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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早稻出了地,意味着一个盛大的事件的开始,新米饭上桌了。庄稼人对新米的渴望是强烈的,说“如狼似虎”都不为过。你想啊,熬完了一个夏季,又经历了一个没没夜的秋收,庄稼人的身子骨严重地亏空了,哪里是铁打的?一个个嗷嗷待哺了。可是,新米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端上了桌子,庄稼人撂开了胳膊腿,拚了性命,往死里吃。不要菜,不要盐,不要酱油,干完了喝点水,擦擦汗,再接着干。新米有一股独特的香,用王瞎子的话说,那是“太阳的气味再加上风的气味”太阳是有气味的,风也是有气味的,王瞎子都看见了,就在新米里头。这一点城里的人永远也不知道了。他们吃的永远都是陈年的糙米,都发红了,一点黏都没有,嚼在嘴里木渣木渣的。新米的米饭可是充满了弹的,一颗,一颗,油汪水亮。锅还没有开,一股清香就飘出来了。新米饭还有一个好处,不涨肚子。这一点面食可就比不了了,面食涨,吃了,喝点水,在肚子里一泡,弄不好就会出人命。新米饭不会的,所以,可以往死里吃。最喜人的还不是新米饭,是新米熬成的粥。新米俐,多么地馋人,多么地滋补。现在,你终于知道庄稼人为什么要在腊月。里娶媳妇了吧,这里头是有学问的。腊月里把新媳妇娶进门,门一闩,新郎倌拉下子,给新娘子打下种,假如你的运气好,赶上了“坐上喜”掐一掐指头你就算出来了,小宝宝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后出生,而小嫂子也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后坐月子。庄稼人所谓的习惯,所谓的风俗,其实都是掐着手指头计算出来的。只要有了新米粥,小嫂子就算是xx子瞎了,没,小宝宝都能活。做婆婆的喜笑颜开地熬上一锅新米,把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层米脂刮出来,香的,那就是水了。话又说回来了,赶上新米的产妇哪能是瞎xx子?几碗新米粥下肚,米脂就等于灌进了Rx房。女人的Rx房就成了漏斗,小宝宝的舌尖轻轻地一啜,哗啦啦就下来了。新米饭好,新米粥更好。战完了“双抢”庄稼人悠闲了,只要做一件事,吃。吃完了,起肚子,撅起股,放。这样的是踏实的,自豪的,同时也必须响亮。大姑娘都可以放。放完了只要补充说明一下就可以了:“哎,新米饭吃多了。”谁也不会笑话谁。庄稼人能够痛快放的日子可不多呢。

 噩耗来了。从天而降。事先连一点点的预兆都没有,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庄稼人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主席,他“没”了。人们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消息。哀乐响起来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一个多么晴朗的日子,下午三点十五分,噩耗破空而来。王家庄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样,一下子陷入了悲痛。还有惊慌。会发生什么呢?

 所有的人都把手上的活计放下了,不约而同,来到了大队部的门口。人们聚集在这里,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声音。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了,大伙儿都哭了。这是真心的悲痛,虽说主席他老人家一直生活在天安门,可他天天在王家庄,他的画像挂在每一个人的家里,钉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王家庄的每一个人都熟悉他父亲一样的目光,他的韭菜一样宽的双眼皮,他没有皱纹的额头,他下巴上的痣。他哪一天离开过王家庄?他哪一天离开过庄稼人?没有,从来没有。他是最亲最亲的人。吴蔓玲站在大队部的门口,望着大家,她的面颊上挂着泪水,有些失措,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候人群里突然有人哭出了声音,是一个年老的妇女,她抱着…棵树,大声说:“新米刚刚下来,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走了哇!”这句话揪人的心了,老大娘说出了广大贫下中

