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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37节一条多么顽强的生命呵

 他们必须调动人类生活的全部经验,集中人类进化过程中积累起来的全部智慧,来进行这场殊死的搏斗,他们一定要把面前这匹马变成马,而决不能让这匹马把他们变成尸体!

 然而,人类生活的经验和智慧在这里已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他们已完全陷入了野人一般的境地:他们四人中只有一把斧头;他们没有光明的护佑,没有生命的保障,他们不知道战斗的结局将是个什么样子,可他们得干、得拼!为了活下去,他们别无选择!

 疯狂的念头使他们变得野蛮起来,时光也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几千年、几万年,他们准备像他们的祖先那样,为了生存的权利,进行一次蛮荒时代的格杀。

 在二牲口的带领下,他们全立了起来,手拉手站成一排,把整个巷道完全堵死,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前摸,一边摸,一边留心地倾听着面前的声音,判断着那匹枣红马所在的位置。

 斧头牢牢攥在二牲口手上,二牲口的手紧张得直冒汗,身边的胡德斋也浑身发抖,腔里不时地发出浓重而急迫的息声。他们两人走在巷道当中,如果马冲过来,他们所遭的危险要比走在两侧的小兔子和三骡子大得多。

 五步…

 十步…

 十五步…

 走到第十五步时,他们都听到了马的息声,根据声音来判断,那马距他们也就是十步左右了,二牲口大喊一声:

 “打!”

 手里握着矸石的小兔子和三骡子马上将矸石砸了出去,二牲口和胡德斋也闪到巷道旁边,胡乱找些煤块、矸石向里面砸。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显然有几块矸石击中了那匹马,那马儿嘶叫起来,在巷道里疯狂地跳了一阵,继而,疾风一般地从他们身边跃了过去,它那甩起的后蹄在小兔子肩上擦了一下,险些击中了他的脑袋。

 “马跑过去了,快…快,往回堵!”

 四个人转过身子,又并排向回摸。

 就在向回摸的时候,二牲口的喉咙里咕咕噜噜响了一阵,继而,发出了一种森可怕的怪兽般地叫声:

 “口口口口口口…”

 这怪兽般的叫声立即传染了小兔子、胡德斋和三骡子,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嚎叫起来:

 “口口口口口口…”

 马被惊住了“踏踏踏”一直往巷道的顶端跑,直到跑到被堵死的巷道尽头,才示威似的嘶叫起来。

 二牲口们还在吼叫,按照一个节奏,急促而有力地吼叫,这四个绝望的男人腔里发出的声音比那马的嘶叫要可怕得多!

 马也不示弱,拼足劲继续嘶叫。嘶叫时,两只前蹄还不时地刨着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愚蠢的马上了人的当,它用自己的叫声说明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二牲口们渐渐放低了吼声,急速近了马,然后,又各自贴着煤帮,找足了合适的矸石,凶狠地对着马猛砸了一阵。

 马又一次被击中了。它又叫又跳,再一次着扑面投来的矸石,冲向了巷道的另一端。

 反反复复进行了七八个回合的较量,马一会儿被堵到巷道这一头,一会儿又被堵到巷道那一头,身上至少挨了十几块矸石,可依然精力旺盛、没有被打败的迹象,而二牲口们却已累得不行了,打到最后,矸石扔出去也没有多少分量了…

 这是人类的悲哀。经过几万年文明进化的人类,在自己早已驯服了的牲口面前竟然失去了驾驭的能力,竟然会变得这么软弱无能!

 一时间,二牲口几乎绝望了,他甚至不相信他们能够打死这匹马!

 “能!二哥!咱们能打死它!”胡德斋这时反倒没丧失信心,他想了一下说“我觉着这样打不行!咱们还是得动动脑子,想想别的办法才是!”谁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难道就在这儿等死么?难道四个男人竟然对付不了一匹马么?不!不行!得拼!哪怕四个人拼死两个,也比全饿死在地下强!

