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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71节他们失去了一个吃掉他的机会

 小兔子装作没听见,他扶着煤帮前的一棚腿,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他像个狡诈的狐狸似的,警觉地支楞起两只耳朵,一会儿听听前面的声音,一会儿听听后面的声音。他打定了主意,既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既不能让走在前面的三骡子抓住,也不能让跟在后面的二牲口抓住。

 他要吃掉他们,而决不能被他们吃掉!

 他希望走在前面的三骡子先倒下去。他的耳朵一直在紧张地捕捉着从前面遥远的黑暗中传来的三骡子的脚步声,他的耳朵变得出奇的好。长期的黑暗,使人的视力退化了,他的眼前除了偶尔闪过的一片片旋转的金星外,几乎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而他的耳朵却因此而进化了,他的耳朵现在能听见几十丈以外的一点很小的响动。他的耳朵跟踪着三骡子的脚步声,捕捉着夹杂在这沉重脚步声中的一阵阵艰难的息。他一次又一次地根据自己跟踪、捕捉到的声音来推断他们彼此相隔的距离和三骡子可能倒下去的最后时间。

 他心里浮现出一个顽强的、不屈不挠的念头,这念头随着他脚步的每一次迈动、随着他的每一次息,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到后来,这念头竟变成了一堆火,一盏灯,一轮生命的太阳!

 “你们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们!”

 他反反复复这样想着。他觉着自己的身体好得很哩!他觉着自己还可以拼将全部力气,和身前、身后的这两个要吃人的人进行一场严酷的厮杀,格斗!他断定二牲口和三骡子都要吃他。三骡子扼他脖子时的凶狠劲,二牲口掐住他肩头时的疯狂劲,使他想起来就感到后怕,他想,若是他们当时一齐扑上来将他按倒,他的小命就葬送了!他身上的皮,现在就不会再完整地贴在他的骨头上了!

 他们失去了一个吃掉他的机会!

 现在,轮到他来寻找机会吃掉他们了!

 在关注着三骡子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走在他身后的二牲口。他将自己的脚步尽量放轻,使前面的三骡子和后面的二牲口都摸不清他的动向。他一下子想起了二牲口的许多坏处。这一路上,二牲口打过他多少次呀,他竟把他打昏过两次,他早就没安好心了!他早就想打死他,少个拖累;他那会儿打不过二牲口,这会儿却不一定打不过了!他能打过他,说不定还能吃了他!这没有什么不合理,他小兔子是在实行正义的报复!二牲口如此对待他,他为什么还要认这个本家二哥呢?至于三骡子,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胡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就冲着田、胡两家几十年的世仇,他打死他,吃他的也是合情合理的!

 自然,他更希望二牲口和三骡子之间展开一场搏斗。如果他们能干起来,他就不必费什么精力了!不管谁打死了谁,对他都会有好处的!

 他注意着二牲口的脚步声。二牲口的脚步声比三骡子的脚步声要沉重得多,他因此判定:二牲口先倒下去的可能要比三骡子大得多。有一次——当他扶着一歪斜的棚腿息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心中一阵狂喜,以为二牲口终于不行了,他想摸过去看一下。可还没等他转过身,二牲口又气吁吁地爬了起来,可怜巴巴地喊:

 “骡…骡子!兔…兔子,等…等…等我呀!”

 从二牲口的呼喊声中,他又判断出,二牲口还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彻底倒下。他失望地扭过身子,又木然地向前走了。

 前面依然是永恒的黑暗。

 三骡子最先摸到了那扇又宽又大、又高又厚的风门。最初,他没意识到这扇风门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摸到的是风门,他以为是一个机器房的大门。他用肩膀扛了一下,想扛开门,走进里面歇一下。然而,扛了几次,他也没扛动,门里面有一股强大的、具有弹的力量将门死了。这时,他才猛然想到:这是一条主风道的风门,他一下子想起了斜井,想起了通往地面的道路。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周身热血一下子升到了脑门,他那干枯的、深深陷下去的眼窝里涌出了热泪。他紧紧抓住风门上的铁把手,才没让自己的身子倒下去。他想向身后的二牲口和小兔子喊,可嘴动了半天,嘴里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又试着扛了一下。

 风门支开了一道小弹一般坚硬的风从门里钻了出来,几乎将他推倒在地。他的身子晃了一下,离开了风门,风门又“啪哒”一声死死合上了。

 他转过身子,倚在风门上喊:

 “快,快来呀,我…我们走到斜井下了!这…这里是…是风门!”

