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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59节他胜利了

 那个脑袋上合乎情理地长着一张嘴,那张嘴里合乎情理地扎着两排牙齿,那牙齿似乎也合乎情理地靠近了他的胳膊。突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想赶快把手抬起来,把那个脑袋推开,可还没等他抬起手,那人已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将他的胳膊咬得很死、很死,他怎么挣也挣不开。

 那人连皮带从他胳膊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来!

 二牲口一声尖利的惨叫,差一点儿昏了过去。

 “快!哎哟!快!哎哟,快扒,这…这边有…有狼…有狼…”

 那只狼还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那只狼嘴里咀嚼着二牲口身上的,手里还抓着他的胳膊。

 这就是说,他准备活活吃掉二牲口!

 二牲口不知道这只狼目前活得怎么样?不知道这只狼身上蓄存着多少力气?可他得和“它”斗!得把“它”掐死!活活掐死!

 你死,或者我死。

 你活,或者我活。

 二者必居其一。

 二牲口不再去想那卡在口的身子,他要凭自己在这边的两只手,和面前这只狼进行一番非人类的殊死搏斗。他知道面前这只狼是饿疯了,他吃了第一口,还要吃第二口的;他要等“它”再将脑袋探到面前来的时候,用两只手死死掐住“它”的脖子…

 那只狼果然又将脑袋探了过来。

 二牲口将支在地上的手一下子悬到空中,强忍着身上的剧烈疼痛,一把揪住了那狼脑袋上的发,另一只手摸到了“它”的脖子上。那脖子真瘦、真长,像一只可怜的小,脖子上几乎没有什么了。二牲口根据这一点判断出,他的对手可能不是一只成年的狼,而是一只瘦小的狼羔子。这就是说,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两只手,将这只狼羔子掐死!

 他用那只摸到狼羔子脖子上的手去掐“它”的喉管,掐了两次都没掐住,那只狼羔子竭力往后挣“它”那尖利的,生着坚硬长指甲的爪,在二牲口的脸上、脖子上、肩膀上抓,二牲口根本没法躲避。

 那狼羔子在挣扎、抓挠的时候,还呜呜咽咽地叫着“它”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喉管里发出一种带着浓痰的“呼噜、呼噜”的息声,这声音并不大,仿佛是从一只漏了气的皮球里发出的,没有任何底气可言。

 然而“它”挣扎的力气却不小,二牲口抓“它”的爪,好几次险些被“它”挣脱掉。仅仅一会儿工夫,二牲口脸上、额上、肩膀上已被“它”抓出了许多道血痕。二牲口忍耐不住,几乎要松开手了,可就在这时,他掐住了“它”那凸暴出的喉管。

 他胜利了。

 他掐住了“它”的喉管。

 二牲口将那只抓发的手也松开了,两只手合在一起,掐住了狼羔子的脖子。这时,二牲口又一次感到,这只狼羔子瘦得可怜“它”那细小的脖子几乎一把即可攥过个来;在下力掐住那脖子的一瞬间,他甚至动了一下怜悯之心,他甚至不想杀死“它”了,可“它”偏偏又挣扎了起来,而且还张开嘴去咬他的鼻子。二牲口火了,两只大手一用力,死死将“它”的脖子掐紧了,一直掐了很久、很久,直到三骡子和小兔子把他身上、身下的矸子、煤块扒松,将他从口推了过去,他才松开了手。

 那只狼羔子死了。

 三骡子和小兔子也从口爬了过来。

 三骡子问:

 “刚才是怎么回事,真有狼么?”

 二牲口躺在地上息着,有气无力地道:

 “人,一…一个人咬…咬我…咬掉了一…一块,哎哟,疼…疼死我了!”

 “那人呢?”

 “被…被我掐…掐死了!在…在我脚下,你…你去摸摸!”

 三骡子在二牲口脚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瘦小的尸体,那瘦小的尸体一丝不挂,身上几乎没有一点,两条腿像两干硬的木,而且,有一条腿还断掉了。三骡子摸到“它”时“它”身上还残存着一丝儿温热。

 “二…二哥,是…是个孩子呀!”