 二牲口狠狠地将斧头劈进身边的木头棚腿上,忽地站了起来:

 “走,还是用矸石打…”

 却不料,一句话刚说完,那被劈了一斧头的棚腿晃了晃,几块碎矸石落了下来,有一块恰巧砸在胡德斋上,胡德斋叫了起来。

 这意外的一击,启发了胡德斋。胡德斋叫了几声之后,踉跄着站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二哥!有…有了…有主意了!咱们…咱们怎么早没想到啊!”“什么主意?快…快说!”

 “咱们可以放…放倒几架棚子,造成冒顶,用冒落的大矸石砸死马!”

 委实是好主意!

 四个人又一次振作起来,准备将这一计划付诸实施。

 他们擦着洋火,找到巷道一端的几架险棚,把险棚下的几个窝子都扒空了,让棚腿只小半边抵着地,一捅即可放倒。

 这又耗去了他们许多时间和力气。

 他们又开始吼叫着赶马,把马从巷道的另一端往这一端。马毕竟是马,它在制造阴谋方面比人类要逊得多了,它没意识到巷道的这一端已布上了特殊的陷阱,只是老老实实地退缩到巷道的尽头,置身于两架险棚之下。

 胡德斋为自己这一主意的成功激动了,在黑暗中夺过二牲口手中的斧子,就要去放棚腿。

 二牲xx代了一声:

 “小心!”

 胡德斋没有作声,他眼前只耸着一堆人的马。他顺着煤帮摸着了前面那个悬空的棚腿,一斧头将它劈倒了。

 与此同时,在大巷另一侧的小兔子捅倒了一个棚子的棚腿。

 轰隆隆一阵巨响,煤灰、岩粉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矸石一下子冒落下来。胡德斋本能地想往后躲,却不料,身子未及出,一块巨大的矸石便轰轰然坠落下来,他惨叫一声,整个身体便被那块巨大的矸石实了…

 胡德斋的惨叫没有任何人听见,矸石冒落的声音,枣红马嘶叫的声音,将他的声音淹没了——自然,那当口,狩猎者们更关心的是面前的猎物。

 胡德斋死了。

 他不是死于简单的冒顶,而是死于战争,死于人和马的惨烈决战!

 这个胡家的工头临死之前,终于给幸存的同伴们留下了一个宝贵记忆,他不仅仅是一个只会打人的工头,也不仅仅是一个只会偷吃的畜生;他也是人,也是一个有用的人,他给他们留下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为他们后的生存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有幸活下去的人们是应该记住他的…

 马却没有死。尽管顶板冒落得很严重,尽管它的后腿几乎全被冒落的矸石住了,可它却没死!它依然昂着骄傲的头,冷冷对着制造阴谋的残忍的敌人们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嘶鸣。

 二牲口划着了一洋火,从冒落的棚梁空隙处看到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漉漉的,眼球里映着洋火发出的亮光,它已完全不能动了。

 他们开始用木头捅、用矸石砸,折腾了好一阵子,二牲口估摸着它已差不多死了,遂又划着一洋火看了一下。

 它的脑袋依然高昂着,一只眼的眼角着血,鼻子上的皮被捅破了,可依然出白生生的热气…

 不知咋的,二牲口眼里滚出了泪,他闭起眼睛,那滚热的泪便在他满是岩粉煤灰的脸上,他浑身颤着,又抓起一块矸石向马的头上抛去…

 马撕人心肺地惨叫起来…

 马的惨叫声终于平息下去之后,二牲口又划着了第三洋火——

 马的一只眼已经被砸瞎了,破碎的眼球带着猩红的血坠出了眼窝,可它竟活着!它的脖子硬硬地着,脖子上的青筋凸暴暴地现着,抖颤的,血的鼻孔里、嘴里依然在吐着热气…

 这是一条多么顽强的生命呵!

