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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存伯当然不是因为黄畹町在背后戏谑了谭宗三,叫了他一声“三儿”才清退她的。当谭宗三张大然陈实三人在大写字间里齐声责备他这样随意处置员工将给刚刚稳定下来的豫丰班子造成新的不稳定时,他却门声不响坐在对面的高背软垫椅子上,一句不为自己辩护;等各位谴责完了,才略带些歉意地承认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确做得欠考虑,答应马上设法补救,马上派人通知畹町姑娘,让她明天就来上班,还做她原来那份工作,使用她原来那张写字台,领原来那份薪金。

 侬真是吃错药了。没有事情寻出一点事情来搞搞。张大然拍拍他肩胛笑道。张大然也早听说谭宗三最近经常去秘书股坐坐转转,好像真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头脑子老活络的“小姑娘”(谭宗三过去绝少去秘书股。他讨厌过问那一摊七八糟的琐碎事。)也有人讲,是小姑娘先向“三老板”“划灵子”(有意显示某种心迹。释放试探汽球)比如小姑娘最近下班后,再不像从前那样急着回家,总是有事没事地在秘书股房间里蹭发蹭发,好像总在等什么人似的,让人看了心软。但这种事,你管它干什么?随便它去啦。

 陈实没有作声。他不相信周存伯只是“欠考虑”存伯不是欠考虑的人。大学毕业后,他跳槽那么多次,从北方到南方,换了那么多店家厂家,临走时,没有一个经理老板不想留他、不说他人好。可见他为人的历练老到周细。今天怎么会在这么一点小事上,显得如此草率糙?陈实更不相信存伯是想在豫丰别墅充当“风化警察”的角色。存伯在男女问题上的确比较谨慎小心,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保守”的。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他不仅没有“换”过老婆,而且十分用心地维护着自己那个在外人看来并不算“美好”的家庭。周夫人跟他稍带点亲眷关系,原是他妈妈的一个远房外甥女。不仅长得不算好看,识字也不多,更谈不上风度谈吐。针线女红烹调也都一般,算不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那一类。平时举手投足神情眉目间甚至还有点木讷。他去过他夫人老家。那是一片遥远的大麦田。微微隆起的土包上一大片高攒人云的大树从焦黄的地平线上突起。唯一的这一次拜访,留给他唯一的印象是灼热干渴和泥泞的反复替。并总配带着一点猪圈里发散出来的那种糟朽气味。即便在小县城的大街上,也总能看到有瘦骨嶙峋的架子猪们在墙上哼哼唧唧地蹭。但是这位毫无特色的“远房外甥女”却能在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毫无怨言地守护在他那因中风而半瘫的妈妈的病前,替他尽了一个儿子应尽的孝义。妈妈说,我答应过她,侬大学一毕业就娶她过门。侬要不肯娶她,我今朝就撞死在侬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周存伯肯定会说,姆妈,侬不要这样讲。我又没说不肯。我是周家唯一的儿子。我当然晓得必须要有人来为我照顾这个家。家是不能不要的。周存伯也真的这样说了。这位老兄,历来认为,在中国这个社会里,走极端是没有出路的。但不求个人发达、一味老实听话,同样也是没有出路的。因此就要在(也只能在)不走极端的情况下求个人发达。归结底一句话,就是要极其出色完美地运用好这样一个基本法则:有所失才有所得。以失求得。以得补失。大器晚成。大音希声。男人一定要做男人的事。男人既不能愧对女人,也不能愧对家庭。但又绝不可为女人家庭所累。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他绝不在“女人”一事上多花时间精力。但也绝不会去干预自己身边那些朋友知在这方面的“癣好”比如,他从不嘲笑陈实反反复复地结婚离婚,也从不挖苦大然跟房东太太女儿那“野鸳鸯”式的关系。至于宗三,他知道他一直在跟一个叫黄克莹的女人约会。但他们之间毕竟还没有任何婚约。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谭宗三有时对另一个年轻女子表示一点好感,表示一点新意,这也只是他自己的事,跟周存伯毫无关系。他干吗要去干预?那不是太愚蠢太低级了嘛!要知道,他从来也不是那种“好为人师”“好管闲事”“好当风化警察”的人啊。况且现在急等他这个“小班子总责任者”处理的事多得不得了。芜湖的米厂、屯溪的茶厂、南通的纱厂、诸暨的缫丝厂、广冶深山沟里的水泥厂…厂厂都有做不完的事要他去做。(他们现在体会到,也常常这么感慨,经易门这个人不容易。他当时一个人做我们四个人的事,还能那么从容。不容易。真不容易。)若不是十分必要,他怎么还有那个闲心用工夫去管什么“小黄姑娘”这么一点针尖绿豆大的事?!

