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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晦(2)
 “二五眼”急着问他:“韩先生,您看清楚了吗?到了儿是碧玉,还是翠?”

 韩子奇没有答话。现在,说它是石头、是泥土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这件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折磨这个爱玉如命的人啊!

 经理愣了:“老韩,您当年可是名满京华的‘玉王’啊,怎么会连翠和碧玉都分不出来?不可能!您再仔细看看,外宾还等着买呢,今天下午就来取!”

 像一把利刃刺入了韩子奇的心脏!他现在还算什么“玉王”?天底下有这样窝窝囊囊、忍气声的“王”吗?他连当个玉“奴”的份儿都保不住了!

 “不能卖!乾隆翠珮怎么能卖呢?”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这怒而拍案的突然举动把经理和“二五眼”都吓了一跳!是的,韩子奇参加工作十年来,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这一次,他在人前失态了!

 “二五眼”快快地把桌上的翠珮拿走了。经理却并没有因为韩子奇的发火而生气,他走出去的时候,兴奋地对“二五眼”说:“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老韩,这只翠珮就保不住了,你听见没有?是乾隆的!”

 业务室那边又响起了笑声,是那几个小年轻又在帮着经理围攻“二五眼”着他当真在工作证、户口本上更名改姓。在那轻快的笑声中,韩子奇感到自己的全身都松垮了!

 他没有等到中午下班,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向经理请了假,经理关切地让他回去好好休息,还说本来就不必天天来上班,在家里整理整理资料也是一样的。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办公室,外边正下着细雨,他没带伞,就冒着雨回家,反正雨也不大,他甚至希望下一场瓢泼大雨,冲一冲心中的憋闷,才痛快!他闷着头走在楼梯上,在室外的水泥楼梯被雨水淋了,很滑,他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下去。细雨膝胧了他的眼睛,他总觉得那只翠珮在眼前晃动,晃动,脚下像踩着浮云,踩着棉花…

 “老韩,您等等!”身后突然传来经理的喊声。

 他在恍惚中猛地一惊,还没等回过头去,脚下踩空了,他身不田己地一头栽下去…

 “老韩,老韩!”

 他顺着漉漉的、坚硬的水泥楼梯往下翻滚,头晕目眩,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出了什么事。

 他听见子痛哭着,在埋怨,在责问:“都是让你们给的、赶的吧?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这么狠着使他吗?”

 “没有啊,韩大嫂,”这是经理的声音,经理也在这里!“我让他回去休息,见他没带伞,就追着给他送伞,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唉!韩大嫂,领导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老韩的伤治好,他是国宝啊!您放心,千万别太着急…”

 不着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就什么急也不着了,韩子奇在心里说。谢谢你到这时候还能送我一个“国宝”的雅号。其实我这个“国宝”早就该打碎的,打碎了也许就一钱不值了。我这一辈子都在拼着命地往前奔,往前赶,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早晚也是这样吧?也许这个跟头就把命栽进去了,我…会死吗?唉,活着太艰难,心里装着那么多的痛苦,嘴里又什么都不能说,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死,也许就了却了忧愁,结束了烦恼,就什么都不管不问了!可是…不…不能死,我怎么能丢下那些玉?怎么能丢下女儿?女儿还有四年,才能大学毕业!

 下了汽车,新月就朝着同仁医院没命地奔跑,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身上的衣服都已经透了,是那绵绵的细雨,是那浑身的汗水,是那顺着脸腮淌的眼泪…

 她跑着,顾不上在冰冷的雨水中膝关节的刺痛,顾不上肺部的憋闷难忍,顾不上心脏慌乱地狂跳,她从来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远,路太远了!

 她奔进医院的大门,奔向那刺目的三个大字:“急诊室”!

 一个什么人,拦抱住了她?噢,是姑妈!

 “姑妈…姑妈…爸爸呢?”她问,剧烈地息着。

 “新月儿啊,你可来了!”姑妈放声大哭起来“你爸爸…肋条骨…”

 “啊?!”新月挣脱姑妈,向急诊室的大门扑去!

 门里边挤着一群人,妈妈、哥哥,穿白大褂的大夫、护士,还有爸爸单位的领导,爸爸呢?

 爸爸躺在上,闭着眼,一动也不动,那张平时黧黑的脸,现在白得像一张纸,头上、胳膊上、脯上都裹着绷带,雪白的单上,沾着鲜血!

 “爸爸!”一阵剧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是…新月?”韩子奇猛地一震,发出沙哑的呼唤“新月!”

