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
一
父亲带着百子从银阁寺顺路到法然院之后,回到三条的旅馆。
“记得谁曾经说过,在京都,走在市中心也觉得像走在高原上。今天就是这样啊。”父亲止步仰望天空,真是秋高气
。
出了银阁寺,沿山边的路往前走,见到了法然院的黑门。
池子边上已经见不到菖蒲的花了。著名的单瓣茶花还没有开,在长有红叶的庭园的白沙里有水的声音。
寺内山茶很多,据说住持做了许多山茶的徘句。
在法然院附近的住莲山安乐寺里有松虫和玲虫的五轮塔。百子也知道关于后鸟羽院的宠姬松虫、玲虫和法然上人的弟子安乐、住莲的故事。
据说,安乐、住莲二僧因此被处斩,其师法然
放佐渡。
现在该寺已经冷落,没于荒草之中。
安乐寺的南面,有鹿谷的灵鉴寺。
从灵鉴寺沿疏水下行去若王寺,之后是南禅寺。
青木的家在南禅寺附近。
今年春天,青木的父亲说:“在京都,感到若王寺的疏水的樱花颜色很好。”
百子和麻子觉得若王墙的大枫树的
叶很美。她们观赏了一会儿。在密密的
叶中透出天空的颜色,令人感到实在是日本枫树的样子。
百子想看枫树的红叶,但是担心腹中的孩子,说顺便到青木家去一趟,辞别父亲后,便回旅馆去了。
今年春天往的时候没有见过的新来的女招待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原海军大佐的女儿。
“我爸爸一直当大佐,总也上不去,真丢面子。”
“大佐,那很了不起吧。那时做什么呢?”
“当了潜水艇的司令。战争结束后,成了海军老人,没什么用了,却又被拉出来,他说想快点死在海里。”
“是啊。现在又发生战争,封锁了朝鲜和中国的沿海。不过,日本啊,日本的潜水艇都沉没了吧?”
“怎么样了呢?我也没工夫问那些事。”
她是大佐的女儿啊——百子想。据说她丈夫由于军舰沉没,死了。
她还有两个孩子。当百子听到她的大孩子上小学二年级时,不由盯着她看。
“啊,真没想到。漂亮的人是显得年轻啊。你真年轻,我以为比我小呢。”
“你说什么呀,小姐才漂亮…”
女招待虽然眼皮稍稍有点肿,但却是一个长脸形的京都美人。
女招待是独生女儿,战死的丈夫是养子,母亲也已经去世,原海军大佐不能照顾孩子,所以特许她回家住宿。
“虽说回家住宿,穿的也不能多花钱,自己喜欢的衣裳也没钱买,收入也比住宿工少。晚上回家一般都是最后一趟电车,和孩子见面也只是在早晨匆匆忙忙的时候。从午饭的盒饭到晚上的饭菜都必须在早晨上班前匆忙准备好。上边的孩子是女孩。妈妈的餐桌上冷冷清清。忍着点吧。爷爷不是在战争中被打败了嘛。”
百子想,旅馆的女招待,一个年轻的女人养活一家四口人,现在这时候是不容易的。
“我常想,如果有一个孩子和我两个人干活的话,总能想法对付下去的。现在就我一个人,干活也没劲头儿。”
“是吗?”百子迟疑地说。她想“如果自己也抱着启太的孩子,现在会怎么样呢?”
