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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46节走进了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小兔子梦游似的在黑暗的巷道中走着,跌跌撞撞,走得很慢。他那戴着破柳条帽的昏沉沉的脑袋,好几次撞到了巷道两侧的棚腿上,他都没觉出太大的疼痛,仿佛脖子上的脑袋已经不属于他,他的魂灵已和他的身体分离了似的。

 他一次又一次被二牲口和三骡子远远抛在后面,而当他慢慢悠悠赶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往前走了。连续很长时间,他都没得到休息的机会。他变得呆滞而麻木,他那几乎变得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简单的念头:向前走,活下去!他不愿多说话了,不管二牲口用什么恶毒的语言骂他,他都不作声,他不愿意为此多付出一点力气。

 枣红马打死之后,他们三人也累得半死;他们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然后,才开始动手扒出那匹马。他们先守着死马餐了一顿,尔后将马砍成许多小块,带了上路。只走了一小段路,他们就走不动了。饥饿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了,他们带的马太多了,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他们只好扔掉一些——二牲口扔掉了三分之一,三骡子扔掉了几乎一半,惟有小兔子一点没扔掉,他把一块足有二十余斤的马时而抱在怀里,时而驮在背上,死活不松手,搞得二牲口和三骡子毫无办法。

 扔掉多余的马之后,二牲口和三骡子想出一个办法,他们用斧子把马割成了一个个小条条,又把各自的衣下来,撕成一布条儿,将马用布条缚在赤的身上。

 小兔子身上缚的马最多,不但整个间缚着一圈,连脖子上、胳膊上也搭着腥条儿。开始,他并没觉着重,可走着走着就撑不住了,他身上淌了汗,挂在间的滑溜溜地直往下坠;怎么扎,布条儿也扎不紧,一路上滴滴答答掉了几块。掉了他就拾起来,往肩头上搭,从没想过要扔掉一点儿。每到这时候,前面黑暗中便传来二牲口野的呵斥和责骂声;二牲口骂他太贪心,几次着要他扔掉一些,他就是不听。

 他变得孤独起来,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信任二牲口,他甚至不愿意和他近近地走在一起,他讨厌他的呵斥!他乐意一个人默默地走他要走的路。现在他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了,他身上缚着这么多马,足够吃十几天哩!

 然而,二牲口却一次又一次地等他,开始还骂他,后来也懒得骂了,只等他走到身边,便默默地继续向前走。

 现在,他又远远落在了后面,他听不到二牲口和三骡子的脚步声,听不到他们的息、咳嗽和呻声,他只听到自己腔里那颗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动,只能听到自己赤的脚板踏在泥泞的路面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很遥远,仿佛是从深不可测的地狱深处传来的。他木然地走着,两只手机械地向前摸索着,每走三步,他便摸到一棚腿;每摸到一棚腿,他的心便一阵阵跳——有一次,他在一棚腿后面摸到了一只被炸飞的人的胳膊;还有一次,他摸到了一具歪在煤帮上的尸体。他已不感到害怕,他的手摸在人尸上和摸在马尸上的感觉是一样的。他甚至想到,假如马吃完了的话,人的尸体也是同样可以吃的!

 脚下的道路很难走,又是水又是泥,有的地方泥水几乎陷到他的脚脖子。他正在通过一段风化页岩的地段。由于地下淤积了一层又一层沉淀的岩粉,巷道变得低矮起来,有很长一段巷道只有半人高,他被迫弯下,垂下头向前蹭,就这样,他的脑袋和脊背还是不时地碰到顶板上。脑袋上的破柳条帽被碰掉了好几次,烧伤的脊背也碰破了好几处。他被碰得晕头转向了,他只好趴下来,趴在满是泥水的地上爬。当他酸疼的膝头在淤积着岩粉的地上时,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一瞬间他甚至不想走了,他想把整个汗津津的身子全陷到松软而凉爽的泥水里,像狗一样好好地趴在地上息一阵,打一个盹,做一个梦,做一个关于阳光、关于土地、关于母亲的梦…

 他决定从地上爬过去。可俯下身子之后,缚在身上的马条子全拖到了地上,他只爬了两步,膝头便住了一条拖在泥水里的马,身体向前一移,那条宝贵的便从他间落到地下。他坐在泥水里重新摸到那条,硬是屏住呼吸往间的布条上好又向前爬。爬几步,又有一条掉了下来…