 “不要动,安静!”护士按住了他。

 “新月,新月!”她的亲人们都慌了!

 新月听不见他们的呼唤,她那漉漉的肢体倒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新月!”天星扑过去,跪在地上,抱起了妹妹的头“新月,你醒醒,爸爸没事儿!你醒醒!”

 新月没有醒来,她那洁白的面颊涨得紫红,发青的嘴出粉红色的血水…

 大夫、护士急匆匆跑过来,又投入了一场紧张的抢救!

 听诊器在新月的部游动,血计显示出指数:60/40…

 “大夫,大夫…”姑妈紧张得浑身哆嗦,泪满面,连话都不会说了。

 “大夫…这孩子…”韩太太慌乱地挤在旁边“她跟她爸爸连心啊,准是急坏了!”

 “心律不齐,有杂音,满肺水泡…”大夫的面孔严峻得吓人,摘下听诊器,对护士说“急心力衰竭!把她抱到上去,呈半坐位,立即输氧,静脉注旋花子K,0。25毫克…”

 “啊?心力衰竭?”天星把妹妹抱上病,他的胳膊在抖,嘴也在抖,妹妹的病把他吓傻了“她还不满十八岁,怎么会…衰竭?”

 大夫、护士顾不上解释,紧张地抢救新月!

 “主啊,要了这孩子的命了!”姑妈急得跺脚,抱着韩太太,姐儿俩都吓得哆嗦。

 韩太太抓着姑妈的手:“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一天病倒了俩,这叫我是死是活啊…”“新月…新月…”韩子奇挣扎着,呼唤着。

 “不要说话,不要动,”护士按住他“你要主动和我们配合,避免断骨刺伤内脏…”

 此刻,刺伤韩子奇五脏六腑的不是断骨,而是掌上明珠的突遭不测,而这,正是为了他!

 新月半卧在病上,毫无知觉。

 像炮弹似的氧气瓶推过来了,护士为她管“咝咝”的气流缓缓进入她那极度缺氧的腔。护士紧张而镇定地为她注,在四肢轮扎止血带…

 天星紧紧地盯着妹妹的脸,连眼都不敢眨一眨。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惯于在心中忍受一切的老蔫儿、拧种,却下了热泪:“干吗要告诉她?爸爸的事儿找我就成了,新月受不了这样的刺!你们真浑啊,谁给她打的电话?”

 “是我…我让打的,”特艺公司的经理沮丧地说“当时急着要通知家属,在你爸爸的记事本儿里只找到这么一个电话号码,就…唉!谁知道这姑娘心脏有毛病?”

 “胡说!”痛彻肺腑的天星六亲不认,谁都敢骂“我妹妹没病!谁说她有病?”

 经理自然不敢再言语,不幸的是,大夫说话了:“根据现有的症状,病人的心脏很可能早就有严重问题…”

 天星、韩太太和姑妈都惊呆了!

 “病人的家族有心脏病史吗?她的父母有没有…”

 “没有啊!”韩太太说“我跟她爸爸哪儿有心脏病啊?”

 “没有,”姑妈又补充说“我们这一家子人,儿就没有一个人得过这样儿的病!”

 “那么,病人过去有风病史吗?就是说,是不是经常关节疼?”

 “没有啊!”韩太太回答。

 “哎,这倒是有过,”姑妈说“她小时候,我跟她一屋睡,一变天儿她就说腿疼,我给她、悟悟,过几天也就好了,没当回事儿。大夫,这碍事吗?”

 大夫没有明确回答,只说:“先观察观察吧,她恐怕需要住院做系统的检查和治疗。”

 新月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睫闪动着,像是要睁眼,却睁不开;嘴嚅动着,像是要说话,却说不出,只轻轻地吐出低得几乎听不见的两个字:“爸爸…”

 “主啊,缓过点儿来了…”姑妈惊喜地抹着眼泪。

 “新月,甭惦记你爸,你自个儿觉得好点儿了吗?”韩太太把嘴凑到女儿的耳边“新月,妈在这儿呢,你睁眼瞅瞅妈…”说着,话就被泪水噎住了。

 “不要跟她说话,病人必须保持绝对安静!”大夫说,朝护士一挥手“把病人送观察室!”

 病的胶皮轮子缓缓地移动,连同那像炮弹似的氧气瓶,一起陪伴着新月,出了房门…

 亲人的心也跟着她去了…

 祸不单行,两场大难同时降临了韩家,而不管这些心灵经创伤的人能不能经受得住!

