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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叶凋零
 一

 有人说,户隐升麻①已经开花,并采了回来。

 ①户隐升麻,长野县北部的户隐山上野生的一种草,开花。

 长野师范的校徽和校旗,都使用了它的图案,是带来雪融信息的花。

 附近一带还都埋在积雪中,在隐约出现的黑土上,淡紫的花朵在开放。花萼和花瓣都是六片,雄蕊也是六个,用手一摸,它们便会向内侧倒下,是一种具有感觉机能的雄蕊。

 因为它是喜植物,所以总是生长在榆树和掬树等茂密不透光的树下,一旦受到强光照,一天便会蔫的。

 在长野的附近,户隐山和黑姬山都有这种花,是天然纪念物。

 初枝一面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它那笔直的茎,背面那白色的叶,以及雄蕊的感觉运动等,一面想着,和眼睛复明那天所看到的正温室里的花相比,还是这山里的花显得更加谦和、优雅和高洁。

 城山公园的樱花尚未凋谢,安茂里的杏花又盛开了。

 山风吹拂叶,小鸟高声婉转啼鸣。

 初枝第一次亲眼看见的春天,仿佛在她的心中茁壮地萌发出人生的幼芽。

 每天面对的镜子上,也充满了光明,她感到自己的美丽终于属于自己了。

 眼睛看不见时,只有母亲是将自己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惟一途径,而现在春天的大自然变得如同母亲一般。

 本来她一直在非常狭窄的门道里走,可是现在却突然面对着没有门的广阔天地,这使她理解母亲内心世界的直感反而变得迟钝了。

 由于赏花季节的来临,阿岛在店里也很忙碌,但初枝已经能自己给正写信,有时出去寄信,顺便看看到善光寺朝山拜庙的香客们,然后回家。

 “昨天不是有鸽子飞到我们家的屋顶上了么,今天我在山门前遇见那只鸽子了。”

 “有那么多鸽子,能认出是哪一只吗?”

 “我记得很清楚。”

 “是吗?”

 阿岛心想,这孩子又说起像失明时的话来。

 “什么时候去东京啊?”

 “如果天气好,后天早上去。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阿岛阴沉着脸。

 因为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有田寄来的奇怪的信。

 信的大意是,有些事情十分可疑,据说作为让正和初枝结婚的换条件,礼子将被迫同矢岛伯爵结婚。问阿岛是否同意。

 “愚蠢透顶!”

 阿岛大吃一惊,仿佛冻僵了似的。

 “如果是这样,礼子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倘若她不知道阿岛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初枝是妹妹,无论如何礼子也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阿岛心中又重新滋生了对礼子父亲的憎恶。

 可是,阿岛事后回想起来,在大川端见面时的子爵,使人感到他对正也怀着殊死的爱心,子爵也是个孤独的人。

 这样一个人寄托于儿子的希望,真是忘我与执着织在一起,这种感情,悲惨更甚于美好。在这一点上,无疑同阿岛是一致的。

 即便如此,说如果礼子同伯爵结婚,就可以承认正和初枝的关系,阿岛不相信这话真的是子爵说的。

 她对有田的来信表示怀疑。

 二

 尽管是一封十分乏味的短信,但阿岛还是翻来覆去地看着,最后她终于意识到有田是在爱着礼子。

 这是阿岛极不应有的疏忽。

 “你对有田先生怎样看?”

 阿岛对初枝说。

 “有田先生?”

 初枝仿佛在追寻着自己的梦想。

 “如果去了东京,见到有田先生,他是不是又要说‘你变多了’?”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变了吗?”

 “嗯。”初枝点点头。

 “不,没有那种事,你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么。”

 阿岛在驳斥她。

 “我是在问你关于有田先生的事呢。”

 “怎么说才好呢?”

 她想起在大学医院的太平间里晕倒,被抱出去时,闻到的有田身上超出常人的体味。

 “我讨厌有田先生。”

 “是吗?如果小姐结婚的话,他和矢岛先生哪一个更合适?”

 “那当然是有田先生了!那个人虽然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却可以让人感到放心啊。”

 初枝的眼神变得仿佛像一个成的女人。

 “小姐不是曾经说过要我寄居在有田先生家里么?连小姐都信任他。尽管什么都不说,他也能善意地理解别人。”

 “是这样的。不过他倒不太像是个能被年轻女孩喜欢上的人啊。”

 “哎哟,为什么?难道孩子们不就是喜欢那样的人吗?他可是一位见过一面就难以忘掉的人啊!”“啊?”

