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质出嫁
丰臣秀吉公布了妹妹朝
姬将于天正十四年四月二十八离开大坂,嫁到德川家的消息,他要在离开前一夜,令大坂的大街小巷都挂满用于庆贺的灯笼。大小商铺的主人都用丰盛的晚餐招待附近的亲戚,让伙计们休假,以便去
送翌
送亲的队伍。
百姓的反应如此热烈。或许是实行新制以来,当上奉行的浅野长政或石田三成体察到主公之意,对商人下了这道命令。
这天晚上,京都的茶屋四郎次郎也接到淀屋常安的邀请,特地来到了大坂。淀屋的客人,有堺港的纳屋蕉庵等大商家,还有为了到这附近卖土产而在河边建仓库的诸大名家臣,计四五十人,大家
稔地喝酒聊天。
话题当然以这次的婚礼为主,开始时众人很慎重地祝福关白家的喜事。酒过三巡,话题就扯远了。有人说,此次事件中最悲惨的,便是失去了前夫的新娘朝
姬,也有偏袒大政所的人道:“不,大政所比朝
姬更悲伤啊!”“不管怎么样,为了天下,必须这么做才行。这也是可喜之事。”也有人像秀吉那样“
怀天下”
“哼!这分明是小牧长久手之战的延续啊!”还有好谈军略之人,认为这只是表面上收起刀
,暗中的较量仍在继续。
“不,不,战争结束了,两家已结亲。妹婿听从内兄乃是天经地义,又不是做人家的家臣,不存在面子问题,真是一件值得认真思量之事啊!”商家和武士在一起喝酒、议论,但并没有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可是,当淀屋引以为傲的年轻侍女们穿着华服,来到放着三十多座烛台、一百叠大的房间,替大家倒酒时,茶屋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小牧长久手之战还远未结束!他来这里之前,曾无意中想道:这场婚礼,究竟是关白的胜利,还是家康的胜利?可是现在立刻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胜利者乃是别人!
这令他感到吃惊。胜利者既不是秀吉,也不是家康,其实是云集于此的商家。在以武功论成败的
世,不过一介商人的淀屋竟有这么大的居所,豪华到令人无法想象。连家康都很少同时点上两百
蜡烛,这里竟是蜡烛如林,而且寻来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端茶递水。这究竟是怎么了?
武士如蜜蜂般拼了性命夺取的果实,却落到他人手里。其实,
着太平之
的不是另有其人吗?从山崎之战开始,淀屋常安就心向秀吉,那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作出的选择。现在常安富可敌国,他河边的仓库超过一百间,船只店铺无数。每天有上千艘船出入的大坂,不知贡献了多少“
”给常安!不只常安一人,万一德川氏在争斗中败去,秘密为德川氏奔走的茶屋,也会选择以商人的身份去过一种富裕的生活。
“哦,纳屋先生!”茶屋来到坐在上席、比他大六岁的纳屋蕉庵面前,道“淀屋真是非比寻常的商家啊!”“是啊!”蕉庵把杯子递给他,道“如取得操纵米价的权力,他还会大大获利呢。”
“这个大厅比大名的屋子还奢华呢!”
“哈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谓大名,便是像蜜蜂般拼命的武士,和聪明的商人哪能相提并论?”
“这么说,商家比武士更有本事了?”
蕉庵确认了身边没有武士之后,才道:“
世乃是武士的天下,太平之时则由商家主事。但商人如果目空一切,武士就会怒而作
。权力是武士的,利益是商人的,双方不谐不行啊!”“正如先生所言,这是可以避免战争的婚姻啊。”
“民间好像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两家之间也会因此没有权力纷争了?”
纳屋蕉庵好像有些怀疑地看看茶屋,接过杯子“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刚才有人说,如此一来,小牧长久手之战就彻底结束了。”
“哦,这事。”蕉庵轻轻道,饶有兴致地啜了一口酒“双方在此事上是有胜负的!”
“哦?”“对,这一回,怎么说呢,”蕉庵降低声音,探身出去“这次是你的主人——家康公大获全胜啊。”他小声地说着,又一次谨慎地环视四周。
听了蕉庵口里说出这等话来,茶屋很是不以为然“我看未必…”
“那么,是关白大人?”