生下了不是启太的——而是竹宫少年的孩子,来年该去做工了吧。
女招待说,从6月上班,时间不长就在梅雨期得了浸润型肺结核。夏季休假了,但是为了孩子冬天的穿戴,就又到旅馆上通勤班来了。
“太累了,这里很沉重啊。”
女招待说着,用手拍了拍肩。
“我妹妹也助膜不好。春天和我一起来时,给这里添麻烦了。可现在她在住院…”百子也说“但是,妹妹是由于打网球。”
“那身份不一样啊。”
但是,百子想,如果麻子是为了夏二而忽然做了过于
烈的运动,那也许还说明她的认真。
“身份不一样,这是过去的话啊。”百子笑了。回顾自己,好像是一种苦笑。
过去的潜水艇司令能得到退休金,今天和两个孙儿一起被女儿养活,而在将来世界的变化中,百子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
“有确实身份的人,在现在的日本有一个人吗?你负担着三个人,也许只有这个是确实的。”
“是的。但是,我的工作,我的身体都一点也没有保障。四个人必须吃饭,只有这个是确实的…”
女招待说,想卖掉一所出租的房子,做点买卖,但是在那房子里住的三家无论如何也不搬走。
像这个女招待一样经历的人一点也不稀奇,现在多得很。
但是,百子真不能相信自己面前这位从两颊到嘴角都很美的人,竟是有这种遭遇的寡妇。
“你再结婚吧。”百子轻轻地说。
“真没意思。有人说年轻人有很多,中年男人也可以,但是我有三个人的累赘,谁肯要我呀。再加上我在旅馆,见到了男人的许多阴暗面,已经不行了。”
“还是找一个喜欢的人吧。一个人带着病干活,现在社会上谁也不说你好的。”
“真的。小姐,你给我介绍一个吧。”
海军大佐的女儿也开起这样的玩笑来。
但是,百子自己也感到有些吃惊,自己好像要劝这位海军军官的未亡人去做小老婆。
更为吃惊的是,百子说这话的时候,启太的父亲青木竟然作为考虑的对象浮上脑海。
青木是独身,这样不会给别人添多少麻烦。女招待的肺病也许能得到疗养。
然而,这是怎样的胡思
想啊。
对女招待的同情,为什么使她想起了启太的父亲呢?百子感到女招待和青木并不是不纯洁,而忽然把两人联系起来的自己才是不纯洁的。
“不过,要珍惜你那应该珍惜的东西。将来你会知道的,无论怎么艰苦,还是珍惜的好。”百子温和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你最珍贵的…”
“啊,什么是最珍贵的呢?可是,这样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这话的,只有小姐你一个人。我给小姐收拾房间就很高兴,因为小姐很漂亮…”
女招待叠起百子的围巾,收起外套,拿起热
巾出去了。
百子端着热乎乎的茶杯,愣住了。
“姐姐!”
竹宫少年无人引领,自己进来了。
少年拉开隔扇,站在那里。他的头发长长的。
“小宫?”百子沉着地叫了一声“到这儿来坐吧。”
少年屈膝端坐在桌子的外侧。他面容消瘦,但是目光犀利。
“姐姐,我来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吗?你来了。”百子感到有些晃眼“小宫,你到医院去看麻子了吧?为什么去?”
“为送还姐姐的项链…”
“我收到项链了,但是我的东西不是应该还给我吗?和妹妹没关系呀。”
“是的。另外,我还想和麻子小姐告别。”
“告别?告别什么?”
“告别这个人世。”少年说得很干脆。
“是吗?小宫打算去死?”
“是的。”
“你说这话,我是不会吃惊的,所以就到妹妹那想让她吃惊?”
“也并不是。”
“不过,不先到我这来,而是先到妹妹那去告别,难道不奇怪吗?是因为麻子对你有些同情?”
“我不想得到同情。我只是想感谢她。”
“你有什么可感谢麻子的呢?”
“只要她活着,我即使死了也是高兴的。所以,我去看看她的病怎么样了。”
“是吗?”百子心里平静了下来。
“麻子活着你就高兴,这么说你是来杀我的?”
“是的。”
少年点头,清澈的眼睛闪着光。
“我已经什么也不想了。不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是的。也许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被你杀了也可以,不过小宫,还是不要杀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曾经多次考虑过,我自己去死。”
“姐姐是在戏弄我。”
“小宫,以前就想对你说的。可是小宫,你有同
恋吧。这我是知道的。你不想去杀和你同
恋的那个人,为什么想来杀我呢?”