 为此,陈实断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下了班,他立即驱车到鲰荛家,把情况对鲰荛讲了。鲰荛也同意他的分析。于是两人又打电话把大然叫了来。大然一听他两的分析,觉得也有道理。三人立即决定约存伯来谈一谈。没料想,这边刚刚拿起电话机,外边的敲门声就响了。三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几乎又是同时叫了起来:“存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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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门人果然是周存伯。他当然是有话要说。为了避免电话和其它方面的杂事干扰,他一进门就提出找个安静的去处谈。张大然立即附议,并提出去他那个“小安乐窝”苏州河边。烟厂后身。还备有上好的咖啡和西点招待。还可以省下诸位一笔不菲的茶座费。

 “算了吧。我宁可出点钞票也不去侬那里。吃不消侬那里的那种胭脂味道。”陈实故意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皱起鼻子说道。这几个兄弟虽然从不讥讽大然跟那个房东太太女儿的这种同居关系,但也从来没有人提出要上他那里看一看做做客。明显有一种既不承认、也不把他那一部分生活和他那个房东太太女儿当一回子正事的姿态在里面。对此,大然心里多少也是有点尴尬相的。平时不好意思说。这时就趁机发出邀请。没想当即遭遇陈实头一击,平时脸皮蛮厚的大然,这一下居然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了。

 “啥胭脂味道?侬好像去过似的!”张大然忿忿反驳。

 “还用得着去吗?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嘛!”陈实哈哈笑道。

 “侬就这么怕胭脂味道?怕胭脂味道就不要找女人嘛。哎呀呀。真还没有发现嘛,陈先生原来是从和尚庙里出来的。那么正经?不大对头吧?恐怕是从尼姑庵里溜出来的(口伐)?”张大然进一步把脸涨红。

 “好了好了。嘴巴上关关门。不要瞎三话四毒染了纯洁少年。”周存伯说道。“纯洁少年”者,鲰荛也。因为鲰荛至今还没结婚。甚至还没认真跟异深入交往过。故而他们常在玩笑中称他为“纯洁少年”

 陈实提了几个可供晤谈的去处,张大然大发孩子脾气,报复似的故意全部加以否决。

 最后,周存伯只得把大家拉到西郊“哈同别墅”要了一个背静的茶室。三杯咖啡。一壶白开水。才算安定下来。白开水是为鲰荛要的。近来一个老中医说他必须有所忌口,开了一张单子,列了一大串进不得口的东西。包括咖啡这样带刺的洋饮料。陈实很不以为然。他告诫年轻的鲰荛,听这种“庸医”的话,侬只有死得快。不刺?不刺人怎么活?人就是靠刺活的。空气刺肺。食物刺胃。异生殖。穷困刺奋进。战争刺更迭。权势刺抗争革新。要排除了一切刺,把人关在一个纯净绵软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兴奋忧虑困扰痛苦期盼挣扎…那还不等同一摊烂?有意思(口伐)?活得下去(口伐)?

 “好了好了。刺也要分分合理不合理。不要讲三千!”周存伯向陈实不屑地挥了挥他那只独臂。

 “合理?哈哈。太讲合理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周存伯,看着吧,侬这个人将来死就死在跟人太讲‘合理’这一点上。”陈实慷慨昂起来后,周存伯却不作声了。这是他一贯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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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哈同别墅,周存伯告诉大然陈实鲰荛,他发现谭宗三在背后偷偷地亲黄畹町的鞋子。而且不是一般地亲,是在摸,,在…

 “在怎么?”大然微笑着问。

 “在…”周存伯放下咖啡杯,为难地看看大然,似乎有点说不出口。

 “他在做啥?侬讲呀。”

 “我讲不出口。”

 “因此侬就要开除小姑娘?”

 “我管不住宗三,只有这样…”

 “要侬管啥?他喜欢亲小姑娘的鞋子,让他亲好了。要侬管啥?”