 春天的夜晚,清凉而静谧。绵绵细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含着水分,浸润着路旁的树木,楼前的花坛,浓郁的花香混合著绿叶的清新气息慢慢地飘散。

 薄云在夜空动,隐隐现出朦胧的月亮。那是半壁下弦月,清清的,淡淡的,弓部的轮廓清晰可见,弦部已是一片蒙,渐渐溶进天空。月半已过,盈满的玉轮匆匆地度过了大放光明的短暂时刻,迅速地亏损了,像被水一点一点地浸没…

 淡淡的月光照着同仁医院的大门,门媚上,已经早早地装饰了红底金字的横幅:“接五一”救护车、小汽车匆匆地出出进进,车灯在润的柏油路上闪烁着动的光影。急诊室门口亮着刺眼的红灯。宁静的夜,医院却从来也没有安然入睡,几乎在任何时刻,它都在接待突如其来的伤员和病号,器械在奔忙,药剂在动,新生婴儿在啼哭,垂危病人在呻。医院,生死场;医院,天使和死神搏斗的战场;医院,织着科学的无情和人类的多情…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外科病房,和门旁地下的脚灯微弱的光亮相辉映。

 病房里静静的,同室的病人都早已入睡了,发出均匀的鼾声。只有韩子奇还醒着,被痛苦所煎熬。

 他的伤势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重,经过多种手段的仔细检查,他的头部没有造成脑震和颅骨出血,四肢也没有骨折,只是肋骨断了一,而且是封闭的,既没有刺破皮,也没有扎伤内脏和膜。他的休克是由于精神过度紧张造成的,头破血也只是划伤和擦伤。清理了血污之后,护士轻而易举地就把伤口处理了,包扎好,完事儿了。肋骨的骨折,幸好折而未断,加以固定措施之后,并不妨碍他的正常呼吸、进食和轻微的活动。大夫说:“您把家里的人都吓坏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如果不愿意住院,可以拿些‮物药‬回家去休养,过几天再来复查,估计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公司经理还是要求让他住院,怕发生意外,损失了这位“国宝”于是,韩子奇被送进了外科病房。

 应当说,他摔伤之后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了,应该高兴了;但是,他现在焦虑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儿!谁能够想到水灵灵、活泼泼的新月会突然倒在他面前?谁又能想到由于这意外事故才突然发现新月身上早就存在了那种病?太可怕了!在急诊室突然听到大夫说出“病人的心脏很可能早就有严重问题”那句话的时候,他几乎要昏厥!怎么会?怎么会?…现在,女儿被送到观察室里,他被送到外科病房来了,心连着心的父女被隔开了,在这种息息相关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儿离观察室有多远,他想听到女儿的声音,轻轻地叫一声“爸爸”哪怕是一声呻呢,也对他是一点儿安慰,但是,听不到,一点儿也听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为父亲,为什么过去对女儿的病没有一点儿觉察?他埋怨子,身为母亲,心应该比男人更细一些,你都想什么呢?把孩子给耽误了!子在他前垂泪,说儿就没想到新月会得这种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里的人谁也不懂,这不能光怨她一个人。“唉,你走吧,别守着我哭!我这儿你们谁都别管,都去给我看着新月去!”他把子赶走了,他希望在女儿需要亲人的时候,当妈的一定要守在她身边,让她感到温暖。

 现在,他一个人躺在病上,折磨着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十八年的岁月在他眼前倒,他看见女儿又回到了那含着苦难也含着欢乐的童年。女儿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不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欢笑。稚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凉风从窗中透进来,窗帘轻轻地晃动,月光也轻轻地晃动,他又看见了那个难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却惶惑不安,心被窗子里面的呻紧紧地揪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诞生了,他心怀忐忑,默默地祝愿母子平安。

 终于,他听到了婴儿娇美的啼哭声,他疯狂了!

 “噢,是个女儿!”他听到接生的人在向他报喜,他陶醉了!

 “女儿?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那时候,天上的一弯新月正朝着他微笑。其实,这个名字他早就起好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天上的星星,这一个,当然是月亮!

 第十八个年头到来了,他的新月突然倒下了!

 脚步声,轻轻的脚步声,衣裙摩擦的窸窣声,是谁来了?他睁开眼,在朦胧的月中,他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衣裙,正向他款款走来…啊,新月!不,他没有喊出声来,这不是他的新月,是查夜的护士!

