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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这一年夏天的时候,许三观从街上回到家里,对许玉兰说:

 “我这一路走过来,没看到几户人家屋里有人,全到街上去了、我这辈子没见过街上有这么多人,胳膊上都套着个红袖章,游行的、刷标语的.贴大字报的,大街的墙上全是大字报,一张一张往上贴,越贴越厚,那些墙壁都像是穿上棉袄了。我还见到了县长,那个大胖子山东人,从前可是城里最神气的人,我从前见到他时,他手里都端着一个茶杯,如今他手里提着个破脸盆,边敲边骂自己,骂自己的头是狗头,骂自己的腿是狗腿…”

 许三观说:“你知道吗?为什么工厂停工了、商店关门了、学校不上课、你也用不着去炸条了?为什么有人被吊在了树上、有人被关进了牛棚、有人被活活打死?你知道吗?为什么主席一说话,就有人把他的话编成了歌,就有人把他的话刷到了墙上、刷到了地上、刷到了汽车上和轮船上、单上和枕巾上、杯子上和锅上,连厕所的墙上和痰盂上都有。主席的名字为什么会这么长予你听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共有三十个字,这些都要一口气念下来,中间不能换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文化大革命来了

 许三观说:”文化大革命闹到今天,我有点明白过来了,什么叫文化革命?其实就是一个报私分的时候,以前谁要是得罪了你,你就写一张大字报,贴到街上去,说他是漏网地主也好,说他是反革命也好,年月最多的就是罪名,随便拿一个过来,写到大字报上,再贴出去,就用不着你自己动手了,别人会把他在死里整…这些日子,我躺在上左思右想,是不是找个仇人出亲,写他一张大字报,报一下旧仇。我想来想去,竟然想不出一个仇人来,只有何小勇能算半个仇人,可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四年前就让卡车给撞死了。我许三观为人善良,几十年如一,没有一个仇人,这也好,我没有仇人,就不会有人来贴我的大字报。“

 许三观话音未落,三乐推门进来,对他们说:”有人在米店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说妈是破鞋

 …“

 许三观和许玉兰吓了一跳,立刻跑到米店那里,往墙上的大字报一看,三乐没有说错,在很多大字报里、有一张就是写许玉兰的,说许玉兰是破鞋,是烂货,说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女,出两元钱就可以和她睡觉,说许玉兰睡过的男人十辆卡车都装不下。

 许玉兰伸手指着那张大字报,破口大骂起来:”你妈才是破鞋,你妈才是烂货,你妈才是女,你妈睡过的男人,别说是十辆卡车,就是地球都装不下。“

 然后,许玉兰转过身来,对着许三观哭了起来,她哭着说:”只有断子绝孙的人,只有头上长疮、脚底脓的人,才会这么血口人…“

 许三观对身旁的人说:”这全是诬每蔑,这上面说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女!胡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会不知道吗?我们结婚的那个晚上:,许玉兰出来的血有这么多…“

 许三观用手比划着继续说:”要是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女,新婚第一夜会见红吗?“”不会。许三观看到别人没有说话,他就自己回答。

 到了中午,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到面前,对他们说:

 “一乐,你已经十六岁了;二乐,也有十五岁了。你们到大街上去抄写一张大字报,随便你们抄谁的,抄完了就巾到写你妈那张大字报上去,三乐,你口那一摊鼻涕是越来越大了,你这小崽子不会干别的,总还会帮着提一桶浆糊吧?记住了,这年月大字报不能撕,谁撕了大字报谁就是反革命,所以你们千万别去撕,你们抄一张新的木字报,巾上去盖住那张就行了。这事我出面去办不好,别人都盯着我呢,你们去就不会有人注意,你们三兄弟天黑以前去把这事办了。”

 到了晚上,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你的三个儿子把那张大字报盖住了。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不会有多少人看过,大街上有那么多的大字报,看得过来吗?还不断往上贴新的,一张还没有看完,新的一张就贴在去了。”