竹宫没有回答。
“请你作为一个男人活下去。这就是我与你告别的话。同
恋是不能生孩子的。”
但是,少年没有听清百子的这句话。
“在这里死了,小宫的一生就完了。”
“我是不想被姐姐抛弃的。”
“是吗?那么,为什么打算杀我?还是掐脖子?因为小宫经常要掐我的脖子…”
“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少年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百子的身后,一只手搭在她的脖子上。
百子没有反抗。
“姐姐,可以吗?姐姐,如果难受或不愿意,就说。我会把手松开的。”
竹宫的手在颤抖。
“你可真是个滑稽的孩子。让我看看你的脸。”
百子是想到孩子会不会像这个人,才这样说的。
少年从百子的右肩探过头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到桌子上。
百子闭上了眼睛。
但是,她感到少年手上那实实在在的力量,就好像要把她的喉咙吊起来似的。
“小宫!不行,小宫!”百子嘶哑地喊叫着“小宫的孩子…我肚子里有小宫的孩子呀!”
当然,少年的手松开了。但是,百子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为自己的这句话而感到羞涩,竹宫也忽然变得可爱起来。
“孩子?”
少年把脸贴在百子的背上。
“说谎。说什么谎话!孩子?我不是孩子吗?”
“小宫不是孩子了。”
百子似乎感到一股暖意从小宫的脸上直渗到自己的后背,心跳得厉害起来。
“我母亲是生我以后死的,可是小宫想在我生孩子之前杀了我?”
百子不由充满了温柔。
“姐姐,你是在撒谎吧。”少年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撒谎。我是不可能撒这种谎的。”
“嗯——”
少年的脸和手都从百子的身上离开了。
“姐姐,不是我的孩子吧。撒谎!一定不是我的孩子!”
“噢!小宫…”
百子像被泼了一盆水。
“是吧?姐姐,不是我的孩子吧。我还是个孩子呢。”
百子冰冷的心在颤抖。
“是的。是我的孩子。不是小宫的孩子…”
“讨厌。”
竹宫站在那里,从身后五六步看着百子。
“姐姐撒谎。我是不会受骗的。”
他两手捂着脸。
“啊——”
他喊了一声,从房间跑了出去。
百子一动也没动。
百子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启太拥抱,松开以后,心底深处涌起难以形容的憎恶和悲哀的情景。
竹宫少年是由于嫉妒而离去的呢?还是由于卑怯而逃走的呢?
“我还是个孩子呢。”
只有这句令人
骨悚然的话,冷冰冰地留在百子的耳中。
二
青木的新茶室的客人,只有水原和百子两人。
水原从银阁寺、法然院回来,顺便到这里看看茶室。他不是来谈茶室设计的,但是还是说:“不过,首先从设计者来看,茶室的设计好像也是穿西服进来,不太…”说着,扭头看了一眼百子“这样,麻子来的话,她也是穿西服…”
“哎呀,主人就这样,茶道礼法也不怎么样。”青木笑着说“最近在一个家具店听说,喜欢茶道的人多起来了,想要请茶客的人多得很。他们一边看着参考书,一边学做茶道礼法。师傅在洗茶器处——指导。据说那人又高又胖,把锅盖拿起来放下去的时候用力太大,把不知是‘黄濑户’还是‘织部烧’的放锅盖的陶具‘啪’地一声
碎了。”
水原也随声附和地说:“那是蛮力气。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是位东京人。他的大名很快就威震京都。”
“可是,把放锅盖的陶具
碎是常有的事吧。”
“完全不是。即使让你把它
碎,也是
不碎的。”
青木把锅盖往那上面放了两三次,发出很大的声响。
“说起西服,我们问了里千家的师傅,听说现在来师家的客人,男的也几乎都是穿西服。据说在战前,穿西服进师家的门就显得不谐调,没规矩,客人感到有些难为情…”
“可是,据说近来在银座的小
氓中学习茶道也很时髦。小