 阿岛重新看着初枝,说道:

 “小姐如果那样说,你能寄住到有田家去吗?”

 初枝紧闭着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那你不是对有田先生印象很不错吗?”

 “正不同意。妈妈也是知道的,却…”

 “是这样的。”

 阿岛笑着,好像在嘲弄初枝似的说:

 “可是,在正之前,我就和小姐说定,把初枝送给她了。如果你不按照小姐的意思去做…”

 初枝像是在反问似的点点头。

 “后天到东京去,就让我寄住在有田先生家里吗?”

 “那倒不一定,但是总不会马上就同正举行婚礼吧。”

 初枝面红耳赤地跑了出去。

 阿岛望着初枝那飘动着的衣服下摆和那双白皙的脚,一边用簪子胡乱地搔头。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到梳头店去了。

 当晚霞染红信浓上空的时候,矢岛伯爵的汽车出人意料地开到了花月饭馆的门前。

 由于去年年底伯爵在打猎归途中来过花月,所以女佣们都认识他,连忙跑到初枝房间来。

 “妈妈呢?”

 初枝脸色苍白。

 “还没回来。你快点出去接吧,好吗?”

 “我不。”

 三

 初枝迟迟不愿出去,这当儿,伯爵已经被让进里头的厢房里了。

 花月饭馆地处市内,院子并不太大,却勉强地修建了厢房,这也算是芝野政治生涯的遗迹。

 由于必须踩着踏脚石才能过去,所以现在也很少请客人住了。厢房共两栋,每栋都有一间八铺席和一间三铺席的房间,两栋间隔只有两间①,它们掩映在庭院的树中,似乎洋溢着略微润的泥土和叶的芳香。

 ①长度单位,每间约为1。818米。

 当伯爵一走过院子,初枝便悄悄地拉开了二楼的纸拉门。她的手在颤抖。

 伯爵坐在木板窗外的狭窄走廊上,一面鞋,一面隔着石榴树枝,抬头望着初枝的房间。

 初枝仿佛弯下来向着伯爵行礼。

 树木大抵上都已是满枝叶,只有石榴老树才刚刚萌发出红色的幼芽。

 “姑娘在家吧。”

 伯爵望着二楼的白色纸拉门。

 “是的。”

 女佣也抬头望着。

 “好像比我看到照片时更漂亮了。”

 “是,因为后来她的眼睛复明了。”

 “嗯。手术之后不久我曾见到过。上次打猎回去,顺便去了医院。”

 “是吗?”

 女佣整理好鞋子,刚要出去时,又说:

 “现在我马上就告诉她,她从未见过客人,所以…”

 接着,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

 “老板娘也快回来了,但是不是要我把上次的那个人给您叫来?”

 “不要艺。”

 伯爵不高兴地说。

 女佣来到初枝的房间,催她出去应酬。

 初枝不由得想要躲起来,靠着墙缩成一团地坐着。

 “他干什么来了?”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不像只是来玩的,是不是找老板娘有事。不知为什么好像在生气,吓人的。”

 “他一向都是这样的。”

 “可是,和上次来时的神情不同啊!”“他大概不会有什么理由从东京赶到这里来发脾气吧!”

 女佣似乎很吃惊地说:

 “我们的饭馆能维持这种局面,全亏了人家,你是不是该出去见一下。”

 她窥视着初枝。

 “用不着打扮,换双袜子吧。”

 说着,打开了衣柜的小抽屉。

 “我不去。等妈妈回来再说吧。不行吗?”

 初枝紧张得似乎连Rx房都变僵硬了,但这种不安,女佣是不会明白的。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她叫住了女佣。

 “好的,我现在去取火盆。”

 院子里的电灯亮了,房间里有些昏暗,伯爵用右手指摸着胡茬,靠在桌边。

 “太黑了。”

 “是,真对不起。”

 说着,女佣打开电灯,初枝坐在门坎边低头行礼。

 “您!”

 “啊,好久不见了。”

 伯爵那双疲倦的眼睛炯炯有神。

 四

 “你已经不怕人了啊。”

 伯爵的话虽说有些生硬,但声音却是柔和的。

 “在医院里见到你时,看什么东西好像都晃眼似的。”

 女佣边给火盆加木炭,边说:

 “您换衣服吧!”

