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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送行
 云丰运输公司的搬运工人站在办公大楼外,看墙上贴的通知。

 其实,就是不看通知,工人们也晓得咋回事。

 运输公司垮了。公司不垮才怪,那么长时间,站上的搬运工几乎就没有摸过活路。通知说了,站上要按年计算,把工人的工龄给买断。买断,就是给遣散费,就是说,从今往后,他们与站上没有任何关系,换种说法,他们下岗了。

 当然,也可以做主人,那就得自己掏包,掏钱买股份。运输公司现在改成了异人公司,还挂钩了一个什么基金会,在区里也挂号了,听说还要准备上市。

 搬运工,水沙坝人,个个硬得如铁一样,哪里能服了这口气?

 “这姓谢的怎么当的官,为啥子就不叫我们摸活路了?”

 “烂婆娘,把背篼的本给显了出来!孙子的,胆子好大,没有金刚钻也敢揽瓷器活,没几天就把公司整垮,叫我们以后怎么活!”

 “就是啊,我看哪,这婆娘比那老癞子都不如,还叫我们入股,做啥子搬运站的主人?我们能信实了个她?”

 “我们不同意回家!”

 “就是,我们坚决不领钱!”

 工人们喊着,冲进了办公楼,密密麻麻地坐在地上。

 坐在办公楼地面的搬运工们,为近期寡淡的日子发着自己的感慨。有人指着坐在传达室办理股份转让的两个人道:“这两个人不错,坐在这里吃安胎。”其中一个人呵呵笑道:“老哥小弟们,我们也不乐意卖这劳什子,可是要吃饭呀,对不对?”这人是说书艺人苟天才。

 “我看啊,照这样下去,这异人公司肯定也得垮杆!还卖股票,还上市,肯定是空了吹的龙门阵!”

 人们都不言语了。

 这时,新成立的异人公司总经理谢彩凤与异人公司年老的新干部罗癫子一道,走了出来。谢彩凤望着坐在楼梯上和地面的搬运工人,就笑了笑。

 那些搬运工人也不理她,吹着玄虚龙门阵。

 谢彩凤从那些人的空当中走了出来。

 罗癫子紧跟在后面,却差一点踩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叫起来:“罗癫子,你狗腿子样跟在女人后面,难道想喝人家的洗脚水?你要小心啊,免得牛宏那家什回来难过哈!”

 罗癫子低垂着头,脑袋几乎要夹在裆里。

 两人来到江畔的一个高坡上,望着落寞、凄清的嘉陵江码头,谢彩凤心都揪紧了。

 这是一个改革的年代,在这个新月异的年代里,许多传统的、深蒂固的东西,将被无情地摈弃,而一种全新的、让人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却出现在人的面前。随着公路的发展,陆上货运已经部分或者全部代替了水上货运。码头,真的走向了没落。

 江面上没有一条货船。

 此刻,在嘉陵江码头边坐着三五一团的码头工。有人看见他们了,就站起身,望着他们大声武气地打招呼:“谢总,今天有活路摸没有?”

 罗癫子说:“哪里还能有活路?不是通知了么,叫你们去办理买断手续?”

 “空了吹!你们有本事,能喊癞子书记同段大庆办了手续?”

 谢彩凤把头扭向一边。这时,她看见了江边那一丛葳蕤、风怒放的夹竹桃。那火红的、洁白的、鹅黄的花,把她的心都灼疼了。

 谢彩凤拽了罗癫子一下,两人沿着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慢慢朝江边走去。

 罗癫子说:“小凤,真的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你看,你接手才没多久,码头活路就没了,云丰公司也破产了。”

 谢彩凤沉默不语,只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罗癫子说:“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谢彩凤加快了脚步。

 罗癫子追上来,气吁吁地说:“小凤,还是癞子书记那码头王当得气。”