 没过两天,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来到许三观家,把许玉兰带走了。他们要在城里最大的广场上开一个万人批斗大会,他们已经找到了地主,戏到了富农,我到了右派,找到了反革命,找到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什么样的人都找到了,就是差一个女,现在离批斗大会召开只有半个小时,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说:

 “许玉兰,快跟着我们走,救急如救火。”

 许玉兰被他们带走后、到了下午才回来。回来时左边的头发没有了,右边的头发倒是一没少。他们给她剃了一个头,从脑袋中间分开来,剃得很整齐,就像收割了一半的稻田。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后,失声惊叫。许玉兰走到窗前,拿起窗台上的镜于,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后,哇哇的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

 “我都成这副样子了,我以后怎么见人?我以后怎么活?我渣叫路走回家=他们看到我都指指点点,他们都张着嘴笑,许三观,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丑了,我知道自己一半的头发没有了,可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丑,我照了镜子才知道。许三观,我以后怎么办?许三观,他们是在批斗会上给我剃的头发,那时候我就听到下面的人在笑,我看到自己的头发掉到脚上,我就知道他们在剃我的头发,我伸手去摸,他们就打我的嘴,打得我牙齿都疼了,我就不敢再会摸了。许三观,我以后怎么活啊?我还不如死掉,我和他们无冤无仇,我和他们都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剃我的头发?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掉?许三观,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能说些什么呢?”许三观说。

 然后他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你都是头了,这年月被剃了头的女人,不是破鞋,就是女。你成了这副样子,你就什么话都说不清了,没人会相信你的话,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清,以后你就别出门了,你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许三观把许玉兰另一半的头发也剃掉,然后把许玉兰关在家里。许玉兰也愿意把自己关在家里,可是胳膊上戴红袖章的人不愿意,他们隔上几天就要把许玉兰带走、许玉兰经常被拉出去批斗,城里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几乎都有许玉兰站在那里,差不多每次都只是陪斗,所以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他们不是批斗我,他们是批斗别人,我只是站在一边陪着别人被他们批斗。“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其实你们妈不是他们要批斗的,你们妈是去陪着那些走资派、那些右派、反革命、地主,你们妈站在那里也就是装装样子,你们妈是陪斗,什么叫陪斗?陪斗就是味,什么菜都能放,什么菜放了味以后都吃起来可口。“

 后来、他们让许玉兰搬着一把凳子,到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去站着。许玉兰就站在了凳子上,前还挂着一块木板,木板是他们做的,上面写着女许玉兰。

 他们把许玉兰带到那里,看着许玉兰把木板挂到前,站到凳子上以后,他们就走开了,然后又把许玉兰忘掉了。许玉兰在那里一站就是一天,左筹右等不见他们口来,一直到天黑了,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宝兰心想他们是不是把她忘掉了?然后,许玉兰才搬着凳子,提着木板回到家里。

 许玉兰在街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自己下来在凳子上坐一会,用手捶捶自已的两条腿,自己的两只脚,休息得差不多了,再站到凳子上去。

 许玉兰经常站着的地方,离厕所很远,有时候许玉兰要上厕所了,就前挂着那块木板走过两条街道,到米店旁边的厕所去。街上的人都看着她双手扶着前的木板,贴着墙壁低着头走过去,走到厕所门前,她就把那块木板取下来,放在外面,上完而所她重新将木板挂到前,走回到站着的地方。

 许玉兰站在凳子上,就和站在批斗会的台上一样,都要低着头,低着头才是一副认罪的模样。许玉兰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就会酸疼,有时候她就会看看街上走来走会的人,她看到谁也没有注意她,虽然很多人走过时看了她一眼,可是很少有人会看她两眼,许玉兰心里觉得踏实了很多,她对许三观说:

 我站在街上,其实和一电线杆立在那里一样…”

 她说:“许三观,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什么罪都受过了,我都成这样子了,再往下也没什么了,再往下就是死了,死就死吧,我一点都不怕一有时候就是想想你,想想三个儿子,心里才会怕起来,要是没有你们,我真是什么都不怕了。”