 说着,便伸手去拿放在屋角的棉袍,但看到伯爵不理不睬的样子,像是有所顾忌似的退了出去。

 初枝也要一起站起来。

 “再坐坐吧!”

 伯爵叫住了初枝,半晌不说话。

 他暗中观察着初枝那在胆怯之中又含有女羞涩的神情。

 伯爵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冷冷的嘲讽的阴影。

 “听说你要和正结婚?”

 初枝猛地扬起脸来凝视着伯爵。

 她的眼睛里闪现出孩子一心要倾诉什么似的纯真。

 “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那样一来,也许我会成为你的姐夫哪!”

 初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也反对我的亲事,是吗?”

 伯爵像逗弄孩子似的说。

 “你对礼子这人的脾气什么的摸准了吗?”

 初枝一时不知所措。

 “不,一点都不了解。”

 “是么。那是个坏女人。连你不也被当作玩具了吗?”

 初枝像想起来似的说:

 “那您为什么还要和那样一个人结婚?”

 “嗯?”

 伯爵这时才快活地莞尔而笑。

 “你可能是不希望我和她结婚,为了她,你才这么说的。但我却觉得你是为了我说的,你真是有意思。”

 “请不要说小姐的坏话。”

 “当然,我不是那种人。我有武士的修养。”

 伯爵朗地笑了。

 初枝再一次感到伯爵身上的杀气。

 然而,现在似乎还有一种温和的悲哀,被傲慢控制着,所以,初枝总觉得恶魔般的恐怖阵阵袭来。

 “她对你那么热情,总让人感到她像是在欺骗她自己。”

 初枝低着头。

 “她认为自己的哥哥应该同你结婚,这事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你听你妈妈说了吗?”

 “没有。”

 “她呀,说什么如果不让正和你结婚,她自己也不出嫁。”

 “什么?”

 初枝被弄得茫然若失。

 “了不起的一出戏呀!”

 伯爵似乎在讥讽似的笑着。

 初枝一阵头晕眼花,她未曾想到要去抓住伯爵这番奇谈怪论的真意。

 “小姐,小姐她…”

 伯爵突然闭上了眼睛。

 “真是一个梦幻般的人啊,你呀!”

 五

 “你以为那样一个自强自爱的人,能够为了他人去嫁人吗?”

 伯爵颇有几分厌恶地说。

 伯爵觉得,自己一旦认真地说出如此庸俗的话,就说明自己的高傲与自尊已经丧失殆尽,暴出企图忘却礼子幻影的可悲的软弱,他感到无比气愤。

 然而,初枝却一点也不理解。

 她只是像突然碰上暗礁似的震惊,心想礼子究竟是怎么了。

 伯爵仿佛不可思议地看着初枝,说道:

 “你认为你和正君,真能够那么轻易地结婚吗?”

 “不。”

 由于初枝的回答太没意思,伯爵反而有些扫兴。

 “真能想得开呀!”

 他小声嘟囔着。

 “和你这样在一起,觉得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国家,比信州更远…”

 初枝听到他说自己想得开,便想起正,再也坐不住了,身体也好像在隐隐作痛。

 “说起远方,我曾去过南洋和非洲,但像你这样的人,我觉得只有日本才有。”

 伯爵的视线停留在初枝那仍似少女般的修长的腿上,说:

 “我如果和礼子结婚,想到国外去住一段时间,和她在日本生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意思。”

 言外之意似乎是说这就是悲剧的证明。

 初枝忽然回过头,仰望庭院树木上面的天空,发现已是薄暮时分。

 “我去喊妈妈。”

 这时,女佣送酒来了。

 “妈妈呢?”

 “啊,梳完头,好像又到别处去了,不过也该回来了。”

 初枝趁女佣斟酒的机会,想要站起来,可是又被叫住了。

 伯爵对女佣毫不理睬,索然无味地喝着。

 “初枝,你出来一下。”

 一个小女佣来接她。

 阿岛心神不定地整理着带:

 “真够浑的,你怎么能出去呢?”

 “嗯。”“他干什么来了?”

 “不知道。”

 “他和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

 一时间,初枝无法回答。

 “算了,不论你听到什么,他说的话你都不能相信,那是个野蛮人。”

 阿岛面色苍白地走出去了,当她从院子走过时,又一次用力地向下拉紧带。

 “光临!”