“不!”茶屋控制着自己的酒量,以防喝醉“鄙人以为,在这场战争中取胜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天下太平后,是希望太平的苍生得胜。这不就是先生所说的大势吗?”
“哈哈。”纳屋蕉庵高兴地笑着,连连点头“正如你所言。可是仔细想想,最可怜的却是出嫁的朝
姬。”
“是啊。”
“她自己大概没有意识到,她的出嫁避免了一次战争,使得黎民百姓甚是高兴。”
“没人告诉她?”
“这么一件不可随便出口的事,谁敢告诉她?”
“哦。”
“随意出口,必会引起误解,譬如说武士如蜂,
的乃是商人云云,堺港人就会遭殃。”蕉庵忧道。
“哦?”“堺港人必须不断认清时势,可是好好梳理时势,以便从中获益,是须讲究方法的。”
“是。”
“若是德川大人,与他说朝
姬的事,他马上就会明白。可是,关白大人却不一样。”
“不一样?”
“向关白大人说时,一定要反复推敲——二人
情不同啊!关白之法,是前所未见的高明做法。若对他说朝
姬可怜云云,他定会动雷霆之怒。他最无怜悯之心,态度强硬,说一不二,此次令妹出嫁便是一例。别人说什么都没用。总之,峣峣者易摧,秀吉输不起,他雅量不够。”
“先生这么一说,朝
姬更值得同情了。”
“故,明
我会眼中含泪、心中合掌送她。”
大厅中央有八个女子不停地跳舞,一百叠大的酒席杯盘狼藉。女子们表演完后,主人淀屋常安晃着肥胖的身体,来到纳屋和茶屋二人身边。他让侍女先把托盘放到纳屋面前。“多谢光临,纳屋先生!托堺港人的福,我也喝一杯吧。茶屋先生和我们今
都甚高兴,还是说几句贺辞吧!”淀屋拿起酒壶倒酒,满怀喜悦道“来,茶屋先生也干一杯!”
“多谢!不过,我已经喝太多了。”茶屋赶紧从淀屋手里接过酒壶,给淀屋倒酒,心中突然想到,秀吉取了天下之后,眼前之人方是最大的胜利者。
虽然蕉庵及其他堺港人在和海外的
易中赚了不少银两,淀屋却包揽了海内的买卖。此后若秀吉和家康携手,使得太平持续,不知淀屋将会富贵到何种程度?
秀吉定会令天下大名来大坂置地建宅,如此一来,大名会各自从领地运来当地产物,然后经这些大商人之手,筹措经费。如此一来,大坂的大商家将坐收渔利。当然,这笔莫大收益的零头就可以使堺港更为富庶,真是令人吃惊。
“纳屋先生,我私底下向您请教,堺港人这次要拿出多少礼金奉给关白大人呢?”淀屋漫不经心地问蕉庵。
茶屋听了,大吃一惊。他还不具备为关白奉礼金的资格,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想来也是,若没有这些支出,这里岂不是黄金遍地了?
蕉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这些事完全委托给宗易先生,宗易先生会明白此中轻重,适时调整。”
“哦,宗易先生已成了关白大人得力的心腹啊!”“就是。现在必须提醒关白大人,不要只关注这类奉礼,应尽可能积蓄可以用在海外的黄金。故,既可能送金银,也可送茶壶茶杯之类的名器。”
“茶壶茶杯?”
“是!关白大人对这些甚是欢喜。哈哈。”
茶屋又不自觉环视着四周。他刚被礼金的事吓了一跳,现又听到纳屋蕉庵漫不经心地说,要用茶杯或茶壶为贺礼。这么看来,堺港人以茶人的身份潜藏在秀吉身边,逐渐势大,他们一面谈论茶道,装模作样地说些雅事,一面瞒着秀吉,只愿少使些金银,真是费尽心机!