 二牲口和他的同伴们全被惊呆了!

 二牲口再也不让小兔子和三骡子用矸石去砸,他让小兔子划着洋火照着亮,自己从倒塌的棚梁的空隙中钻进了大半个身子,他伸出糙而抖颤的手,去抚摸马的头、马的脖子。他的手是那么轻柔、那么深情,仿佛不是抚摸着一匹即将咽气的马,而是抚摸着自己淘气而倔强的儿子。在他的抚摸中,马的脖子突然一软,沉重的、满是血污的脑袋终于垂落下来…

 第38节贡爷却产生了怀疑

 凭借着八千余名动窑工的力量,胡贡爷扎扎实实地伟大起来。这伟大刻在贡爷脑门的皱纹里,浮现在贡爷庄重严峻的脸膛上,夹杂在贡爷的言谈举止中。贡爷大大咧咧地说话,大大咧咧地骂人,大大咧咧地讨价还价,大大咧咧地拍桌子砸板凳!谁敢把贡爷怎么样呢?贡爷是窑工代表团的总代表,是决定这场的关键人物,贡爷代表了八千窑工、身后跟着八千窑工,贡爷眼下和镇守使张贵新、和县太爷张赫然、和省里的、北京的那些大官儿们一律地平起平坐!

 这是一个可以载入田家铺镇史册的辉煌时刻,在这个辉煌时刻里,德高而又望重的胡贡爷,代表地方窑民和北京政府的官员们进行着艰巨而认真的谈判。谈判已进行了整整三天,在实质问题上未取得任何进展,政府和公司方面大谈封井之必要,还请了许多专家来证实:窑下已不存在活人了。而贡爷不信,贡爷坚持认为:即便窑下的人都死绝了,也得把尸体全抬出来;否则,不能封井。

 贡爷已看出了政府方面的软弱,二十七号那窑工们夺下公司大门,而张贵新的军队却未敢发动进攻,这便足以说明政府的软弱,政府也他妈的欺软怕硬!你不来点硬的,它就不把你当人看,它以为你软弱好欺,它就会以国家的名义来安排你的命运!混账东西!

 贡爷偏不你这一壶!

 贡爷所依托的力量不仅仅是八千窑工。三天以来,贡爷通过各种渠道,先后联络了宁周围三县境内的许多绅耆名,组成了“田案后援会”这“后援会”也是贡爷的后盾。另外,还有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也在支持他——这真是贡爷做梦也想不到的力量,盘踞大青山深山窝的杆匪头目张黑脸也通过小李庄的李秀才捎了信、送了弹来,说是要帮助他和镇守使张贵新干到底!开始,他和田二老爷都很纳闷,搞不清杆匪张黑脸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后来,再三问,李秀才才说明了实情:原来,弹并不是张黑脸送的,而是李四麻子送的,张黑脸一伙不也将接受李四麻子的整编,和李旅长的队伍一起打张贵新!

 李秀才这人,贡爷是认识的,秀才博古通今,对当今天下之事了如指掌,李秀才说:“当今天下乃多足鼎立之势,决非段氏可以武力统一得了的,八省反段联盟业已形成,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老段倒台指可待,依附于段系的张贵新断无前途可言,现在已是借机驱张的时候了!所以,你们不必顾虑,只管打好了;不管打到什么程度,倒霉的只能是张贵新!到时候李旅长做了宁镇守使,抑或是省里的督军,说不准也给贡爷您弄个县太爷的位子坐坐哩!”

 这真正是大干一番的绝好时机!

 贡爷心里有了这么一个实底,愈加硬气了。他反复权衡,觉着应该帮着李旅长来打张旅长,张旅长——张贵新委实不是个东西!别的不谈,光是耀武扬威地开到田家铺来庇护大华公司这一条,就是贡爷绝对不能接受的!一见面,居然还对贡爷摆架子,俨然一副大人物的模样,呸!什么玩意儿!