 谢彩凤把手一举,制止了他。她走到江上游,来到江边那一块叫做观音梁的石头旁。她几把将外面套着的衣服掉,里面是短袖运动衫出了她白皙的脖颈,山峦般起伏的身子,丰硕的部。“罗叔,我晓得你要说啥子。但是,你最好不要说,按你说的办,就好比把我一把从嘉陵江拽到沙滩,叫我施展不开拳脚。”说完,她活动了一下身子,猛地炮弹般出。在空中,她做了一个优美的造型,如燕子展翅一般,跳进了舒缓的江水中。

 罗癫子惊慌地叫了一声。

 江水很凉,谢彩凤舒展双臂,脚踩着江水,啊啊啊叫着,在江面翩翩舞蹈着。好一会儿,她大约累了,仰着身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罗癫子摸出烟来,点上,然后不错眼睛地望着她。

 谢彩凤展开双臂,奋力地拍打着江水。她望见了困牛石,望见那一片葳蕤开放的夹竹桃。然后,她看见了那灰蒙蒙天际下那幢高大、轩昂的炮楼样建筑。

 那是癞子书记家。

 此刻,那癞子在干什么呢?职工闹事,与癞子有无关系?

 谢彩凤游上岸,也不换那漉漉的内衣,就穿好了衣服。“走。”她对罗癫子说,然后朝那条青麻石路走去。

 在那幢炮楼前,谢彩凤遇见了久未谋面的章程。

 “哈,谢总经理,兴会兴会。”一见面,章程就笑了,朝她伸出了手。章程望着谢彩凤那黑漆漆勾魂的大眼睛,白皙光洁的脸蛋,峰峦般起伏的身子,不有点意的样子。

 谢彩凤伸出手来,淡淡地说:“真是难得见面,章总啊,你时间那么金贵,还舍得来看你大伯?是晓得云丰职工闹事,想趁浑水摸鱼捞点好处?”谢彩凤抿着嘴,不错眼珠地瞅着章程,那两湾眉毛朝上挑了两挑。

 章程居然脸红了。“谢总,我大伯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有句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晓得你有这境界没有?”

 谢彩凤笑道:“章总经理怎么这样说话呀?老书记为搬运事业奋斗了一辈子,我们作为后辈的,自然应当关心他,怎么说饶恕啊什么的,多难听啊!”顿了顿,谢彩凤又说:“只是,现在码头业务清淡,站上几百号人瞪着眼睛朝我要饭吃,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哎,云丰公司到底是破产还是等它烂下去,我这经理正焦头烂额,想找老书记讨善后良方呢。”她把手从章程那漉漉的手里了回来,从兜里摸出纸巾,揩了揩手,然后把纸巾轻轻扔到地下。

 章程笑了笑,把那纸巾踢飞起来:“好的老同学,那就好。至于工作上的事还是少麻烦我大伯,虽然他曾号称‘码头王’,毕竟是明黄花,你说呢?”

 谢彩凤说:“我的章总经理,你老人家高风亮节,还给我上课呀?放心吧,我会遵照你老人家的指示办的。”

 章程朝谢彩凤摆了摆手,走了。

 谢彩凤望着章程的背影,怔了怔,然后朝楼上走去。

 屋里弥漫着一股非常难闻的中药味,好久不见,癞子书记真的很老了。他歪在头,在段大庆的服侍下喝药,看见谢彩凤和罗癫子就疲惫地把眼睛闭上了。

 段大庆鼓着眼睛,狠狠地把谢彩凤剜了几眼,鼻孔里哼了一声,走出屋去了。

 谢彩凤走上前,一把捉住癞子书记的手:“老书记好,我看你来了。”握着那只冰凉的、瘦骨嶙峋的手,望着他那深陷的眼窝,不知道为什么,谢彩凤感到一阵悲凉。

 癞子书记嘴吧唧吧唧动着,嗓子里发出一阵怪怪的声音。他摔掉了谢彩凤的手,眼睛打开了一道,然后虚弱地说:“谢大经理,你…还舍得来看我?”