但是,这一晚没有更进一步谈论这样的话题。宴会持续到子时左右,茶屋和蕉庵就宿在淀屋家。
翌晨,他们二人也加入了拥向城池大门道贺的人群当中,一边看热闹,一边跟随队伍前进。这一
,天空灰暗,毫无雨意,闷热的空气笼罩着人群。
淀屋常安当然不可能和他们一起夹杂在人群中。他是大坂商家的首领,一大早就去了商家的会馆,左右逢源。
“茶屋先生,人真多啊!”“是,在下一想到偌多的百姓都在期待太平,就心痛
裂。”
“茶屋先生,你定要长命百岁。即使下一个时代不是关白大人的,也必属于你茶屋。”
“先生说笑了。”
“我会活下去。太平定会持续下去。”
“是。”茶屋像孩子一样回答道,但是,他还没完全理解蕉庵的意思。
两个人不知不觉被众人挤到大门口左边的空地上。这里特别用绳子圈出一块地方,是为了大商家和他们的家人不被拥挤,能清楚地看见送亲的队伍。
辰时四刻,送亲队伍出城,最前面的是骑马持
的富田左近将监知信和北政所的妹婿浅野弹正少弼长政。接下来是一百五十位盛装的侍女,后面有十二乘长柄轿,之后为十五乘钓轿。伊藤丹后守长实和泷川丰前守忠佐在轿后护卫,其后是价值三千贯的嫁妆,以及举着印有家徽旗帜的长长队伍,两匹满载金银的马装饰得甚是耀眼,项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走在最后的,乃是一直为这门婚事奔走的织田有乐、泷川雄利和饭田半兵卫。队伍井然有序。
当这支超过两千人的队伍在茶屋四郎次郎面前通过耐,茶屋几近茫然。他想象不出坐在最前面的长柄大轿里的朝
姬,会是何样表情。
四周洋溢着的喜庆气氛,与婚嫁之人的心情完全不合。
据茶屋查知,这门婚事经过了多次商谈。
秀吉对家康派来的使者——天野三郎兵卫意见甚大。他怒道:“商议如此重要的婚嫁,却支个不甚了了的人来,是何用意?赶快换人,派酒井、本多、神原来!”因此,京都的使者小栗大六紧急赶回滨松,把事情报告给家康。可是家康就是家康,断然道:“如此令人为难,莫如中止婚事,传天野回来!”
织田信雄、有乐和泷川雄利三人一听,大惊失
。“大人如此说,我等岂有活路?请原谅关白大人的一时之言。”
茶屋非常了解家康,他明为力顶,实为巧取。这样一来,不喜秀吉的家臣和北条父子也都满意了,秀吉那边的大名也定会重新评价家康。
家康把原本定于四月二十八举行的婚礼往后推迟,四月二十三才派最是反对这门亲事的本多平八郎忠胜进京。忠胜一抵京城,秀吉就给他设了一个颇令人费解的圈套。
秀吉在内野的宅第正式接见忠胜。当
夜,他微服来到忠胜的下处。这便是秀吉大胆的
情。他谈着长久手之战,送忠胜一把相州贞宗的短刀及藤原定家的小仓
纸,还给他先前并不喜的天野三郎兵卫康景送了一把高木贞宗的刀,确定了婚嫁事宜。
茶屋甚是明白双方的苦心。他不得不深深感叹,时势真的变了!秀吉和家康都认为定要争取太平,这在五六年前真是不敢想象。但今
这支队伍却是打开一扇太平之门的钥匙。可是,朝
姬是不是也意识到了,天下大势与她不幸的婚礼联系在了一起?
茶屋想着,对从眼前经过的队伍里的朝
姬暗道:“请忍耐,这是为了挤在这里送行的人和天下苍生。”
朝
姬端坐在大轿里,从京城到近江。从美浓进入尾张的清洲城之前,她始终呆呆地坐着,神情木然。道路的两侧挤满了
送的人群。她刚开始看到这些人时,心中愤然。她觉得每个人都茌取笑,取笑她不能挽救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丈夫,反而浓妆
抹地出嫁。她实无法平静下来。
“那是佐治
向守的
子吗?”
“不,现在是德川大人的夫人了。”
“哦。本是尾张农夫之女,现在成了任兄长摆布的木偶啦!”