 说到三个儿子,许玉兰掉出了眼泪,她说:

 “一乐和二乐不理我,他们不和我说话,我叫他们,他们装着没有听到,只有三乐还和我说话,还叫我一声妈。我在外面受这么多罪,回到家里只有你对我好,我脚站肿了,你倒热水给烫脚;我回来晚了,你怕饭菜凉了,就焐在被窝里;我的在街上,送饭送水的也是你。许三观,你只要对我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许玉兰在街上一站,常常是一天,许三观就要给她送饭送水,许三观先是要一乐去送,一乐不愿意,一乐说:

 “爹,你让二乐去送。”

 许三观就把二乐叫过来,对他说:

 “二乐,我们都吃过饭了,可是你妈还没有吃,你把饭送去给你妈吃。”

 二乐摇摇头说:“爹,你让三乐去送。”

 许三观发火了,他说:“我要一乐去送,一乐推给二乐,二乐又推给三乐,三乐这小崽子放下饭碗就跑得没有了踪影。要吃饭了,要穿衣服了,要花钱了,我就有三个儿子;要给你们妈送饭了,我就一个儿子都没有了。”

 二乐对许三观说:“爹,我现在不敢出门,我一出门,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两元钱一夜,叫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一乐说:“我倒是不怕他们叫我两元钱一夜,他们叫我、我也叫时他们两元钱一夜,我叫得比他们还响,我也不怕和他们打架,他们人多我就跑,跑回家拿一把菜刀再出去,我对他们说:”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方铁匠的儿子。‘我手里有莱刀,就轮到他他跑了。我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上街,不是不敢出门…“

 许三观对他们说:”不敢出门的应该是我,我上街就有向高我扔小石子,吐唾沫,还有人要我站住脚,要我在大街上揭发你们妈,这事要是你遇上了,你们可以说不知道,我可敢说不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怕什么?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你们都清清白白。你们着看三乐,三乐这小忠于还不是天天出去,每天都玩得好好的回来。可是今天这小崽子太过分了,都是下午了,他还没回来来…“

 三乐回来了,许三观把他叫过来,问他:”你去哪里了?你吃了早饭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你去哪里了?你和谁一起去玩了?“

 三乐说:”我去的地方大多,我想不起来了。我没和别人玩,我就一个人,我自己和自己玩。“

 三乐愿意给许玉兰去送饭,可是许三观对他不放心,许三观只好自己给许玉兰送饭。他把饭放在一只小铝锅里来到大街上,很远就看到许玉兰站在凳子上,低着头,前挂和那块木板,头发长出来一些了,从远处看过去像小男孩的头。许玉兰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她的脊背弯得就像大字报上经常有的问号一样,两只手垂在那里,由于脊背和头一样高了,她的手都垂到膝盖上。许三观看着许玉兰这副模样,走过去时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他走到许玉兰面前,对她说:”我来了。“

 许玉兰低着的头转过来看到了许三观,许三观把手里的铝锅抬了抬,说:”我把饭给你送来了。“

 许玉兰就从凳子上下来,然后坐在了凳子上,她把前的木板摆好了,接过许三观手里的铝锅,把锅盖揭开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她看到锅里全是米饭,一点菜都没有,她也不说什么,用勺子吃了一口饭,她眼睛看着自己踩在地上的脚,嚼着米饭,许三观就在她身边站着,看着她没有声音地吃饭,看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看大街上走过来和走过去的人。

 有几个人看到许玉兰坐在凳子上吃饭,就走过来往许玉兰手上的锅里看了看,同许三观:、”你给地吃些什么?“

 许三观赶紧把许玉兰手上的锅拿过来给他们看,对他们说:、你们看,锅里只有米饭、没有菜;你们看清楚了,我没有给她吃菜。”

 他们点点头说:“我们看见了,锅里没有菜。”有一个人问:“你为什么不给她在锅里放些菜?全是米饭,吃起来又淡又没有味道。”