 他几乎想哭了。他发现他真的没法带走这么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无能,连十多斤都拿不走!他准备先大吃一通,然后,扔掉一些。

 他将掉在泥水里的两条约有三四斤重的条在自己的身上胡乱擦了擦,独自依着煤帮吃了起来。只吃了几口,他就不想吃了。他肚里装的马已经够多了,再也装不下了,他恋恋不舍地把它们扔下,继续向前爬。然而,爬不到五步,他又后悔了,他忘不了饥饿给他带来的恐慌和绝望,忘不了因为偷吃马而挨过的耳光。他趴在泥水里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将那两条马带走。

 他又爬了回去,两只手在泥水中胡乱摸着,当那两块马被摸到手的时候,他的眼前一亮,朦朦胧胧中,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幻象,他又看见了他的窑神爷,那个大脑袋、小眼睛、歪鼻子的窑神爷!窑神爷就蹲在他面前五步开外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他的面孔发蓝,额上的疤痕闪闪发亮。他个头不高,矮矮的、瘦瘦的蹲在那里像一个大虾,他头上直立的发和下巴上的胡须就像大虾的须子。

 他惶惑了,哭泣着向那蓝面孔爬过去,而就在他向他爬过去的时候,幻象却消失了,那个大脑袋、小眼睛的窑神爷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小兔子绝望地哭了起来,哭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他又带上属于他的马上路了,爬了十几步,他在淤积的岩粉里发现了一生锈的铁丝,他将铁丝了出来,又在自己身上扎了一道,使马不再拖到地上。这样,向前爬就利索多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爬过了那段低矮的风化页岩地段,巷道又变得很高了,他直起身子,扶着煤壁,站立着息了一阵。这时,他才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骡子;也就在他想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他面前出现了,他们已躺在这儿等了他好久。

 二牲口和三骡子扑上来,什么话也没说,就把他按倒了,他拼命挣扎,可身上捆着这么多马,怎么也挣扎不过二牲口和三骡子。

 他破口大骂:

 “,你们要干什么?!”

 二牲口和三骡子并不答应,只是用手拽他身上的马,拽下之后便扔到身边的水沟里。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哭又喊:

 “还我的马!我不扔,就是不扔!”

 黑暗中,二牲口抡起了拳头,狠狠在他脯上打了两拳,边打边骂道:

 “‮子婊‬养的,带这么多马,你要吃一辈子!你想一辈子都呆在这里?!站起来,跟我们走!”

 他不干,他赖在地上不起来。三骡子伸手去拉他时,他抓住三骡子的手咬了一口,三骡子急了,痛叫一声,也狠狠踢了他几脚。

 “小杂种,你他妈的是活腻了,再撒野老子就掐死你!走!”

 “我你们祖宗!我…我不跟你们走!我…我自己走!”

 二牲口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得悬了空,继而,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凶狠的耳光:

 “不跟我们走不行!走!不走我就打死你!”

 “不走,就是不走!”

 啪!啪!又是两个结实的耳光打到了他干瘪无的小脸上:

 “走不走?”

 “不走!狗的,你们打死我吧!”

 二牲口气疯了,像个老熊似的“呼哧、呼哧”直气。小兔子感到一股臭烘烘的,令人作呕的热气扑到了他的脸上。他不停地扭动着脑袋,试图躲开它,可却怎么也躲不开,他的头发还牢牢揪在二牲口的大手里,两只腿被二牲口的膝头住了,整个身子都没法动弹,他只有挨打的份儿,没有还手的力量。

 二牲口像个凶恶的魔鬼,使尽全身力气打他,他的巴掌不时地落到他的脸上、脖子上、脑袋上。他真弄不明白,二牲口何以对他如此的凶狠。他不作声,默默地承受着二牲口的暴打,他甚至没感到太多的痛苦,他仿佛已变成了一截没有知觉的木头,好像挨打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他。但这时他的灵魂却开始反抗了,他的眼前升起了无数旋转的金星,在这旋转的金星中,他似乎看到一个力大无比的自己、一只精力充沛的狼,正朝二牲口凶猛地扑去。是的,他不甘屈服,他要反抗。他变成了狼,他是一只狼。人,都会变成狼的!猛然间,他用尖利的牙齿咬住了二牲口,咬得二牲口嗷嗷直叫;一下子,二牲口也变得像狼一样,他们扑到了一起,拼命地咬住对方的身体,他们互相窥视着,撕扯着,号叫着,翻滚着,扑灭了一片片的金星…