 农的心里话。吴蔓玲被这句话感动了“哇”的一声,扶在了门框上。

 在悲痛的时刻王家庄的凝聚力体现出来了。这个时候不需要动员,是悲痛将王家庄团结起来的。悲痛是有凝聚力的,王家庄一下子就结成了一个统一战线,坚不可摧了。所有的人都站在一起,肩并着肩,人们在往前挪,在向吴蔓玲靠拢,虽然缓慢,却有了汹涌的势头。王家庄的社员体现出了高贵的自觉,每个人都知道,这时候要集中起来,围绕在支部书记的周围。等真的靠在了一起,他们才发现,他们这样做不只是因为团结,骨子里是害怕,人也警惕起来了。总觉得会有什么意外,或者更大的不测。意外其实也不可怕,可一旦发生了意外,谁来指挥自己呢?这是一个现实而又迫切的问题。过去一直是主席,主席走了,谁来呢?这个问题怕人了。但越是害怕就越不应该守株待兔,就越是应该主动出击,干点什么。轰轰烈烈地,去干点什么。既然悲痛已经化成了力量,还等什么?一定要先下手,先摧毁什么。人们还在往前挤,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一起,风平静,广场上总体的态势是平静的,然而,骨子里悲壮了,洋溢着敢死的气概。现在,王家庄唯一缺少的就是方向,也就是命令。只要有了命令,刀山,火海,个个敢上,个个敢下。吴蔓玲再一次被感动了,她缓慢地举起胳膊,向下,对大伙儿说:“大伙儿先回去,”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树梢上的高音喇叭,说:“我们要听它的。”大伙儿侧过脑袋,齐刷刷地望着高音喇叭。高音喇叭现在不再是喇叭,是铁的战旗。

 别看高音喇叭整天挂在那儿,不显山不水的,在这样严重的时刻,它的绝对意义体现出来了。现在,它就是上级,它就是潜在的命令,它就是一切行动的指挥。为了保护高音喇叭的安全,吴曼玲提供了一个紧急方案,由吴蔓玲亲自挂帅的“特别行动队”就在当天晚上正式成立了。所谓的“特别行动队”其实是由王家庄的全体社员组成的,四个生产队分成了四个组,王家庄立即变成了临时的、非正式的军队。这个军队实行包干制,每个生产队保护线路的一个段落,再把这个段落细分成若干的小段落,每个人一小块,这样,在高音喇叭的沿线上,真正做到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壁垒森严了。王家庄完全军事化了,真的像主席他老人家所说

 的那样,全民皆兵。军事化在任何时候都是最稳妥、最有力的办法。它是保障。眼下的吴蔓玲不仅是王家庄的村支书,同时也是王家庄的军事指挥官。

 高音喇叭传来了上级的部署。依照上级的部署,王家庄在大队部设置了灵堂。王家庄的人全体发动起来了,写标语,扎纸花,做花圈。花圈沿着大队部的内侧摆了一圈又一圈,白花花的,中间夹杂着金箔和锡箔的光芒,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一来就斑斓了,喧闹而又缤纷,把丧礼的气氛烘托出来了,是无限热烈的悲伤。高音喇叭里重复播送着北京的声音,还有哀乐。秋日里灿烂的阳光忧郁而又沉重。然而,不和谐的声音还是出现了,王瞎子,这个在地震的时候表现就不好的五保户,他的氓无产者的习还是暴出来了,居然喝酒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点酒,喝得满面通红,一身的酒气。这个问题严重了,相当的严重。高音喇叭早就发出了通知,九月十五号要在天安门广场召开伟大领袖主席的追悼会,在此期间内,中国大地上的任何一块土地上都不允许开展娱乐活动。你王瞎子是个什么东西?三天吃六顿,你快活的哪一顿?这样的时刻你怎么可以喝酒?当即被王家庄发现了,告发了,捆了起来,拉到了大队部。

 早在地震的时候吴蔓玲就打算“紧一紧”王瞎子的“骨头”了,出于大局,吴蔓玲放了他一马。对他宽大了。可王瞎子就是认识不到这一点。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硬是看不见一样东西,那就是宽大的限度。这一次吴蔓玲没有和他理论,直接叫人拿来了绳子,给他“紧骨头”了。王瞎子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浑身都是麻绳,只留下了一颗脑袋,连两只脚都看不见了。“紧”好了,王瞎子被丢在了大队部主席台的下面。吴蔓玲发话了“除了提审,十五天之内不许出来。”主席台的上面就是主席的遗像,王瞎子当然知道把他关押在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噤若寒蝉,嚣张的气焰立即就下去了。