 阿岛和蔼可亲地莞尔而笑。

 “啊,上次我们是吵了一架分手的呀!”

 阿岛向女佣使个眼色,看着她出去之后才说:

 “那次实在是对不起了。”

 说着,拿起酒瓶。

 “请喝一杯!”

 六

 “饭馆生意怎么样?”

 “啊,托您的福。”

 阿岛虽然通达世故,但她内心里却紧张得要命。尽管她力图掩饰自己戒备的神色,但她完全无法理解矢岛伯爵这个人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来。

 “只是您自己吗?”

 “嗯。”女佣送来了饭菜。

 “鱼是从哪儿进的?”

 “从东京和新泻两地进的,没有什么能合您口味的东西…”

 “这个呢?”

 “那是-树芽。”

 “这里高新泻很近吧。”

 “啊,不算远。”

 “到新泻去玩玩吧,明天怎么样?”

 “明天吗?好啊!”阿岛看出了伯爵那急不可耐的心情。

 “把她也带去吧。”

 “啊?”

 阿岛若无其事地笑着。

 “您说初枝吗?带个稍微机灵点儿的人去不好吗?”

 “你又提出条件来就不好办了,说什么那是一个当着母亲的面也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

 “跟小姐说的吗?怎么会呢?”

 “机灵的女人我可不要。”

 伯爵像在发积怨似的说。

 “上次你那样气势汹汹,可现在你还是坚决反对吗?”

 阿岛心想,伯爵是否是为了缓和自己的反对态度到长野来的。于是,她试探地说:

 “可我是无能为力的。”

 “谁说没有力量,你不是把回城寺家闹得天翻地覆么?”

 “为什么?”

 “你也该适可而止,同她断绝关系吧,你看怎么样?”

 “我和小姐的关系,在二十年前已经断绝了。也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关系。”

 “可是,事到如今,为了你女儿的婚事,不是还在利用她吗?”

 阿岛的心受到冲击,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想,看来有田信中的话也许是真的。

 “把一切都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你看怎样?”

 “是。”

 这样说来,伯爵是不是圆城寺家为了埋葬正和初枝的爱情派来的呢?

 “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吧。”

 “那就要看水的情况了,哪里有那种水呢?”

 阿岛信口说出莫名其妙的话,她像是在支撑着即将倾倒下来的大厦。

 “大家都在误解我,把我当成坏人…您是说让我将一切都在溺死我两个女儿的水中付诸东吗?”

 “正因为你揪住她们不放,所以她们无法游动,只要你能松手,一切都会刃而解。”

 阿岛仰起表情痛苦的脸。

 “希望您能说清楚些。”

 “慢慢谈吧。哪个温泉最近?”

 “户仓、上山田,还有汤田中和涩。”

 “今晚就住在那里,你也来吧。”

 阿岛虽然感到奇怪,但并未吱声。

 “让她也一起去哟。”

 “您是说初枝吗?”

 “那我也不能单独和你去呀。”

 七

 出了长野的市街,当汽车过了丹波桥一带时,阿岛后悔不迭,不该带初枝来。

 伯爵眺望着春天没有月亮的星空下,犀川那朦胧的景

 “多长的铁桥啊!”“是的,据说有三百多间①。夏天还有纳凉的焰火呢。”

 ①见前文注释。

 “过了桥就是川中岛的古战场了吧!”

 “是的。”

 阿岛回头看着初枝,问道:

 “冷吗?”

 初枝似乎不由得缩起脖子,默默地望着窗外。

 过了八幡原,距离户仓温泉还很远。

 阿岛想,伯爵说不能和自己两人一同去,虽说是开玩笑,但如果真的只有两人,肯定又会争吵起来,吵架的结果似乎对初枝也不利。

 如果有初枝在身边,气氛会得到缓和,可能也就不会发生口角了。

 要去的是名月馆,这也使阿岛放心。

 同名月馆之间是老关系,十年来彼此互相介绍客人。当在电话里通知要陪客人前去时,对方说务必让初枝也一起来,想让眼睛已经复明的初枝,看看姨舍山和千曲川。

 当初枝手术后回来时,名月馆还送来了祝贺的礼品。

 如果不想让初枝听到自己和伯爵的谈话,就让她留在账房里也可以。

 阿岛这样想着,便没有坚决拒绝伯爵那咄咄人的劝

 伯爵只带一个小旅行包,好像是从车站直接到花月饭馆来的。

 阿岛由于还没有弄清伯爵特地从东京来长野的目的,所以,当汽车行驶在散发着麦香的原野里时,不有些骨悚然。

 初枝穿着这个新年在东京刚刚做的漂亮衣裳,在如此寂静的夜晚,坐在车上,会像精灵一般引人注目。阿岛暗自想着。

 “坐火车就好了,坐汽车走这么远的路,还是第一次吧?”