 旋转的金星在他面前骤然消失了,他在厮咬的快中走进了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他昏了过去。

 第47节生活真会欺骗人

 他始终没有讨饶,始终没有讲一句软弱的话。他从昏中醒来时,听到了二牲口沉重的叹息声,也听到了三骡子的喃喃自语:

 “咱们…咱们这是怎么了?咱们为什么要…要这样打他呢?”

 “唉!唉!我田老二混蛋!咳!咳!我不是玩意儿!我…咳!咳!我…!”

 他听到二牲口在呜呜地哭,那哭声像压抑在山谷里的一阵阵闷雷,带着腔深处发出的共鸣声。他不由得想起流泪的老牛,他想二牲口的哭相一定像老牛。

 “再这样下去,咱们都会发疯的!”

 是二牲口在说话,他听得出。

 “我…我并不想打他,真的,可不知咋的,就动了手!我是怕他一人落在后面会…”

 他感到一只糙、干枯的大手在他脑袋上抚摸着,那手颤抖着,带着无限的悔恨和愧疚;可他却不能饶恕他,他觉着那手像一只狼的爪子,他真想立即把它抓到自己嘴边狠狠地咬上一口。

 他没咬。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现在,他还没有力量对付这条比他更强悍的狼,他要等待机会,他要在他饿瘦了、累垮了、支撑不住了的时候再下手,他一定要咬死他!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甩开二牲口的手,四处爬着去寻找属于他的那些马,二牲口和三骡子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他都没用心去听,更没去答理。他只有一个念头,把属于他的那些马全找回来,他一块也不能扔!他要吃得的,他要在他们饿倒的时候来收拾他们!他在几步开外的水沟里找到了那些,他又开始把它们往身上缚,二牲口和三骡子也过来帮忙了,帮他用铁丝和布条将条系牢。

 他胜利了。他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意志赢得了另外两个男人的尊重。从这一瞬间开始,他觉着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他不是十六岁,而是二十六岁、三十六岁。他有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尊严!从这一瞬间开始,他和他们平起平坐了,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与照料,他就是他,任何人都不能再为他作主了!他有了自己的选择和主张!

 他会照顾好自己。

 他会为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他们又默默地上了路。

 二牲口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是在东大沟外的野地里扒掉了一个女人的子。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初的黄昏景象他还没有忘记:那天很冷,野地里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地上倒并不,积雪是一片片的,没有积雪的土地干松而柔软。一轮红中带黄的夕阳远远地坠在天边,像一只残油将尽的灯笼。他和那女人默默对视着,突然,他不知怎么就跪下了,搂住了那女人的脚脖子,他的脑袋抵住了那女人柔软的腹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异常强烈的占有。这么冷的天,他却没感到冷,他扒了那女人的子,干了那种事。那女人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早就钟情于他。于是,他在那女人的身上体验到了人生的无穷乐趣,为那一瞬间的快,他觉着人到世界上走一回是值得的;他占有了那个女人,也就占有了一个世界。

 从此,那个世界便属于他了,那个世界的一切任他安排了。那个世界是他一生全部乐趣之所在。每当挟着煤镐,提着油灯下窑去,他就想着,他有一个女人,他要好好地活着,为那个女人,也为他自己。上得窑来,吃罢饭,搂着自己的女人睡在破炕上,他就足得无法再足了。想想呗,有饭吃、有衣穿、有女人陪着睡觉,人生还需要什么呢?不过,这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一个个新的生命相继出世,他肩上的担子也益加重了。头两个孩子来到这个世间时,他还没感到太大的危机,他觉着凭自己的力量可以养活他们。可当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又来到世间后,他有了些惶恐,他连觉也不大敢睡了,可就这样老五、老六还是前脚接后脚地扑进了人世。这真是没办法的事。

 孩子多了,他那点可怜的乐趣也被剥夺了,统共只有一间屋子。开头,他还希望孩子们早早睡,可往往不等孩子们睡,他自己便先自睡了过去。后来,他和老婆只得又到麦地里去,像他们第一次时那样…