 “身为拥有几十家厂店、几千万资产的大家族的当家人,假如喜欢一个女子,他完全可以公开提出来向她求爱。可以跟她约会。可以请她吃最好的饭看最好的戏帮她买最贵重的珠宝首饰。哪怕像侬张大然那样,置一套房子,‘金屋藏娇’‘秘而不发’也未尝不可…可他…”

 “可他不喜欢用常人的方式和异来往。偏偏喜欢使用自己的方式来表示他对自己所喜欢的女子的感情。侬管那么多做啥?!”

 “他不是不喜欢,而是做不到。”

 “他不是在跟一个叫黄克莹的女子在约会吗?”

 “可是…”

 “可是啥?”

 “可是…”

 “老兄,痛痛快快讲吧。既然叫我们来了。就不要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他在黄克莹的问题上也是…也是这样…”

 “也是只亲她鞋子不亲她人?”

 “侬怎么会知道这种详情的?”

 “这你们就不要管了。”

 “侬不代情报来源,我们怎么相信侬讲的是真的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情况的来源,但你们千万不可以再出去。”

 “哎呀,侬今朝怎么那么婆婆妈妈呢?”

 “这情况是经易门告诉我的。”

 “侬跟经易门暗中有来往?”

 “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来往,他怎么会向侬提供这样的情报?”

 “他说他考虑了许多天,想来想去,为了谭家、为了谭宗三,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我让我掌握这些情况。以便我见机行事,采取相应的措施,让宗三逐步地正常起来。真正担负起谭家当家人的这副担子。”

 “唉,凭良心说,经易门这个人还是有大局观,还是相当不容易的…”陈实感慨道。

 “先不要跟我讲经易门的好话。我倒偏偏搞不灵清,为啥喜欢亲女人的鞋子,就不能担负起谭家当家人的这副重担了?这种说法有何理论根据?啊?”张大然却还是有点不买这个账。

 “你们真的没有感觉出宗三身上有许多不太正常的东西?”

 “这跟他喜欢亲人家的鞋子有啥关系?我有时候也喜欢亲亲女人用过的手绢衣物。难道这也表明我有毛病?”

 “大然兄,侬不要硬捉扳头(找岔子)了。侬讲的跟存伯兄讲的,真的是两回事。”一直在边上没有嘴的鲰荛,这时站起,双手把住咖啡壶,一边给在座的诸位“大哥”倒咖啡,一边劝道,最后又用法文低声啼咕了一句含义很不清楚的话:“Leschevauxdoiventmenerlecocher(大街上,马应驾驭马车夫)。”

 刚才鲰荛一直没作声,是因为他跟周存伯一样,早就发现宗三老哥有这种样的“嗜好”(毛病?)。他的这个“发现”是从他的妹妹那里得到的。鲰荛半年有个妹妹叫鲰荛三月,跟他一样,高中没毕业,就长期养病在家。