先前几
,朝
姬只要一想到处处都有这样的窃窃私语,就满怀惆怅,愁肠百结,木然呆滞。侍女和夫人们,以及她幼时的玩伴——此次负责护送的
母之子——伊藤丹后守长实都特意来到她身旁,和她说话,告诉她一些民间的传闻趣事,可是,朝
姬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就这样,送亲的队伍于四月二十八离开大坂城,五月初五端午节时进入了清洲城。
“婚礼可能是初九。”伊藤丹后的母亲对朝
姬道。离初九只有四天了。
可是,他们抵达清洲城时,城内的气氛却有些反常。朝
姬住进了安排好的住所——本城的内庭,不大工夫,一起从大坂回来的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来了。
“为稳妥起见,大礼的
期决定稍微后推一些。我们要先一步回滨松作些准备,特来向夫人道一声别。”他们很不自然地说。
按原计划,二人是要陪着朝
姬到三河的池鲤鲋附近,才回滨松。但现在朝
姬的心似已到了滨松。她问道:“有什么意外吗?”
“是!”本多忠胜威武地应道“我家主公向关白大人讨要三条誓文,现在尚未得到答复,故大礼延至九
。”
“誓文?”
“我等与夫人说不清楚,亦不知当怎样细说。”
“哦,那么我不问了。”
二人退出,朝
姬马上叫来织田有乐,询问此事:“婚礼好像要延期了,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有一事我不放心。德川大人向关白索要三条誓文,此非一般的婚礼,所谓三条誓义,其内容究竟是什么,有乐先生不可能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是女子,就不能告诉我呢?”
有乐脸色苍白地伏下身去,不得不说:“莫要担心,关白大人心
宽广,定会把誓书送来。”他苦笑一下“或许是关白大人有意让夫人在这里歇息一下,才特意叫人晚些送来。”
“我不问这个,我是问三条誓文的内容。”
“这…”有乐说着,微捋着胡须“第一条,虽然两家结亲,但有关嗣位继承诸事,不得随意干涉。”
“这么说来,将要成为我养子的长松丸,不能继承德川氏的家业了?”朝
姬
口而出,自己却又感到疑惑:为何这么在意连见都没见过的长松丸呢?谁是德川氏的嗣子,与她又有何干?
“不,不是。”有乐慢条斯理道“您的养子为嗣之事已定,不会再变。”
“那么,第二条呢?”
“这实是难题,德川大人说,即使结了亲,因他在东边尚有劲敌,故,若关白大人西征,他恐不能陪同作战。”
“哦。”朝
姬嘴上这么应道,却并不十分明白其真正的含义“那么,第三条呢?”
“这一条乃是理所当然。德川大人说,他要对付东边的敌人时,定会通知我们,绝不会独断专行。这也符合关白大人的愿望。”
“那么,就因为此事,便要把大礼延期?”
“是啊,德川氏的重臣和别人家不同,重臣必须得到主公的允许,方能行事。”
“德川大人倒像是关白,而关白大人却成了家臣!”
“哈哈哈!这是关白大人虚怀若谷。在下断定,关白大人定是想知,若不把誓书送来,这边会怎样,重臣们是自作决定呢,还是去问德川大人的意思,因此,他才有意拖延一些。”
朝
姬这时已经把视线移到院子里去了。端午大雨,院子里已是绿树掩映,欣欣向荣了。“哦,事到如今还要拖延,还要试探!这就是我的婚礼啊!”有乐
出苦涩的表情,轻轻摇动扇子。
婚礼延期,对新娘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苦恼的了。此时,朝
姬已下定决心,不再东想西想。因为她知道,再怎么想,自己也只是被扔进井里的小青蛙,是被愚弄的对象,疲倦不堪。
初五的雨,又持续了两
。挟着风的五月雨,使得出生于不甚远处的中村的朝
姬,想到了烟雨濛濛的水田。幼年时,她曾站在田畔,望着落入水里的雨滴
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开,这一幕至今仍深深映在脑海。现在她身份变了,装束也不同了,原来那个农夫之女,现今已成关白大人的妹妹。可是,隐藏在心里的不安却和先前毫无二致。
初十,有乐来告知,要出发了。
家康收到了令他满意的誓书?但是,朝
姬没有问这件事,有乐也未提及。
队伍在细雨中从清洲往东前进。附近看热闹的人比近江或美浓更多,人群中还有人狂热地叫喊,高兴地挥手。他们许是在祝贺中村农夫之女变成了关白大人之妹。
五月十一,队伍终于到了池鲤鲋,与德川氏
亲的队伍汇合了。
德川氏的松平家忠、内藤信成、三宅康贞、高力正长、神原康政、久野宗秀、栗生长藏、鸟居长兵卫等人待朝
姬在冈崎的下处住下,就先后来道“祝贺”之言,态度比先前都郑重恭敬。家康恐是对兄长的誓书甚是满意吧?