 小护士捏着手电筒,轻盈地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正要悄悄地退出去“同志…”韩子奇叫住了她。

 “三,什么事儿?”小护士折身向他走过来。

 “同志,我想问问你,”韩子奇急切地说“心脏病是怎么得的?”

 “心脏病?”小护士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这个幽幽的黑影“你全身都检查过了,没有心脏病,好好儿地睡吧,都半夜了!”说着,就要走开。

 “哎,不是我,”他吃力地叫住她“我只是想问问…”

 “你没事儿问这干吗?”小护士觉得这个老头儿骨头伤得不重,神经倒似乎不大正常。

 “我…我有一个女儿,也跟你这么大了,可是她…她得了心脏病…”韩子奇望着这个身材娉婷的姑娘,泪水噎住了他的嗓子。

 小护士沉默了,她没有走开,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了一颗慈父的心。“哦,那要看什么情况,”她说“比方说,遗传的可能有没有?”

 “没有。”韩子奇肯定地回答“我和她妈妈都没有心脏病。”

 “嗯。”小护士思索着说“父母没有心脏病,子女也可能会有的,如果母亲在妊娠期得了传染病、营养不良或者心清压抑,都有可能使胎儿患有先天的心脏病…”

 “噢?”韩子奇茫然地答应着,他极力追忆着新月出生之前的情况,和小护士说的可能相对照,似是而非,若明若暗。因为在新月出生的那个年代,孕妇“营养不良”、“心情压抑”是很难避免的,但这就一定会造成先天心脏病吗?“不,不像,”他说“我女儿在幼儿时期曾经接受过很严格的身体检查,并没有发现心脏有问题,而那家医院是以治疗心血管系统的疾病著称的,不会有这样的疏忽!”对了,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位老专家用英语对他说:祝贺你,有这样一个又美丽又健康的女儿!

 “那…也许是后天的了,”年轻的小护士努力搜寻着所学过的那一点儿基础知识,很难圆满地回答这个老头儿的提问,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解自己的困境的办法“不见到病人,这不好判断,您最好带您的女儿到医院来…”

 “来了,她已经来了!急诊!”韩子奇悲哀地叹息。

 “哦,那就相信大夫吧,内科的卢大夫是有名的心脏病专家,他们会把您女儿的病治好的,您就别这么瞎着急了,快点儿睡吧,您也是病人哪!”

 小护士步履轻盈地走了,韩子奇看着她那俊秀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暗自感叹:为什么偏偏让我的女儿摊上这种病…

 他根本无法入睡,心飞出了病房,去寻找女儿…

 急诊观察室的窗口,还亮着灯光。

 电镀金属支架上挂着盐水瓶,一胶皮管垂下来,中间的玻璃观察管里,药水以比时钟的秒针慢得多的节奏,不慌不忙地掉下一滴,一滴,又一滴…

 胶皮管连着新月的手臂,这只手臂静静地搁在沿上,五指无力地半张着,苍白,纤弱,一动也不动。

 输氧的胶皮管连着她的鼻腔,她的上半身仰靠在半支起的上,脸侧向一边,面部的青紫已经有所减退了,呼吸也已经均匀,她像是安详地睡着了。

 天星坐在妹妹的前,眼睛紧盯着玻璃观察管里的水滴,那每一次无声的滴落,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

 他已经这样坐了好几个小时。天黑以后,他就把妈妈和姑妈都赶走了。“走吧,你们都回家去,省得在这儿哭哭啼啼地,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尽添乱!这儿留我一个人就成了,你们走吧!”他显得对两位老人很无礼,但也没有人挑剔他,这是什么时候?谁心里都。他那鲁的言语里,不仅有烦恼,也有爱,他怕妈妈和姑妈也病倒了,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家里经不起再增加新的打击了。爸爸倒下了,妹妹倒下了,他知道他这个长子的肩膀上已经上了多重的分量。

 陈淑彦坐在他的身旁。下班之后,她没有直接回家,却绕道儿到韩家去看看,事先她并不知道韩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只是因为想新月,想问问韩伯母“五一”节新月回家吗,谁知一进韩家的门,就听到了这可怕的消息,她连家也没回,就匆匆赶来了。

 “新月,新月…”她轻轻地喊着挚友的名字,看着她那怕人的脸色,似睡非睡的衰弱神态,两眼就被泪水模糊了。新月,她天天想念着的新月,充满青春活力的新月,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新月,怎么会突然病成了这个样子呢?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抚着新月的手,把脸贴在她的耳旁:“新月,我来了,我是淑彦…”

 “你别叫她,她好容易睡着了,别叫!”天星俨然是妹妹的守护神,他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妹妹,对陈淑彦下了逐客令“你瞅瞅她就得了,走吧!”