 谭宗三相当喜欢鲰荛的这位小妹。他喜欢她。不仅仅因为她的名字好听。鲰荛三月。“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燕飞来”也不仅仅因为他自己从没有过嫡亲的妹妹。有个小妹似的女孩在眼前转来转去自觉新鲜。更主要的是因为她敢于当着他的面表示自己的不高兴。但又不是蛮不讲理、趁机撒娇瞎使小子的那种村姑。(三月的这个特点,不知道我在前面是否已经讲过)也许是因为有病,她就是在夏日里也总穿着长袖衬衫长子。灰蓝色的衬衫灰蓝的子。到人家里做客也如此。还总喜欢把长袖衬衫带里。再穿一双半新不旧的跑鞋。她穿跑鞋从来不把鞋带系紧。松松地打个结。有时连结都不打,只是把它们松松地掖在鞋帮里,很让人心动。她特别容易激动。有时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或翻看外文杂志,也会满脸涨得通红。所以医生讲她不容易养好病。很有几位从英国或德国留学回来的博士有意娶她。她每次都把胆敢来说合的朋友骂一个狗血淋头。她觉得他们要娶她,只是为了可怜她。“妈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以为自己嘴皮上可以踏三轮车了!Fuckyou!”她哥劝她接受那些求婚者的好意,哪怕试着跟他们交往交往,也不失为人生一课。她会气得浑身发抖:“啥人生一课两课!侬以为我不晓得?侬就怕我将来要侬阿哥养老。所以来煞不及要把我推出门去。告诉侬鲰荛半年,这房子是爹爹妈妈留下来的。有侬一份,也有我一份。侬住得。我也住得。将来等侬娶了阿嫂进门,我自会让出去的。不会惹你们讨厌的。到那一天,我鲰荛三月就是困马路档讨饭,也不会求到侬阿哥头上。侬放心好了!”她数落得忿忿。目光炯炯。站在书橱前那棵盆栽热带乔木旁边,不挪动脚步,只是挥动着她那双颀长的手臂,做着各种含义微妙而又繁复的手势。目光同时又是润的挚烈的委屈的真是诉不完的肝肠寸断说不尽的风波余恨。真是“将那厮钉木驴推上云,休便要断首开膛;直剁得他做一锅儿酱,也消不得俺满怀惆怅。”([布衫]。元曲《赵氏孤儿》第五折)谭宗三总觉得此时此刻的三月是最让人动心、最经得住人细看、也是内涵最丰富的一个。她回眸顾盼,无意中着哀怜;挥斥方遒,蓄意地表示出执著;明明是小巧一个,却偏偏要煽起熊熊一团。同时把自己任何一处都显现得那么好看。比如抖动着的眉尖、比如密密布置在小鼻梁上的汗珠、比如苍白的手背、比如微微隆突的襟和拔地站着而夹紧了的‮腿双‬、那圆润的肩头和富于动感的髋部。甚至那平时不为人注意的后背部,这一刻也在矜持中透现着一种渴求…只有此时他才不会去注意对方的脚,而只被她的整体颤动所吸引。回上海后的一些傍晚,他曾经想过很多次:黄克莹到底有些什么地方叫我那么心动?除了她的那双脚和那双旧皮鞋…想的结果是,黄克莹身上有许多地方,的确很有点像三丹。比如三月和黄克莹一样从来不用七八糟的化妆品。所以她两都不像谭宗三熟悉的其他女人那样闻起来差不多就像从同一只浴缸里爬出来似的。其实她总有点虚肿。(这一点我在前边是不是也已经代过了?)小小圆圆的手背上总有几个弹不起来的窝窝。

 但鲰荛半年发现,谭宗三常常把专注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停留在三月那双并不算好看的脚上。有一次到他家(谭宗三常常去他家),三月不在。他却问半年,三月刚走?半年问他,侬怎么知道三月刚走?他笑道,侬闻闻呀,这沙发上还留着三月身上那股类似消治龙药膏的气味。还有一种类似干净的绒布衬衫在太阳地里晒久了的清香。后来,半年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兄妹两在家,要是没有客人来,连开水都懒得准备。非得等客人来了才去烧。平时,两人就吃自来水。当然,家里有一只从旧货商场觅得来的陶瓷沙滤水壶。还是真正的荷兰货。就用它过滤自来水。)等他拎着热水瓶回到客厅,看见谭宗三站在壁炉面前,呆瞠瞠地盯着陈放在壁炉架上的一帧三月放大了的照片,一动不动。这是三月发病后的第一年,由五姨妈带着到福建东山岛去玩(当然也是为了养病),在一片极荒芜的沙滩上照的。有那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高大乔木(不是椰树也不是什么棕榈)斜长着。有翻扣在旧石屋前的破小船朽黑着。有拨她额发的强劲海风鼓动着。当然还有一仿佛要把她没的海平线在远处咆哮着。她赤着脚。独自一人。赤着脚。谭宗三缓慢地抬起手,用细长而感的指尖缓慢地抚摸着照片下边的那一部分。那里是三月的脚。她赤着脚。半年悄悄地退了出去。没有让对方发生任何难堪。这样的事总发生过三四回。有一回,他退去时碰到了过道里的那只铁皮畚箕。让谭宗三吃了一惊,猛回头张望时,那细长的手指却还滞滞地留在了三月的脚上。

 但有一点也是肯定的,任何时候,当着三月的面,谭宗三绝无半点不自重的表现。而且也可确切地看出,他是发自内心地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来对待的。这一点,鲰荛绝对相信。

 他有时真有点可怜这位面相极文绉绉的“老哥”OnFrenude,wellicheuchdichten.(哦,朋友,让我和你靠得更紧。海涅。)

 “我曾经跟宗三谈过这桩事。”周存伯说。

 “侬…侬居然还跟他去谈了?”张大然失声叫了起来。

 “他怎么说?”端着咖啡杯的陈实一边说,一边又给大然递去个眼色,让他别打断存伯的叙述。

 “他不承认。”

 “不承认什么?”鲰荛问。

 “他不承认亲过那小姑娘的鞋子。”

 “那当然啦。啥人会当面承认这种事体呢?侬多问的嘛!”大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他的那种不承认,可以看得出,不是在借口,推托,赖皮,掩盖;而是…而是…非常真诚的…”

 “在这个世界上,侬还相信一个成年人的真诚?”