朝
姬只是轻轻地点头回礼,却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话。
一行人十二
晨离开冈崎,夜宿吉田。到此时,朝
姬方听说大礼定于十六
举行。
“夫人颇为疲倦,明
就不赶路了,这两
就在吉田歇息,十四
再赴滨松。”从小和朝
姬一起长大的伊藤丹后守来告之。
“那么,是把九
的婚礼改在十四
了?”朝
姬不满地反问。
“不,十四
不能举行婚礼。”丹后守以为朝
姬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慌忙屈膝禀道“十四
入家老神原康政大人的府邸,在那里换装,十六
入城举行大礼。不论怎么说,这是关白大人的妹妹和东海道之守的婚礼啊!”朝
姬突然想起了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人——领命前去行刺新郎的信长公正室浓姬。
绰号为“蝮蛇”的枭雄——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令女儿前去行刺信长,才把她嫁到尾张。秀吉和夫人宁宁亦常谈起此事。浓姬与信长因仇恨而结为夫
,却平安和睦地生活;有的人因相爱而结为夫
,
后却彼此提防、互相憎恨。人间百态,莫不是对人世无常的嘲讽啊!而朝
姬与他们的情形完全不同。她一想及此就
骨悚然:若真有一人令我去行刺家康,那人会是谁呢?
绝非亡夫佐治
向守,他也恨秀吉,可是秀吉既是主公,又是
子的兄长,他不能怎样,只好含冤死去。
朝
姬是夜在吉田城的卧房里,又看见了好久未现身的亡夫——佐治
向守。风声把她吵醒了,她惊恐地问:“谁!”
毫无声息地站在屏风前面的,是头发扎得整整齐齐、下半身染着鲜血、消瘦的
向守秀正。他不言不语。朝
姬问他来做什么、需要什么,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一直注视着她。
“小姐,怎么了?不舒服吗?小姐!”伊藤丹后守的母亲摇醒她,她方猛地跳了起来。这时
向守已经不见了,屋里亮着微弱的烛光,风远远地拍打着屋檐。
“不,没什么!”朝
姬道,却不想马上睡去。佐治
向守的
灵没有令她刺杀家康的意思,只是忧伤地站在那里。朝
姬觉得,只要她想,他便会出现。
“你好薄情啊!”她责备着自己,却不敢出声。从此时开始,朝
姬就一直被刺杀家康这种念头困扰。
十四
抵达滨松,夜宿神原康政家中。这一夜和接下来的一夜,她都没有摆
这种幻影。此次她看见的佐治
向守,不只下半身染着血,还披头散发,她甚至看见了自己在房中刺杀家康的幻影。
成礼的那一
,这幻影还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神原康政的府邸距城有六町远。
在清水平左卫门正亲和山本千右卫门的引领下,队伍于未时进了城。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天色阴沉,无雨,只有朝
姬坐轿,余人悉徒步前行。朝
姬着纯白衣裳,垂头坐于轿内。轿子两旁窗户开着,路人可以隐约看见她。
“听说已经过了四十岁,看起来还很年轻呢!”
“是啊,像个姑娘一般。”
“这样的话,大人会喜欢。”
“是啊。虽说是人质,毕竟是正室,若太不般配了,总不成样子。”
窃窃私语的人群前面,站着神态庄重的武士。城内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庆祝仪式,连猿乐都准备好了。婚礼过后,要举行朝
姬收长松丸为养子的仪式。可是,还是有人
出不喜朝
姬之态。
本城内庭里,人们开始谈论家康会不会和这个四十四岁的正室同
共枕。因为,女人一过三十三岁,便已算步入老年。
“主公有这么多年轻貌美的侧室,应不会和四十多岁的夫人同衾了。”
“可是,若不那样,就不成夫
。”
“不,这种婚事是可以例外的,怎么会像年轻夫妇那样。”
轿子在这种气氛中抵达大门。酒井河内守重忠
出忠厚之态,
接客人。朝
姬此时更不放心了。她被伊藤丹后守的母亲牵着,走过了远不能与大坂城相比的阴暗走廊,朝大厅走去。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家康一面都未见过。家康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果真像她妄自想象的,乃是一个身材纤弱的、会在房里遇刺的人吗?他既是海道第一武将,想来和哥哥必有相似之处。但若家康突然提什么问题,她是否能以平常之心回话?