 谢彩凤说:“老书记,我现在才晓得章程是章区长的公子,老书记和章区长真的是亲兄弟…”

 癞子书记摆摆手:“谢大经理…不,不要提他…”

 谢彩凤说:“我也知道手足相煎的事情,没想发生在我们敬爱的章区长和章书记之间——”

 “不,不要说了…”癞子书记挣起身,脖子上青筋蹿起老高,连眼泪也下来了。

 谢彩凤轻蔑地一笑。“老书记,其实章区长是为你好。你想,你也就是小学毕业文化,能有多大出息?你在码头极好,脚一跺地皮就得抖三抖。你老人家可是名副其实的‘码头王’啊!”癞子书记仰起头,脸上浮现出诡谲的表情。

 “老书记,我这话说到你心坎里了吧?”

 癞子书记难堪地笑笑,嘟囔着:“我哪里还是书记,我现在连狗也不如。”

 谢彩凤说:“你当然是书记,不过是我的前任。就是因为这,您老人家买断工龄的钱比职工高出五倍。”

 “我不是书记了,你,不实在。”癞子书记说着摇了摇头。

 谢彩凤说:“老书记啊,俗话说落叶归,你想不想生你养你的家乡呢?”

 癞子书记眼睛打开一道,从里面透出奇异的光芒。“老家…老家,当然,当然想啊,做梦都想呢…”他眼窝内渐渐贮满泪,顺着面颊朝下滚落。

 “你要想回老家,公司给你安排。好吗?”

 “好,好,好。”癞子书记连声答应,又不相信地说:“我…倒不相信,你愿意…叫、叫落水狗从你眼皮下…溜走?”

 谢彩凤嘻嘻笑了,用指头戳戳他额头。“老东西呀,到底当了那么多年书记,你很会把握机会呀。你当然晓得,现在,我最闹心的事情了。再说,你不是还有接班人?”

 癞子书记咯咯笑起来。

 谢彩凤望着癞子书记,轻轻吁了一口气,叫过段大庆。“段师傅,老书记去农村,领导的意思是派你护送他,你的工资按在岗对待,你的意见呢?”

 段大庆瓮声瓮气地说:“老子不去。”

 罗癫子拉了拉谢彩凤。

 段大庆说:“癫子,你拉她这‮狗母‬做什么,老子不去,她能把老子吃了?!”

 谢彩凤只说了一个“哦”字就走了。

 这天晚上,天上飘着霏霏细雨,牛背湾笼罩在氤氲的雨雾中。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段大庆打开铁门,从那炮楼里溜了出来。他披着一件劳保服,出了多膛。他哼着小调,走到老黄桷树下,仰头看了看那老树,撒了一泡,接着朝下走。走到一间青砖房子前,他左右看了看,把门推开,就闪了进去。

 不一会,又有几条黑影出现在屋子前。为首者就是云丰运输公司,不,现在是异人公司经理谢彩凤。她悄悄走到门前,听到面有高一声低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就笑了。她用手摸了摸门楣上的纸,黑夜里,显然是看不见的,不过,谢彩凤知道,那是一张喜报,写的是军属光荣。

 谢彩凤做了一个手势,让后面的人把门砸开。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门被砸开,几筒雪亮光柱定定地照上两个白光光的躯体,照相机的闪光灯不停闪烁着。

 原来是原民兵连长段大庆同他的老相好牛寡妇绞在一起,正入港之机,被揪了个现行。谢彩凤走进去,冷冷地对段大庆说:“段大庆,你真的不知好歹啊!人家虽然一个寡妇,却是军人家属。你欺负军人家属,就是毁我长城啊,你晓得不?你准备如何处理这事,想好了到我办公室来。”说罢,带了那群人扭头就走。

 段大庆爬起来,穿好衣服追了出去。他气吁吁地拦住了谢彩凤:“谢书记,我想通了,明天我就到站上办理我同老书记的工龄买断,然后护送老书记到乡下去。”

 “段连长,你怎么这么快就能想通了呢?”谢彩凤拉了很长的声腔说道。

 癞子书记回乡那天清晨,还是一个雨天。公司没有通知站上的工人,但是码头汉子们却都来了,他们穿着旧工装,面无表情地站在汽车旁,自动来送别他们从前的当家人。癞子书记在段大庆的搀扶下,从青麻石路走来,工人们上前,纷纷伸出双手握着癞子书记那爪一般抖颤着的手。