 “话可不能这样讲。宗三的为人、脾气,我们还不清楚?他只不过有点任,但做假…还是不太会的。”

 “一般情况下,他是不做假。他也用不着做假。谭家的子孙嘛。手里有的是钞票嘛。他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他可以不做假也活得很好…别人行吗?”

 “侬这样讲宗三,是不是有点太刻薄了?”

 “…我们既然是在讨论问题,那目标只有一个,寻找正确答案,就不要管话说得中听不中听。我们都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起码的一点道理,在个人隐私问题上,即使像宗三那样城府不太深的人,也不会向任何人都亮出自己的底牌的。这很正常嘛。他不承认,不等于他没有做过。我倒觉得,现在先要弄清楚的应该是这样一个问题:就算宗三亲过那个小姑娘的鞋子,不管他怎么亲吧,横过来亲,直过去亲,值得不值得、需要不需要我们这样大惊小怪?!”

 “大然兄,侬能不能让存伯把话讲光?”鲰荛不急不缓地请求道。

 “还要讲啥讲嘛?你们不觉得,我们这样的几个人,拉司卡(Lastcar)在这里一本三正经地讨论谭家三先生是不是亲过一个小姑娘的鞋子,是不是有点太滑稽可笑了?”张大然忿忿甩动他那一只胳臂,差一点把鲰荛脸上的那副圆框眼镜碰掉下来。

 “侬让存伯讲完。”陈实好像听出一点什么名堂来了,很不耐烦地打断大然的牢,并一把把他摁回到座位上。

 “…我跟宗三谈过后,宗三有两天没有到豫丰上班…第三天夜里,他突然给我打了一只电话来,问我,他是不是真的亲过那个叫黄畹町的小姑娘的鞋子。当时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他还问,当时到底是我在做梦,还是他在做梦?”

 “他说他在做梦?”鲰荛有点紧张。

 “他还讲了啥?”陈实也有点紧张起来。

 “他反复声明,他不记得自己对这个黄畹町小姐也做过这样的事…”

 “什么叫‘也做过’?好像他对别人是做过这样的事的?”

 “侬怎么回答他的?”

 “我只告诉他,当时我肯定没在做梦。然后,他就不响了。但也不放下电话。只听见他在电话里呼呼直。过了老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讲了一句,他回头再好好去回想回想。希望我不要把这桩事讲给任何人听,更不要对那个叫黄畹町的小姑娘采取任何措施…”

 “病态…肯定是病态…”

 “啥病?我看你们才有病哩。简直无聊透顶。几个成年人集合在一起,专门议论自己朋友的这种隐私。对不起。我不奉陪了。我要先走一步了。”张大然说着,竟然不等存伯他们回应,就拿起自己的公文皮包,向外走去。他心里着急。分工归他管的那一摊业务中,有一笔四千万的盐业银行拆借款,到期利息还没着落。在南通和连云港两地赶造的两只五千吨级的码头,已待料停工六七天。而每停工一天,从理论上计算,公司就得倒贴、亏蚀二万多美金。屯溪一个只有一百多人的茶厂,这时也来轧闹猛(凑热闹)。厂长突然病故,内讧四起。员工家属结伙到县政府静坐。县政府昨天一连发来三个加急电报,催这边去人料理。而这个厂子厂部的水泥小楼门楣上却留下过谭老先生这样一副亲笔对子:“闲是闹非不该尔等来论,知仁知义本当吾挤去争”

 看到大然要走,陈实凶凶地叫了一声。张大然恼怒地把皮包往一张空的藤沙发上一扔,回转身来就指着陈实叫道:“我真受不了你们这种‘正人君子’,一本正经地聚在一起,津津有味讨论朋友的隐私。弟兄们,我们都是成年人。都是有身份的成年人。你们不觉得这样…有失体统?一点都不感到难为情?”

