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房东北村如是说。
“笹森小姐这个人呀,做事真是一板一眼,什么都要搞得一本正经。她好像对法律条规很熟悉,比如浴室的煤气灶坏了,她就和我说,法律上规定我有义务把煤气灶修好。她那口气凶巴巴的真是吓死我了。
“总之正经得有些让人讨厌了。做事这么一本正经,头脑又这么好的人会自杀…唔,我看她不像是那种会感情用事的人…我也不是太清楚,别人的事我懒得管。”
吉敷问房东笹森恭子在这里住了多久。
“有十多年了吧,她以前好像住在关西,听说是在神户出生的。”
吉敷想看一下笹森恭子的户口本复印件,房东拿给他,上面写着神户市垂水区水泽。吉敷记在笔记上抄下这个地址,接着他又问笹森恭子是什么学历。
“据我所知,她在神户的高中毕业后就来东京读音乐大学。毕业后她回老家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不知是不是工作不顺心,没多久又回东京来了。我知道的就这些,再详细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我老婆平
里和笹森小姐也没什么
情。”
“女
自杀的动机大多是和男人有关。当然也有第三者是被想要结束关系的男人杀死,或者是被三角关系中的女方杀死的案例。”
“唔,房客的私生活我是不怎么过问。怎么说呢,这个男女关系…”
房东低着脑袋挽着手,
出稀薄的头顶。
“有没有男人经常来找她?”
“据我所知是没有,反正有我也没见过。我印象里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笹森小姐她买东西是一个人,散步也是一个人。她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样子我倒是见过几次。”
“那朋友呢…”
“朋友应该也不多吧…怎么说呢,就她那个性格…”
“凶巴巴的,是这么说吧?”
“对,总之说话好像带刺儿似的,我好像从来没见她笑过。和人理论的时候到从来没认输过,总之就是这么个人。”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今死了,如果不是男
问题的话,难道和钱有关?
“那经济问题呢?”
“你说钱是吧?她也规矩得很,从来没有拖欠过房租。现在收房租都是直接打款到银行账户上,但她说不喜欢这样,每个月二十五号准时来
房租,
完后让我给她盖章。”
“也就是说她从未缺过钱是吧?”
“他好像有不少存款。”
吉敷和小谷接着又去走访笹森恭子的邻居,她家隔壁住着两个学生哥。
“那女人很烦呐。”两个学生哥异口同声道。
“我们稍微回来晚点,她就要跑过来抱怨,说什么我们吵得她睡不着了。打麻将要被她烦,开音响也要被她烦,这小子都建议我是不是搬家算了。”那学生哥指指他的室友说。
“总之啰里八嗦的,烦也烦死了。但我们可没和她当面这么说,但她最后连我们开个空调都要说吵。你想想么,本来开个音响什么的,她说吵我们还能理解,但居然连开空调都要说吵,这还让不让我们过啊?”
听两个学生哥这么说,笹森恭子是怎样一个女人吉敷大体上是明白了。
“昨天晚上隔壁的笹森小姐家有没有来过客人?零点前后。”
吉敷问道。笹森恭子的死亡推定时间为昨晚十一点到半夜一点之间。
“不知道。我们没听见。”学生哥说。
“那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我们在打麻将啦,所以没听见。”
看也问不出什么,吉敷便决定去拜访一下和笹森恭子学钢琴的学生。来她这里学钢琴的孩子大概有十人左右,这其中有两个住在“北村居”
吉敷先去拜访住在一楼的佐藤家。听吉敷提起笹森恭子,佐藤家的妈妈满面笑容说:
“您说她呀,那位老师非常热心,是个好老师。”
“那有没有让您在意的地方呢?”
“对教育非常热心,嗯,非常好的老师。”
“那有没有人讨厌她,或者对她有敌意呢?”
“这怎么说呢,她真的对教育非常热心负责。真的是一个好老师。像我们家孩子能够遇上她实在是太幸运了。真的,她真的是一个好老师。”
“这我知道,但有很多认识她的人说也有严厉的一面…”
“唉,真的,她的确是一位热心教育事业的好老师啊。像我们家孩子有什么不会的地方,她一直教到他会为止才让他才离开。”
“那您家的孩子也很喜欢她吧?”