 可是,过后又一想,想出了新的道道。贡爷对省府、对北京、对影响全国的官僚政治一贯了解较少,经李秀才一讲,贡爷才恍然明白了,原来政府内部还有这么多派;还打得这么凶!这便有了可乘之机。就拿眼前来说吧,李旅长可以利用窑工,利用他胡贡爷来打张旅长;他和他手下的窑工们不是也可以利用李旅长手中的,来保护自己么!倘或是得张旅长低下了头,他又何必非要把张旅长逐出宁呢?

 这端的有点狡猾的味道,贡爷自觉着自己搞政治是入了门了…

 自然,这是不能和李秀才谈的,搞政治么,就是他妈的搞阴谋!贡爷和田二老爷一商量,当下决定:拉着李旅长,牵着张黑脸,瞄着张旅长,好好地闹腾一番。李旅长那百十杆、十几箱子弹收下了——不要白不要,贡爷还想在后拉出一个民团保卫乡里哩!李秀才又趁热打铁,向贡爷建议道:为造成影响,争取主动,窑工方面应立即采取行动,在谈判过程中设法劫持张旅长和政府官员作为人质!

 这主意未免太毒辣了,贡爷和二老爷一致认为干不得!劫持了张旅长,势必要怒那一个旅的大兵,一场战就在所难免;而劫持政府官员则是不折不扣的造反,政府方面决不会等闲视之,定会调来大兵予以围剿,这么一来,局面就无法收拾了!田二老爷甚至想到:李旅长也在搞阴谋,他是想借窑工之手,制造一个进兵宁的借口,倘或是贡爷真带着窑工这么干了,田家铺地面上杀得血成河,李旅长李四麻子也决不会身而出助窑工一臂之力的,他或许会打着剿匪的旗号,将窑工和张贵新的兵一勺子烩了!

 贡爷和二老爷明确表示:他们只希求事情能得到一个公平妥善的解决,并不想与政府为敌;况且,窑变原本是大华公司造成的,就是要绑两个人质,也决不能对张旅长和政府官员们下手。

 这使李秀才大为失望…

 李秀才走后,贡爷就和二老爷商量了,两人一致认为:事情比较复杂;后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谨慎,既不可屈服于张贵新的压力,又不能上李四麻子的当,须得统观全局,因势利导,方能切切实实地为八千窑工负起责任来!

 不过,贡爷主张绑架李士诚和赵德震。

 贡爷对李士诚和赵德震素常没有好感。大华公司在田家铺开矿以后,李士诚和赵德震曾经拜访过贡爷,还让贡爷当了地方顾问。表面看来,李士诚和赵德震对贡爷是十分尊重的,但是,实质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实际的好处,贡爷一点儿也没捞到,辛辛苦苦当了一年顾问,只有一百块大洋,连半年的烟资都不够。前年冬天,贡爷开口想问公司要几车煤烤火,公司竟然不给!妈妈的,贡爷火了,干脆辞掉了那挂名的顾问不干了。后来,矿区发生了什么“霍”公司的人要给窑工们打针,引起了窑工的恐慌,贡爷便趁机煽风点火,唆使三骡子胡福祥领头罢工。这次灾变发生之后,贡爷高兴了,身而出了,贡爷一来要为八千窑工主持公道,为遇难工友伸张正义,并借以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二来也要报复一下公司的王八蛋!贡爷料定李士诚和赵德震会来收买他的,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等着接受他们的收买。他估计,这将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至少得三五千块大洋!想想呗,死了一千多号人,这么大的事!没有三五千块大洋,能打发得了窑工领袖胡贡爷么?贡爷早就想好了,最低也得三千块,没有三千块,免开尊口!即使是三千块,贡爷也不能这么利索地就答应帮忙,贡爷得搭足架子,得让他们知道贡爷的伟大!倘或是四千块呢?架子自然还是要搭的,只是要客气一些,见好就收,倘或是五千块,那么,也就不必搭架子了——以五千块的重金收买贡爷,难道还证明不了贡爷的伟大么!收了这五千块,贡爷也不会出卖窑工们的利益;贡爷可以同意公司封井、可以帮公司做一些安抚的事情,但,应该给予死难窑工家属的抚恤金却分文不能少了,否则,贡爷的政治声誉会受到影响,领袖的地位就保不住了,田二老爷也会大做手脚,搞得他身败名裂哩!