 “是…是个狼…狼羔子!”

 “是个孩子!孩子!”三骡子大叫起来。

 三骡子想起了他在井下做童工的孩子。他也有一个和这死去的孩子一般大的儿子被埋在了这深深的地层下,他没来由地将自己的儿子和这个被掐死的孩子联系到了一起。他想,也许他的儿子就在这条巷道里,也许他的儿子还活着,也许他的儿子正奄奄一息等着他来解救,也许——也许这个被掐死的孩子,正是他的儿子!

 他痛苦地俯下身子,再一次抚摸着那死去的孩子,希望能在尸体上摸到可以证明他的猜测的某些特征。

 然而,没有。

 什么特征也没摸到。

 他想,这时如果有一洋火就好了,只要划亮一洋火,他就能看清这个孩子的面庞了——哪怕饿变了形,他也能认出他的儿子来。

 可是,他们早已没有洋火了…

 在这深深的地下,他们早已失却了光明。一路上,他们只要一碰到尸体便摸一阵,可他们再也没发现一盏完好的油灯,没找到一点儿灯油…他们只得像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一样,凭直觉、凭记忆、凭生存的本能摸索、挣扎。

 他只得放弃了辨认这个孩子的努力,心里暗暗为自己的儿子祷告着,希望他活着、希望他能在他之前爬上井去。他尽量不去想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他竭力安慰自己,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个被二牲口掐死的狼羔子一般的孩子和他的儿子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儿子哪怕饿死,也不会去啃别人身上的!是的!他的儿子决不是狼羔子!

 他的眼窝里滚下了两滴热乎乎的泪珠。泪珠顺着脸颊、顺着鼻进了他的嘴角里,他尝到了泪水那咸丝丝的味道。

 “二…二哥,你…你不该掐死他!”

 二牲口还躺在地上呻着。他一边呻,一边道:

 “骡、骡子,你…你…你说他…他娘的混账话!我…我…我不掐死他,哎哟,他…他得吃…吃了我!哎…哎哟!”

 “可你不该掐死他,不该、不该!”三骡子扑到二牲口面前,揪住二牲口的头发,在空中晃着“我们还有马!我们过来以后,可以给他马吃!他…他还是个孩子呀!我…我也有一个孩子在…在这矿井下呵!”

 三骡子脸上的泪落到了二牲口赤脯上,他那抓着二牲口头发的手松了下来,他的脸痛苦地埋到了二牲口的脯上。

 二牲口挣扎着要起来,起到半截,又躺下了,他身上着三骡子,起不来。

 他气吁吁地道:

 “骡、骡…骡子,你要…要恨…恨我,就…就把我掐死吧!我…我田老二不是人!我…我…来…来掐吧,骡…骡子!”

 三骡子却没有动手。

 三骡子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哭了好大一会儿,三骡子才道:

 “二…二哥,咱…咱们走吧!我…我懂!我他娘的都懂!这…这事怪不得你的!走吧!走…走吧!”

 三骡子扶起二牲口,像扶着自己的亲兄弟似的,顺着巷道的一侧,慢慢向前摸去,小兔子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静寂的、黑暗的巷道里又响起了三个用生命的脚步踏响的声音…

 地下开始出现了水。

 越向前走,水越深。

 第60节他们这帮人完全疯了

 开初,这地下的水是浅浅的,仅仅没过他们的脚踝;后来,渐渐没过了他们的膝盖;再后来,竟淹没了他们的大腿。正面依然有一阵阵温的、带着烟味的风吹过来,这说明,巷道是通的,地下水并没有将整个巷道都淹没。

 然而,他们不敢冒险向前走了。情况很清楚,他们在向一条下巷走,越往下,水积得越深,尽管巷道是通的,可能否走得过去,却很难说。

 水面上漂着一具具尸体,尸体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恶臭,他们感到头晕、恶心。小兔子呕吐了两次,把吃进肚里的那些变了质的马又从嘴里吐了出来。二牲口也扶着棚腿一阵阵干呕,只有三骡子好一些,他没有要呕吐的望,只是感到有些饿,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