 经过三十三人十一轮的严格审查,结论出来了,王瞎子的喝酒不是有组织的行动,不是有预谋的,完全是王瞎子个人的突发的行为。说到底就是嘴馋。这就非常遗憾了。在这样的时刻,王家庄的人们其实渴望一次战斗,渴望一次真正的较量,渴望一次你死,或者我活。问题是,这是有前提的,得有敌人。王家庄多么渴望能够像挖山芋、挖花生那样,通过王瞎子这个突破口,一下子挖出一大溜子的敌人,发现一批,揪出一批,然后,再打倒一批。可惜了,没找到。

 老渔叉的寻找和挖掘是在噩耗传来的那一刻停止的。他歪着脑袋,扶着大锹的把手,认认真真地听。听到后来,老渔叉便把手里的大锹放下了,一个人点上了烟锅,安安稳稳地蹲下了。当天夜里老渔叉没有折腾,整整一夜都老老实实地躺在上,这个难得了。弄得兴隆反而警觉起来,不敢睡了,就觉得老渔叉的那一头要发生一点什么,一夜都在等。可直到天亮的时刻老渔叉都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兴隆听到了麻雀的叫声,听到了公的叫声,闭上眼,踏踏实实地睡了。

 一觉醒来已经临近中午,兴隆来到院子里,老渔叉早已是一头的汗。他不是在挖,相反,在填。他用天井里的新土把一个又一个的窟窿给填上了。哀乐还在响,可兴隆的心里偷偷地乐了。这是一个好的迹象,父亲无端端地病了,眼下又无端端地好了,这是可能的。不管他的心里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起码,他的举止正常了,有了向好的方向发展的一面。兴隆拿起了一把大锹,开始帮他的父亲。只要能把院子填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满院子的新土堆积在那里,那可是惊涛骇啊。兴隆说:“不挖了?”老渔叉说:“不挖了。”兴隆说:“不找了?”老渔叉说:“不找了。”兴隆说:“这样多好,多干净。”老渔叉说:“这样好,干净了。”

 填好了天井里的坑,老渔叉搬出了一张凳子,坐下来了。在哀乐的伴奏下,老渔叉仰起头,开始看天。他对“天”一下子有了兴趣,着了,是那种强烈的恋,有了研究和探索的愿望。他就那么盯着,久久地盯着,一直盯着,仔仔细细地看。他的眼睛眯起来了,嘴巴也张大了,甚至,连口水都出来了。他就这样一门心思,对着天,看哪,看。还寻思。因为他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天空是“空”的,他在看什么呢?想什么呢?不知道了。老渔叉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没有提问,也没有答案。他就这样空地看。对了,天空其实也不是空的,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太阳了。可太阳是不能看的。太阳从来就不是给人看的。

 可是,老渔叉犟了,偏要看。他盯上了太阳,只是一刹那,他的眼睛黑了,一抹黑,像一个瞎子。天空黑得像一个无底。老渔叉到底还是把目光挪开了,挪到他的三间大瓦房上来了。大瓦房也是黑的,仿佛一团墨,慢慢地,却又清晰起来了,有了跋扈而又富丽的轮廓。它巍然耸立,放出青灰色的光。老渔叉这一回看定了,他的大瓦房就在苍天底下,天,大瓦房,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呢?没有了。老渔叉望着那些瓦楞子,他的目光顺着那些瓦楞子一条一条地往下捋,仿佛年轻的时候用手捋着女人的头发。瓦楞子凹凸有致,整整齐齐的,像新娘子的头发,滑溜溜地保持着梳子的齿痕。是的,梳齿的痕迹。兴隆他妈嫁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头的水光,一头的梳齿,妖媚了。老渔叉还记得新婚的那一夜,他望着自己的新娘子,只用了一眼就把新娘子摁倒了。老渔叉拉开了她的棉,连上衣都没有来得及,他就把他的家伙了进去。

 老渔叉急死了。要知道身子底下的新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哪,她被王二虎睡过了,差一点就成了王二虎的“小”只不过王二虎命短,没有来得及罢了。被王二虎睡过的新娘子给了老渔叉无限的欣喜,他喜欢的就是这个,着的就是这个,他最想睡的就是“被王二虎睡过的”他一定要弄清楚,被王二虎睡过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滋味,他要尝尝。要是细说起来的话,自从给王二虎做帮工的那一天起,老渔叉就立下了一个宏伟的人生目标,他要做王二虎。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渴望像王二虎那样吐气、呼吸,他渴望像王二虎那样走路、说话,他更渴望像王二虎那样吃饭、睡觉。谁也没有想到,土改一到,生龙活虎的王二虎就“改”成了一具无头尸,他的三间大瓦房就“改”成自己的了,太简单了,太神奇了,都不敢相信。却是真的。现在,老渔叉又要睡王二虎睡过的女人了,他老渔叉不是王二虎又是什么?他老渔叉不是王二虎又是谁?上天有眼哪!新婚之夜老渔叉一夜都没有合眼,他在王二虎睡过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累了,歇歇,再渴了,喝点水,还