 “天星哥,我…我怎么能忍心走呢?”陈淑彦擦着泪说“你就让我在这儿看着她吧,看着她…”

 看起来,要把她赶走是困难的,天也已经晚了。天星梗着脖子,没说话。陈淑彦默默地搬过一张凳子,坐在新月的前。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天星在一起,大概也是第一次正式面对面地说话。以往她去找新月,天星总是视而不见似的,没什么话可说。寒假里,新月曾经悄悄地向她透了妈妈的意愿,希望她能够和天星…她当时一愣,脸就红了。奇怪得很,随着她和韩家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几乎经常见到天星,但她却从来也没有往这上面想过,只觉得新月的哥哥就等于自己的哥哥罢了。她沉默了一阵,问新月:“你哥还没有对象吗?”“当然没有,要不,我还问你干吗?”“这是他的意思吗?”“差不多,他听我妈的,我妈就等你一句话。”她又沉默了,开始认真地把天星当成个“对象”来考虑。她对天星了解得其实很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人除了脾气蔫、不爱说话,倒也是个老实人,没什么不好。她想起韩伯伯、韩伯母对她的恩情,没齿不能忘;想起和新月的友谊,也算得上是莫逆之了;想起韩家的幸福、和谐的家庭气氛,不由得爱屋及乌,叹了口气说:“唉,这也许是真主的安排!”后来,新月就把她的口信儿告诉了妈妈,妈妈又告诉了天星,这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一条无形的、似有似无的红线,她再到韩家去,一见着天星就觉得脸红了,也就更不敢说话了。…现在,她破天荒地叫了一声“天星哥”并且大胆地要求留在他身边,这都是为了新月,新月的病使她顾不得一切了!

 他们就这样坐着,坐着,谁都不说话,两双眼睛都在盯着新月。为他们牵了红线的这位小小的“月老”怀着美好的愿望、单纯的热情,替他们谋划着幸福的未来,她自己却突然跌入了灾难!

 输瓶里的药水缓慢地滴着,陈淑彦和天星腕上的手表指针匆匆地走着,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倦意,心里只有新月。患难使人的思想单纯了,友谊把人的灵魂净化了。

 值班护士又来了,默默地察看了新月的脸色,听了心肺,量了血

 “大夫,她怎么样?”陈淑彦站在旁边,轻轻地、急切地问。为了能听到一点儿详细的回答,她有意尊称护士为“大夫”就像她在文物商店,为了谨慎地搞好关系,对哪怕只比她早来三天的年轻人也尊称“师傅”

 “好一些了。”护士只说了这几个字。

 陈淑彦和天星同时舒了一口气“好一些”就是好消息啊!

 护士又给新月打针。

 “大夫,这是什么针?”天星问。

 “洒利汞。”

 “是特效药吗?您可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啊!”“这就是特效药,是利的。”

 两人又舒了一口气,他们虽然都不明白利和心脏有什么关系,但听到“特效”二字,就充满了希望。

 “大夫,看这样儿,她明天就能好了吧?”天星迫不及待地追问,两眼炯炯有神。

 “明天?明天你们得给她办住院手续呢!”护士毫无表情地说。

 “啊?还要住院?您不是说她见好了吗?”天星愣愣地问。

 “这只能暂时缓解一下她的心力衰竭,病还得住院治疗,全面检查:透视、验血、做心电图、查基础代谢…以后的事儿还多着呢!心脏病哪儿能这么容易好?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天星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护士检查完毕,都记在病历上,看看输瓶里还有小半瓶药水,就走了。

 “一辈子的事儿?一辈子的事儿…”天星喃喃地自语,两只大眼睛充满了恐惧。他本来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恐惧的人。

 “天星哥,”陈淑彦扶着新月的栏,悲戚地擦着眼泪“新月她怎么会得心脏病啊?”

 “心啊,”天星痛苦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吊在顶棚上的光灯,发出悲愤的感叹“人的心能有多大的地方?能装得下多少苦?她太苦了,太苦了…”

 他本能地认为,给妹妹带来心脏病的,一定是——苦!