 在没到大腿的冷水里,他们站住了。

 “二哥,不行,不能走下去了!咱们得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吃点东西!”三骡子道。

 “行,行呵!可…可也不能退回去,那得退多远,咱们还是往前走一段吧,说不定巷道旁边就有避风的子!”二牲口道。

 “还是往前走走吧,现在水还不算太深!”小兔子也说。

 三骡子不再讲什么,又扶着二牲口“哗啦、哗啦”蹚着水向前摸,摸了大约有二十步左右,真的在巷道边上发现了一个斜上去的子,那子的口处也积满了水,水上漂浮着一些木楔子,子里不透风。三骡子带着试一试的心理,扶着二牲口,扯着小兔子进了子。在那子里向上走了七八步,水没有了,他们脚下又出现了干松的煤末子。

 他们松了一口气,像软面团一样,全瘫倒在地上了…

 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

 他们坐倒在地的时候,子的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七八糟的响声。开头,他们以为是顶板上的矸石在冒落,后来才听出,这是许多人的爬动、滚打制造出的声音。

 这里还有人!

 这些人还活着。

 三骡子高兴得浑身发抖,他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

 “喂,伙计们,上面的道儿通不通?”

 “不…不通!”

 远远的黑暗中传出一个颤巍巍的、有气无力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你…你们有灯火么?”二牲口接着问了一句。

 “没…没有!”远远的黑暗中又传出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们是几号柜的?”三骡子又问。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从这嗡嗡的声音中,三骡子和二牲口判断出:这子里的人不少,起码有七八个。

 他们没回答三骡子的话。

 三骡子又问了一句:

 “你们是几号柜的?”

 那黑暗中的人们依然没做出明确回答,他们反过来向三骡子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们…你们有几个人?”

 “三个,我们有三个!我们还带着点马哩!”三骡子自豪地回答。

 这回答声马上引起了一阵,前面的黑暗中立刻响起了一阵煤块滚动的声音和人体在地下的爬动的声音。继而,一阵扬起的煤尘扑到了他们面前,随着煤尘的到来,一阵由人的息组成的强大共鸣声,也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小兔子突然感到害怕。他带在身上的马丢的丢,掉的掉,再加上吃掉的,所剩的已经不多了,充其量不过三五斤。他怕这帮饿疯了的人会分光他的马,更怕二牲口和三骡子会硬叫他把马分掉,于是,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站了起来,悄悄往子下面溜,一直溜到大巷的积水处,才屏住呼吸站住了。

 他打定主意,要保住他的马,谁敢冲上来夺他的马,他就和他们拼!哪怕是二牲口、三骡子,他也要拼!

 这时,子里已作了一团,小兔子听到了“扑通”、“扑通”的扭打声,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声,也听到了三骡子的叫骂声和二牲口的惨叫声。

 他们打起来了!

 他们果然扑上来抢三骡子和二牲口的马了!

 他们这帮人完全疯了!

 假如三骡子和二牲口没带马,他们也许会活活吃掉他们两人,这是完全可能的,要不,他们为什么一开头就问他们有几个人?人少,便好吃哩!

 小兔子骨悚然地想着,不顾一切地顺着积水的巷道向前摸,他想,他就是被淹死,也不能被这帮疯子当作食物吃掉!

 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肚子、没过了他的脯,没到了他的脖子下面…

 他不敢向前走了,他抱着一浮在水上的棚梁,迷糊糊地歇了一阵子。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合。他恍惚是扒着那木梁打了一个盹…

 醒来的时候,他身后响起了一阵“哗啦”、“哗啦”的蹚水声。他吓了一跳,连愣都没打,便抱着那救命的棚梁,两脚打着水,拼命向前划,他料定后面的人是来追他的!他们一定是搞死了三骡子和二牲口,又来追他了!