 这是怎样的滋味,怎样的酣畅,怎样的翻身与怎样的解放!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新郎好喜欢!他要天天,月月,年年。老渔叉硬邦邦的,在新娘子的大腿之间迅速地摩擦,不停地进出。他气吁吁地问他的新娘:“他厉害,还是我厉害?”新娘子咬紧了牙关,不说。不说就打。老渔叉腾出手来,连着批了新娘子七八个耳光,新娘子被打怕了,小声说:“相公,他不行的,是你厉害呀!”老渔叉一听到这句话身子就直了,在那儿。他干不下去了。要。他大喝了一声,竭尽全力地了。一滴都不剩。老渔叉在新婚之夜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打完了,天亮了。东方红,太阳升,老渔叉哭了。他软绵绵地捶着板,对着新娘子的两只xx子万分委屈地说:

 “个天杀的,我可没积什么德,我老渔叉怎么也有今天哪!”

 老渔叉望着他的大瓦房,突然发现了一个意外,瓦楞子的中间长出了许多瓦花来了。这些瓦花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老渔叉想,想不起来。想必很久了。不是三年五载的事情,平里没有留意罢了。这些灰色的瓦花特别地茁壮,如果把整个屋顶看成一座山坡的话,那可是漫山遍野了。老渔叉想起来了,他刚刚住进来的时候这三间大瓦房还是新的,他把每一块砖头和每一块瓦都看过了,瓦楞子里头并没有瓦花。现在怎么就有瓦花了呢?不该有。

 老渔叉决定拾掇拾掇。老渔叉叫过兴隆,让他去搬梯子。兴隆不解,问:“你要做什么?”老渔叉回过头来,目光锐利了,透出一股咄咄人的力量。老渔叉说:“叫你搬,你就搬。”这样的目光兴隆再熟悉不过了,这是父亲的目光,这是老渔叉的目光。这才是他的父亲,这才是老渔又,霸道,果断,常有理,永远正确。他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兴隆一阵欣喜,搬来了梯子,和父亲一起爬到屋顶上去了。他们开始清理瓦楞子中间的瓦花。老渔叉再三关照兴隆,手要轻,脚要轻,动作要轻。千万不能把瓦弄碎了,一块都不能碎。

 也就是小半天的工夫,勤劳的父子终于把大瓦房上的瓦花清除干净了。老渔叉从房顶上下来,点上了烟,再一次端详他的大瓦房了。剔除了瓦花,火瓦房更像大瓦房了,像新的,一砖一瓦都出了它们本来的面目,格外的波俏。招人喜爱呢。

 老渔叉坐下来了,他让兴隆给他端水。老渔叉一边,一边喝,一边听着哀乐,一边瞅着房子。是知足的样子,喜上心头的样子。是忧戚的样子,满腹狐疑的样子。同时还是踏实的样子,九九归一的样子。说不好。

 临了,老渔叉把水喝干净,把娴锅放在了凳子上,整理了一遍衣,再一次上房了。上房之后老渔叉把梯子也拽了上去。他爬到了最高处,在屋脊上,站立起来。放开眼,王家庄就在他的眼底了。他把王家庄打量了一遍,是一个又一个屋脊。不同的是,那是茅草的屋脊,丑陋而又低矮。老渔叉居高临下了。

 居高临下的滋味很好,真是很好。好极了。老渔叉退下来一步,对着正北的方向,跪下了。他像变戏法那样从口袋里掏出了三香,点着了,在了瓦里。老渔叉磕了三个头。这个举动特别了,而他的头磕得又过于努力,在额头和瓦片之间发出了金属般的音响。一阵风把哀乐的声音吹了过来,是一阵猛烈的悲伤。兴隆在天井里喊:“爹,干吗呢,下来吧。”其实兴隆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了,只是没有办法,只能在天井里转圈。兴隆看着老渔叉磕完了头,伸出手去,抚摸着那些瓦。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是无比珍惜的样子。摸过了,老渔叉在屋顶上站起了身子,沿着屋脊,在往西走。一直走到头。兴隆看见自己的父亲起了肚子,大声喊道:“于净了!干净了!干净了!”这是老渔叉的这一生最后的三句话,就九个字。