 这丢人的,他想都不敢多想,他和他女人趴在麦地里时,再也没有第一次时的那种充满幸福的感觉,他觉出了生活的艰难可怕,他觉着自己真的像个牲口,让生活的重负给趴了下来。

 现在,他和他的女人都老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都走到了生活的末路上;即便他活下来,生活也不会有多大的乐趣了。有时他真想死,他死了之后,对一切便可以不负责任了。真的,他为什么要对他们负责任呢?老大、老二都不小了,这个家庭的主要责任该由他们承担起来了,他老了,老了,老了…

 他不知道到现在为止,他在这深深的地下呆了多长时间,他只觉着这时间很长、很长。这浸泡在黑暗中的漫长时间像个无形的恶魔,将他残余的生命又掳走了大半,他的心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年。当他在风化页岩地段爬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腿脚都不那么灵便了,膝头和胳膊上的关节“咯咯”发响,手掌和膝骨在地上发木、发麻,骨子里隐隐作痛。他那一身令人崇敬的肌不见了,他的胳膊细得像,大腿上的皮都松垮下来。他一步步向前爬着,他觉着自己在一点点变成牲口,他一忽儿把自己想象成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一忽儿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筋疲力尽的老牛,他僵直的胳膊和麻木的手掌仿佛正在变成牛马的前蹄,他那在泥水中的膝头和拖在地上的脚掌仿佛正在变成牛马的后腿。他和牛马不再有任何区别,他和它们一样赤身体,他和它们一样四肢行走,他和它们一样失去了生命的自主权,生命缰绳已经不在他自己手里。

 他也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好时光。他是堂堂正正做过人的,像每一个男人一样,他有过自己值得骄傲的岁月与经历。二十多年前,在青泉县官窑局房前的草地上,他和许许多多来自各县的乡民们一起到官窑局画押下窑——那一年宁大旱,庄稼无收,到青泉官窑局下窑的人很多。官窑局的总办、帮办老爷们搭起了架子,要对下窑者进行测力‮试考‬,官窑局房前的草地上放着一个重约二百斤的石磙子,只要能搬起那个石磙子的,便算合格。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那个石磙子搬离了地面“哈嗨”一声,他竟将那石磙子举过了头!

 那时,他的劲多大呀!他觉着,他跺跺脚也能把地跺出个窟窿来!

 多么好!

 这一切是多么好!

 然而,好时光一下子便过完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咀嚼一下这好时光的滋味,好时光便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去,只在他身边抛下了一些枯草败叶…

 难道这就叫生活?

 生活真会欺骗人!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矿井下呆多久,他在黑暗中摸索时,总不时地想到死。死,对他来讲是极容易的事,不要说饿死、憋死、渴死,巷道里的每一次冒顶都可能送掉他的性命。有时,他干脆把这座偌大的矿井看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他想象着自己已经死了,只是魂灵在四处飘。人们不是说过么“千条路走绝,来把黑炭掏”实际上,从在官窑局的局房前举起那个大石磙子起,他就命中注定要被矿井噬掉、埋葬掉,今死在这里并不值得惊奇。

 他却可怜小兔子。他已享受过人生的千般滋味,而小兔子没有,他还是个孩子,他应该理直气壮地活下去!他觉着,在他人生的末路上,小兔子就像一盏刚刚放出生命之光的灯,无论如何这盏灯是不应该熄灭的。他不恨小兔子,真的,一点也不恨,就是发现小兔子偷吃那块马时,他也不恨他,他打他完全是无意识的一时冲动,打过之后,他就后悔了。可后悔归后悔,打却照打。好像打人的是一个人,后悔的又是一个人。刚才他和三骡子下手太重了,把小兔子打惨了,他想,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他是好心,他是在对小兔子的生命负责,倘若小兔子一人丢在后面出了意外,他有何颜面去见田家的父老兄弟?小兔子也太犟,挨打时竟不讨饶,若是他讨饶的话,他也许会恢复理智的。

 他不再打他了,绝不再打了。他要再打小兔子就让他烂手爪子、烂肚肠子,就让他不得好死!他要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对待小兔子…

 前面的巷道被完全堵死了,他用手四下摸了一遍,没发现任何空隙,塌落下来的矸石、煤块把水沟也堵严了,脚下的水在巷道里积了有尺余深,四下摸索时,他碰到一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楔子,木楔子在不时地碰他的腿。

 走在他后面的三骡子和小兔子也陆续跟了上来,他们都判断不出自己所处的方位,都不知道该不该拼尽全力来扒通前面巷道的堵物。

 正迟疑间,二牲口叫了起来:

 “有风!”

