表情真多,指甲长了,明早要帮他们剪。那个在看电视,听到我回来,也没看我,只说,我以为你失踪了,还想去报警,孩子又着我,好烦,原来孩子那么烦。我就先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自己睡了。荣誉。责任。我父亲教我。但没有爱。

 我是个好女孩。好母亲。我那么好,医生给我奖赏,奖我一粒糖。

 荣誉。责任。才华。我一生。

 我得回,一粒糖。

 “都是因为,我对生命十分幻灭与失望。”

 “我想离开。”

 “我去了纽约。——那时候,其实细细并不知道,生命的幻灭与失望。

 到后来,不说甚么,说甚么。我们只是不再见面,并且彼此忘怀。

 在狂节里面,有火、蝴蝶、郁金香、马克思、女巫和收割灵魂者。

 火:火哭了。火游了一整天,又冷又累,又要拖着一个真的旧锔炉。火哭了。拖着火的是一只斑点狗,斑点狗是妈妈,一只白天鹅,白天鹅腿好多,是爸爸。白天鹅说,锔炉给妈妈,我抱你。

 蝴蝶:枝头冷冷的黑叶,是蝴蝶。

 郁金香:夜皇后(蓝黑)。春日明媚(淡粉红)。去年今,我们还年轻(金黄)。处子有血(白)。请不要忘记波斯尼亚(深红)。饥饿(郁金香球)。自由(郁金香田,野地里的郁金香田)。马克思:和平与爱,又与一个长发女子,拥抱接吻。想想如果有天堂…在天堂给人谋杀…原来不是马克思,是约翰连侬。女巫:你的日子已经到了——如果我不再跳舞,你还会喜欢我么?你从来不曾得到自由。自由之不可得…所有人都死了,你还活着。美丽是浮华,而活着就是地狱。你将忘怀三年,记起三年,转辗不得,三年又三年。

 收割灵魂者:他们打鼓。离很远,已经知道他们来了,鲁黑色,吹笛,打鼓。他们来的时候,很吵,离去的时候,很久很久,还听到他们的音乐,好亮的音乐,莫札特,德伏札克,韦第,因此都写了华丽的安魂曲。一直到我父亲的死亡,我才渐渐安静下来。

 下了班还能回到家,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虽然家变成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有鬼,但很怪很怪,好像我是鬼,闯进了人间的,普通生活。

 我跟着路线图回到家。我的记事簿有我家的地址。我的房子不错,有客厅,饭厅,后园,一个杂物房,楼上有两个房间,家愀都好旧了,墙上挂着中国书法,写得好端正,但没甚么气味的,我看看下款,不是我父亲么。厨房满满的,冰箱满满的,打开厨柜,甚么调味品都有,连印度咖喱粉都有十几罐。墙上又黄又黑,锔炉好旧,这个厨房,一定经常弄吃——有一个很勤劳的女子,成天在这里,忙这忙那。我想喝一杯水,冰箱里,整整齐齐的,有气的,静的,有果子味道的,梳打水,倒在冷水瓶的,还在瓶子里未开的,放得满满的。这真是个完美的厨房,我喝完水,也不好意思,将水杯洗干净,将桌面抹净,连我坐过的椅子也抹了抹,拉好。

 那个很像我的女子,进来,跟我说,你回来了。我见到她,慌忙站起,说,你好。请坐吧,要不要喝点甚么。她看了看我,凑好近,皱着眉,说,你不要吓我。她自己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汽水,便出了去。

 哥哥打电话回来了,说给你寄了一千镑。她在客厅看电视,边说。她的哥哥,为甚么要给我寄钱呢。有一千镑,都不错。

 为甚么寄英镑,他在英国吗。我问。那女子答,在这里换捷克克兰好麻烦。所以他干脆寄英镑,免你麻烦。她说。

 我心里有点虚。这样看来,我在英国了。

 我还上班工作,他们会中文么。不会。我讲英语。

 如果自由从不可得、最少我可以忘怀,我的一生。

 我的世界,好宽阔,好陌生。

 每一件事情都是第一次。早上醒来,在镜里见到我的脸孔,都好惊奇。

 我喜欢上班,喜欢听电话。很多人打电话来的。不是找我,找一个叫做安德逊太太的。她是个银发的女子。我喜欢开车。开车的时候,我将音乐开得好大声。我不喜欢地车。我喜欢织衣,不喜欢狗。我喜欢速度,不喜欢候诊室。我以后都会常常见到你吗。我又没有病。他们却说,我不用去上班了,放病假。

 你的药,令我头痛又作呕,我不想吃。

 我摊开手,空,连掌纹都没有。

 犹如拳头,挖得愈紧,手甲刺得愈痛。放开,什么都没有。

 我侧耳听,没有声音。我在黎明之中,见到一张大脸,浮在半空中,是甚么人,我不认识。

 时间并不很长,恍似昨

 约好了在京都火车站等。表演完毕,他跟京开会开两天,然后他来。我在八阪神社求了一支姻缘签。文的,我又不会看。给一千丹,可以将愿望写竹牌上,挂在寺外。我挂了竹牌。有银铃。有红绳,因此无数的愿望,在山谷幽风中飘,但我甚么也没有写。

 没有笔,也想不到有什么好写。寺外有泉水,传说喝了青春常留。我口渴,去喝了一口,很清凉。再喝一口。但我知道,时光不长,青春或不青春,都是虚度,而良好意愿,终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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