 他划得很卖力,不时把水花溅到自己的脸上、头上。他紧张得浑身发抖。他盼望着他的窑神爷,盼望着那个蓝面孔的窑神爷赶来救他,否则,他就完了…

 真的要完了——

 积水几乎淹没到巷子的顶端,他觉着几乎没有从这条巷子游出去的希望了。他的头已紧紧贴到了巷道的棚梁上,冷冰冰的黑水,就在他的鼻翼下波动着,晃着,时时有可能钻进他的鼻孔,呛进他的肺里。他已放弃了那救命的棚梁,棚梁没有用了,成了一种多余的累赘。他的手抓着巷道顶部的一棚梁,静静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蓝面孔从面前的黑水里悠悠地飘了出来,他在向他招手;他招手时,身边的水波轻轻晃动起来。

 他屏住呼吸,一头扎进了水里…

 古黄河大堤像一条连绵起伏看不见首尾的巨大的长龙,静静地伏卧在这块浸透血泪的古老而辽阔的土地上。它高大而又陡峭,对着旷野和涌着河水的两面斜坡上长满了青绿的野草、野蒺藜、酸枣树棵子,很有些生机的样子。堤埂很宽,可以走得牛车、驴车、独轮车,在当地人们的习惯意识中,素来是一条通衢大道——至少依傍着田家铺的这一段是这样。大堤由砂礓、黄泥构成的,堤面上嵌着两道深深的车辙沟,像大华公司为运煤小火车铺设的铁轨似的,这车辙沟里,晴天沸沸扬扬地腾着浮土,雨天满满溢溢地积满泥水,终年如此,仿佛它们要和这古黄河大堤一起,作为人类活动的一个历史遗迹,永远留在了这块土地上。大堤下,原本是一片空旷的生荒地,生荒地上是一片坟岗子,素常没有人烟,当年曾文正公跑马划地,划出的尽头便是这里。胡、田两家的分界堤——也就是现在的分界街,也合乎情理地修到了这大堤下面。开矿以后,这里才渐渐热闹起来,没有坟主的坟岗子被逐渐铲平了,一座座、一片片土庵子、草棚子、茅屋子建起来了,大华公司开矿挖出来的矸石碴也开始堆到了这段大堤的护坡上。于是,这条用黄的泥土,用大地的精灵,用几代人的心血建筑起来的大堤上,出现了一段刺目的、灰褐色的地段,使那些看惯了黄土,看惯了这条大堤本来面目的人们很不舒服。

 田二老爷便是其中的一个。

 田二老爷每每看到这段灰褐色的堤埂,总免不了要想起可恶的大华公司、总免不了要在心里诅咒几句。

 现在,二老爷心情极为恶劣,二老爷恨呵,尤其看到这来自深深地下的灰褐色的矸石,更觉着十二分的不舒服。二老爷固执地认为,田家铺目前所面临的一切危难,他面前所出现的一切难题,都是大华公司一手造成的!就是田老八杀人,也是大华公司造成的!二老爷懂逻辑,二老爷的逻辑是:倘或大华公司不到田家铺开矿,则不会出现五月二十一的矿难;倘或没有五月二十一的矿难,《民心报》记者刘易华则不会到田家铺来,而刘易华不来,田老八也就不会杀人!

 罪恶之源还在于大华公司的开矿!

 然而,二老爷严以律己。罪恶之源在于大华公司,可二老爷要严以律己。二老爷就是这么高尚。二老爷由刘易华的被杀,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嘴上不说,他心里承认,他是有责任的,田家的族人中出现了田老八这么一个无情无义、出卖朋友、认贼作父的不孝子孙,不能不是田家门庭的辱!作为一族之长,他至少得认这么一个账:他管教无方…

 镇上的窑民们将田老八抓住,五花大绑地押到他府上时,他呆住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田老八会为着一百五十块大洋,去杀掉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省城记者!他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他甩手打了田老八两记耳光,吩咐手下的人将他关到磨房里去。

 窑民们不干,领头的两个客籍窑民坚持要将田老八立即处死。

 他生气了,他觉着这是对他的不信任,这是对田家门庭的蔑视,好像他们料定他田二老爷会徇私情似的!