 果然,有风。他们三人同时感到有一股凉飕飕的风从什么地方吹来。有风就说明这巷子并没有被全部堵死,或许没有堵严的地方,他们没有摸着。

 他们又用手去摸,结果,还是没发现可以钻过人去的空隙,而且,他们也没在堵物前面发现风。

 这说明他们摸过来的这条巷道的另一侧,还有一个通风的巷子!

 他们又沿着巷子的另一侧往回摸,往回摸了不到二十步,就发现了一个上坡的斜巷。这意外的发现使他们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以为已找到了通往斜井的路,遂不顾一切地向上攀去…

 三骡子爬在最前面。

 自从打死那匹枣红马,喝了马血,吃了马肝之后,三骡子的精力渐渐恢复过来了,他先是让二牲口挟着可以走了,继而,便抛开二牲口自己也能凑合着向前摸。通过那段风化页岩地段时,他爬得极好,他自己也没料到,他的手脚居然比二牲口还灵便呢!这当然得归功于二牲口。打死马之后,他曾像恶狼一样扑上去,恨不能生生咬下一条马腿来,二牲口揍了他,揍得他嘴角血。二牲口没让他一下子吃个够,只让他喝了一些马血,吃了一点马肝,倘或当时没有二牲口的阻拦,他这条命说不准就要送掉了。自然,他也感激远房四叔胡德斋,尽管在他饿倒在地时,胡德斋不愿背他,他曾咬牙切齿地恨过他,但他还是为胡德斋的死感到难过,他觉着他是为他们大伙儿,甚至是为他而死的。他从他身边离开时,曾从死马身上砍下了一小块最好的到了他的嘴里,他不愿他在间做个饿死鬼。

 第48节罢工胜利了

 从一走上这条上坡的路,他就来到了最前面,他认为从现在开始,他不应该再拖累二牲口了,他也不能再拖累二牲口了,他不能再让二牲口在前面探路,这很危险,他得把这事承担下来。二牲口救了他的命,他要真心地把二牲口当作自己的二哥,当作自己的亲二哥!

 过去,他是看不起二牲口的,胡、田两家的争斗暂且不说,就他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他就看不顺眼。前年八月,他挑头为“打针事件”闹罢工的时候,矿上三分之二的工人都不下窑了,二牲口却还窝窝囊囊地给公司的王八蛋卖命;公司为了破坏罢工,凡下窑者,一班给三班的工钱,这家伙居然在地下整整三天不上窑,硬是挣了二十七个班的工钱!他听说之后,发誓要打断他的腿。后来,罢工胜利了,他也就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

 他当初幸亏没去打断他的腿。

 他有点奇怪,当二牲口暴打胡德斋,硬迫着胡德斋将他驮起的时候,他在二牲口身上发现了一种倒一切的威严。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二牲口除了挨打,从未打过人,他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那个窝窝囊囊的二牲口!人身上有多少宝贵的东西被平庸的生活遮掩了呵!一时间,他有了一些愧疚,他觉着自己往日不管如何咋咋呼呼,其实却并不如二牲口。

 他承认了二牲口用拳头建立起来的特殊秩序,承认了二牲口的绝对权威,他没有什么不服气,他确凿地认为自己不如他。

 人就是这么回事,各种人有各种人所适应的环境,各种人有各种人的特殊权威。

 脚下的坡很陡,也很滑,头上不时地有冰凉的水滴下来,落在他汗津津的脸上、背上、大腿上,陡坡上方有一股涓涓细淌下来,水声哗哗作响,像地面上那快的小溪,他听着,觉着很悦耳,仿佛自己已置身于地面上的一片光明之中了。

 他爬得很慢。他不停地等二牲口和小兔子,他没觉着太累。他每爬三五步,就扶着棚腿歇一歇。不知不觉中,他竟爬到了顶,竟摸到了一个木头风门,摸到风门时,他高兴地喊了起来:

 “二哥,兔子,快爬!快!我们到顶了!”

