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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水孟达峡
 孟达峡是个人们都该知道的地方。

 关于“孟达”二字语源,包括学者们在内谁也说不准确。大概它是一种突厥语;

 但这么推测,仅仅是因为峡内居住着讲突厥语言的撒拉人的缘故。在青海循化撒拉

 族自治县,也就是在孟达峡口以西,住着人称“撒拉十二工”的悍勇撒拉人。“工”

 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总之词义就是村庄。

 黄河在孟达峡里,不一定是最威风凶猛的一段;但却是最漂亮的一段。它从青

 海远道而来,在撒拉人的边界遇上了钢的积石山脉。于是,黄河劈石破路,沿盂

 达工黄褐色的庄寨,在甘青两省之边的大自然中,创造了这一条长峡——青崖矗立,

 鸣涛轰鸣,冲出峡口的黄河滔滔而来,背倚着雄壮升起的钢铸一般的积石山脉。

 孟达峡口外,先有仅仅只三个庄子的一个小族——保安人的坡麓地;再有古风

 纹丝不变的大河家码头。黄河分出甘肃青海,小镇交流藏民回民。一逢集,成群的

 白帽子回民拥下渡船去寻找各自的教门;成群的红绿饰藏民登上渡船,用一捆柳梢

 绑牢的硬柴去换腌咸菜用的大葱。白色和红绿色拥着着,显出古渡口的风气。

 离大河家,若是溯着黄河,岸边比比皆是淘金的回民。

 走上孟达路,见一对父子在河滩支着漏筛,用黄河水,淘黄金砂。

 我问那金客后,知道黄河母亲金薄得很;只淘到看时黄澄澄的有、摸时水滑滑

 的那么一薄层。我说:这么着能把钱挣下么。金客苦笑着,他的儿子一锨砂子铲过

 来,话就断了。我朝着峡口又走,钢的山体如水洗过一样光滑,浴在空气里。走

 远了再回头,只见那父子两顶白帽子,还那么弯着忙碌。黄河从我身边疾驶而去,

 又倏然甩过他俩,朝下游大河家方向冲去。我不再回顾,朝峡口走去。

 我没有问他们宗教的事。

 因为我知道:不仅大河家沿线,包括撒拉十二工回教中的哲合忍耶——那个如

 同中国脊骨一样的刚硬集团,已经在清乾隆的盛世之中,彻底地被斩尽杀绝了。那

 金客子爷儿俩不知道我的心事;我走孟达峡,是想亲自走一走当年哲合忍耶撒拉人

 扑向兰州殉教时留在孟达峡里的旧路。

 一进峡口,耳音一变。

 忙忙碌碌过光的、贫瘠而人情味十足的、热闹的甘肃声消失了,一瞬间万籁

 俱寂。

 高原的、空气稀薄的、紫外线灼伤脸颊的、沉寂而冷漠的青海声,只是峡底的

 水哮。

 耳际声在一瞬之间的骤变,是十分奇异的。亲历大自然的声音在为自己转变,

 于我仅仅只此一次。

 黄河远在深深的峡底。隆冬时节,正当枯水,窄窄的孟达峡挤扭着河水,

 怒吼的河发出一种古怪的、单调的空响。

 两岸的荒山,被高原的烈烧坏了,没有峡口外表层的钢;处处酥碎,层层

 剥蚀,红黄相间的土壤上植被稀秃,这是积石山脉的内里吗?那钢壳是怎样销熔的

 呢?

 烧坏的风景,给人的双眼一种痛楚。看过之后,心里久久难受,不能康复。

 我踏着晒焦的细细尘土,眯眼望着峡底的滚滚黄。晴朗的冬日,和平而安宁。

 阳光晃眼,令人联想到夏天的曝晒。

 ———纵眼望去,青藏高原就这样,在视野之间开始了。高原的边缘,景

 是放大的。

 我走着,心里想着200年前那些人。他们舍了如此八面威风的故土,冲出孟达

 峡去寻个什么呢!

 下去的水,去了就再不会回来,虽然人叫它黄河。200年前的黄河,已经和

 200年前殉命的撒拉人一块,永远地逝去了。

 我溯河上行,览着望不尽的壮大自然。

 峡水宣而下,争先恐后。

 孟达峡里只有不绝的轰轰声。水撞石,山挡河,世世代代地轰响不止。我两耳

 充斥着这声音,走得一言不发。久了,觉得峡中其实无声,万物都在沉默。

 这么想着,抬起头来,只觉得顶天入地的大景又无声地变了。

 199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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