 于是,贡爷从灾难发生的第一天起便默默等待,一直等了将近十天,等到了政府方面的介入,等到了双方的正式谈判,然而,公司方面居然没来收买他!不要说三千、五千,连他妈的一个大子儿都没有!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愤怒!钱倒是小事,区区三千、五千块也算不得什么,问题是公司的王八蛋伤害了贡爷的自尊心!他们儿瞧不起贡爷,根本不承认贡爷在田家铺的领袖地位!

 其实,贡爷稀罕这两个臭钱么?贡爷真会接受这种无的收买么?呸!贡爷光明磊落,襟怀坦,你就是要收买,贡爷也不一定会接受的!贡爷有时爱胡思想,可贡爷儿不是那种卑鄙小人,贡爷的伟大是田家铺民众公认的!

 贡爷要给李士诚、赵德震一点颜色看看,贡爷决定绑架这两个混球儿!

 田二老爷不同意。

 田二老爷说:现今咱们的主要对手不是李士诚、赵德震,而是政府官员和张贵新的大兵,绑架李士诚、赵德震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把事情闹得复杂起来,给人一种蛮横不法的印象,不符合“以哀取胜”的战略方针。足智多谋的二老爷一贯认为田家铺乃古老文明之堡垒,断不能让蛮横不法之举毁坏其美好形象。二老爷讲究“忠孝礼义信”讲究以忠报国,以孝治家,以礼待人,以义处世,以信立身,即使是被迫动用武力,也得符合这“忠孝礼义信”五字原则。在这场灾变涉中,二老爷也一直以这五字原则作为审时度势、制定策略的根本依据,二老爷不主张杀个血成河、两败俱伤。

 田二老爷极力要说服胡贡爷,再三再四地挑明:闹事本身不是目的,为地方民众主持公道,使问题得到合理的解决,才是惟一的目的。自然,二老爷也坚持要把窑下千余人的下落闹明白,即便是尸体也要搬出来。二老爷是大慈大悲的,二老爷知道,人死了躺在深深的窑下是升不了天的,死者亲属也是不会答应的,这于天理、于人情都说不过去。二老爷的想法是:只要窑下的死人、活人一齐弄上来了,公司能够给死者亲属以足够的抚恤、赔偿,大家也就不必再闹了。然而,二老爷也知道,就是这样,公司方面也做不到,他们从来没考虑过要把尸体弄上窑!在这帮家伙看来,人的尸体简直不如猪狗的尸体,他们更不会想到死者灵魂升天的大问题!

 在尸体问题上,二老爷是决心力争的,哪怕为此发动一场战争,二老爷也在所不惜!

 但是,二老爷不主张绑架李士诚、赵德震。

 贡爷却因此产生了怀疑。

 第39节不能让东亚公司的阴谋得逞

 贡爷怀疑二老爷接受了公司王八蛋的收买!贡爷极认真地将二老爷的言行——灾变发生之后这十天的言行,一一回忆了一下,越发觉着可疑。二老爷在灾变之后的这些天里,几乎没有什么积极、主动的行为。在多次单独商讨中、在几次窑工代表团的会议上,他都是主和的,一再劝阻大伙儿的暴力行动,这老家伙一再强调要“以哀取胜”究竟是何居心,实在难以猜测!前年,贡爷辞掉了顾问的职务,二老爷没辞,一直到灾变发生前,二老爷和公司的家伙们还有来往哩!那么,这老家伙究竟收了公司多少钱呢!三千、五千?倘或更多一些?