 “苦?”陈淑彦疑惑地说“新月没有受过苦啊!在我们同学里头,没有一个人能像她生活得那么幸福,家庭、学校,物质、精神,别人没有的,她都有了;一个人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天星垂下头,两手抱着他那留着刺猬似的短发的脑袋“她也不知道!我的苦妹妹,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苦…”

 陈淑彦听不明白他这一串莫名其妙的“苦经”到底是什么意思,语无伦次!她心疼地看着天星,显然这个做哥哥的是心疼妹妹疼糊涂了,新月有这样的好哥哥,也值啊!

 “也许,这是命吧?”她无可奈何地只好这样安慰天星“新月的命太全了,主才降给了她这样儿的痛苦…”

 “你说什么?”天星突然抬起了头,愤愤地说“你还嫌她的命‘太全’?”

 “我希望她全啊!”陈淑彦的眼睛在灯下闪着泪光“要是真主能把这个病给我,让我来替新月受苦,我也心甘情愿!”她轻轻地俯下身去,抚着沿,深情地注视着安睡中的新月,泪珠滴在洁白的单上!

 输管中的药水,不停地坠落,一滴,一滴…

 新月在安睡。她不知道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她的知心朋友是怎样为她虔诚地祈祷。

 “淑彦…”天星不安地站起来,站在她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这个要自愿代替妹妹受难的人,使他的心灵震颤了,在他最困难的时刻,这个人分担了在他肩头的重量。

 傍晚,两个年轻的姑娘走出了“博雅”宅那阴沉沉的大门,这是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脸上笼罩着云,依原路再赶回燕园。来时,带着全班师生十六个人的十六个问号;去时,带回韩太太交给她们的一个惊叹号。

 楚雁正在二十七斋楼前徘徊,显然是在等着她们回来。

 “怎么样?”他急切地上去“韩新月的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父亲…”

 还没有任何一个学生的家长使他这样焦灼地关切!也许是因为他从韩新月的口中所感知的那位父亲太好了吧?新月千万别失去父亲,千万别遭受那种痛苦!人,不能没有父亲,不能…

 但是,郑晓京和罗秀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心脏病?她自己心力衰竭?”楚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妈妈亲自告诉我们的嘛!”罗秀竹说,擦着满脸的汗。

 “你们为什么不到医院去看看她?”楚雁觉得这两个学生头脑太简单了,跑了那么远的路,竟然只带回来这么几句话,他需要知道的比这还要多得多!

 “她妈妈说,”郑晓京气吁吁地向老师解释“韩新月已经送到病房住院了,今天不是探视时间,根本不让进!”

 “什么时候可以探视?”

 “每周二、四、六下午,其实明天就可以,”罗秀竹抢着说“我们真赶得不凑巧,要是明天去就好了!”

 “噢!”楚雁说“你们已经跑得很辛苦了,快去吃晚饭吧,食堂都快关门了。今天的晚自习,你们两个要放下一切功课,好好休息,一定要休息!”

 楚雁默默地走回备斋。

 他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来,打开台灯。

 桌上还摆着鲁迅的《铸剑》,没有译完。他最近太忙了,面临“五一”和“五四”从学校到西语系到他所负责的那个班,都有许许多多的会要开,他既是英语教师,又是班主任,哪一件事儿几乎都要挂上他,而凡是他参与了的工作,他都本能地认真去做,这就把业余时间全占上了,一篇万字左右的小说,就拖到现在还没有译完,到“哈哈爱兮爱乎爱乎…”就停下了。

 他摊开稿纸,想继续译下去。这首歌很不好译,它的节奏感很强,歌词却扑朔离、恍恍惚惚,令人似懂非懂。小说里边就称它是“胡诌的歌”鲁迅生前也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过:“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鲁迅当然决不可能不理解自己的作品,这首歌悲壮、苍凉又充满了炽烈的感情,让读者不击节而和,感叹歔欷。但它的外表却又是荒诞的,鲁迅把深意藏在荒诞之中,造成一种介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的强烈的艺术效果,也许正像莎翁笔下的丹麦王子那颠三倒四却又撼人心魄的“疯话”?

