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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松回大阪已经两个星期了。虽然已进六月,但天气忽凉忽热,仍然很不正常,而且,仿佛遇上了旱梅,有时接连几天不下雨。

 止在多摩河钓鲶鱼的令已被解除,佐山一家人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观看钓鱼的人们。到了晚上,还可以看见游船上的灯火。

 音子在四五天前就去了住在片濑的哥哥家。她娘家在神田的那所房子已被战火夷为一片平地。她的哥哥被疏散到片濑后就再也没有搬回来。哥哥的子女现在都参加了工作,家里的生活还算勉强过得去。

 音子若是一直留在东京不回大阪的话,应该听听哥哥的意见,至少也要告诉他一声。

 音子原想带阿荣一起去的,可是,阿荣却摇头拒绝道:“我不去!在大阪的时候,妈妈给舅舅写信,他三言两语就给打发回来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每当音子求哥哥帮忙或请他出主意时,他总是推三阻四地逃避,唯恐惹上麻烦。音子哥哥一家的生活现在仍很拮据。

 阿荣对舅舅一家从没有什么感情,她也未在佐山和市子面前谈起过舅舅。她担心那样会使自己难以再在佐山家住下去。

 可是,她却几乎每天都对音子唠叨:

 “妈妈,快去片濑吧。我们两个都在这儿会给人家添更多的麻烦。”

 音子拜托市子一定要叫阿荣去一趟片濑。

 “你的话她会听的。”

 “谁知道呢?最近这孩子有点儿怪。”

 今天,佐山正巧在家工作。他要整理调查材料,写辩护草稿等,三四之内不会去事务所。

 市子终于说服了阿荣,今早打发她去片濑了。阿荣走之前,市子再三嘱咐她要乘小田急快车,这样,到江之岛以前就不用换车了。

 “我不想住那儿,当天就回来行吗?”阿荣说道。

 “行啊!”阿荣到了片濑以后,音子来电话向市子道了谢。

 音子不在,阿荣又出去了,家里又是从前的四个人了,而且佐山也在家,市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市子望着院子,想看看上次的燕子飞回来没有。在草坪的尽头,刚刚修剪过的地方又冒出了新的草叶,上面还落着一只小白蝴蝶。它合着翅膀,偶尔还会扑闪几下,但全然没有飞去的意思。

 市子发觉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不该为小蝴蝶和燕子的出现而心神不定。她打算上三楼去跟妙子单独谈谈。

 可是,妙子不在。

 从窗进的光,将树影投在榻榻米上,房内显得有些森可怖。

 乌笼里不见了小鸟。

 “啊!”桌子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见玻璃镇纸下着一张纸条。

 “请原谅,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女孩儿,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可救药了。我本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被宣判死刑的父亲在世期间…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我无法表达自己心中深深的歉意,实在对不起。小鸟我送到父亲那里去了,不知他会怎样责骂我呢!父亲的事还要麻烦先生多多费心,请千万不要抛下他不管。拜上。”

 纸条上既无抬头,亦无署名。

 妙子离家出走了。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似的。

 市子慌忙跑到了佐山的书房。

 “喂,大事不好了!”

 她用颤抖的手将妙子留下的信放在了佐山的稿件上。

 “妙子不见了!”

 “这字写得太,我看不清楚。”

 “她写的时候大概十分匆忙…”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事她大概一时想不开。对了,最近客人很多,我也没顾得上她…”

 “这孩子一向老实听话。她一旦离开这里,今后可怎么生活?是不是患了被害臆想症?”

 “一定是因为阿荣…”

 “这个‘十恶不赦’是什么意思?”

 “是指偷偷离开了有恩于自己的家。难道她是去那小伙子的…”

 “小伙子?也许是这么回事。那人怎么样?”

 “不知道。我只是偶然看过一眼,像是个年轻学生…”

 “真是怪事!她整天闷在家里,怎么会认识这个人?她也许跟她父亲一样,喜欢感情用事。不过,那人若是知道了妙子父亲的事还跟她交往的话,事情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你难道就这样看着不管?”