 是的,这是风门。

 这是生命之门。

 这是希望之门。

 他的喊声给了小兔子和二牲口极大的刺,黑暗的巷道里响起了一阵阵滚爬、跌撞的声响,响起了小兔子和二牲口带着哭腔的呼应:

 “来…来了!我…我们来了!”

 “骡…骡子!来…来扶我一把!”

 三骡子一下子慷慨起来,他不再顾惜自己的体力,他离开风门,顺着巷道的一侧向回摸,摸到二牲口之后,将他的一只胳膊架了起来。

 他们三个人在这道生命之门下面会合了。

 他们用肩头、用部、用脊背紧贴着这扇风门,一齐用力。

 风门支开小半边,没容他们用脚抵住,又“啪”的一声关严了。

 小兔子被打回来的风门撞倒在地上。

 小兔子躺在地上大笑起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也大笑起来。

 森的巷道里充满了生命的娱、生命的笑声!

 三个人的肩头、脊背、部又紧紧贴到了风门上。

 二牲口喝起号子,三骡子和小兔子跟着呼应:

 “伙计们来!”

 “嘿哟!”

 “齐使劲来!”

 “嘿哟!”

 “这风门来!”

 “嘿哟!”

 “好他妈的重来!”

 “嘿哟!”

 “扛开它来!”

 “嘿哟!”

 “就走上窑来!”

 “嘿哟!”

 在这号子声中,风门一点点扛开了,倚在风门口的小兔子第一个蹿出了风门,紧接着倚在中间的二牲口也离开了风门。二牲口离开风门时,防了一手,他知道风门的力量很大,搞得不好,会把三骡子一人打到外边,他抓住了风门的门沿:

 “快!骡子!快过来!”

 风门被风鼓着,像匹野马,拼命往回挣,二牲口一把没抓住,猛然闭合的风门还是将三骡子的一只胳膊给挤住了。

 三骡子惨叫一声,挂在闭合的风门上昏了过去…

 第72节鲜血擦亮了她们的眼睛

 三骡子醒来时,已安然躺在二牲口身上。他那只被夹在风门上的胳膊已经断了,肘关节以下的部位软软地挂落下来。他顾不得胳膊上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对二牲口道:

 “二…二哥,走!咱…咱们走!”

 他们又打开了第二道风门,然后,沿着斜巷向上爬;爬了约摸半里路的样子,又一堆冒落的矸石,将他们的去路挡住了。

 他们不得不再一次和这些冒落的矸石作战!

 他们从死亡地狱爬到了这里,爬到了希望的边缘上,他们已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功,他们马上就可以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了,他们不能在这最后一堆阻碍物面前失去勇气!

 他们疯狂地扑到了面前的堵物上,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拼命扒了起来。

 然而,他们毕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毕竟都奄奄一息了,面前的矸石、煤块对他们来说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小兔子第一个意识到了这一点,扛开风门给他带来的欣喜又被深深的绝望取代了。他痛苦地想:也许这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墓地,也许他们谁也不能走出这块墓地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吃人与被吃!