 许三观说:“我不能给他吃好的。”

 “我要是给她吃好物的,”许三观指着许玉兰说,

 “我就是包庇她了,我让好吃米饭不吃菜,也是在批斗她…”

 许三观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许玉兰一直低着头,饭含在嘴里也不敢嚼了,等他们走开去,走远了,许玉兰重新咀嚼起来,看到四周没有人了,许三观就轻声对她:

 “我把菜藏在米饭下面,现在没有人,你快吃叫口菜。”

 许玉兰用勺子从米饭上面挖下去,看到下面藏了很多,许三观为她做了红烧,她就往嘴里放了一块红烧。低着头继续咀嚼,许三观轻声说:

 “这是我偷偷给你做的,儿子们都不知道。”

 许玉兰点点头,的又吃了几口米饭,然她盖上锅盖,对许三观说:

 “我不吃了。”

 许三观说:“你才吃了一块,你把都吃了。”

 许玉兰摇摇头说:“给一乐他们吃,你拿回去给一乐他们吃。”

 然后许玉兰伸手去捶自己的两条腿,她说:

 “我的腿都站麻了。”

 看着许玉兰这副样子,许三观都快出来了,他说:

 “有一句老话说得对,叫见多识广,这一年让我长了十岁,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到了今天还不知道那张大字报是谁写的,你平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你都不知道,往后你可要少说话了,古人说言多必失…”

 许玉兰听了这话,触景生情,她说:

 “我和何小勇就是这么一点事,他们就把我弄戍了这样。你和林芬芳也有事,就没有人来批斗。”“许三观听到许玉兰这么说,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多看四周,一看没人,他才放心下来、他说:”这话你不能说,这活你对谁都不能说…“

 许玉兰说:”我不会说的。“

 许三观说:”你已经在水里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想着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里,就没人救你了。“

 许三观经常在中午的时候,端着那口小铝锅走出家门,熟悉许三观的人都知道他是给许玉兰去送饭,他们说:”许三观,送饭啦。“

 这一天,有一个人拦住了许三观,对他说:”你是不是叫许三观:你是不是给那个叫许玉兰的送饭去?我问你,你们家里开过批斗会了吗?就是批斗许玉。“

 许三观将铝锅抱在怀里,点着头,赔着笑脸说:”城里很多地方都批斗过许玉兰了。“

 然后他数着手指对那个人说:”工厂里批斗过,学校里批斗过,大街上也批斗过,就是广场上都批斗过五次…“

 那个人说:”家里也要批斗。“

 许三观不认识这个人,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没有”别人都盯着我们呢,都开口问我了,在家里也要开你的批斗会,不开不行了。“

 那时候许玉兰已经从街上回到了家里,她正把那块写着”女许玉兰“的木板取下来,放到门后,又把凳子搬到桌旁,她听到许三观这样对她说,她头都没抬,拿起抹布去擦被踩过的凳子,许玉兰边擦边说;”那就开吧。“

 这天傍晚,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过来,对他们说:”今天,我们家里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谁呢?就是批斗许玉兰。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叫她许玉兰,别叫她她,因为这是批斗会,开完了批斗会,你们才可以叫她妈。“”许三观让三个儿子坐成一排,他自己坐在他们面前,许玉兰站在他身边,他给许玉兰也准备了一只凳子。他们四个人都坐着,只有许玉兰站在那里,许玉兰低着头,就像是站在大街上一样。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今天批斗许玉兰,许玉兰应该是站着的,考虑到许玉兰在街上站了一天了,她的脚站肿了,腿也站麻了,是不是可以让她坐在凳子上,同意的举起手来。”

 许三观说着自己举起了手,三乐也紧跟着举起了手,二乐和一乐互相看了看,也举起手来。许三观就对许玉兰说:

 “你可以坐下了。”

 许玉兰坐在了凳子上,许三观指着三个儿子说:

 “你们三个人都要发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谁都要说两句,别人问起来,我就可以说都发言了,我也可以理直气壮。一乐,你先说两句。”

 一乐扭过头去看二乐,他说:

 二乐,你先说。

 二乐看看许玉兰,又看看许三观,最后他会看三乐,他说:

 “让三乐先说。”

 三乐半张着嘴,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对许三观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

 许三观看看三乐说:“我想你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然后他咳嗽了两声:”我先说两句吧。他们说许玉兰是个女,说许玉兰天天晚上接客,两元钱一夜,你们想想,是谁天天晚上和许玉兰睡在一张上?