“是啊,非常喜欢她。巴不得每天都到老师那儿去上课呢。她真是非常好的老师。”
吉敷无语,只得去家住“北村居”的另一户学生家里打听,那家人姓绪口。
“嗯,是个很热心的老好,但也很严厉。我家的孩子经常是哭着回来的。那孩子哭着回来的时候,老师一定会打电话过来说把你们家孩子说哭了,请多包涵之类的话。性格也
直
的。”
“那她有什么像是会自杀的征兆吗?”
“完全没有,如果那位老师会自杀,我看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去自杀了。在我们这种家庭妇女眼里,她总是给人一种充满自信,生活毫不
惘的印象。所以听说那样一位老师居然死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呢。”
“那这附近有没有人对她特别反感呢?”
“这个嘛…也不是说没有。但你要说特别反感,我想是没有。”
绪口家的妈妈瓮声瓮气地回答道。
吉敷接下来想要询问的对象是在笹森恭子那里学习
语的外国务工者。如果他们听得懂,并且能说
语,那是再好不过。
吉敷在笹森恭子的房间里找到一个装学费的纸袋,上面印着“A镀金工业”的公司名称,还有外国务工者住地的地址。看来学
语的学费是由公司支付的。
那是一栋建在背街的空地上的木造两层公寓,常年照
不到阳光,外墙又黑又旧的。像这样的公寓以前住客多为日本人,但现在日本人都搬进了漂亮的小洋房,就连穷学生也不会选择住在这里了,所以这类公寓差不多变成了外国务工人员的专用宿舍。
公寓面朝马路那一面的外墙上装着一扇白铁皮作的移门。移门上贴着一张小纸片,写着“木村庄”三个字。那纸片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要很仔细才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移门的旁边是一家小酒馆的大门。看样子公寓的一楼已经挪为他用。
拉开移门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这条木质的楼梯看起来岌岌可危,走在上面步子稍微大一些,楼梯和外墙上的那些白铁皮就晃晃
地发起抖来。
走上二楼,吉敷在这里
掉鞋子。他发觉头上的天花板很低。室外雨雾弥漫,光线昏暗,时间又接近午后,所以尽管还算是白天,天花板上那颗橙黄
的电灯泡已经被点亮。吉敷往走廊走去,一路上脚底下传来“嘎吱,嘎吱”仿佛只有简陋建筑才会发出的古怪声响。
走廊上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在讨论什么。喧嚷的说话声在走廊上听得一清二楚。那不是
语,耳边
淌着意义不明的语言,感觉就像在外国的寺院里听见僧侣们正在念经。
“搞什么呀,怪吓人的。”小谷开口道。
“这些家伙都是非法劳工?”
吉敷点点头,但他总觉得“非法劳工”这个词有些刺耳。目前日本雇工缺乏的问题十分严重。就拿建筑业来说,本国从业者
趋老龄化。而且有人预言在不久的将来,医院的看护人员不足也会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如果将这些外籍劳工全部强制遣送回国,那他们所任职的汽车零件承包商将无法按时
货,总公司也不得不跟着停产。基于以上事实,不能一概将非法入境者当作犯罪者来处理。日本政府如果正式接受这些非法入境者,在这一瞬间,他们就成为了日本产业真正的大救星。
门上贴着用片假名书写的名牌,吉敷敲敲门,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但迟迟不见有人来开门。吉敷没办法,只能自己动手打开那扇闭合不严实的门。
六叠大小的房间里挤着十几个肤
浅黑的外国人。他们瞪大眼睛盯着吉敷,眼白的部分特别显眼。
大概是他们吃的东西比较怪异,屋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雨滴打在紧闭的玻璃窗上。向外望去,能看见对面出租大楼黑油油的墙面和屋内荧光灯的灯光。
“马利克先生、康先生、多拉恩先生、可鲁帕米先生,这几位都在吧?”
吉敷问道。见众人感到疑惑,他亮出了自己的证件,但这一举动只能徒增他们的惧意。
没人回答。这些肤
浅黑,长相俊朗的男人张大他们的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两个日本刑警。
“喂!问你们回话啊!”小谷忍不住吼道,吉敷伸出右手制止他。
“今天我们不是为你们的签证问题来的。我这里有个一个案子,希望你们能协助调查。”
“
语的,我们不会。”
他们中的一个人
着生疏的
语开口说道。
“少骗人了!不会
语你们怎么赚钱!”