 “是的。”

 “酒全醒了,夜里好像还有些冷啊!”伯爵也合起了外衣的领子。

 过了千曲川,汽车进入城市脚下户仓、上田山的温泉街。

 进入名月馆最里面的房间,伯爵立即去了浴室。

 阿岛留在房间里,急忙跟名月馆的老板娘说:

 “请把这孩子留在你那边。”

 “好啊,请吧!”

 老板娘笑着。

 “完全认不出来了。连认识初枝的那些女佣们都在议论着,只以为是那位客人从东京带来的美人哪。我带她过去,让她们大吃一惊。”

 “还有,我们的房间尽可能安排到离这里远些的地方。”

 “为什么?不至于吧。”

 两人面面相觑,老板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阿岛,你们也去暖和一下吧。”

 “好吧。”

 三人肩并肩地下楼去了。

 八

 “男人洗澡都很快。”

 阿岛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又从楼下返回来了。

 女佣正在房间里整理伯爵下的西装。

 “麻烦你了!”

 阿岛也坐在一旁,刚要伸手帮忙,只见从袜子到衬衫的袖扣,所有的地方到底都不一般,她轻轻地摸了一下上衣的呢料。

 女佣也似乎在合着阿岛的想法: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啊!”“是啊!”“初枝小姐又那么漂亮,太幸福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会不会是在胡乱猜疑,认为伯爵是初枝的什么人呢。

 阿岛来到走廊里,隔着玻璃眺望着千曲川。

 旅馆院子的尽头,连着河堤。千曲川到这里,河变宽了。

 听着湍急的水声,阿岛想起了河滩上开着夜来香,点着提灯的夏天。

 “雨蛙已经叫了吧?”

 “是啊,这倒没有留意,不过白天也有客人出去划船。”

 “是啊,是啊,还曾经在河滩上给我们烤过桃花鱼哪!”

 正当酒菜备好时,伯爵已洗完澡回来了。

 阿岛关上了纸拉门,非常拘谨地侍候他喝酒。

 “找个年轻人来,您看怎么样?”

 “不是带来年轻人了么?”

 “那是个不中用的孩子…”

 “我喜欢啊!”伯爵像是开玩笑似的。

 “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阿岛突然用带刺儿的口气说:

 “我没有藏,这家旅馆,我们是老关系,大家都对她感到惊奇。”

 “真是一个少见的女孩。”

 伯爵含糊其辞地说着,突然又换成烈的口吻。

 “为了你女儿,你最想做什么?”

 阿岛好像遭到一击似的,抬起头来。

 “我说女儿,也许你不知道是指哪一个,我说的是圆城寺家的。”

 “不论您说什么,我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我只能暗自为她的幸福祈祷罢了。”

 “再坦率一点谈谈吧。”

 “我是求之不得的。我还想问您,您来长野究竟有什么事情。”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就是因为你反对我的亲事啊。”

 “我只是为小姐的幸福着想,可是…”

 阿岛放低声音,焦急地环顾着周围,她实在难以想象,伯爵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谈到幸福,你和我的看法是不同的。总而言之,你是要反对到底喽。”

 “我无权干预。”

 “你别回避。你下决心不论采取什么手段,甚至把她杀死,也要毁掉这门亲事。看你上次到我家来时的那副架势…”

 “你没有必要那样羞辱我。”

 阿岛面红耳赤。

 九

 “羞辱?难道不是你想羞辱我吗?”

 伯爵显得颇感意外的样子。

 “上次你不是曾大言不惭地说,为那孩子尽力也只有这一次了,豁上性命也要保护她吗?”

 阿岛心想,他又拿出打架的架势来了。她虽然克制着自己,但却感到十分懊恼,认为他是在纠不休地嘲讽一个为人妾的女人的无助与无奈,肩头感到阵阵寒气。

 “您就是为了嘲弄一个弱女子到长野来的吗?”