 他不再那么卖力了,他尽量躲懒,只把身下的矸石拨得哗哗响,却决不像二牲口和三骡子那样把最后一点力气都使出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扑过来揍他;他便往斜巷下面滚,躲在黑暗中支起耳朵听他们的咒骂声,也听他们的干活声。他很清楚,他们的生命是联在一起的,他们扒通了道路,也就等于他扒通了道路;他们出得去,他也就出得去;他不能为此耗费宝贵的力气,他的力气要用在关键的时候,用在最后走出斜井的道路上。

 他依然觉着自己有被吃掉的可能。

 他认为,他们说他不卖力,是在为吃他寻找借口!寻找理由!

 他们真坏,他们吃人还要找理由!

 那个顽强的、不屈不挠的念头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你们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们!我要吃掉你们!”

 万万想不到,就在他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前面的黑暗中传来了二牲口惊喜的喊声:

 “通了!扒…扒通了!”

 公司大门被攻下之后,战争变成了屠杀,大兵们像发了疯的屠夫一样,在矿区内横冲直撞。他们端着发热的钢,瞄着所有不戴军帽的脑袋开火,几个未及逃出矿区的大华公司的矿师、职员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们的子儿。他们不但冲着活人开,就连躺在地上的尸体也不放过——据说他们吃了这些“尸体”的亏,有些未来得及撤退的窑民,干脆躺在地上装死,等他们冲到面前,就跳起来和他们拼杀…

 灭绝人的残杀导致了大兵们狂热的毁灭,他们用手榴弹把机器厂的一台台好端端的机器炸了,他们用弹把悬在矿区大道两旁的一盏盏路灯打碎了,他们用托子把一块块窗玻璃、一扇扇门,全捣了个稀巴烂。

 整整一天,声都没有停下来。

 在这一天中,镇上的一些女人分成几股,不顾一切地涌进了矿区。连续几天残酷的战争使她们感到害怕了,她们焦躁不安,坐卧不宁,她们关心着她们的男人,男人们的安危维系着她们的命运;她们要冲出去,找她们的男人;她们要找到她们的男人,把他们从战场上,从疯狂的厮杀中拖回家!

 鲜血擦亮了她们的眼睛。

 她们突然发现:她们原来并不需要战争!战争是那些需要战争的人们强加给她们的!尤其是在对李四麻子的大兵、对红会的增援失去了信心之后,这念头更加强烈了…

 大洋马和小五子是在铅灰色的暮霭覆盖了硝烟弥漫的矿区以后,随着田家区的一帮娘儿们一起涌进矿内的。一踏上矿内那炽热的土地,她们的心便一阵阵紧缩,她们恍惚走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她们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窑民和大兵的尸体,那些尸体上嵌着弹,淌着鲜血。四周的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硝烟味和刺鼻的血腥味。声还在矿区的腹地和西护矿河方向响着,一个个黄狗似的大兵三五成群地猫着朝那些响的地方奔跑着。他们手中的筒上冒着白烟,刺上沾着鲜血。他们哇里哇啦瞎喊叫着,边跑边不停地向黑暗中的什么目标打着膛里迸飞出的子弹带着“嘶嘶”的鸣叫,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道白亮的细线。

 大洋马和小五子都很害怕。她们悄悄躲在一堵炸塌了半截的矮墙后面,向矿区腹地的主井井口和斜井井口方向看。大洋马额前的一缕发被风吹着,挂落到眼前;她的脸上、额上、高耸的鼻梁上都布满了汗珠。她的两只手心也漉漉的;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着矮墙的墙头,一只手着头发,身子有点发抖。她嘴里轻轻嚷着要回家去,可小五子不干。小五子着大肚子,直直地跪在她身边的一块破草帘子上,一双混杂着恐惧和期望的眼睛,不停地在前方的黑暗中寻觅着什么。

 “嫂子,我,我不走!我得找到大闹,我得找到田大闹!我,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没有爹!嫂子,再找找,您帮我再找找!大闹不会死!这家伙鬼着呢!”