 喊过之后,他又后悔了,他突然想到,他刚才爬过来的这段上坡路好像不是斜井的井巷,它太短,总共不过半里长,风门那面决不是一片人的阳光,他没有必要这么高兴!

 他一下子像只了气的皮球,软软地顺着风门的门框倚坐在的地上,连风门也不想推了。

 二牲口爬上来之后,又等了好长时间,小兔子才摇摇晃晃地赶了上来。

 二牲口用力扛开风门,三人分别通过风门,走进了另一条平巷。

 平巷里空气不好,巷道里的风温的,还夹杂着煤烟味,巷子的一头是死子,他们只能顺着另一头向前摸,一直摸了好久,才摸到另一个风门跟前。风门里面是一个下山的巷子,除了这个下山巷子之外,没有其它可以通行的巷道。他们只得再顺着下山巷道往下摸。往下摸时,二牲口和三骡子隐隐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经验告诉他们,向上走,意味着阳光和生存;往下走,则意味着黑暗和死亡。斜井的出口处只能在上面,绝不可能在下面。

 可他们必须向下里走。

 除了退回去,他们无路可走。

 这条下山巷子,比那条上山巷子要长一些,他们在途中歇了一次,才下到底。他们下到底时,心情都很忧郁、都很沉重,三骡子甚至想哭,他一下子又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

 二牲口着他向前走。走了没多远,他们竟发现了那匹被砍得支离破碎的枣红马!

 摸了几天,他们又摸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三骡子扑倒在那堆腥臭的马皮、马上,像牛似的“哞哞”嚎了起来…

 第49节中华民国正面临着重大危机

 这时五族共和的中华民国正面临着重大危机。

 欧战结束之后,西方列强贪婪的目光又投向了远东、投向了中国。早在民国七年十二月,英、美、法、意、五国公使便向北京政府提出了和平统一之劝告,建议中国迅速召开南北和会,结束国内战争,达到和平统一之目的。这个劝告是由英、美两国发起的,旨在反对日本所竭力支持的段祺瑞政府的“武力统一”政策,企图扶植一个亲英美之政权来取而代之,日本是在其强大压力之下被迫参加的。嗣后,障碍重重,旷持久的南北和会召开了,一直开到民国九年也未取得任何实质进展。而在此期间,因为“二十一条”山东问题的涉,又起了举国上下的空前动,给段祺瑞操纵的北京政府造成了严重的政治危机。其时,一个往日并不显赫的师长吴佩孚突然崛起,成了显赫一时的风云人物。民国八年秋,他和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曹锟发动组织了八省反皖同盟。民国九年五月,吴佩孚自衡领兵北上,直达保定,其间,不断发表“罢战主和”的声明,并连连通电,大骂皖系段祺瑞之卖国行为,声称支持各地学生及地方民众反对“二十一条”的请愿斗争,赢得了一片赞扬之声。从那时候开始,吴佩孚师长便在英美的支持下,凭借实力地位,为中华民国制造自己的“开明政治”了。

 军人的政治历来是靠战争完成的,吴佩孚会同曹经略使,暗中联合关外的张大帅决意进行一场“挽救民国”的战争!

 与此同时,段祺瑞也加紧了步骤,准备先发制人“给吴佩孚一点颜色看看”!段一方面将西北边防军火速调往北京附近,一方面自己亲自出任川陕剿匪总司令,声言“讨伐”陕南民军和川滇靖国军。段这一布置,其实质在于“声东击西”拟在河南和直军决战。不料,段带兵出征陕西的消息传到关外,张大帅立即借口边防军出动,北京防务空虚,要求奉军入关“拱卫京师”搞得段祺瑞哭笑不得,十分狼狈。

 民国九年五月的中华民国举国一片混乱,战争的乌云已经挟着阵阵惊雷隆隆而至,直、皖、奉各路军阀都明确地意识到:一场大战是在所难免了。

 宁镇守使张贵新也强烈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场直皖大战是非打不可了。如果这场战争真打起来,如果老段执意要在河南进行这场战争,那他就算倒了血霉了。其一,他的队伍要卷进去;其二,李四麻子就会伺机进兵宁。因此,他真希望这场大战别打起来;就是打,也不要在河南打。