 “你先别急。”佐山点燃了一支香烟。

 “对了!她说要把小鸟送到父亲那里去,我们请小菅拘留所方面帮帮忙如何?”

 “不行,也许她对父亲隐瞒了离家出走的事。”

 “…”“有的人是母亲在监狱里生下的,长大以后犯了罪,又进了监狱。这种情况叫作‘回老家’…”

 “你太残忍了!”

 “残忍?…我只是说有这种事而已,并没有说是妙子呀!她的母亲没有犯罪,而是父亲犯了罪。那时,她已经懂事了。虽然她那不叫‘回老家’,但有这样的父亲,孩子长到一定的年龄的话,总是担心被人叫这叫那的吧?或许,她是受到了外面世界的惑而出走的。”

 “可是你瞧这字,事情没那么简单!”市子又看了看桌上妙子留下的信“你根据这笔迹猜猜看。”

 “你冷静一下!”

 “我要是对她多关心一些就好了。这孩子所能依靠的只有我们,可是又不肯对我们说心里话,只是一个人受着罪恶感的折磨,实在是太可怜了!我曾问过她,是不是想见那小伙子…”

 “…”“你要是能多注意一下就好了。”

 “注意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妙子和她父亲把你奉若神明,可你却…”

 “我却怎么样?”

 佐山有些火了。他为人十分谦和,但最忌讳人家的批评,哪怕是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受不了。何况市子从未用这种口吻责备过他。市子声音微微颤抖地说:

 “自从阿荣来了以后,也许是年龄相仿的关系,处处斤斤计较,妙子她怎么受得了?”

 “留下阿荣的不是你吗?”话虽这么说,可是,佐山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阿荣那粉红色娇头。他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有一天,天气十分闷热,从事务所回来的阿荣正在卫生间里擦身子时,偶然被佐山撞见了。住在同一屋檐下,这本是在所难免的,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呢?

 “由于阿荣的缘故,妙子越来越孤单了。你也是,不光在事务所,就是在家里你也总是使唤阿荣而不叫妙子。”

 “我要是总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岂不成了怪人?不过是因为阿荣总抢着干罢了。”

 “那也用不着干别人负责的事啊!”“什么?负责?我既用不着妙子负责,也用不着阿荣负责!”

 “就这么轻易失去了跟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妙子,我不甘心!”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不是中了,就喜欢人家的姑娘整天围着你,叫你‘伯母’?”佐山挪揄道。

 “我把阿荣也还给音子!”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反正我们生来就没有为人父母的资格。”

 “你是在埋怨我吗?”

 “我并不是埋怨你。”

 两人都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到震惊,他们对视了一眼。

 对生养孩子已不抱任何幻想的这对夫妇,仿佛像亏欠对方什么似的,多年来一直相濡以沫,互相安慰。岂料,今埋藏在各自心底的不满却骤然爆发出来,令他们十分窘迫。

 “为什么要钻牛角尖儿呢?这可不像市子呀!”佐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市子。市子别过脸去。这是一个苦于不能生育的女人。

 “你看,阿荣是因为喜欢你才投奔到这里来的,而且,你收留她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妙子离家出走,你却把责任都推到了阿荣头上。我真是弄不明白。”

 “她们俩第一次见面就互相看不惯。”

 “是你收留她们的。”

 “我做梦也没想到阿荣竟会处心积虑地将妙子赶走。”

 “处心积虑…那我问你,是阿荣让妙子找男人的吗?”

 “什么‘找男人’?说得那么难听…”

 “男人和情人是一回事,权且就叫男情人吧。”

 “请你不要取笑!”

 “你是说,妙子谈恋爱是因为阿荣的缘故?”