 癞子书记弓曲背,额际银亮的头发在风中瑟缩发抖,而他深陷在眼眶里面的眸子有泪星子在闪烁着。他握着那一双双大手,哽咽着对汉子们说:“老少弟兄们,这些年来,我老章有对不住大家的地方,请大家多担待了啊!”一个头发花白的码头汉子紧紧地、紧紧地握着癞子书记的手,动情地道:“老书记呀,你治理码头的辰光,我们工人阶级极其威风,极扬眉吐气啊!哎,现在,现在…”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癞子书记拍拍那汉子的肩头,摇了摇头,钻进了车里。

 汉子们几乎齐声吼叫了起来:“老书记,您老人家走好,我们都会想念您的!”

 送癞子书记的是一辆长安面包车,开车的师傅是牛寡妇的小儿子牛三。谢彩凤走到车旁,对牛三说:“牛师傅,出发吧。”

 这时马路对面驶来一辆银灰色桑塔纳轿车,停下后车门打开,出了一颗花白的头颅。谢彩凤说:“老书记,你大哥看你来了。”癞子书记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脯气咻咻地吼了半天,说:“…六亲不认的畜…生,我没…没这兄弟!”谢彩凤轻盈地走过去,同那花白头颅的人说了几句,银灰色轿车缓缓开走了。

 谢彩凤重新走到癞子书记面前,脸上出悲天悯人的神色:“老书记,其实章区长很后悔的。他说是他不好,还是该给你个机会的。弟兄一场,也不容易啊。”

 癞子书记捉住谢彩凤的手,把嘴巴凑到她耳朵旁,阴冷地道:“小女子啊,你,也败落了不是?才掌握了码头印把子几天,就要垮台,日子难过吧?”

 谢彩凤说:“老书记,你高瞻远瞩,说话真是一针见血。”

 癞子书记说:“你在台上的日子,人心,你能掌握得了?”

 谢彩凤嘻嘻地笑了。“老书记,改革年辰,讲究的可是纪律和法律啊。”

 癞子书记也笑了,把玩一般捉着谢彩凤细腻的手。“我还有两件事要同谢书记汇报,你可愿意听?”

 谢彩凤说:“临别之际,我洗耳恭听。”

 癞子书记清清喉咙,说:“一,我睡过你老妈。”

 谢彩凤撇撇嘴。“二呢?”

 “多年以前,在牛背湾困牛石我弄了一只小母…不过,我觉得那一点都不好耍,一点意思没有,真的。”癞子书记接着嘎嘎大笑起来,笑声在四下里飘飞。

 谢彩凤点点头,说:“老书记,我当然晓得,你是码头王,能人啊!”“承蒙夸奖——”陡然他叫了起来,却很快噤了声。他回自己的右手,发觉手背已被谢彩凤咬了一大块,正汩汩淌着殷红的血。

 段大庆怪叫一声,过去要找谢彩凤理论,却被癞子书记拽住。癞子书记用左手捂着右手的伤口,说:“烂玩家呀烂玩家,你就慢慢去医治你心头的伤口吧。开车!”

 汽车轰鸣着开走了。码头汉子们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喊道:“老书记,走好啊!”癞子书记把头伸出窗外,频频朝人们点头致意。

 那一瞬时,谢彩凤觉得自己真的变矮变小了,身子几乎萎到了地面。

 这一天,谢彩凤给正写招股说明书的罗癫子说:“罗叔,我们基金会就叫银荔。银子比金子好,银子不张扬,但是有底蕴,因为古代都是用银子为货币的。”

 罗癫子点点头,说:“好侄女,你确实不简单。”

 谢彩凤说:“罗叔,我的底你最清楚。”

 罗癫子眼光活泛起来。“侄女啊,当年,我同你妈——”

 谢彩凤打断他,说:“不要说了,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我不想听。”她见罗癫子埋下头,就叹了一口气,走出办公室,朝外面走去。