 油印的剧本《哈姆雷特》就摆在他的面前。他放下稿纸,随手翻开剧本。自从郑晓京送来,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从头到尾地看一遍。随便翻到一页,刚刚看到“莪菲莉娅”这个名字,他的手就停下了。剧本上浮现出新月的形象,静静地看着他,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不对,她不应该是一个悲哀的形象!不应该!…她离开学校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他没有在英语课上看到她那专注听讲的神情,也没有在未名湖畔看到她那一边捧读一边徐徐踱步的身影,更没有听到她叩响这间书斋的小门,叫一声:“楚老师…”这三天,显得很长,甚至比那一个月的寒假还长。放寒假时,她是高高兴兴地走的,他知道她在寒假里读什么书,做什么事;而这一次,她是匆匆离去的,一去不回。他曾猜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严重的困难,不然,她不会三天不来上课,也没有打来电话。他把所有的可能都估计到了,包括她的父亲也许伤重病危…惟独没有想到是她自己病了,而且是这么严重的病!新月竟会有心脏病吗?平常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吗?体育锻炼和课余的劳动也都是参加的,只是有时候看见她有些气,这在一个女孩子来说,并不让人觉得奇怪。但现在,她却突然病倒了,真是无法解释啊!

 楚雁很难再像往常那样安静地投入夜读和译著了,他烦躁地站起来,在书桌和房门之间的那点空地来回地走,茫无目的地看着满壁图书,看着书架上那盆绿叶葱茏、含苞待放的巴西木,看着闲置在书堆中的小提琴,却在哪儿都看到了新月的影子!他看到的是一个健康的、充满生命力的新月,不,她不可能病倒!楚雁想,也许这是大夫的误诊,或者病情并不像郑晓京和罗秀竹形容得那么严重,因为她们毕竟没有见到新月本人。

 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镇静地走向英语教室,在那里,还有他的十五名学生在等着老师。

 下午三点钟,郑晓京和罗秀竹提着一网兜儿不知用什么神通买到的水果,匆匆赶到了同仁医院,住院处门房的老头儿毫不客气地拦住了她们。

 “你们找谁啊?”

 “内科一○九病房,韩新月。”罗秀竹回答,她牢牢地记着昨天韩太太告诉她的号码。

 老头儿慢条斯理地看着那挂满小牌牌儿的木板,找到韩新月的名字,说:“哦,牌儿没了,有人在里边儿探视,一次只能进俩人,你们瞅,俩牌儿都没了…”

 “那…我们白跑了一趟?”罗秀竹大失所望。

 “等着吧,”老头儿慢悠悠地说“等里边儿的人出来…”

 “老同志,”郑晓京掏出军装口袋里的学生证“我们是北大来的,代表全班…”

 “你代表谁也没用,这是医院的规矩!”老头儿并不买账。

 郑晓京的脸气得发白,她平时出入××大院,只需要对警卫点个头,哪儿遇见过这样挡驾的!

 “老大爷,能不能通融通融哟?我们跑了好远的路…”罗秀竹想用软办法来感动对方。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老头儿行使他那点权力毫不含糊,不再理她们,戴上老花镜看起报纸来了。

 她们就只好等着,心里埋怨着那两个探视新月的人,为什么迟迟地不出来?

 此刻,坐在新月病前的是陈淑彦和楚雁

 楚雁刚才进来的时候,陈淑彦刚刚给新月喂完了二百毫升去脂牛。她吃得很慢,陈淑彦一勺一勺地送到她的嘴边,让她慢慢地咽下去。喂完了,用热巾给她擦了脸,让她静静地躺着休息,什么也别想。

 同室的病人,有一个在睡觉,另外两张都空着,头柜上摆着一些药瓶和食品,也许是病情较轻的病人出去散步了,病房里很安静。

 这时,楚雁来了。

 新月闭着眼睛,半坐位靠在枕头上。她脸上的紫红已经褪去了,又恢复了那纯净的象牙,嘴微闭着,呼吸舒缓而均匀。一只手贴着脸腮,另一只手平放在上。像是经过了艰难的跋涉,她累了,在做片刻的小憩,那睡姿是安详的。

 楚雁的敲门声很轻,进门的脚步声也很轻,但新月还是听到了。“淑彦,是哥哥来了吗?”她喃喃地问。

 陈淑彦没有回答,询问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人。楚雁向她摆摆手,他不愿意惊动新月。

 新月睁开了眼,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哦,楚老师…”

 “新月同学…”楚雁充满了歉意“我把你惊醒了…”

 “不,老师,我根本没睡,”新月说,脸上泛起了笑意“我正在想班上的事儿呢,您来了,我太高兴了…”

 “新月,同学们也在想你啊,”楚雁俯身站在她的前“听说你病了,大家都急坏了…”

 “不要紧,不要为我着急…”新月微微地息着,停了停“我是看见爸爸的伤,吓坏了。现在知道爸爸的伤势不重,没危险,我就放心了…”

 “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我好多了,您看,我不是好多了吗?”