 第61节二老爷决定杀掉田老八

 他冷冷地对窑民们道:

 “该咋处置这个畜生,你们不要管。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田家乃世代仁义之家,二老爷我会给他动动家法的!倘或我处置不公,你们再找我理论就是!”“好!二老爷,我们听您的,可有一句话我们要说,杀人是要偿命的!若是我们在田家铺镇上再看到这个王八蛋,甭怪我们对您二老爷不敬!”一个客籍窑工硬硬地道。

 二老爷火了。这帮臭窑民凭什么用这种口气和他讲话?他几乎要发作了,可咬咬牙还是忍住了,他觉得自己输理了。他们田家门下出了这么一个败类,他还如何硬得起来?!

 真丢人!

 真丢人呀!

 窑民们一走,二老爷便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在屋里。二老爷是仁慈的,他不想杀掉田老八,他千方百计想为田老八杀害刘易华找一点理由。他想,只要能找到一点稍稍站得住脚的理由,他都可以不杀他,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找到。他将田老八押到面前来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田老八就是为了钱,就是为了那一百五十块大洋!这使得二老爷痛苦万分,二老爷极感地想到:今里田老八为了一百五十块大洋可以杀掉刘易华,后,势必也会为着一百五十块大洋,或者一千五百块大洋杀掉他田东的!这种孽种留下来,不但辱没田家门庭,也会祸害地方乡民,留下他,就是留下了一条祸!而且,为此还会得罪那些客籍窑民,涣散他们的斗志,使得他们和他离心离德,那这场战争也就无法打下去了。

 自然,二老爷也不喜欢刘易华。二老爷后来还是听说了,幕后挑唆田大闹他们闹独立的,就是这个刘易华!这个刘易华实在是太狂妄了。前些日子,二老爷还想利用这个刘易华,为田家铺民众,为田家铺进行的这场战争造一造舆论,谁料想,他不但与张贵新为敌、与大华公司为敌、与北京政府为敌,居然也和他田二老爷为敌!刘易华儿不是个东西!他从省城跑到田家铺来,也是别有用心的!他不承认任何权威,根本不把他田二老爷看在眼里,现在死了,也是一种报应!他想,设若田老八不是为了一百五十块大洋,而是为了刘易华对他田二老爷的不敬去杀了他,那他会宽恕他的,哪怕担点风险,他也会宽恕他的——至少,他可以偷偷把他放走,让他到外面混世界去。

 现在却不行!他是为了一百五十块大洋,而不是为了仁义;他杀了人,就得偿命!而且,从大道理上讲——暂且抛开刘易华对他田二老爷的不敬,刘易华到田家铺来,还是向着田家铺窑民的,他是站在窑民一边,反对公司、反对大兵的。就冲着这一点,不杀了田老八也说不过去,人家会骂他田二老爷徇私情,不仁义!

 二老爷决定做一个仁义的族长。

 二老爷决定杀掉田老八。

 当晚便找来了田家有头有脸的老少爷儿们,商讨对田老八的处置问题,几乎没有什么人替田老八说情——二老爷决定杀,谁还敢替他说情?!

 于是,便定下来了:背石投河。

 于是,今傍晚,二老爷带着一帮族人押着田老八,鸣锣穿过喧闹的西窑户铺街面,来到了古黄河大堤的堤埂上。

 于是,在崇高的、神圣的、古老的仁义道德的支配下,一个古老宗族的严正家法付诸实施了——

 灰褐色的堤埂上挤满了人,堤埂下的旷野上也滚动着一片片人头,人头的空隙中竖着一杆杆飘着红缨的头子和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大刀片。田氏家族的年轻汉子们手执刀在二老爷一行人周围组成了一道严密的警戒线,阻止任何人涌入线内。站在堤埂两旁的人们开始时了一番,想往线内挤,后来发现无法挤进去,也就作罢了,一个个用石块垫高脚站在远处看。

 杀人毕竟是一件十分好看的事,不管是官府杀人,还是民间杀人,总是很好看的。眼见着一个活生生的性命在一瞬间像烟一样地骤然消失,活着的、围观的人就会产生一种非凡的足,哪怕是身无分文的人,也会感到这种足,至少他们会认为,他们还活着,他们要比这死去的人强得多!