 “有可能。”

 “咦?”“这就是女人。”

 “真令人头疼。”

 “阿荣就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姑娘。起初,她的确是把你和我同等看待,也就是当成了一个人,可是,渐渐地就有所区别了。难道你没察觉吗?近来,她总是站在你的一边。”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有过几次。”

 “…”“那姑娘嫉妒心极强,我若是对谁表现得亲热一些,她就会给人家脸色看。她对妙子就是这样。她甚至还想在你我之间上一脚。”

 “难怪我总觉得她有些与众不同…”

 佐山叹了一口气,心绪平静下来。

 “不过,我们要是不管阿荣,她会怎么样呢?你想过没有?”

 佐山的话似乎有些跑题。不过这样一来,连市子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与佐山争论着什么了。

 “你若是要对妙子负责的话,那么也应该对阿荣负责。”佐山尽量平缓地说道。

 “阿荣离家出走时,我们不是就责任的问题谈过了吗?当时我就说过,一个人所负的责任或许恰恰反映了他的人格。”

 “阿荣的责任让给你了。正好她也是求之不得的…”

 佐山又来气了“你认定阿荣已喜欢我了,是不是?你到底要我怎么样?男人若要欺骗一个痴心女人易如反掌,但我从未有过那种卑鄙的念头!”

 市子被吓得噤若寒蝉。

 佐山没想到,自己义正词严的一番话竟把市子给震住了。然而,偏偏就在这时,阿荣的头又顽强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们这样烈地争吵,阿荣也许正在片濑笑话我们呢!这正中她下怀。”

 市子这番自我解嘲的话,原意是要与佐山和好,可是在佐山听来却十分恶毒。

 “照你的说法,阿荣简直就是一个小妖!你是否也被妙子传染上了被害臆想症?”佐山怒气冲冲地站起身,紧了紧间的和服带子。

 “那么,妙子的事你就撒手不管了吗?”市子依然紧追不舍。

 “难道你让我去找那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对他说‘还我妙子’吗?”

 “若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会怎么样?”

 佐山无可奈何地默默走出了大门。

 “志麻,你知道妙子是几点出去的吗?”佐山的身后传来了市子的声音,随后,大门便关上了。

 市子并没有像佐山期待的那样从后面追上来。

 佐山从未独自在自家附近散步过。

 与每凭窗眺望相比,多摩河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河滩上呈现出一派夏日的景象,有卖汽水和啤酒的简易商店,还有推着小车卖冰淇淋的,游船出租点也已开放。河的对岸有人在割麦子。

 佐山沿着河堤,向丸子桥的方向走去。一列绿色的特快列车从他的眼前一掠而过。他顺着一排樱花树一路下去,前面出现了临河而建的巨人队球练习场及网球场,右侧则是一片风景区。不久,他又看见了成片的温室和马术学校。

 河面上吹来的风清怡人,可是却不能拂去佐山心头的烦恼。市子说的那些酸溜溜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若是你的亲生女儿…?”

 佐山猜想,妙子肯定是去找那个男的了。万一她连那人的姓名和住址都不知道的话,那可就更惨了。

 现在回味起来,市子对女人在爱情方面的偏激看法,其实恰恰道出了人真实的一面。与失魂落魄的市子相比,作为一个男人,佐山反而显得十分镇定。

 他确实有些偏爱阿荣,因此,也难怪市子会把妙子离家出走后的一腔怨气撒到他的头上。他好像被人抓住小辫子似的,一下子变了脸。

 其实,佐山自己觉得,他现在对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关心。不过,这也许是因为受了别的女人的惑,从而促使他重新认识到了子对自己的重要,这种奇怪的心理是十分矛盾的。与此同时,当然也不排除掩饰自己移情别恋的狡猾动机。想到这里,佐山终于明白了市子近来情高涨的原因是出于嫉妒。

 “阿荣也真可怜,她不过是为一对老气横秋的夫妇注入了青春的活力而已。”