 “谁嘲弄你了?我是来输给你的。”

 “我这种人,存在和不存在是一样的。但是,我只相信小姐不是一个会误入歧途的人。”

 “怎么回事呢,她很像你,也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她把让正和你女儿结婚作为自己出嫁的条件提出来,能认为这是理智的行为吗?”

 “那、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阿岛仿佛像是要抖掉什么似的。

 “她父亲那样说,是企图蒙骗她。”

 有田的信中所说的和伯爵的谈话有些不同。

 比起伯爵,阿岛更相信有田。

 “他甚至企图利用初枝作为他的刑具,让礼子屈从一桩她并不情愿的婚姻,使她遭到陷害,事后他又佯装不知。”

 “要利用别人作为工具的,难道不是你吗?我认为又是你在唆使她提出那种无理要求呢。”

 阿岛挣扎着力图拨开疑云,搜寻着礼子的身影,但就在此刻,她这当儿,觉得自己似乎都不存在了。

 “谁跟小姐说了我们的事呢?”

 “不知道。至少我没有说。如果你自己不告诉她,我想不会有人说那些闲话的。但是,如果她不知道你是她母亲,大概她也不会那样同情你的女儿吧。”

 “小姐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吗?”

 阿岛似乎是对着一个远方的人说话。

 伯爵拿起酒杯,温和地说:

 “那太意外了。我还怀疑你早就乘机接近她了。”

 “可是,你认为这事能成吗?”

 “您指什么事?”

 “正和初枝结婚啊!”阿岛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斟酒。

 “她不像始终在操劳的你,她还在梦想。你女儿不是乖乖地放弃了吗?”

 “放弃了?”

 阿岛像追问伯爵似的仰起脸。

 “您和初枝说什么了?”

 “是的,因为我喜欢她。”

 伯爵低声说道。

 阿岛突然像被人从高处推落一般。

 “她?”

 然而,两人做梦也未曾想到,初枝就在走廊里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十

 初枝虽想要逃离这里,但只是呆立着一动也不能动。尽管好像要当场倒下,但腿却麻木得像木似的在筋。

 只听见自己心脏可怕的跳动声,身体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然而,连她自己也来曾意识到竟步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隔壁房间外的柱子边上。

 想要靠一靠,一不留神碰上了柱子,一种异样的恐怖传入体内,吓得她连忙缩回手来。

 晚风吹着玻璃门,阵阵作响。初枝犹如一张薄纸,像是要被吹破似的,浑身发抖。

 她已经没有去思考自己是在偷听似乎与己无关的事情的余地了。

 伯爵与阿岛的谈话,是踏毁初枝的暴的脚步声。两人的声音回在初枝自己清冷死寂的心中。

 阿岛只以为初枝还留在账房里。

 “是你的女儿,初枝哟。”

 伯爵泰然自若地说。

 “初枝?”

 “让初枝做替身,你看怎样?”

 阿岛气得连边都痉挛起来。

 “替身?”

 她茫然若失地小声说。

 由于过分的惊恐,伯爵的话似乎没有听到。

 “那样一来,一切不都解决了吗?你两个女儿的亲事也可以彻底毁掉了。”

 “哟,您说些什么呀,光会开玩笑。”

 阿岛终于像一个从事接待客人营生的女人似的笑了。

 这是摆突然袭击的一种对策。在笑的掩饰下,她一面摸清伯爵的真意,同时也想自己做好思想准备。

 伯爵也好像掩饰不住内心的动摇,但还想虚张声势,便倨傲地说:

 “这也许是异想天开,不过,你既然有那样坚定的决心,要毁掉我的婚姻,这也不失为一种手段。你能做出那种牺牲,我也可以退却。说到牺牲,无论如何初枝和正是不能结婚的,这样看来,我的主意说不定反而会帮你解围呢。”

 阿岛只觉得膝头一阵阵颤抖,从下腹直到后背,僵硬得跟一块木板一样。

 可怕的怒火燃遍全身。

 “正不是你女儿的哥哥么?你让他和你的小女儿结婚,你不觉得这是一种病态么?你同圆城寺家人们的联系,全都是病态的。也就是说,是错误的。你应该彻底解决一切问题,痛痛快快地让它付诸东。”

 阿岛没吭声,但如果再继续沉默下去,几乎会闷死,于是她像倾吐痛苦似的喊道:

 “魔鬼,多么可怕的魔鬼!你、你这种人…”

 纸拉门外的初枝,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如果你认为我是个魔鬼,也可以。你要把哪一个女儿交给魔鬼呢?是姐姐,还是妹妹?”