 “大然,”存伯平静地指了指张大然原先的那个座位,让他坐下。“侬先不要急,好啃?我跟侬一样没有兴趣在背后议论别人倒错方面的趣闻。我想在座的几位,即使都还称不上‘正人君子’,大概也不至于卑鄙下到这种地步,特地叫了出租,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拿自己好朋友的这种私房事来过嘴瘾。我们这几个人好像还没有这种恶习。请侬耐心听我讲完。大然,我们这几个人聚集到豫丰这面大旗下,都是付了代价的。是舍弃了自己原来的一摊前程,到谭家来搏一记的。我想这里尤其以侬付的代价最大。可以讲是‘破釜沉舟’‘以求一呈’。从踏进谭家门的那一天起,你我的身家性命就全系在了一绳子上。这绳子要是断了,你我也就完蛋了。这绳子就是‘谭宗三’…”

 “谈得到完蛋吗?他喜欢一个小姑娘,在背后亲亲人家的鞋子,就说明他要完蛋了?不要搞了!”

 “侬还没有听懂我现在要谈的到底是个啥质的问题。侬还没有听出来,宗三他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发生了某种…某种我们还不太清楚、但实实在在已经发生了的变化。他处在一种病态中。这种病态、这种变化一旦发展下去,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良转寰,有可能侵蚀他其他方面的思维能力和决策能力,因此就有可能在处理谭氏集团一系列重大问题时发生重大偏差。到那时你我就会成为覆巢下的一堆危卵…”

 “一堆薄壳蛋。软壳蛋。”陈实冷笑着补充。“张大然,到时候侬就是想哭也来不及了。”

 “危言耸听!”大然继续嘟囔了一句。他这时虽然嘴上还在犟着,但心里却已经开始动摇了。在又稍稍僵持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按捺住子,悻悻地在他原先的那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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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人低头垂首默了一会儿,最后关起门来加紧嘀咕,低声做了这样几条决定,不得外传:

 一,确立与谭氏集团共存亡的必胜决心。雄袤敞深,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弃。

 二,各人手中目前正在进行之中的有关谭氏集团企业的各项目一律按原计划进行。不得有误。陈实方面那个“联合投资银行”筹建活动,要加快速度进行。确保年内正式挂牌开张。

 三,加紧搞清谭宗三在心理生理方面所存在的“隐患”有意识加强跟他的个人接触,在接触中实施人格和心理诸多方面的影响。对谭宗三,同样遵守一个原则: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弃。

 四,加强豫丰工作小班子的内部制约,进一步确立以存伯为主脑的运作体制;尽量要用“老成烛照”之心,面对当前这“重凉扑面”之秋。是谓“不是英雄,也解匆匆”

 五,不改变清退黄畹町的决定。因为已多次发现,下班后她独自留下,总要借口自己家没有专用的卫生设备,而使用别墅里的卫生间洗澡。洗就洗吧,豫丰楼里的卫生设备就是为方便大家而添置的嘛。但她偏偏在洗澡前,还要故意把那双旧皮鞋在卫生间门外“惑谭宗三”尔后,把热水放得哗哗直响。让一团团雾一般的热气大量从门里窗里滋出。而且有两次还发现,故意不锁卫生间的门。故意让它虚开着。而这时,她明明知道“三老板”还在楼里。当然她也知道,这时除了三老板以外,楼里再没有旁人。小姑娘人小心不小。而且据经易门查实,小姑娘家里情况相当复杂。父亲黄福奎跟汪升记锅炉厂老板从前的小老婆有句搭。而这个汪升记锅炉厂,这一阶段正和谭氏集团内的南方锅炉厂为争夺闽北苏北赣北和粤北市场而“打”得不可开。这个“汪嘎里”甚至不惜工本,为驻扎在这几个区域的地方保安军司令部免费安装热水热汽循环供应系统,取得这些“地头蛇”部队支持,派人在各要道口设卡,专门堵截南方锅炉厂的运输车队。找你岔子。让你不痛快。这位“前小老婆”跟上海滩青帮里的不少龙头大哥也有染。虽然还不太清楚,黄畹町身后是不是有她在操作,但及早割断这可疑的线,看来还是极其必要的。

 在回市里的路上,几位又做了进一步的分工。大然主抓日常生产经营,着力于眼前,确保每月汇人上海总部来的“水数”不低于往常水准;陈实除那个“投资银行”外,主抓各改制项目,更多地考虑集团下一步变法趋向;鲰荛则继续发挥他强闻博记擅长考据又善于条分缕析的特点,下大力气搞清谭宗三本人目前这场心理人格异变的质和程度。

 “经易门和谭家几位前辈的情况,还要不要继续查?宗三前两天还在向我催要这两方面的情况。包括所谓的五十二岁问题。”鲰荛问。

 大然略感意外地问:“他倒没有忘记?”