 又有几颗弹从她们面前的矮墙上,从她们的头顶上飞过,其中一颗正巧打在小五子身边的矮墙砖上,砖头上冒出了一缕带着硝烟味的白烟。

 紧接着,远处的一座工房里响起了爆炸声。在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几团裹着烟云的炽红的火焰在夜幕中腾空而起,将她们面前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她们置身的这块土地也在爆炸声中颤动了,不远处的矮墙又倒下了一截,霎时间溅起了一片飞飞扬扬的尘土。

 大洋马没等那眼的尘土扑到跟前,便猫着向矮墙另一侧跑了几步,边跑边道:

 “小五子,你走不走,我不管,反正我回去了。咱们跑到这儿来,有他娘的用?”

 脚下的砖头将她绊了一下,她差一点儿跌倒。她踉跄着爬起来,稳着脚步,又道:

 “小五子,我,我走了!”

 就在这时,小五子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受了伤的窑工,他正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可奋力挣了几挣,又栽倒了。

 他距她们并不远,只有几十步的样子。他的身后,一些端着的大兵们还在那里四处奔跑。

 小五子有点着急。她怕那些大兵们发现后,会对他开。她想跑过去扶他,可又有些害怕,于是她对着已跑出好远的大洋马低声喊道:

 “嫂子!快!快来!这里有一个人,一个活人,咱…咱们的人!”

 大洋马停住了脚步:

 “在…在哪里?”

 “就在前面的大路上,你看,快看,他又爬起来了!”

 大洋马跑了回来,用漉漉的手扶着小五子的肩头向前面看。

 果然,一个看不清面孔的高大的男人正弯着,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向她们这里挪,他身上那件小褂已经撕破了,衣摆的一角在热风中向后飘动着,像一面裹在身上的旗帜。他的子也破得很厉害,一只腿几乎撕到了腿裆,出长满黑汗的大腿,大腿上着血。

 “快!咱们把他扶过来,弄回家!”大洋马一边说着,一边爬过矮墙,着那个受伤的幸存者跑去。小五子也着高高凸起的大肚子,绕过矮墙,笨拙地朝那人跟前跑,——等到她跑到那人跟前时,大洋马已将那人扶了起来。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冲出了一个端的大兵,那个大兵像一阵旋转的黄风似的,眨眼间扑到了她们面前,几乎没容她们作出什么反应,便扣响了手中的扳机,小五子真切地看到,那黑乌乌的管里出了一股火,在火光出的同时,膛里“砰”地一响,夹在她们两人当中的那个受了伤的窑工便重重地哼了一声,瘫软下来。

 大洋马当即做出了反应。她没等那个大兵再开第二,便立刻着大兵的口扑了过去,那大兵叉腿站在距她们不过四五步的地方,他的身影被身后的火光映在黑褐色的地上,像一个变了形的怪兽。大洋马踩着他的身影扑上去,抓住了他的管,和他扭成了一团。

 小五子却吓瘫了,膝头一软,跌跪在那个死去的窑工身旁。她两眼直直盯着大洋马和大兵扭打的身影,下巴颏儿直抖,牙齿“得得”地打颤,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抓住了那个死去的窑工的衣襟。

 大洋马不是那个大兵的对手,那个大兵又高又大,像个力大无比的黑熊;他搂住大洋马,扭了没几下,就一脚将她撂倒在地。他到她身上,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到绑腿上摸刀子。

 大洋马叫了起来:

 “小五子!快…小五子!”

 小五子本能地想站起来,可两个膝盖发软,怎么也站不住。她只好俯下身子从地上爬过去,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几乎触到黑褐色的地面上。她爬到他们跟前时,那个大兵已将绑腿上的刀子拔了出来。

 她上前去拖那大兵的腿。

 那个大兵用刀子对着她的胳膊就是一下,她感到整个胳膊麻辣辣地一震,继而,许多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膀子到了腋下。