 这仅仅是他的希望,可决定战争的却不是他的希望,而是那些民国政治家的利益,他的希望在那些民国政治家的眼里一钱不值。

 然而,对宁地方民众来讲,他的希望就是命令,他希望田家铺不发生,田家铺就不应该发生!他希望田家铺的窑民安分守己,田家铺的窑民就得安分守己!在北京的委员团遭到截击之后,他十分恼火,他觉着自己在处理窑民闹事的问题上,未免太软弱了一些。眼下形势十分紧张,直、皖两系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这些无知的窑民居然不识时务,将他张贵新的一再忍耐当作软弱可欺,竟敢持械截击委员团,幸亏他当时指挥果断,要不酿出大祸,他张贵新将作何代?

 他决意动用武力,认真对付了。否则,即便没有什么战争,他也得被这帮暴民闹倒台!

 况且,北京委员团的老爷们已经认定田家铺的窑民是暴的土匪,而对暴的土匪是不应该客气的,委员老爷们下令镇!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六月三,他又将一个团的兵力调往田家铺,会同镇上原有的一个团,共两个团约一千六百余人,准备对占矿窑民发起猛烈攻击,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六月四晨,他再次亲赴田家铺,坐镇公司公事大楼,令属下之一千六百余名大兵环绕整个护矿河层层布防,准备开战。是中午,他又促请宁县知事张赫然出面劝告,勒令占矿窑工主动退出。窑工不从。下午二时十分,他下令攻击。二时二十分,整个矿区声大作,硝烟弥漫…三时五分,他下令监视各报派驻田家铺的记者,抓捕《民心报》记者刘易华,严密封锁开战消息。四时五十分,他令手下赶赴胡府、田府扣押参与的劣绅胡贡爷胡德龙、田二老爷田东

 窑工方面为了应付这场战争进行了各方面的充分的准备。占矿期间,他们就将八千窑工按其家族姓氏、地段区域,组成了八个团,而且逐团、逐队地进行了细致分工,组织上是严密的。他们当中的每一团、每一队、每一组都能按照他们习惯的方式单独作战。作战是他们祖上传下的光荣传统之一,胡姓窑民所属的胡氏家族就是靠作战起家的,早先,他们整个家族参加捻军起义,和清军作战;继而,又为着土地和田氏家族拼杀了半个世纪。他们都不惧怕战争,战争已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们骨子里很清楚,要想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立住脚,就得适应各种战争,就得进行各种战争。田氏家族和外来的杂姓窑工也作好了应付战争的准备。尽管他们不像胡氏家族那样有着相当的匪气,可当现实得他们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们也要揭竿而起,也会揭竿而起的!反叛不是他们的罪过,是官家的罪过。官民反,反民无罪,先贤古圣也讲过这个道理!他们进行战争是被迫的,他们不想和政府军开战,他们想安安分分地下他们的窑,从深深的地下刨他们充饥的食物,可政府连这一点都不允许!一千多人被埋在窑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政府却一味站在公司的立场上讲话!他们满怀希望地向政府的委员团请愿,委员们竟下令向他们开,竟把他们当作造反的土匪!他们觉得,这个民国政府委实不咋的,有点不是玩意儿!早年拦御驾,皇上老子也不是这样对付黎民百姓的,民国政府简直不如大清皇上!其实,民国也是在反了大清之后坐镇京师的。民国可以反叛大清,他们为何不能反一反民国?如若是造反有罪,第一罪魁就是中华民国!

 这思想是田二老爷的,田二老爷的思想一经讲出,传播开去,便成了大伙儿的思想。大伙儿对田二老爷的思想十分信仰,认为田二老爷为窑工们的正义战争找到了充分的理论根据。

 自然,仅有理论根据是不够的;决定战争的胜负除了思想、理论以及战争的正义质之外,还须有进行战争的足够的人力和物力。这方面他们也不缺。人,他们有八千之众;大刀、长矛、土、土炮他们全有。他们就是凭借这些武器对付过大清官兵,对付过土匪蟊贼,对付过家族之间的每一次械杀,他们现在还有了钢子弹,足以应付张贵新大兵的攻击。另外,他们还知道,近在身边的李旅长李四麻子也乐意做他们的后盾,只要他们吃了亏,李旅长的队伍说不定就会浩浩开到田家铺来,和他们一起对付张贵新哩!这消息是确凿的,是从田二老爷、胡贡爷那儿传出来的,百分之百的可靠!田二老爷和胡贡爷都不让传,其实,大伙儿明白,二老爷和胡贡爷是希望大伙儿传传的,风声造得越大,张贵新就越害怕!