 兴隆没有听到。但兴隆从父亲剧烈的晃动当中看到了灾难种种。兴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发现父亲直的,脑袋朝下,一头栽了下来。

 老渔叉没有葬礼。埋莽得也相当草率。他的尸体被一张草席裹着,三两下就完事了。这个怨不得别人,他死得太不是时候了。这个人真是不懂事,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死呢?你急什么呢?晚儿天就不行么?哪一天不能多死人哪。他的丧礼只能这样,照好这样了。所以说,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死相当关键,它比一个人在什么时候生还要重要。会生不算本事,会死才算。吴蔓玲得到了老渔叉的死汛,特地把兴隆叫到了大队部。吴蔓玲待说,因为“情况特别”她希望老渔叉的丧事“简单处理”希望兴降能够“顾全大局”

 兴隆点了点头。这一点其实是不用吴支书关照的,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兴隆怎么能替父亲办丧礼呢。不可能的。给老渔义敛尸的时候兴隆的妈一直守在老渔义的旁边,她望着老渔叉,不停地用于抚摸他的脑袋。可是兴隆的妈突然跳了起来,跳一下拍一下巴掌。她一边拍,一边喊:“才好!才好!才好!”作为王家庄的中心,大队部的重要在这几天的时问里真正地显示出来了。只要一有空,人们就自觉地来到了这里,默默地站。卜一两个时辰。尤其是夜晚.在通往大队部的各个巷口,行人络绎不绝。气油灯把灵堂照得和白天一样亮。气油灯这个东西特别了,只有发生了特别重大的事情才会使用它,因而,它不只是灯,而是一个标志,是事态重大的标志,是形势严峻的标志。气油灯烧的是最普通的煤油,然而,有一个很火的气囊,打上气之后,它的工作原理有点类似于焊。它的灯泡不是玻璃的,而是一个小小的纱布袋,在气压推动着煤油向外的时候,小小的纱布袋燃烧起来,没有明火,却能够发出耀眼炫目的光芒。大队部的大门是敞开的,气油灯的光芒冲出了门外,像一把刀,把黑夜劈成了两半。左边是黑夜,右边也还是黑夜。刺眼的灯光使黑夜更黑.天更黑,地更黑,人们的脸更黑。漆黑。一个人就是一个黑色的窟窿。

 九月十五下午,伟大领袖主席的追悼大会在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事实上,追悼大会的会场不只是天安门广场,而是中国。是东北,西南,西北和东南,是长江与长城,黄山与黄河,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天在哭,地在泣,山河为之动容,天地为之变。五十六个民族低下了脑袋。这是中华民族最悲恸的一天,主席.他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他的离去,是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不可估挝的损失。不可估量,谁也不可估量。天下没有这样的度、量、衡。天是晴朗的,但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在下雨。泪飞顿作倾盆雨。

 王家庄的人们聚集在大队部的门口,按照四个生产小队,排成了整齐的队伍,随着商音喇叭里的指令默哀或带鞠躬。高音喇叭把北京的声音传过来了,此时此刻,王家庄和北京是一样的,——人们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和北京这样靠近过,反过来说,人们从来没有感觉到北京如此这般地无所不在。北京是水银,具体无所不能的渗透能力。这种感觉雄壮了,巍峨而又恢宏。这种感觉使王家庄的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心中充满了勇敢和无畏:他们并不在王家庄,他们和全国人民一样,都在北京。

 为了保证会议的纯洁,追悼会开始之前,吴蔓玲让佩全对会场做过一次全面的清理。这是人民对自己领袖的追悼,一些人是不能参加的。吴蔓玲开了一份大名单“王秃子”王世国“孔婆子”孔素贞。“地不平”沈富娥.“脸不平”卢红缨“蛐蛐”杨广兰.“雾器”于国香,还有顾先生和王大贵等十四人从会议的现场被剔除出去了。吴蔓玲关照说,虽然把他们剔除了,但他们不许回家,他们必须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皮子底下”否则.他们会“说”.“动”