 她松开了手,倒在了大洋马身边不远的地方。

 一切都过去了第73节一切都过去了

 在那大兵匆忙对付小五子的时候,大洋马拼命反抗起来,她把整个身子向上,一只手抓住大兵握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想去揪他的衣领,大兵将整个身子向后倾,握刀的手腕死命向下,迫使她松开手。当她刚把手松开,大兵手中的刀子便又一次落了下来。她慌忙用胳膊去挡,胳膊当即便被刺穿了,伤口处涌出的血,滴到了她的脸上、额上、眼睛上,连她的视线也搞模糊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她觉着自己今是在劫难逃了。她张张嘴,想向那大兵讨饶,可嘴一张,正碰到那大兵伸过来的手,那只手试图按住她那动的脑袋。她本能地一口咬住他的手,再也不松开了。

 大兵嚎叫着,又在她脯上刺了一刀,她整个身子剧烈动弹了一下,两只男人般的大脚不由自主地搐起来。

 她依然死死咬住他的手。

 她含着怨恨的眼里升起一片沸沸扬扬的红色的尘土,她看到,一个沉甸甸的身影在这红色的尘土中抖动着,她不知道这身影是她的,还是他的?

 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渴。

 她想喝点水…

 她想到水的时候,嘴里正进一些带着咸味的浓郁的体,她不自觉地松开了紧紧咬住的什么东西,费力地将进嘴里的体咽到了肚里…

 她最后动弹了一下,死了。

 大兵捂着鲜血淋淋的手,从大洋马的尸身上爬了起来,一边恶狠狠地诅咒着什么,一边向小五子走来。

 小五子像只寒冬里被挖出来的蛤蟆一样,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她丧失了一切反抗的能力和反抗的信心。她亲眼目睹了两个生命在一瞬间毁灭的全过程,她不再抱有什么幻想,她等待着这个灭顶的灾难落到她身上。她不准备讨饶,她恨这些大兵!此刻,她有些后悔了,她不该跑到这里来,不该来拖大闹回家,她应该去告诉他,让他狠狠地打,往死里打!这些狗东西害死了她们的父兄!害死了她们的姐妹!这帮王八蛋都不得好死!

 她听到了那个大兵的脚步声,看到了他那双穿布草鞋的大脚,看到了他紧绷的绑腿,继而,又看到了他挎在肩上的和手中带血的短刀。

 她等着他端起,等着他握着刀扑过来,她不怕死,她不讨饶,决不!

 肚子里那个新的,即将成的生命在躁动,她感到腹部一阵阵隐隐的疼痛,那个成的小生命似乎不愿死,他(她)在她腹中动着、挣扎着、争取着生的权利。她哭了,她那惘而痛苦的眼里滚出了热乎乎的泪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她的耳,滴到了身下的黑土地上。

 那大兵挎着,捏着刀,在愣愣地看着她,他嘴里咒骂着,不住地往地上吐唾沫。

 那大兵用脚踢了她一下:

 “起来!快起来!”

 她不起,她怕自己站不起来,遭这王八蛋的笑。她躺在地上,睁着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端起

 “娘卖,起来呀!”那大兵又踢了她一下,踢在她的上,踢得不重。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觉着事情似乎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转机,这个…这个大兵似乎并不愿意杀死她。

 可她还是喊:

 “你…你杀…杀吧!”

 那大兵弯下,将她拉了起来,沉沉地叹了口气道:

 “起来吧,小娘儿们!我,我杀你干什么?娘卖!我家里也有怀了孩子的媳妇!你,快走吧,别在矿里呆了,快回家吧!”