 佐山在为自己辩解。一般来说,品行端正的男人在的方面总是处于有利的地位,他们甚至不惜以伪善来维护自己的地位。

 如果连阿荣也称得上可怜的话,那么妙子就不言而喻了。

 其实换作市子也是一样,倘若妙子是她的“亲生女儿”的话,也许早就把谈恋爱的事告诉她了。妙子之所以没有讲出来,当然与她的性格和身世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市子也并非没有丝毫的责任。阿荣从站前饭店搬到佐山家的第一个晚上,妙子显得分外靓丽动人。

 “那时,她就已经…”

 既然猜到她可能恋爱了,就该早做准备。

 佐山悔恨不已,不知不觉路已走到了尽头。

 佐山赞成废除死刑论,并积极地参加了这项运动。杀人无数的战争失败后,日本制定了如今的宪法。东京法院审判战犯时,佐山也在场,当时,几个被处以绞刑的战犯的表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那时起,他就决心为废除死刑而奋斗。

 “一个人的生命重于整个地球。”这是昭和二十三年三月十二最高法院大法庭终审判决词中的一句话(不过,该死刑犯的上诉被驳回)①。尊重人的生命当然是指不能杀掉,而且还应该使他活得更好。

 ①原文如此。

 妙子的父亲被地方法院宣判死刑后,佐山担任了他的辩护律师。刑事辩护的律师费通常没有民事辩护多,而且,辩护不但要引经据典,还要倾注一腔热情。他收留妙子亦可增强辩护的自信心。但是,他非但没有使妙子生活得更好,反而失去了她。这或许会使佐山在职业上的正义感蒙上一层阴影。

 佐山尚不想回去。他在多摩游乐园前上了电车,打算去自由丘看看。

 佐山在自由丘站下车后,绕过站前的转盘向右拐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热闹的街道,路旁的小店鳞次栉比,宛如银座后街,其中也不乏高雅的化妆品商店和引人注目的时装店。

 佐山无意识地停在了一个橱窗前,他仿佛初次发现女人的东西是那样的可爱而妖

 橱窗里,一对壶形的玻璃耳坠标价一百元,贝壳做的绣球是二百元。

 “好便宜啊!漂亮而又…”其实,佐山也不清楚是便宜还是贵。他只是有一种意外的感觉。

 佐山从未如此留意过女人小饰品的价格。当然也不仅限于小饰品,因为他根本就没产生过要给市子买点儿什么的念头。

 市子是个富家小姐,她不缺任何东西,这一点佐山十分清楚。再说,市子对穿的、用的都非常讲究,他也不敢轻易给她买什么东西。因此,十几年就这么过来了。

 “对了!”

 佐山似乎突然觉察到了什么。

 结婚以后,佐山身上穿的东西,从领带到袜子,他从未自己买过,一切都是市子为他张罗的。周围的人常赞他穿着得体、有品位。多年来,他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比方说做西装时,裁只是来事务所给他量尺寸,具体的布料、式样等全由市子定夺,连鞋子也总是搭配得恰到好处。

 “真怪,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市子为他穿袜子时出的一双纤柔白皙的手也是那样惊人的美丽。

 佐山的内心十分矛盾,他既想为市子买点什么,又想气气她。犹豫再三,他还是离开了五光十的橱窗。一来,他不想被看成是夫吵架后取悦对方,二来,他想买一件能给市子一个惊喜的东西。

 “先生,您是一个人吗?”

 光一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哦,是你呀!我想一个人在附近转转。”

 光一提着一只旅行箱,像是刚刚出了一趟远门。

 “你去哪儿了?”

 “去了一趟江之岛…”

 光一满脸通红,显得有些难为情。

 “江之岛?”

 “嗯,拍了一些贝壳的照片。”

 “那是照相机吗?”

 “是的。”

 看着年轻的光一那怯生生的样子,佐山温和地笑了。

 佐山猜想,这两个月来,光一对市子越来越亲密,难道他是爱上市子了?