 这天,谢彩凤穿的是一件米黄风衣,里面是一件紧身的鹅黄衫,把她高挑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婀娜多姿。而那俏丽白皙的脸色呢,虽然绷着,不带任何表情,却仍然出楚楚动人的神色。她走路风摆杨柳一般,扭呀扭的,就到了大门口。

 公司异常热闹,财务室门口排满了长队,那是工人们在办理买断手续。见谢彩凤过来,汉子们都眼凶光,如狼似虎地望着她。谢彩凤笑了笑,她穿进队伍,要从队伍中走过去。这时,一个汉子的大脚板陡然踩在了她白色的高跟鞋上。谢彩凤把他一推,道:“对不起,把你老人家的脚板硌痛了吧?”说着就笑了起来。

 那汉子将头仰得高高,脚板却狠狠地在那白色的高跟鞋上旋转着,直到旋转了一个半圆,然后淡淡地说:“没啥子。”这才恋恋不舍把脚板放下来。

 谢彩凤忍着痛昂然朝外面走去。等她刚一出公司大门,就听得身后传来轰然的爆笑声。

 站在空的码头,谢彩凤感到很难过。

 浑浊的江水,鼓着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朝下游淌着。江对岸是一排排灰扑扑的低矮建筑,朝东极目望去,那就是朝天门了。那是古代地方官员接圣旨的地方,历来都热闹非凡。此刻,依稀的,可以看见那里停泊着无数炮楼一般的客船。

 谢彩凤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夹竹桃。看见夹竹桃,谢彩凤心里一紧,感觉自己太阳那里好像有烙铁划来划去,锥心铭骨的疼痛。

 她咬牙切齿地望着那烂的植物,呸了一声,就又看那客船。看着看着,眉头就舒展起来。

 嗯,客船!

 谢彩凤一下子兴奋起来。

 三天以后,两艘拖轮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从嘉陵江下游拖来一艘旧客船,把那旧船甩在了牛背湾码头。

 孤寂清冷的牛背湾码头又热闹起来。每天天还没亮,那船上就传来砰砰的敲打声,还有电焊炫目的弧光。岸边有一艘挖泥船,清理着江岸。经常可以看见谢彩凤头戴着一顶安全帽,风风火火朝船上走,朝岸上赶。

 下岗失业的码头汉子们闲暇无事,就坐在那株经过洪水冲刷存活下来的老黄桷树下,一边打麻将一边谈论那破船的事。

 有汉子说,谢彩凤那烂货,总喜欢收破烂,连破轮船也收。

 有汉子说,破船破货,就好比条丧船,是那烂货的存尸船呀。

 汉子们就大声地笑了起来,那快活的笑声贴着江面滑过,在霾的天色下翻飞。

 过了几天,异人集团在闹市中心开了成立大会。会上,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谢彩凤捐给希望工程人民币五万元。与此同时,区银荔基金会也顺利成立,在城市的各闹市区设立了代办点,大张旗鼓地销售基金。宣传海报上说,基金有政府支持,有坚实的基础,充满前景的发展方向,人的投资回报,加上还有本市主要政要接见基金会负责人谢彩凤的巨幅照片,使基金销售异常火爆,几千万基金,不到两个月售磬了。

 三个月后,在嘉陵江边的牛背湾码头,出现了这个城市唯一一个水上乐园“水上花夜总会”水上花夜总会别出心裁地建在一艘船上,好像一幢巨大的建筑,巍然屹立在嘉陵江畔。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分,一辆接一辆豪华轿车驶来,沿着江边朝岸上铺排开去,白白黑黑闪闪烁烁,场面颇为壮观。这艘轮船,不,这个夜总会几层楼灯火通明,焕发出璀璨的异彩。绚丽的灯光投到江水中,江水也着火一般燃烧起来,那粼粼波光,如星子一般灿烂。音乐响了起来,那是快的《宾曲》。呵呵,在这艘快乐的轮船上,每天上演着多少欢乐的人生戏剧啊。