 说毕,那大兵抛开她走了。

 一切都过去了。

 直到大兵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她才一步步向大洋马的尸体爬了过去…

 以主井、斜井井口为中心的第二道防线,实则是不成其为防线的。占矿窑民们仓促挖出的掩体沟壕不过半米深,周围又没有多少建筑物可供防守,胡贡爷带着窑民们一撤到第二道防线上,窑民们的阵脚马上就了。他们几乎还没来得及将撤过来的人员布置好,就被迫和紧紧过来的大兵们接火战了。

 大兵们没费多少劲,就攻破了第二道防线,突进了主井区。

 主井区附近的窑民们只得手持大刀、长矛、矿斧和大兵们进行白刃战。起初,他们还试图将突进来的大兵们赶出去,后来才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大兵们已占据了除主井绞车房之外的一切制高点,整个主井区都被大兵们切割、包围了。

 直到这时候,胡贡爷和他手下的窑民们才痛苦地发现,他们被出卖了,被欺骗了!李四麻子、三县绅商、三县红会并不是他们真正的盟友,他们是在利用他们的动,制造一个搞垮张贵新的借口!他们就是要用窑民们的鲜血证明张贵新的暴行,他们需要的不是窑民们的胜利,而是窑民们的鲜血!贡爷明白这一点之后,试图和张贵新谈判,以减少血。然而,他派出的代表没走出主井区,就被狂暴的大兵击毙了。

 惟一的选择只有打下去!

 贡爷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凉的末日感和沉重的责任感。贡爷突然觉着愧疚,觉着对不起这些憨厚而纯朴的窑民们。他将他们引进了面前的绝境,他对他们是负了债的!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偿清这笔重债!

 在炸塌了一角的绞车房里,在这主井区的最后一个据点里,贡爷蜘蛛网一般的老脸上挂着泪水、声音哽咽着向身边的百余名窑民们作了最后一次训示。

 贡爷说:

 “兄弟爷们,胡某我为了咱田家铺的地方、为了在脏气爆炸中死去的一千多名窑工、为了给咱这块土地争脸,领着大伙儿和大华公司,和张贵新这帮王八蛋干了一番,我不后悔,我觉着这值得!可我把事情闹大了,闹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死了这么多人!我心疼啊,我难受啊!我拖累了咱田家铺多少兄弟爷们啊,你们咒我、骂我,都行!可你们得记着,得向后人们说清楚,我胡德龙胡贡爷是他娘的一条硬铮铮的汉子,老爷子不吃的、不惧硬的;不服软、不低头;老爷子宁愿吃子直地倒下,也不能服软跪下!老爷子跪皇上,跪神灵,跪父母,跪祖宗,不跪乌王八蛋!今里,咱们败了,咱们被人家卖了、被人家骗了,所以,咱们败了!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不能处处顺心,事事如意。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地英雄呵,可他也有过走麦城的时候!败了咱就认。事到如今,我胡某无话可说,我豁出性命拼了!我不拖累你们,你们能走的,走!能逃的,逃!能颠的,颠!能藏的,藏!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有败的时候,也还会有胜的时候!自然,如果有人还愿意跟我走到底,愿意和大兵们最后拼一场,咱们就一起杀出去,杀到大青山里,占山立寨,拉杆子、树旗子;杀富济贫,替天行道,推翻中华民国,建立太平盛世!”

 贡爷慨慷而又昂,白花花的胡须和干瘦的手臂一齐动着。

 “经过这次折腾,我胡某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老老实实做良民是不行的,咱们得拼、得斗、得造反!甭以为拉杆子是桩不光彩的事,他张贵新当年不也拉过杆子么?!关外的张大帅不也拉过杆子么?!你们看看,眼下人家谁不混出个人模狗样的?!大青山里的张黑脸,不也要受编么?!受编之后,能不给个营长、团长的干干?!愿意干的,跟我杀出去!不愿干的,我刚才说了,通通散开吧!”

 贡爷说完之后,跌坐在操作台前的铁转椅上,像个筋疲力尽的老牛似的“呼哧、呼哧”地气。

 偌大的绞车房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片刻,这议论声平息下去,胳膊受了伤的王东岭率先吼道:

 “老子干!他娘,官民反,咱们无路可走了,咱们都他妈的上山拉杆子去!”

 “我也干!”

 “算我一个!”

 “他妈!这窑也没法下了,干他娘的!”

 “上山!上山!反了他娘的民国!”

 “对!都上山!谁不上,宰了他个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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