 许三观说完以后将一乐,二乐,三乐挨个看过来,三个儿子也都看着他,这时三乐说。

 “是你,你天天晚上和妈睡在一张上。”

 “对。”许三观说“就是我,许玉兰晚上接的客就是我,我能算是客吗。”

 许三观看到三乐点了点头,又看到二乐也点了点头,只有一乐没有点头,他就指着二乐和三乐说:

 “我没让你们点头,我是要你们摇头,你们这两个笨蛋,我能算是客吗?我当年娶许玉兰花了不少钱,我雇了六个人敲锣打鼓,还有四个抬轿子,摆了三桌酒席,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我和许玉兰是明媒正娶。所以我不是什么客,所以许玉兰也不是女。不过,许玉兰确实犯了生活错误,就是何小勇…”

 许三观说着看了看一乐,继续说:

 “许玉兰和何小勇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今天要批斗的就是这件事…”

 许三观转过脸去看许玉兰:

 “许玉兰,你就把这事向三个儿子待清楚。”

 许玉兰低着头坐在那里,她轻声说:

 “这事我怎么对儿子说,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许三观说:“你不要把他们当成儿子,你要把他们当成批斗你的革命群众,”

 许玉兰抬头看看三个儿子,一乐坐在那里低着头,只有二乐和三乐看着她,他又会看许三观,许三观说:

 “你就说吧。”

 “是我前世造的孽,”许玉兰伸手去擦眼泪了,她说“我今世才得报应,我前世肯定是得罪了何小勇,他今世才来报复我,他死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还要在世上没完没了地受罪…”

 许三观说:“这些话你就别说了。”

 许玉兰点点头,她抬起双手擦了一会眼泪。继续说:

 “其实我和何小勇也就是一次,没想到一次就怀上了一乐…”

 这时候一乐突然说:“你别说我,要说就说你自己。”

 许玉兰抬头看了看一乐,一乐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他不看许玉兰,许玉兰眼泪又出来了,她着眼泪说: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我让你们都没脸做人了,可这事也不能怪我,是何小勇,是那个何小勇,趁着我爹去上厕所了卫把我在了墙上,我推他,我对他说我已经是许三观的女人了,他还是把我在墙上,我是使劲地推他、他力气比我大,我推不开他,我想喊叫,他捏住了我的xx子,我就叫不出来了,我人就软了…”

 许三观看到二乐和三乐这时候听得眼睛都睁圆了,一乐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使劲地划来划去,许玉兰还在往下说:

 “他就把我拖到上,解开我的衣服,还我的子,我那时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把我一条腿从管里拉出来,另一条腿他没管,他又把自己的子褪到股下面…”

 许三观这时叫道:“你别说啦,你没看到二乐和三乐听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你这是在放毒,你这是在毒害下一代…”

 许玉兰说:“是你让我说的…”

 “我没让你说这些。”

 许三观说着伸手指着许玉兰,对二乐和三乐吼道:

 “这是你们的妈,你们还听得下去,”

 二乐使劲摇头,他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是三乐在听。”

 三乐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算啦。”许三观说“许玉兰就待到这里,现在轮到你们发言了,一乐,你先说。”

 一乐这时候抬起头来,他对许三观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最恨的就是何小勇,第二恨的就是她…”

 一乐伸手指着许玉兰“我恨何小是他当初不认我,我恨她是她让我做人抬不起头来…”

 许三观摆摆手,让一乐不要说了,然后他看着二乐:

 “二乐,轮到你说了。”

 二乐伸手搔着头发,对许玉兰说:

 “何小勇把你在墙上,你为什么不咬他,你推不开他可以咬他:,你说你没有力气了,咬他的力气总还有吧…”

 “二乐!”