 但是,这毕竟只是他的一种猜测,即便光一真的爱上了市子,他也不至于嫉妒或不安,反而会勾起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兴趣。

 “找个地方坐坐吧。”

 佐山抬腿走进了一家咖啡店。

 “这里到了晚上只点蜡烛。”光一说道。

 “到处都是蜡烛。”佐山意味深长地附和了一句,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他想起那天晚上应张先生的邀请同阿荣去夜总会时的情景。

 光一每当见到市子时,心里便会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在那温馨的气氛中,他感到无拘无束。同时,他还误认为市子亦是同感。这次去江之岛摄影,若是同市子一道去那该多好!在远离东京的地方与市子相伴那是多么惬意啊!因此,他给市子发出了那封痴情的信。

 然而,市子却一直杳无音信。失望之余,光一更感到困惑和屈辱。他终于下了决心,昨天独自一个人去了江之岛。

 光一坐在佐山的对面,心里一直担心市子是否把自己的那封信给佐山看过。他有意将得高高的,但仍有些不过气来。

 两人聊起了大相扑的夏季比赛和赛马,不过气氛却比较沉闷。

 “阿荣也去了片濑。”

 少顷,佐山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今天早上,我见到阿荣了。”光一有意无意地看了佐山一眼。

 “开始,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阿荣还说,在这儿见面真是意想不到。其实我觉得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与在先生和夫人面前的阿荣相比,她简直判若两人!”

 “真的吗?”

 “她对我甭提有多亲热了,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话仿佛像一阵冷风吹到了佐山的脸上。

 不久之前,佐山还曾问过阿荣:

 “阿荣,你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

 “我想留长了以后在伯父的脖子上绕两圈。”

 “我想留到这儿。”阿荣用手在肚脐一带比量着。佐山不得不重新反省自己方才的自负,阿荣真是那么容易哄骗的吗?

 长发的妙子已经不在了,阿荣还会留长发吗?

 昨天,光一从片濑跨过长长的栈桥,踏上了江之岛。当他沿着岛上狭窄的石阶登上山顶时,见到了许多陈列着贝壳的商店。商店里的贝壳是可以出租的,但是,当时正逢星期天,在海边很难拍出理想的彩照片。

 住了一宿,今天光一又投入了工作。当他返回片濑时,在一条人行道上不期面遇上了骑车而来的阿荣。

 起初,光一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人,可是阿荣却从自行车上轻盈地跳下来,站在了他的身旁。

 这时的阿荣与在佐山家截然不同,她如同男孩子一般开朗单纯。

 通过三言两语的交谈,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两小无猜的孩提时代。

 “一见伯父喜爱我,伯母就变成这样。”阿荣将两手的食指举在头上,做成犄角状①。

 ①日本人用这种手势表示生气。

 “我也许在那里待不下去了。”

 就是由于这句话,光一便想要刺一下佐山。于是,他就把见到阿荣的事说了出来。

 “当时正赶上天下小雨,我说准备回去,阿荣让我在站前的茶馆等她。她回去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跟我一道回来了。”

 “哦,太好了。”佐山放心似的没再说什么。

 咖啡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佐山叫来一个男招待,要了一块非常大的蛋糕,并装进一个白纸盒里。

 “有空儿来家里玩儿。”

 “好,我把贝壳的照片也带去。我还用剩下的胶卷给阿荣照了几张…”

 “我家里没有幻灯机,彩的也看不出来。”

 “幻灯机也不算太重,我一并带去好了。”

 “算了吧。”

 佐山觉得,跟市子一起看阿荣那经过幻灯机放大的彩照片有些不妥。

 “这个,送给你。”佐山把点心盒交给了光一。他原本想带回家去的。

 光一在街上与佐山告别后,就回去了。一进门町子就对他说:

 “唉呀,佐山的夫人刚刚来找过你!”

 “什么?夫人她…走了吗?”

 “走了。谁叫你不在家来着!”