我乃关白之妹,既同意嫁过来,就断不能给兄长添麻烦。朝
姬胡思
想时,立在大厅正面最高处的金屏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令她有些头晕目眩,恐是这几
连续梦见亡夫、睡眠不良之故。她摇摇晃晃,慌忙抓住侍女的手。
“请往这边来!”一个
犷而威严的声音在金屏前面响起。
朝
姬猛地清醒过来,只见大厅两侧诸人,莫不纷纷垂头施礼。她感觉到坐在金屏前的那个胖胖的男人,稍稍动了一动。
那是家康!
朝
姬只觉他很黑,但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拉到上座去了。耳边响起松平家忠恭恭敬敬的声音,她知道是贺辞,却未能听出他说了些什么。
八个十三四岁的侍童拿出酒壶酒杯,其中两人来到家康和朝
姬面前,施了一礼。
“你先饮吧。”家康道“事事女子优先,似已成了老例。”他的声音空
而生硬,毫无感情。
朝
姬接过杯子,她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便已成了他的
子!杯中又出现了亡夫的脸。朝
姬闭上眼睛,把那幻影一口气喝了下去。她觉得很是不吉:把佐治
向守
了下去,此后他会永驻她心里,随时令她行刺…
杯子
到家康手里时,朝
姬第一次看到家康的侧面。她看到家康那丰
的耳朵似正轻轻颤动,仿佛听到他在说:“我这耳朵能听得见你心里在说什么!”
朝
姬觉得自己微微有些发热。
喝过祝酒之后,清水正亲把秀吉的礼物交给下人,长松丸被叫了出来,和朝
姬同饮酒。
礼毕,朝
姬进入为她新建的大殿,换过衣服后再次回来,她感觉热得难以忍受——是
向守动怒了?但现在她须和家康并排端坐同赏猿乐,之后大厅还须举行祝福之宴。
依例,宴会会持续到深夜。朝
姬提醒自己,一定要忍耐到那个时候。可是,她还未看完猿乐就昏倒了。
家康看到朝
姬突然倒向自己这边,遂责备道:“夫人醉了?”接着蹙起眉头,不耐烦似的道:“喂!喂!”
家康叫过沉
于舞剧的侍女。侍女慌忙扶起朝
姬,这时她的脸已像白纸一般。四周顿时
了起来。
“让夫人歇息一下,有医士吗?”
“从大坂带了过来。”
三个侍女和伊藤丹后的母亲一起抱起朝
姬,她们以为家康也会站起身。可是,家康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斥责道:“众人正兴致
,竟如此扫兴,带下去歇息!”旋以手势制止大家“休要吵,安静!继续!”他说完,若无其事地盯着舞台。
朝
姬没再从新御殿出来,她曾两次派侍女来筵席上传话:夫人虽已醒来,可还在发热,实不能前来。
大坂来的人认为,庆祝宴会当就此结束了。
“奴婢想,大人若能些须探视一下,夫人自会觉得很有福气。”伊藤丹后守之母悄悄在家康耳边说。家康却道:“台上演得很好啊!”他没有离席。
对此事,大坂的女人们相当不快。但德川的家臣们也甚不满。“这个喜庆之夜,再怎么不适,也不可如此任
!”“对,太不应该了!”
家康对这些话置若罔闻,既不为朝
姬辩护,也不向女人们解释。双方的情绪激动起来。在不快的气氛之中,大家逐渐沉入大醉…
不论他们个人处境如何,抱着什么感情,对百姓来说,可怜的朝
姬和家康结婚,却是一次胜利。家康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若意识到了,就当识得这不仅是为自己祝福的盛宴,亦乃可载入史册之宴,实为天下太平之宴!
织田有乐拿起扇子,舞了起来。他最明白这场婚礼的意味,更明白朝
姬的命运有多么可悲。
〖吾本大詹客,
名为白乐天。
如今至东国,
奉敕访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