 谢彩凤笑颜花朵一般绽放。每天晚上,当她站在船上那装潢华丽的指挥舱,望着那络绎开来的轿车,觉得心都要从膛蹦出来了。往往在她身后,总要出现她的影子参谋,就是那罗癫子。罗癫子佝偻着,望着奔腾喧嚣的江水,叹着气道:“大侄女,我看,我们的摊子是不是铺排得太大?自己有多大能力就办多大的事情,这才是正道理。张扬着发基金,到处搞扩张,我们的压力非常非常的沉重啊!”谢彩凤却不为所动。“罗叔,你那观念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小心能驶万年船?错,那是胆小鬼,是懦夫!这个时代,就是需要空手套白狼,资金运作玩的就是智商。”

 罗癫子唯唯诺诺。“可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什么可是。我,只能捏着鼻孔鼓口气,要雄起啊!”谢彩凤拍着罗癫子肩头“罗叔,你也不要在这里待了。我们的房屋改造开工了,你就去那里负责吧。”

 谢彩凤说的房屋改造,就是改造癞子书记那炮楼。谢彩凤早在癞子书记回乡时,就转了几道手把那幢房子买了下来。之所以要转手,是因为癞子书记不愿意把炮楼卖给她。谢彩凤把炮楼空置这么久,等待的就是自己事业上的成功。

 现在,她终于要开工修建自己的安乐窝了。她要让牛背湾所有的人都看一看,以前大家不屑的谢家女儿,现在是一个放得下立得起的人物,是真正的码头王!

 哈哈,夹竹桃虽然烂,却也能开出红的花朵啊!

 这天,水上花夜总会来了两个贵客。两人来时就直接进入了龙宫包房,这是谢彩凤特地请来的,一个是本区的区长章长征,一个是本区的书记邹新。谢彩凤是让他们实地来看看,感受感受,他们当初做的决策是多么的英明。酒席的主要菜肴是江中的特产,有清蒸江团,椒盐水米子,红烧岩鲤,最名贵的一道菜肴是五彩斑斓的泡椒鱼块,那主料却是一类保护动物中华鲟。谢彩凤夹了一块给邹书记,又夹一块给章区长。两人尝过以后,都满面笑容,点头说:“不错不错,小凤你确实会办事情。”

 谢彩凤端起酒杯敬酒。酒是浓香型的茅台,她分别同两人各喝了三杯。喝酒以后,谢彩凤星眸含,脸色红润,说话声音就嗲嗲的了。“邹书记,您老人家给评评理,章区长好欺负人,我这里夜总会刚开张,生意还没有做起来,他那公子章程别的地头不去,却到我们上方也弄了一个夜总会。您说气人不气人?”

 章长征脸色垮了下来。“谢总啊,你可不能说这样的冤枉话。章程在这里开夜总会,我可不知情呀!”

 邹新拍拍谢彩凤的肩头,握着她温软的小手,说道:“小凤啊,干得不错,我们没有看错人呀!至于老章孩子在这里也开办夜总会,也是应该的啊。都说肥水不外人田,再说了,多一个竞争对手,不是更具挑战么?”他眯着眼,望着谢彩凤,好一会方又道:“你,不会就虚火了章公子吧?”

 “我哪里就怕了那狗崽子!”谢彩凤用那大大的眼睛挑恤一般剜了章长征几眼。

 章长征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谢总啊,夜总会夜总会,顾名思义,就是夜生活总汇。你是市里的优秀人物,也是区里第一个改制的试点企业,千万千万不要沾染黄赌毒啊!”谢彩凤道:“我当然不会了,我是两位领导倾注满腔热情培养起来的,怎么能辜负你们呢,你们说是不是?不过,倒是章公子,我有点担忧。为什么呢,这人极端,喜欢剑走偏锋。章区长,您老可得抓紧教育呀!”

 “就是啊,我真得加强教育了。不过呢,那孩子也晓事,不然,如何就叫了章程?章程章程,就是王法啊!”章长征说着就嘿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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