 光一穿上了一半的鞋子,慌忙跑出了大门。街道沿着浓绿的树墙一直伸向远方,在温暖的夏风中,飘来阵阵草香。

 光一心里忐忑不安,他万万没想到市子会来这里。她会有什么事呢?

 这里恰巧地处自由丘和绿丘中间,不知市子会去哪个车站上车。光一无奈只好又回去了。

 可是,细想起来确实有些蹊跷,佐山为什么偏偏也在自由丘附近转来转去呢?

 “奇怪,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阿荣那句“伯父喜爱我”里面似乎大有文章。光一知道这里面不乏炫耀的成分,因此听起来半信半疑。他甚至还猜测佐山夫妇是否吵架了。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市子来找他的理由。

 光一原本与町子约好,星期天带她去后乐园看《冰上假》这部电影,但是,他约了。町子也许为此而骗他,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光一又轻声地问了一次。

 “当然是真的!怎么了?”

 “没什么,这样就好。”

 “你不相信人,我讨厌你!”

 “别那么大声!她没留下什么话吗?”

 “我不知道。你问我妈妈去吧。”町子噘着嘴走开了。

 根据光一父亲的建议,破旧的桑原照相馆改成了出租公寓。带橱窗的前厅被隔成了一个小房间,现在光一就住在这里。

 由于山井邦子自杀及其他的一些原因,光一准备搬出去另找一个房子,但被父亲制止了。另外,他已用惯了这里的暗室和干燥室,从摄影的角度来看这里还是很方便的。

 女主人藤子也已从邦子死亡的阴影走出来,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她能忘掉邦子的死,这对光一来说也减轻了不少负担。

 破如仓库的摄影厅已被改成了两间屋子,二楼的房间自然也在出租之列。现在,每天工人进进出出,家里糟糟的。

 光一回到自己新换的房间后,掉袜子,换上了一件破衬衫,然后一头倒在了上。这张还是他让父亲给买的。此时,光一仍在脑海中苦苦地追寻着市子的踪迹。

 不知藤子在厨房里忙些什么,水声一直响个不停。光一也不好意思去问。

 过了不久,藤子来到了光一的房间。

 “佐山夫人来这里有什么事吗?”光一不经意似的问道。

 “她说恰好路过这里,所以顺便过来看看…我想让她进来坐坐,可是她马上又走了。”

 “是吗?”

 “她长得很漂亮,所以看上去很年轻。她与自杀的邦子多少有些关系,所以我看得格外仔细。”

 就在光一与阿荣在江之岛等车时,就在他与佐山喝咖啡时,幸福之神却与他擦肩而过,令他懊悔不已。

 次,光一从公司给市子打了个电话,但市子的态度却很冷淡。

 “昨天我在街上闲逛,发现你的住处就在附近,于是顺便进去瞧了一眼。”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去江之岛拍了一些贝壳的照片,您能帮我看看吗?我已和佐山先生约好,改带幻灯机去拜访您。”

 “哦。”

 “我在自由丘遇见了佐山先生…”

 “他说了。”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

 光一讨了个没趣儿。他觉得市子动不动就变得很冷淡。

 快下班时,阿荣来电话了。

 “昨天谢谢你。我在家待得很无聊,想见见你。”

 “去哪儿呢?咱们在皇宫广场见吧。”

 “嗯?”

 “对了,你就从警视厅前面的樱田门过护城河。”

 “…”“我就站在河堤上。过桥的人不多,你一过来我就会发现你的。”

 从昨天开始,阿荣对光一忽然亲热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光一如坠入五里雾中。他感到有些危险,担心自己轻易答应会被阿荣不开身。

 可是他转念一想,阿荣叫自己出去,也许与佐山和市子的事有关,因此,说不定能从她的嘴里套出有关市子的情况呢!