 鲰荛答:“没有(口伐)。经常在催问。催得老紧的!”

 陈实笑:“半年老弟啊,侬真成了我伲小班子总管调查部的特务头子了。”

 “…”鲰荛红了红脸,没做任何反驳,只是一本正经地等着存伯的回答。

 周存伯看了大然和陈实一眼,问道:“你们二位有什么高见?”

 “先搁一搁(口伐)。还是集中力量先把宗三的情况弄弄清才是最要命的。”陈实说道。大然在一旁却不表态。

 “侬看呢?”存伯又问鲰荛。

 “我反正一样。不查这个,就查那个么。‘特务头子’既然已经当上了,只好当到底了。”鲰荛笑。

 “我看侬真吃力!问来问去!侬老兄拍个板算了!真噜苏。”大然不耐烦地斜了存伯一眼。刚才进一步明确存伯在谭宗三之外的“主脑”地位,让他心里的确有些不太舒服。当然,这并不表明他对由周存伯来担纲有什么不服气。稍感不平的是,在议定这件事的全过程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提一下他张大然。(哪怕有一个人提一次也好。)对此,他的确感到不舒服。而且不是一点点不舒服。

 “那就这样定吧。侬把手头上的其他事体都先搁一搁,集中精力先把宗三的情况搞清楚。同时,也不妨碍兼顾一下那个五十二岁的问题。”存伯对鲰荛说。回到市里,跟大然陈实分手后,存伯又特地跟到鲰荛家,问了问前一段对经易门和谭家那个五十二岁问题的调查情况。最后叮嘱鲰荛:“有一点请侬注意,不管查到啥情况,都不要随便向外头人透…”

 “‘外头人’,具体指哪些人?能给我划定一个范围(口伐)?”

 “…”存伯一时找不到确切的“辞令”来婉转地表达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反倒还是鲰荛痛快,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有些情况连大然陈实也不一定要让他们晓得?”

 存伯马上笑道:“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怎么可以把大然陈实算作外头人呢?我只是想讲…不管查到啥情况,一定要先跟我通气。我们两个先来梳理权衡一下。因为事关宗三本人,有些情况怕是不能扩散出去的。不能不慎之又慎…你说呢?我没有其他意思。”

 同样聪明过人的鲰荛会意地微笑了一下,便默允了存伯的请求,不再追问。说话间,已到吃晚饭时间。三月推门进来问:“周大哥是请我出去吃馆子呢?还是亲自下厨,为小妹我上一小手?”鲰荛忙说:“三月!周大哥到我伲家来做客,侬不请他下馆子,反倒来敲他竹杠!有这种道理喻?”周存伯忙摆摆手,说:“走走走。今朝我请客我请客。”三月忙要去换衣服,却被半年一把拖牢,说已经约了钟医生去他家看病,没时间下馆子了,还是在家里随便弄一点蛋炒饭吃吃就算了,以后再讲。三月不高兴了:“喔哟。又是蛋炒饭。蛋炒饭。侬除开蛋炒饭还有别的名堂经(口伐)?”但鲰荛就是不愿下馆子。存伯也只好笑笑,当然不会留下吃他的蛋炒饭,便匆匆走了。三月撅起小嘴数落她阿哥:“我晓得侬啥阴暗心理。侬就看不得侬这几位朋友待我好。他们又没有跟我去开旅馆。侬吃啥醋啦?!”“瞎三话四啥。啥开旅馆吃醋?侬懂啥叫开旅馆吃醋?!我吃侬啥醋?!”鲰荛脸微红,忙喝斥辩解。“我不懂?哼。侬不要再把我当洋盘(笨蛋)了。我的事侬样样都要轧一脚。现在阿爸妈妈都不管我了,侬倒管得那么起劲。侬做啥啦做啥啦…”三月跺着脚连连喊叫,尔后便撅着嘴拿起一本一八八六年版的《NuttallsStandardDictionary》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留下鲰荛,独自一人在窄小的客厅里无奈地想半天,最后只好走过去,轻轻敲敲妹妹的房门,说道:“走呀,走呀,我请侬去吃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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