 这么一想,贡爷更加愤怒!公司收买田二老爷,却不收买他胡贡爷;岂不就是说,公司承认田二老爷的伟大,而否认了他的伟大么?这真是岂有此理了…

 却也没抓到任何证据。

 现刻儿,贡爷还不敢认定二老爷确凿地受了公司的收买。贡爷不能提这事,贡爷惟一的办法只有给公司的家伙们来点硬的,让他们明白,他们即使收买了田二老爷,只要没收买他胡贡爷,事情就永远没个完!

 贡爷根本不听二老爷的劝阻,决意找个机会把李士诚和赵德震统统绑走,狠狠敲上一杠子,着他们收买他!

 这是第三次谈判了。谈判之前,贡爷便将自己的绑架计划宣布了,窑工代表们大都赞同,当即便制定了方案,准备予以实施。

 现在,贡爷和三个窑工代表正在烟雾弥漫的议事大厅里和政府方面的代表刘芸林、李炳池,公司方面的代表李士诚、赵德震热火朝天地谈着。其实,这时候贡爷的心思已完全不在谈判上了,他态度强硬,对政府和公司方面的任何建议都持否定态度。

 李炳池却天真地认为,以自己的口才是完全能说服贡爷和窑工代表的。

 李炳池道:

 “胡老先生和诸位代表们讲到天理、人情,我李某完全可以理解,政府和公司方面也完全可以理解!人死了,却连尸体也看不到,自然于感情上是说不过去的;如果可能,公司方面确应尽自己最大努力,将死难工友之遗体清理上窑。但是,现实情况是,地下大火在猛烈燃烧,地面人员根本下不去;在地火熄灭之前,清理尸体是完全不可能的!刚才,诸位还讲到灵魂升天的问题,其实,这是十分荒唐的,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人死之后是不存在什么灵魂的,希望诸位不要相信这类骗人的话!”

 贡爷不理不睬,贡爷已经吵闹够了,现刻儿靠在高背椅子上闭目养神。

 李炳池喝了口茶,又道:

 “我已反复说过,政府封井之目的,决不是为了保护公司的井下矿产,而是要保住这块无限煤田!这是国家利益之所在、是民众利益之所在、是子孙后代利益之所在!这其中也包括你们自身的利益!设若这块煤田毁掉了,你们广大窑工也将失去安身立命之本,你们就要永远失业…”

 贡爷睁开眼睛了一句:

 “话!早年没有煤矿,我们活得更好!”李炳池皱起眉头苦苦一笑:

 “胡老先生,请息怒。你们刚才已讲得很多,现在,请允许我把话说完!”

 “说嘛,贡爷我又没堵你的嘴!”

 “好!我接着说。因此,政府希望你们能以大局为重,以国家利益为重,从几个井口先撤出去,让政府和公司方面齐心协力,扑灭地火…”

 “也就是封井?”窑工代表王东岭道“这不又回到老问题上了么?咱们就是不说那些尸体,单说活人,假如窑下还有活着的人,不就全被你们活埋了么?”

 贡爷不耐烦了:

 “李专办还有什么新主意没有!若是没有,咱们就干脆散了吧!”

 说毕,贡爷立起身子,抖抖宽大的袖子,拍拍衣襟上的烟灰,装出了一副要走的样子。

 “别忙!”李炳池又道“我们还有一点新建议:如果诸位能同意从矿内撤出,封井的事,我们可以再商量,我们可以考虑再次派人和你们的代表一起下窑勘察;同时,政府方面在处理这场灾变时,也将考虑你们的要求,尽量予死难工友亲属以优厚之抚恤。”

 贡爷似乎是被李炳池的这番话打动了心,看看身边的三个窑工代表,懒洋洋地坐下了:

 “这话请书记员记录下来!”

 “这是自然的!”