 “怎么能叫女孩子在河堤上等自己呢?”光一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乘上一辆出租车直奔樱田门去了。

 他刚一上桥,就见到对面石堤上阿荣的身影。她站在白色箭楼右边的松荫下正向自己拼命地招手。

 阴沉的暮色带有一丝凉意,阿荣在无袖衬衫外套上了一件柔软的薄衣。她走上前来,轻轻地挽住了光一的手臂,周围的一对对的情侣亦是如此。

 “今晚,我实在懒得跟伯母一家一起吃饭。”

 “出什么事了?”光一问道。

 “你知道妙子这个人吧?她是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听说她跑到她的情人那儿去了。伯母为此闹得很厉害。”

 “是你搞的鬼吧?”

 “是啊!趁大家不在的时候把男人带到了家里。这不是往伯母的脸上抹黑吗?”

 “你不也是更喜欢你伯父吗?是不是不再崇拜你伯母了?”

 “是。原来伯母不过也是个女人而已。我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伯母和我妈妈其实没什么两样。”阿荣松开光一的手臂,转而握住了他的拇指。

 “连伯母都是那样,我真不想做女人了!”

 “对,那就别做了。”光一调侃道“你在佐山夫妇之间陷得太深,所以才会掀起风波。”

 对于这个胆大妄为、有些男孩子气的姑娘,光一说得很不客气。没想到,阿荣却仰起头老老实实地承认道:

 “是的。”

 光一暗想,跟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吃醋、怄气,市子也太没气量了。

 “昨天我到家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后来,伯父回来了。我跟伯父聊了一会儿,伯母也回来了。她满脸的不高兴,还拿人撒气,真让人受不了!”

 “你也不会俯首帖耳吧?”

 “那当然!伯母的意思是由于我嫉妒,所以走了妙子。其实,那是大错特错了!妙子这个人阴险可怕,她总是幻想着要把我杀掉,而且肯定还做过这样的梦!”

 “咦?这些你都对伯母说了吗?”

 “说了。以前,我对妙子也说过。当时,妙子连话都说不出来,吓得脸都白了!”

 “胡闹!妙子的这种反映并不能证明她想杀你呀!”

 “人的心思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不过,我能猜到。妙子的父亲不是杀过人吗?”

 “…”“伯母为妙子出走的事折腾得大家都不得安宁,我被伯父爱上了她也生气。只要一坐到饭桌上,我就感到压抑。”

 “爱或被爱可不是那么轻易说得出口的呀!”

 “咦?为什么?女人都愿意爱或被爱嘛!”

 “你不是不想做女人了吗?”

 “要是不做女人的话,就会又变成小孩子,可以与人自由交往了。”

 在阿荣那天真无的脸上,光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执着的目光。

 “我呀,要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才能安定下来,但目前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不是佐山吗?”

 “谁知道呢!”

 “真可怕。”

 “是伯母,还是我?”阿荣歪着头用目光问道“今后,每天过这种日子可真难熬。”

 “你可以离开佐山家,去跟你母亲一起生活嘛!”

 “那样的话,我就得辞去现在这份工作。”

 “你可以从你母亲那儿去上班呀!不行,那样就更危险了。”

 “什么更危险了?”阿荣憨态可掬地问。

 “你不在佐山家住,而只是去他的事务所的话…”

 “你是指伯父?其实正好相反,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哼,对你来说也许是的。因为跟你针锋相对的伯母不在跟前…”

 “我跟伯母作对肯定会输的,要是赢就出事了!”

 “你已经大胜了。就凭你把妙子赶走这一点就不简单。现在是不是想歇一歇?”