小谷咆哮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谷这人只要见对方是外国人,就会莫名其妙地失去耐
。
“行了,行了。”
吉敷制止小谷道。
“大家应该听说了吧?住在‘北村居’的笹森恭子小姐,也就是教大家学
语的老师昨天夜里去世了,所以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大家。”
众人面面相觑,经过一番商讨,终于有一个人作为翻译出面与吉敷
涉。
“为什么?她死了?”
那个似乎是
语最好的男人问道。
“自杀。”
吉敷回答说。那个男人回过头传达吉敷的话,众人听闻满座哗然,看样子他们也是刚刚得知,那样子不像是在演戏。
“但也有可能是被人杀害的。”
这话一出口便引起一阵
动。
“所以我们想要问问大家,笹森老师她是怎样一个人。”
吉敷说完后一直在等待那些外国人平静下来。
“请告诉我你们的国籍。”
等众人平静后,吉敷问道。
“孟加拉。”
一个像是老大的男人说。
“哎?哪里?”
小谷问吉敷,他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国家。
“不好意思,去笹森老师家学
语的人可以举个手吗?”
吉敷说着做了一个举手的动作,所以这句话即便没有通过那个翻译传达给众人,也有人陆陆续续地开始举手。令人吃惊的是,几乎在场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数了一下总共是九人。
“好的,非常感谢,大家都是笹森小姐的学生是吧?你们在A镀金工业上班吗?”
众人点头。
“是谁提出要去笹森小姐那里上课的?”
“公司,公司的社长先生说的。”
那个像是老大的年轻人用古怪的外国口音回答说。
“是吗,请问你叫什么?”
“马利克,我叫马利克。”
“马利克先生,你在笹森小姐那里学习了多少时间?”
“我学了一年半左右,其他人各不相同。”
“各不相同?”
“有些人学了一年,有些人学了两三个月。”
“每周什么时候去,去几次?”
“星期
的白天和星期三的晚上,两次。”
“大家都一样?”
“是的,但随着学习的人数增加,最近在考虑是不是要分成两组分别去上课。”
“知道了。听说笹森小姐自杀,你吃惊吗?”
“很吃惊。”年轻人说。
“她最近有没有像要自杀的样子?”
“什么?”年轻人反问道。
“你们有没有觉得她好像有什么烦恼,想要去死之类的。”
“啊,完全没有。”年轻人说的时候摇摇头,转头询问同伴,但他的同伴们也都表示否认。
“这周三的那天晚上,你们看她精神好吗?”
“嗯,精神很好。还说周
见。”
“哦,这样啊。笹森小姐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唔,是个很好的老师,很和蔼,但也很严厉。”
“哦?怎么严厉?”
“如果错了,就要被她啪嚓啪嚓打手的这里。”
马利克用右手大拇指以外的四
手指拍打左手的手背。
“错了?什么错了?”
“唔…问候语说错了,人的名字说错了。相同的单词错了好几遍,她就要敲你的手和肩膀。”
“哦,碰到这样的老师,你们不生气吗?”
“不会,当然不会。只是这样我们不会生气的。”
“大家都喜欢这个老师吗?”
众人轻轻地点着头,看来这里的外国人已经能够接受吉敷了,他们的脸上
出了笑容。浅黑色的皮肤下,那分外白亮的牙齿在吉敷心中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
“有没有人讨厌笹森小姐,或者笹森小姐有没有不喜欢的人?这你们知道吗?”
马利克摇摇头。
“这我们不知道,我想应该没有。”
“哦…那在上课时间以外,你们碰到过笹森小姐,和她说过话吗?”
全员摇头表示否认。
“没有。”
吉敷暗忖,看来笹森恭子和这些外国人仅仅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那样的话,她的死应该和他们无关。
“你们所有的人都住在这个房间里吗?”
“是的。”
众人一齐点头。这让吉敷感到汗颜,这么小一个房间里要挤下九个人,根本不存在什么个人隐私。是个货真价实的鸽子笼。
问话告一段落,吉敷突然想起了因幡沼耕作信里那个不常听见的单词,便问众人:
“你们听说过‘去ら化’吗?”
吉敷也只是随便问问。连对话都结结巴巴的外国人又怎么会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的
语语法现象呢?但是…
“知道。”回答的人是马利克。
“什么?你知道?”
“是的,知道。”
马利克若无其事地说。
“这个词老师经常提起,第一次到老师那里上课的时候,老师就说了好几次。她说绝不可以说‘去ら化’的单词,说了好几次不可以说。”
“哦,是这样。那‘去ら化’的单词具体指哪些?”