 “我给你?我、我杀了她。”

 “喂,你稍微冷静些再想想吧!”

 “我杀了她也不会给你。”

 阿岛握紧了拳头。

 十一

 “你即便杀了初枝,如果也不能破坏我的婚姻,那你岂不是徒劳无益么?”

 “那是人说的话吗?亏你还是个华族…”

 “我只是不像你那样会说谎骗人。你也不必恼火,静下心来反省一下。你向所有的人一味辩解,到处卖乖,哗众取宠,打着如意算盘。你应该为回城寺家做的事,总之只有让你自己销声匿迹。但是,你一旦出现,你就只能成为一个坏人,遭到怨恨,难道不是吗?而且,你如果挑唆圆城寺家的人恨我,就会像你所希望的那样,亲事自然告吹。礼子将认为遭到你和初枝的无情背叛,而感到懊恼。但是,归结底,你能够为她做到的,恐怕也仅此而已。多么彻底的断绝关系呀。有头无尾是不行的。正君也是一样,不应该恋恋不舍,让他厌弃初枝,会使他受到失恋的伤害更轻些。你是一个必须忍受这样痛苦的人。”

 伯爵用沉痛的语调在劝说着阿岛,但他的神情却像是在玩味着自身的悲剧。

 “是谁求你来说这番话的?”

 阿岛茫然若失地说道。

 “真糊涂啊!我会受人之托跑到长野来吗?我是因为喜欢初枝啊。”

 “初枝?”

 阿岛好像忽然想起似的,刚才的话原来与初枝有关,她急忙摇头说:

 “那种事情可不行。即使我怎么样,初枝、初枝她…”

 “是做礼子的替身呀!”

 “别说了!恶心人!”

 “你也该像个做接待客人生意的女人,怎么样?”

 “无论是做什么生意的,孩子总是一样的。只是听到你说的这番话,初枝就不知该怎样向小姐道歉才好。她无法辩解。”

 “又是辩解,难道你不知道正是你们的辩解,才使她无法代的么?”

 “无论是礼子,还是初枝,都是我的孩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用不着谁来教,我也懂得母女之道。”

 阿岛拼命地想要住。

 “如果我的话触怒了你,那是因为我说得不够委婉。我所以不想让别人介入,直接来同你商量,也是我的一番好意。”

 伯爵仿佛反思似的,略微迟疑了一下,又说:

 “初枝这孩子,是个奇怪的女孩。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这种感觉。”

 “失陪了。”

 阿岛突然站起身来。当她要走下楼梯时,膝盖在不停地颤抖。

 和初枝两人的房间,正好在伯爵房间的下面。

 因为很暗,只以为初枝还在账房里玩,可打开纸拉门时,听到了轻轻的鼾声。

 “初枝!”

 阿岛站着向下看。

 “初枝,睡得真香。”

 初枝将被子蒙到脸上。

 阿岛坐在枕边。

 “初枝,原谅我…”

 十二

 然而,初枝却纹丝不动。

 “初枝!”

 阿岛将手伸到被头上,感到微微的温暖,不由得放下心来,但由于自己的指尖抖得厉害,所以未敢摸她。

 “无罪的孩子,睡得多么香甜!”

 阿岛一面小声说着,一面拭去泪水。

 令人难以置信的寂静浸透了全身。

 走廊的灯光透过纸拉门照进来,只有略微发白的额头出来,看着似乎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觉得她仍然是那个失明的女儿。

 不光是母爱,还有大自然和将近二十年的过去,是这一切挽救了阿岛。

 “真的要原谅我!”

 她又说一次,在暗淡的光线下郑重其事地低下头来。如果初枝醒着,她会因不好意思而不会这样做的。而且,这并不仅仅是为了向初枝道歉,也是要使过于激动的自己镇静下来。

 没有信仰的阿岛,当她这样膜拜初枝时,觉得伯爵说出的那些残酷的话语,都是荒诞无稽的。

 “他也被魔鬼住了。”

 她恢复了惊人的镇定与从容。初枝对于他的话,是耳不听心不烦,香甜地睡着了,看上去完全是自然的样子。

 但是,阿岛后背仍然感到很冷,她决定到温泉里去暖和一下。

 “初枝!”