 “噢…”楚雁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楚老师,您请坐吧!”陈淑彦为他搬过来椅子。

 楚雁有些拘谨地看看这个姑娘,并没有坐。

 “我是新月的同学,”陈淑彦解释说“早就听她谈起过你…”“哦…”楚雁在椅子上坐下来“谢谢你,这样照顾她…”

 新月欣慰地笑了:“淑彦就跟我的亲姐姐一样,您看,我有这么好的同学…”

 门房外,那两位远道而来的同学还在焦急地等待。

 来探视的人多了起来,挤在窗口上,抢着向老头儿说出病人的名字,领取那种小牌牌儿。

 罗秀竹突然挤上去,探头望着挂牌牌儿的木板,伸手指着说:“内科一○四,张国梁,两个人!”

 两个写着“张国梁”的小牌牌儿递出来,罗秀竹伸手接过来,拉了郑晓京就往里跑。

 “哎,这个张国梁是谁?”郑晓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管他是谁呢,咱们去看韩新月!”罗秀竹为自己这个成功的小伎俩颇为得意。

 “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的战术也得灵活点儿!”

 两个人如同漏网之鱼,赶紧朝内科病房跑去。

 她们可没有楚雁那么沉稳,在门外就喊起来了:“韩新月!”

 屋里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楚雁去拉开了门,罗秀竹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呀,楚老师!”

 “我比你们先来了一步…”楚雁说。

 罗秀竹和郑晓京这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楚雁,她们急急忙忙地奔到新月的边,抢着说:“韩新月,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你好点儿了吗?”

 “我好多了…”新月兴奋地看着她们,对陈淑彦说“淑彦,这是我们的摸nitor,这个就是‘谁又偷猫’…”

 陈淑彦会意地笑了。

 “我现在已经不‘偷猎’了!”罗秀竹笑着说“唉,韩新月啊韩新月,想不到你还能跟我们说笑话!我还以为你的心脏…

 “哦,她的心脏没有什么,”陈淑彦打断了她的话,说“大夫说,是因为受了突然的刺,心跳过速,现在已经好了!”

 “这太好了!”罗秀竹回头向郑晓京吐吐舌头“一场虚惊!”

 “我代表全班同学向你慰问,向你祝贺!”郑晓京把手里的那一网兜儿水果放在头柜上,朝新月说“你的病好了,就保住了我们班集体的荣誉!你知道,我真怕影响了《哈姆雷特》的排练呢!”

 女同学到了一块儿,楚雁不上嘴了,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们谈吧,我就先回去了!新月同学,希望你安心养病,学校的事情就先不要考虑了。你们两个…”他回头看着郑晓京和罗秀竹“谈话时间也不要过长,要保证她的休息…”

 “知道,知道,三分病,七分养,放心吧,老师!”罗秀竹巴不得楚老师快点儿走,这样,她们就可以更随便了。

 “老师,您要走?”新月望着楚雁“您时间再来看我…哦,不,您不要来了,您很忙…”

 “忙总是难免的…我一定再来看你。”楚雁看了看新月,转身轻轻地走出去,带上了房门。

 新月目送着老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中升起一股怅惘之情,她还没有来得及问一问老师的译文进度如何了,老师就走了。

 这一点儿怅悯,很快就被两位女将淹没了。郑晓京坐在刚才老师坐的椅子上,接着说她最关心的事儿:“你知道,现在同学们正在忙着做道具、借服装,台词也都背得差不多了…”

 “楚老师准备得怎么样?”新月问。

 “他没问题,莎翁名著早就倒背如了,我对他绝对放心,”郑晓京满打保票“现在就看莪菲莉娅的了,有人建议我做两手准备,安排个B角,让谢秋思也练练莪菲莉娅的台词,实在不行的话…”

 “我能行,”新月说“我很快就出院了,来得及…”

 “是啊!我今天一看你的精神状态,就放心了,”郑晓京果断地一挥手“我现在下决心了,不搞A、B制!虽然莪菲莉娅别人也能演,谢秋思条件也不错,但我不能降低标准哪!《哈姆雷特》全世界都在演,一个莪菲莉娅一个味儿,我要的就是你这个味儿!韩新月,希望可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新月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同学的信任使她激动:“放心吧,摸nitor,我不会让你失望,你们怎么不把剧本给我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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