“‘見れる’(能看)、‘来れる’(能来)还有…‘表に出れる’(能到外面去)、‘出れない’(不能出去)等等。”
“哦,她说这样的
语不能说是吗?”
“是的,绝对不能说,说了好几次。”
“那她有没有说为什么不能说?”
“老师说这是很低级的用法,绝对不能说。老师她说了好多次。而且老师还说不能和说这种话的人交谈。”
“哦…”吉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连连点头。
走下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塌的狭窄楼梯。屋外的柏油路面上满是雨水留下的水迹,但雨已经停了。
“看来那帮家伙嘴里可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啊。”
小谷像是在喃喃自语般地说着。
“我看那些家伙是在卖乖,暗地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坏事呢。”
是你多疑了吧,吉敷在心想,虽然在身处他国的弱势群体通常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但这都不是关键,吉敷对非法劳工问题持有自己的看法。他们关心的最大问题并非现在的生活,而是是否能够在日本定居,以及将来他们的下一代的是否能够融入这个社会。但只要小谷这样的人还对他们抱着敌视的心态,那他们无论现在怎样努力也是无济于事。
“那些家伙住的地方可真是臭啊。”
是啊,的确很臭,简直就是养猪场的味道。但那种味道并不是住在那里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用剩饭来豢养劳工所散发出的恶臭。假设环境本身就很清洁,那即便是猪也可以成为在室内饲养的宠物。如果提供给那些外籍工人舒适整洁的环境,那他们一定会比日本工人更加卫生。不过这样做的话,恐怕日本人就要提意见了…
虽然这些人在本国都是失业者,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懒惰造成的,很多人是迫不得已才远赴他乡到日本来打工。日本与孟加拉的国民生产总值(GNP)相差有百倍之多。也就是说,在日本劳动一天的工资抵得上在孟加拉工作一年。但是日本公寓的租金很高,如果选择住在好一点的环境里,那就没有多少工资可剩。他们为了尽可能地把工资省下来寄回老家,只能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们迫切想在日本工作,而医院、建筑行业,以及各大企业的车间也都迫切想要招收这类工人。对此政府出台的政策就值得让人深思了,虽然现在还不明显,但政府认为外籍劳工问题会成为将来的一个大隐患,所以对外籍劳工留
采取了排斥的态度。吉敷觉得从理性的角度考虑,这并非杞人忧天,所以日本政府的做法也未必一定是不对的。日本还真是个古怪令人难以理解的民族啊。
非法劳工在法律上成为了没有被害人的罪犯,对大多数日本人而言,这恐怕是最不惧危险
的罪犯了。虽然他们没有做出什么危机他人的举动,但在小谷这类思维顽固的人还是对他们抱有成见。他们认为,明明拿的是观光签证,却无限期停留打黑工,这就是犯罪。吉敷理解小谷的这种想法,却不便于在执法上过多干涉。如果对方没有深厚的学识和
察力,多说什么恐怕只会
起小谷对劳工们的怒火。所以吉敷听到小谷对劳工们抱怨,他选择保持缄默。
下过雨的路面上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叔正在扫地。吉敷给他看了自己的证件,问了他几个有关那些孟加拉人的问题。
“啊,你说‘木村庄’的那些人啊,没什么大问题啊。一开始见他们出门总是成群结队的,我们有些害怕,但最近好多了,就是会搞错倒垃圾的日子,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很老实。
“但怎么说呢,虽然背后议论人不好,但那些菲律宾女人还真让人讨厌。成天叽叽喳喳的吵死了,走在路上她们会指着光头笑得东倒西歪,真是不懂礼貌。听说最近她们开始在这附近的超市里顺手牵羊了,本来就对她们没什么好印象,还做这种坏事那是越加惹人嫌啦。听说他们把偷来的东西送给父母,就算这是一片孝心,但商店街的店主们还是满腹牢
啊。在自助式洗衣店里只要稍不留神,她们居然连洗衣篮的衣服都要偷。日本人可不会干这种勾当,所以大家得知这事儿可都吓了一跳哦。
“那些家伙在通宵营业的餐厅里大声喧哗,哈哈大笑的样子可真让人不堪入目。跟你说哦,他们居然还在人家餐厅里搞什么运动会呐,你说夸张不夸张。
“不过,虽然那些外国人有些是在做接客的生意。但还有很多凭自己力气劳动的男人们呢。他们非常懂礼貌,不会迟到也不会早退,工作很有责任感,比日本人要优秀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