 今天是你,以后才轮到我呢!

 就凭着这一点,活着的人们,也就有理由十二万分的高兴和自豪了。

 田老八被五花大绑着,由两个田姓乡民押上了大堤,押到田二老爷面前跪下了。田二老爷身后是一乘竹子凉轿,凉轿旁边是半截沉重的磨盘。二老爷手托着水烟袋站在大堤上,面部毫无表情,他仿佛在对着苍天,对着大地,对着古老的黄河遗迹,思索着关于人类道德的重大问题!

 风很大,二老爷的衣袖、腿,二老爷那花白的头发,全被面吹来的风到了身后。二老爷很威严,他似乎不是在处置一个败坏了门风的族人,倒像是要审判天地似的。挤在最前面的人们看到了二老爷眼角上的泪。

 在田老八被强按着跪在砂礓地上之后,二老爷眼望着高远的天空,缓缓说话了,声音苍老而悲切:

 “老八,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我…”

 二老爷转过脸去,依然不用正眼去瞧田老八,两眼依然看着天,可他实实在在是准备听田老八的遗言的,他面孔上松垮的肌在微微颤动。

 田老八却没说下去。

 二老爷终于低下了头,冷冷地看了田老八一眼,看他的时候,二老爷左眼角的一滴泪滚了下来。

 二老爷不经意地将它抹去了。

 “说吧,老八!再晚,就没时间了。”

 “我…我…”

 田老八突然挣扎起来,他两眼盯着二老爷,要往二老爷脚下扑。可他没有成功,两个看押他的人将他按倒在地上了。

 他趴在地上骂:

 “二老爷…田…田东,我你祖宗十八代!我…我恨你这个老王八蛋!你为富不仁,你欺族里爷们,你这老王八蛋不得好死!”

 有人冲上去堵他的嘴。

 二老爷抬抬手,将那人阻止住了。

 二老爷宽宏大量:

 “你,你接着说!不要光骂!你说说看,二老爷我如何为富不仁?如何欺族里的爷们?说吧,别把肚里的话带走了!”

 二老爷平静而坦然,他料定田老八讲不出什么来!

 田老八自知死罪不可免,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又趴在地上喊道:

 “我…我田老八杀人是你这个老王八蛋的!你夺走了我的地,着我卖了牛,你想把我从我的地里赶出去,让我去下窑,去送死!我不!我偏不!我杀刘先生是为了还你的债!是你唆使我杀的!迟早有一天,咱田家的族人们也得要把你背石沉河…”

 二老爷听着,痛苦地摇着头,直到田老八喊完了,才不动声地开口道:

 “老八,民国三年,你借没借我的钱?借钱该不该还?你还不起钱,我到你家揭过锅、扒过灶么?地是你典给我的,还是我田东夺走的?人,说话得凭良心!不凭良心,连狗都不如!我再问你,难道你为还我的钱,就非杀人不可么?就是要杀人,你也不该杀刘先生,你可以杀我嘛!杀了我,这债不就勾销了么?!”

 “你假仁假义,是他妈的笑面虎!”

 二老爷长长叹了口气:

 “看看,又骂上了!又骂上了!有理你就讲么!骂什么呢?明白地告诉你,你今就是再骂再嚼,也难逃一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今一理!我田东不能为了保你一条狗命,不要列祖列宗、不要咱田家的世代仁义!我不怕你现在骂我,也不怕你到曹地府骂我,我田东人正不怕影子歪,你骂也是骂不倒的!现在,我倒劝你想想,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甭到了那边又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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