氓来到银座的家具店,见到志野陶瓷茶碗,问原价多少钱…”
“我们也和他们差不多吧。但是,在战争中孩子被抓走,房屋被烧毁,隐居京都,也想附庸风雅,请人建一个茶室,又爆发了朝鲜战争。”
“但是,利体虽说在桃山时代,也是战国时代以后的人。吉并勇也写过这样的诗。”
“利休的时代没有原子弹。另外,请人设计防空壕也许比茶室更要紧。”
“我作为一个建筑匠,去看了广岛、长崎的惨状。看了那里以后再看京都,走在街上也感到不寒而栗。那些只能一头出入的死胡同,在原子弹爆炸中是最可怕的吧。”
“是啊。那就吃着烫豆腐,老老实实地等着那可怕的事情…”
青木一边点茶一边说。
“南禅寺的豆腐店很近,我经常自己去。坐在荷花已经枯萎的泉水旁边的折凳上,一点一点细细品味,红叶飘落,
暮降临。忘记了附近有自己的家,养成了独斟自饮的怪癖。在茶室也不知不觉
迷糊糊,自己吐了,真丢脸啊。”
壁龛里挂着《过去现在因果经》。有十八行。水原知道这是青木在京都得到的,说好要看一看。
“因果经,这是你爸爸要看的。”青木把身子转向百子。
“壁龛里是天平时代的画经。我家的茶道用具不太谐调,这是由于你爸爸的关系。不过,由于你爸爸是茶道会的行家里手,所以风格不谐调的地方反而显得更有趣。”
“8世纪的日本的画经,放在自己设计的壁龛上,这幸运是不可思议的。”
“当今,佛画虽然有点过时,但是也作为启太的供品吧。百子小姐也来了…”
百子看见那些淳朴而亲切的偶人般的小佛像,心里不由一阵绞痛。
青木用小圆竹刷为百子搅着茶,说:“后来看启太的
记,感到父亲对儿子有许多事情没有很好地了解,没有很好认识到儿子的真正价值。对死去的儿子的留恋使内心感到很孤单。父子之间就是这样的吧。”
“也许是那样。我和女儿之间,也是这样的。”水原答道,没有看百子。
“噢,如果两个人都活着的话,那我们的谈话就完全不同了。”
“那——怎么样呢?”
“当着百子小姐的面说有点…启太活着的时候,水原先生对百子小姐和启太的爱情是同意的吗?”
青木仍低着头,把茶碗放到百子那里,说:
“请用吧。”
“谢谢!”百子向前挪了挪身子。
水原嗫嚅地说:“噢?听你这么一说,我也不是完全不知道。那——我说那是百子的自由吧。”
“是吗?那么你好像是同意了,谢谢你。”
“嗳。”
“我几乎是一点也不知道。这也是不了解儿子的其中的一点。然而,在启太死后我同意了。我这随心所
的做法,给百子小姐带来了麻烦。就说是为儿子祈冥福也罢,说是父亲的忏悔也罢,总之好像是让人与死人打交道。今年春天在左阿弥见面时,我向百子小姐致谢和道歉,并说,已经过去的事,就当没有这回事…百子说,事情并没有过去…这话一直记在我的心里。”
“那么,我也明确表态,同意百子爱府上的启太。”水原说。
“谢谢。但是,水原先生和我,都是在启太死后…”
青木用胖乎乎的手擦了擦茶碗。
晚饭是回到客厅吃的。观赏庭园的红叶,还是在客厅为宜。
是-留的茶道精美菜肴。
百子心里很
,觉得菜肴也没有什么味道。
水原趿着高齿木履,下到庭园,又向茶室走去。
“大门两侧篱笆的茶梅开花了。”
水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青木若无其事地看着百子。
“百子小姐,请在京都住些天吧。”
“好。谢谢您。”
“夏二常到你家去,受到关照。”
“是的,以后再确认一下…”
“噢,知道了。”青木闪着毫无老态、炯炯有神的目光。忽然他的眼睛又像布了一层
云,说:“百子小姐,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吗?”
百子一下子红了脸,感到被人看透了心事。
“啊——人有什么事情的话,一般都是打算商量的。百子小姐,无论什么事情尽管说吧。我对一切事情都不会吃惊的。我已经是超现实的人了,实际上好像是已经自杀的人了。”
百子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叉地放在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