 “我才不离开伯母家呢!我讨厌跟我妈在一起。”

 “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恐怕连你自己都搞不明白。”

 “那你就让我明白明白吧。”

 “光一,你不去山上拍照吗?去有雪的地方?我跟你去。我对江之岛的贝壳没有兴趣。”

 光一本打算去吃茶泡饭,可是一进西银座却走错了路。

 “我们两个毕竟是大阪人呀!”光一尴尬地笑了笑。

 “走在银座大街上,反而会觉得这里离自己很远。”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寿司店吃了晚饭。

 阿荣对自己十分注意,同时也留意那些回头看自己的男男女女。

 “光这么走太没意思了。这里是干什么的?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演唱通俗歌曲’。我们进去看看吧。”说着,阿荣在门口向里面探了探头。

 “哎呀,好害怕…里面真暗,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阿荣缩回脚,紧紧地依偎在光一的身旁。往地下室去的楼梯是用五颜六的彩灯组成的,底下宛如一个黑暗的

 “想去个宽敞明亮的地方玩玩都不能。前几天,伯父带我去了一家夜总会,那次玩得真痛快!那种地方两个人去不行…”

 “去那儿也可以呀!”

 “很贵的哟!”

 “那我们就去一个小酒吧怎么样?”

 “酒吧?我不愿看那些搂着不三不四女人的醉鬼。”

 “那我们就装作不知道,不看他们。”

 阿荣点了点头,然后缩起肩膀,紧贴着光一向前走去。

 街上烟雨蒙蒙,宛如夜雾。在雨雾中的肌肤感到阵阵寒意。

 他们穿过了几条车水马龙的大道,找到一家小酒吧。光一侧身用肩膀推开了酒吧的木门。

 落座后,光一自己要了一杯冰威士忌,然后为阿荣要了一杯杜松子酒。

 “把掉吧,不然,一会儿出去该冷了。”

 “我想过一会儿再。”

 酒吧像个山间小屋,上面没有吊顶,屋内面积大约有四坪①左右,木雕桌椅显得古古香。

 ①每坪约合3。3平方米。

 雪白的墙壁上也点缀着古老的西洋织物及剑和盾牌等。桌子上摆着栀子花,那甘苦的花香飘在四周。

 喇叭里播放着节奏缓慢的舞曲。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招待暗中打量着似乎懵懂无知的阿荣。

 “跳舞吗?”光一轻声问道。

 “就在这么小的地方?”

 光一的威士忌尚未怎么动,阿荣却早早就把那杯杜松子酒喝光了。在喝第二杯时,她下了身上的衣。

 阿荣的肩膀浑圆而富有光泽。进入这个季节,姑娘始的臂膊宛如新出的莲藕,美不胜收,把光一看得心旌摇

 “这个时候,佐山夫妇大概以为你也离家出走了呢!”

 “…”“是了,他们正好乐得心静。”

 阿荣扭过脸去。光一又要了一杯冰威士忌。

 “我如果有钱的话,就开一个带有花园的咖啡馆。”阿荣忽然说道“人们散步累了可以进来休息,想跳舞的尽管来跳,跳舞的人和看舞的人可以尽兴,没有时间限制…”

 “想跳的时候,在哪儿都可以呀!”光一忘情地捉住了阿荣的手臂。他对自己的大胆行为感到十分惊讶。

 阿荣站起身,抚平了裙子上的皱褶。光一绕到挡住酒吧招待视线的柱子后面,一下子抱住了阿荣。温馨的香水味和着淡淡的发香令光一几乎都陶醉了。

 “好可爱的小脑袋啊!”早在很久以前,光一就梦想着将这个可爱的小脑袋抱在怀里。

 “我已跟佐山先生约好,带贝壳和你的照片去他家。不过,你能去我那儿一趟吗?”

 “还是你来吧,我不在乎…不过,你不能对伯母想入非非。”

 有客人来了。两人回到了座位。阿荣把手按在心怦怦直跳的口上。光一却劝她喝点儿威士忌,于是,她拿起酒杯小口儿呷起来。

 “我认为自己一直做得很好,从没感到自己是被佐山伯母当作小猫来养的。”

 光一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临出来时,阿荣拿起一朵栀子花,将它前的衣上。

 “我家三楼就有这种花的味儿,讨厌死了!”

 一坐上出租车,阿荣就软作了一团。

 “好累呀!眼皮好沉,嘴发麻…”说着,阿荣一头栽进光一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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