 田二老爷和胡贡爷高明哩!

 支持不仅仅来自土匪张黑脸和李旅长李四麻子,宁周围的三县绅商各界、周围三县几十万民众,都给予了他们宝贵的支持。三县绅商各界一致认为:天津人到他们这块地盘来开矿是没有道理的,出了这么大的灾难而又如此蛮横则更无道理。因此,田家铺窑民应该打。三县绅商各界的头面人物一讲话,三县民众还有什么话可说?他们的地方观念原本是很重的,绅耆老爷们认为该打,于是,他们便极一致地认为该打,被张贵新取缔的宁会又活动起来,听说,红会总老师范五爷已秘密和红会各团团长通了气,准备在必要时给予田家铺窑民以实力支持。在田二老爷和李四麻子互不相关的竭力活动下,三县绅商决意驱逐张贵新,而驱张的最好借口就是促使张贵新和窑民开战。

 三县绅商对镇守使张贵新素无好感,尽管张贵新一再注意和他们搞好关系,他们对他还是耿耿于怀。绅耆老爷们一贯认为:张贵新是无恶不作的土匪,决没有资格做宁三县的镇守使!老爷们忘不了他占山为王时对宁县城的一次次袭扰,更忘不了辛亥年间,他借“革命”之机,吊打三县绅耆的暴行径,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被吊打过,那一次,宁商会会长竟被活活打死!他们的记忆力是极好的,这个仇恨他们没有忘掉,他们嘴里不敢讲,可他们早就在那里等待复仇的机会!

 现在,机会总算来了,他们要借窑工们的鲜血来书写张贵新的暴行!然后,再以合法的手段将张贵新逐出宁

 因此,窑民们必须坚决打,必须好好打,必须打个血成河,否则,便太对不起绅耆老爷们的一片苦心了。

 绅耆老爷们因此慷慨解囊了,你一千,他八百,捐了不少款子,还有人干脆连护家院的也捐了出来。目的只有一个,赶走张贵新,建立民风纯净的新宁

 而这时候,省城的舆论也大大有利于窑民们,以《民心报》为首的几家报馆逐报道田家铺情况,大名鼎鼎的《民心报》记者刘易华,接二连三地发表署名文章痛骂张贵新和大华公司,呼吁省城各界关注田家铺局势,预言张贵新之匪兵将血腥弹无辜民众,省城舆论为之哗然,由省商会一位副会长牵头“田案后援会”业已成立。

 在政客、军阀、土匪、绅商、氓、地痞以及形形的热心老爷们的关怀下,这场决定宁地方政治的战争,被顺利地推进了轨道,它要按照自身的规律和惯性来运行了,任何人已不可能凭借自身的力量来阻挡它的爆发了。

 这真是一场奇妙的战争!

 声是在一瞬间从四面八方同时爆响的,当时,贡爷正在主井汽绞房里发呆。他坐在绞车操作台前的铁转椅上极力想弄明白绞车是个什么玩意?何以一打上汽便可以轰隆隆地转动起来?他很认真地扳动着操作台上的一个个闸把子,一双好奇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操作台前方的巨大滚筒,希望它能在他的操纵下轰隆隆地转动起来。然而,扳了半天,那巨大的满钢丝绳的滚筒却纹丝不动。贡爷有点火了,用脚将铁皮操作台踢得“哐哐”响,边踢边骂道:

 “他娘的,这洋玩意儿也欺生哩!”

 身边,一个机器厂的工友说:

 “贡爷呀,不是欺生,是断汽了;没有汽,它哪还开得起来呢?”

 断气?这洋玩意儿又不是牲口,哪有断气一说,贡爷认定那工友是在唬他,眼一瞪,恨恨地道:

 “你小子别瞎扯,这铁家伙又不是牛马骡子,咋会断气呢?它要真是断气,贡爷我就能用鞭子把它的气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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