 把他们弄到哪里去呢,这还难办了。好在佩全想出了一个好方法。他找来了一条水泥船.把他们统统赶到船上去,随后把水泥船划到大队部门口。就在水的正中央,抛下锚,水泥船四面不靠,停在那儿了。

 这样一来好了。追悼会在岸上,而他们在水上。一方面.他们在,另一方丽,他们又不在。两全其美了。十四个人把水泥船挤得满满的,该立正立正,该鞠躬鞠躬.都了泪,一切整齐归一,同时又有条不紊其实呢.复杂了。就说顾先生,顾先生对这一次的安排极度的不满意。敢怒不敢言罢了。他怎么可以和“这些人”在一起悼念主席呢?这是一个隆重的时刻,他不能和“这些人”在一起。可是,不在一起又能到哪里去呢?颐先生只能哭。哭得格外地尽力,哭到后来,都有些绵了。顾先生的悲伤是孤独的,顾先生的跟泪更是孤独的。这一点王家庄的人很难理解了。对别人来说,主席只是帮着他们翻身、解放。可是主席对顺先生的恩情就不只是这些,而是帮着他胎与换骨。顾先生是讲精神的,讲思想的。是主席把他这个封建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双重余孽升华成一个坚定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顾先生爱上了革命,爱上了暴动,爱上了打倒、推翻、抄家、发配和惩治。这里头有别样的快乐,另一种幸福。这里头有精神的绽放。“这些人”哪里能懂.王家庄的人知道什么?他感受到了。主席对他有恩,他欠了他老人家的一份情。顾先生没有别的,只想在追悼会的现场默默地表达他的感恩。可是,不能够了。顾先生不只是悲伤,还有委屈。透过泪眼,顾先生远远地望着会场,会场上的横幅就是他写的,黑体字,再用剪刀把它们用心地剪出来,每一个都有方杌子那么大。花了他整整一夜的工夫。横幅上的字顾先生看得见“沉痛悼念伟大领袖主席!”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然而,中间毕竟隔了半条河,不是那么回事了。顾先生伤心,比宣布他是右派的时候还要伤心。眼泪是可的,可今天,顾先生忍不住,高音喇叭终于传来了《国际歌》的旋律,顾先生最喜欢的就是《国际歌》的过门了,是一把长号,充满了牺牲的情,悲悯、庄严,沉郁而又雄壮,仿佛号召人们一起去死。事实上,顾先生一听到《国际歌》就想死。《国际歌》的旋律刚刚响起,顾先生的热血沸腾了。他泪满面.来至了船头,旁若无人,用俄语高声喁道:

 起来,饥寒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内尔

 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内尔

 就一定要实现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孔素贞找到了王世国,她要做佛事。她要为主席超度.她要为主席好好念一念《金刚经》。王世国响应了。零点过后,他把沈富娥、卢红缨、杨广兰、于国香她们召集起来了。他们上了一条船,划出去四五里的水路,就在船上,他们摆开了水陆道场。到底是秋夜的水,有一种凝稠的、厚实的黑,在无声地。他们没有木鱼,没有磬,但他们是有创造的,最关键的是,一颗心虔诚了。他们就敲船。咚咚咚咚的,声音传得相当的远。不过没事的,安全。他们跪在船舱里,面对着天上的北斗星,磕头,烧纸,焚香。他们要为主席化钱,不能让主席在那边受穷。主席一定能收到他们的这一番心意的.只要在北京中转一下,就收到了。他们在颂经。他们相信,在他们的祈祷声里,主席赤着脚,踩着莲花,正在向极乐世界去。二十年之后,他老人家一定还会网来,回到中国,回到北京,回到王家庄,领导人民过上天女散花的日子。一想到这里他们就难过了,但是,是那种满怀着希望的难过。一个个的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来。

 第一天的一大早,许半仙就把最新的动向汇报绐了吴蔓玲,吴蔓玲没有说话。搞封建迷信当然是错误的.但是,这一次它的主题没有问题,在大方向上,还是正确的。吴蔓玲难办了。有些事情,做领导的不知道最好。知道了,是处理好呢,还是不处理好呢?一旦知道了,做领导的反而左右为难。吴蔓玲第一次列许半仙拉下了脸来,发了脾气,她不耐烦地对许半仙抱怨说:

 “不要什么事情都讨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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