 她又喊了一声,但还是没有回答。

 阿岛原想今晚就回长野,才从伯爵房间里拂袖而去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么晚叫起初枝回去,也未免过于羞辱了伯爵。

 在浴室里下衣服,膝盖还在颤抖着。疲劳都集中在后头部,在热水中一泡便扩散开来,眼睛也睁不开了。

 “礼子。”

 不知怎的,阿岛的不安又一下子转移到礼子身上。

 “礼子的替身?”

 对于伯爵的那番话,阿岛只能认为它与其说是残酷,还不如说是近似疯狂。

 由于过于残暴,阿岛总觉得那中间有一个可怕的谜:为什么为了那样一件事,伯爵特地到长野来呢?

 然而,阿岛觉得伯爵的话,似乎好歹也算合理。

 如果牺牲初枝,确实将会使两桩婚事都烟消云散。万一礼子为了生身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妹妹,要投身于一场不幸的婚姻,那么,初枝必须要舍身报恩。

 “一个饭馆的姑娘,被人那样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如果不是让这样的污水泼在初枝头上,正也许不会死心的。

 而且花月饭馆已经接受了伯爵的关照,把初枝交给他,任其摆布,甚至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阿岛无论面对哪一方面,都似乎被卷入黑暗的漩涡,她用两肘支在浴盆沿儿上,按着额头。

 伯爵此时也是忐忑不安。

 甚至连女佣在隔壁房间铺被褥的声音,都似乎令他感到不快。当他去厕所时,听到楼下有女人在泣。

 这肯定是初枝,便从里面的楼梯下去,他想阿岛也一定在房间里,便打开了纸拉门。

 十三

 房间里只有初枝一人,她被吓得用撕裂般的声音喊着,抬起身来。阿岛的铺是空的。

 “啊,对不起。”

 初枝将两手支在身后,向壁龛的方向滑去。

 两只大眼睛被吓得闪出绿光。

 它像是一双动物的眼睛,反而使对方杀气腾腾。

 由于伯爵刚刚喝过他装在旅行包中带来的小瓶烈酒,所以,初枝看上去似乎有一种异样的美。

 初枝可能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偷听的走廊里回到房间,并躺在铺上的。连外褂也没有掉。

 走廊的灯光从没有关紧的纸拉门的隙中照进来,浮现出初枝的侧影,这实在是难以抵御的惑。

 伯爵闯入房间里。

 初枝缩紧双膝,当将要转身的一瞬间,碰翻了壁龛里花用的瓶子。

 当瓶子里的水到她的手背上时,她吓得刚要站起来,便又倒下了。

 伯爵的手接触到她的身体,她只能从绕着的袖兜上咬着自己的大拇指,连颤抖的力量都失去了。

 “喂,喂!”

 她觉得似乎有人在召唤她,睁眼看时,伯爵正在摇着她的头。

 初枝跳了起来,但她踩住了衣襟,踉踉跄跄地刚要逃走,却撞在墙上倒下了。

 这完全是盲人的动作。

 她挥动了两三次手臂。

 “妈妈!”

 她想喊,但嗓子紧得发不出声音来。

 “啊,好痛,这是怎么了,口痛!”

 伯爵说着,按住了自己的口。

 “你可以问问你妈妈。但是,我不会向你道歉。我是为了对礼子那东西进行报复才到这里来的,可是…”

 “小姐。”

 初枝小声说着,这时才清醒过来,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

 “那个小姐什么的,不要去管她。她只是告诉我,你是一个奇妙的女孩。现在我是这么想的。我要为你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

 初枝突然重新坐好。像周围的寂静一样,几近死亡的愤怒气氛迫近伯爵。

 猛然间传来千曲川潺潺的水声。

 旅馆的老板娘也来洗澡,阿岛被她拖住聊了好半天,当阿岛回到房间时,初枝不见了。

 铺散着。

 阿岛大吃一惊,她翻着衣架下的浅筐,初枝的衣服也不见了。

 “糟了!”

 阿岛连忙跑到楼上一看,伯爵的房间十分安静,他已入睡了。

 浴室里也没有初枝的身影。

 女佣们也说没有看见她。

 初枝的草鞋还放在鞋箱里。

 从院子登上河岸的木门在开着。

 “初枝,初枝!”

 阿岛一面疯狂地喊着,一面惊慌失措地在河堤上搜寻着。

 初枝的声音似乎回夜的四面八方。阿岛下到河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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