 许三观吼叫了一声。把二乐吓得哆嗦了几下,许三观指着二乐的鼻子说:

 你刚才还说什么都役听到,你没听到还说什么?你没听到就什么都别说,三乐,你来说。“

 三乐看看二乐,二乐缩着脖子,正惊恐不安地看着许三观。三乐又看看许三观,许三观一脸的怒气,三乐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他半张着嘴,嘴一动一动的,就是没有声音。许三观就挥挥子说道:”算啦,你就别说了,我想你这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今天的批斗会就到这里了…“

 这时一乐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许三观很不高兴地看着一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一乐说:”我刚才说到我最恨的,我还有最爱的,我最爱的当然是伟大领袖主席,第二爱的…“

 一乐看着许三观说:”就是你。“

 许三观听到一乐这么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乐,看了一会;他眼泪出来了,他对许玉兰说:”谁说一乐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许三观抬起右手去擦眼泪;擦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左手,两只手一起擦起了眼泪,然后他温和地着着三个儿子,对他们说:

 我也犯过生活错误,我和林芬芳,就是那个林大胖子…”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要说。”许三观向许玉兰摆摆手“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林芬芳摔断了腿,就去看她,她的男人不在家,就和她两个人,我问她哪条腿断了,她说右腿,我就去摸摸她的右腿,问她疼不疼。我先摸小腿,又摸了她的大腿,最后摸到她大腿…”

 “许三观。”

 这时许玉兰叫了起来,她说:

 “你不能再往下说了,你再说就是在毒害他们了。”

 许三观点点头,然后他去看个儿子,三个儿子这时候都低着头,看着地下,许三观继续说:

 “我和林芬芳只有一次,你们妈和何小勇也只有一次。我今天说这些,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其实我和你们妈一样,都犯过生活错误。你们不要恨她…”

 许三观指指许玉兰“你们要恨她的话,你们也应该恨我,我和她是一路货。”

 许玉兰摇摇头,对儿子们说:

 “他和我不一样,是我伤了他的心,他才去和那个林芬芳…”

 许三观摇着头说:“其实都一样。”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你和我不一样,要是没有我和何小勇的事,你就不会去摸林芬芳的腿。”

 许三观这时候同意许玉兰的话了,他说:

 “这倒是。”

 可是…“他又说,”我和你还是一样的。“

 后来,主席说话了。主席每天都在说话,他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人们放下了手里的刀,手里的子;主席接着说:”要复课闹革命。“于是一乐、二乐、三乐背上去学校了,学校重新开始上课。主席又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于是许三观去丝厂上班,许玉兰每天早晨又去了炸油条了,许玉兰的头发也越来越长,终于能够遮住耳朵了。

 又过去了一些日子,主席来到天安门城楼上,他举起右手向西一挥,对千百万的学生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于是一乐背上了铺盖卷,带着暖瓶和脸盆走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这支队伍走在一面红旗的后面,走在队伍里的人都和一乐一样年轻,他们唱着歌,高高兴兴地走上了汽车,走上了轮船,向父母的眼泪挥手告别后,他们就会农村队落户了。

 一乐去了农村以后、经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发呆地看着田野,与一乐一起来到农村的同学。见到他这么一副样子,就问他:”许一乐,你在干什么?“

 一乐说:”我在想我的爹妈。“

 这话传到许三观和许玉兰耳中,许三观和许玉兰都哭。这时候二乐中学也已经毕业,二乐也背上了捕盖卷,也带着暖瓶和脸盆,也跟在一面红旗的后面,也要去农村队落户了。”许玉兰就对二乐说:

 “二乐,你到了农村,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时,你就坐到山坡上,想想你爹,想想我…”

 这一天,主席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说:身边只留一个。于是三乐留在了父母身边,三乐十八岁时,中学毕业进了城里的机械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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