 “我们还要听听公司李经理的意思。”

 李士诚以为时机已经成,忙不迭地站起来道:

 “我们自然服从政府方面的裁决,我们决不会亏待死难工友的,这一点请诸位放心!”

 李士诚也希望早结束面前这场无休无止的灾难,也希望尽快封井。不管怎么说,井下有公司的几万米巷道,有庞大的机器设备,他也不愿大火完全毁掉它们,只要能早封闭矿井,公司就能少受一点损失,这个道理他是知道的。但在这之前,他不积极提出封井问题也是有道理的,他怕由他提出这个问题,会给窑工们造成更大的误会。

 从灾难发生到今天,李士诚一直提心吊胆,他总有一种步入穷途末路之感,他的处境太难了:井下大火不熄,上万名窑工占矿闹事;政府方面不断施加压力;镇守使张贵新出言不逊,北京的和省里的官员们也一个个摆出一副钦差大臣的嘴脸,实在让他无法忍受,他几乎要被疯了…

 这就是中国实业家必须接受的命运!

 他这时才真正有了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他真不该凭一时之意气,断然否决和东亚公司山本太郎的合作!设若三年以前他和山本太郎予以合作,中合办大华公司,今之局面当不至于如此糟糕!即便是出了更大的事,政府方面也不敢如此暴干涉!这年头的事情就是如此,和外国人——尤其是和日本人一沾上边,政府也就不成其为政府了!

 不过,山本太郎倒没忘记他李士诚。灾变发生的第三天,山本太郎便派了私人代表小野从天津赶到省城,赶到北京,频繁活动。据悉,小野分别打通了北京政府农商部、省实业厅的关节,意在大华公司倒闭之后,接办田家铺煤矿。这消息是省实业厅专办李炳池在一次谈话时,无意之中透给他的,他听到之后便气得怒火中烧。山本太郎凭什么认定大华公司即将倒闭?凭什么到田家铺的土地上来办矿?这不是趁火打劫么?就冲着为中国人争口气,他的大华公司也不能倒闭!

 五月三十——也就是昨天,小野亲临田家铺,当晚便在一个中国职员的陪同下,和他极为坦率地会谈了一次。那晚,他的心绪颇为恶劣,和小野谈得极不愉快。小野的态度倒很诚恳,首先声明:东亚公司对田矿灾变决无幸灾乐祸之心,也不希望看到大华公司因此倒闭,东亚公司仍愿意和大华公司合办田矿,并愿意协助大华公司扑灭地火,渡过危难。

 李士诚根本不信这套鬼话,冷冷一笑道: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又向农商部、实业厅提出独家接办田家铺煤矿的要求呢?”

 小野申辩道:

 “这是误会!完全是误会!东亚公司向贵国政府提出的是合办,而不是独办,况且…”

 李士诚冷冷道:

 “如果大华公司因赔偿倒闭了,你们又和谁合办呢?”

 “这个…这个么…我们当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

 “请小野先生明确回答!”

 小野只得吐吐地摊牌了。

 “如果贵公司真的完全失败,我们考虑过独办或和其它中国公司合办。但对独办问题,贵国政府表示:目前尚无此项考虑,如后决定将田矿交给外人独办,当优先考虑东亚公司!”

 李士诚突然一阵大笑道:

 “那我告诉你,也请你转告山本太郎先生:鄙人完全有能力渡过这一危机,大华公司不会因此倒闭,他现在要我签定城下之盟还为时过早!”

 意气使然,他又一次拒绝了东亚公司!

 他明白东亚公司的意图,东亚公司最大的希望是大华公司倒闭,由他们独办田矿。同时,他们也留了一手,那就是在大华公司不倒闭的情况下与之合办。所以,他们既要勾结卖国的政府,又要暂时拉拢住他李士诚。

 这是妄想!他李士诚宁愿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为这次灾变作抵偿,也不能让东亚公司的阴谋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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