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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金国西路军围攻太原府已逾四个月,附近寿、榆次等处早都残破不堪。燕怀仙眼见距离粘罕中军所在一近似一,心中直如火烧一般,夜里翻来覆去,只苦于找不到机会下手。

 一半夜正辗转反侧,忽见棚外走过一名哨兵,一颗大头垂得低低的,彷佛脖项支撑不住似的。燕怀仙只觉这身影好,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但知事有蹊跷,轻轻滚出棚外,蹑足跟在那人身后,只见他东晃晃,西,鬼头鬼脑的到处瞟,那有半点放哨巡更的模样?遇见别的哨兵便着嗓子胡乱咕噜几句应付,居然也没引起别人疑心。从头到尾砓踅了一遍,将身一闪,闪到营盘之外,径朝东首小树林奔去。

 燕怀仙一声不响的紧跟在后,入得林中,方才欺身向前,一把抓向那人后颈,嘴里喝道:“好大的胆子,哨路哨到人家的营盘里来了?”

 那人反应却快,头也不回,反掌切向燕怀仙手腕,扭飞腿,直踢敌人腹要害。

 脸庞微微侧过,燕怀仙这才瞧清他原来就是前遇见的平定军偏校岳飞。

 燕怀仙手腕倏沉,在他间轻轻一拨,右足跟着向外一顶,立把他掀了个大跟头,边自笑道:“马上数你称雄,地下却还得输我一着。”

 岳飞楞瞪着细长眼睛,把他上下一看,见他并无恶意,翻身爬起,问道:“兄台可是那面带刀疤之人的徒弟?”

 燕怀仙暗赞他心思又快又密,把自己潜伏金军中的意图说了一遍,岳飞喜道:“原来如此,咱倒可助你一臂之力。”

 燕怀仙心忖:“这家伙豪得很,真是吾辈中人。”嘴上笑道:“岳兄近身搏击之术也颇有章法,想必曾得高人指点?”

 岳飞脸上一红,道:“差你差得多了。家师周侗曾学得几路少林拳法,咱只是胡乱跟着学学罢了。”

 忽闻林内夜枭咕咕鸣叫,两人生怕金兵惊动,连忙同时将身一低。燕怀仙伸手在地上摸,边道:“那姓夏的本领高强,明抢暗偷俱无把握,幸好…”岳飞道:“幸好什么?”

 夜枭又咕噜噜的叫了起来。燕怀仙道:“看我打这鸟。”举起刚从地下捡来的石头。

 岳飞道:“那鸟干何事?”

 燕怀仙笑道:“那鸟有九颗头,便打碎一颗也不妨什么。”“嗖”地一下把石头向林中打去,只听“唉哟”一声,却是人的声音,紧接着一条黑影没命扑来,按住燕怀仙便搥,边叫道:“你丢你老子怎地?”

 燕怀仙抱头笑道:“二哥,别嚷嚷,闹醒了金兵可没戏唱了。”

 来人正是“太行八侠”排行第二的“九头鸟”桑仲,看了岳飞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唱个大喏,岳飞连忙还礼不迭。

 燕怀仙道:“你们几个作何勾当去了?直搅到现在才来!再晚一天,大家干瞪眼吧。”

 桑仲唉道:“别提了。本来嘛,一过‘九龙关’便知你们要走那条路,偏那泼李三吹牛,说他地势,有快捷方式可抄,结果一抄就抄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若非咱们拚了老命赶,赶到明年都还赶不来呢。”

 燕怀仙见他满身灰土,料非虚言,便不再多说。桑仲又撮作了几声夜猫子叫,但见左右黑影晃动,松鼠般跳出五、六个人来。燕怀仙把他们和岳飞一一引见,大家俱各行礼,唯有那“火哪咤”杨太上下瞅了岳飞的大头一眼,竟不理睬。

 燕怀仙道:“金兵队中有一高人护刀,本领恐怕不下于师父。咱们须得好生计议,此番若失手,以后再无机会了。”

 桑仲略一沉,当即生出一席计较,岳飞自去牵马取,余人也四下散开,桑仲却穿上岳飞下的金兵衣裳,和燕怀仙并肩潜入营盘,来到大帐之后。桑仲偷偷掀开帐脚向内窥视,燕怀仙这些日子已说得一口颇为流利的金语,拉开嗓门吼叫起来:“宋军来袭营啦!大家快起!”

 剎那间,盔甲碰撞、兵刃互击、咿呀怪叫,各种响动如同沸水一般在各个帐棚内喧腾开来。桑仲伏在帐下,只见那夏紫袍一跃而起——刀却连睡觉时都还抱在怀中——掀开帐门就往外冲。

 但听得“必剥”声响,猛然一下,四面火头窜起,桑仲抖手就是一支袖箭,直夏紫袍背心,同时掣出流星锤着地滚去。

 夏紫袍何等功夫,竟未被这阵动搅耳目,身躯一偏闪过袖箭,不及拔刀,连着刀鞘朝下一递,却正封掉桑仲狠命一击。

 燕怀仙紧跟着扑向帐棚另一边,想先擒住完颜亮,不料一扑却扑了个空。原来完颜亮旁的不行,鬼机智倒有一点,睡梦中听得异响连连,不问发生何事,毯子一裹,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

 桑仲的算盘本以完颜亮为人质,纵不能夏紫袍出宝刀,好歹也能稍稍遏止大队金兵的冲杀,此刻眼见这步棋既已落空,便只得硬干,一柄流星锤上三下四,没头没脑只顾打去。夏紫袍一时之间竟被他弄得手忙脚,翻身跳出帐外。

 只见营盘四周火光烛天,马嘶蹄震,喧天价响——却是梁兴等人摸黑杀死看守马匹的金兵,赶散马群,又放起火来。两百多名金兵从梦中惊醒,只不知有多少兵马杀到,赤足身,撞。正慌乱间,又见一名宋将跃马横,在火光中泼刺刺直抢入来,见人便挑,逢营便踹,犹若狂风扫云,一阵卷杀。

 夏紫袍急怒攻心,反手拔出“大夏龙雀”神刀,但闻一缕清音响彻夜空,耀目光华直入天际,恍若银瀑反悬,星河倒挂,火光月晕尽皆失

 桑仲只觉眼中一花,手上跟着一轻,连忙滚出丈外,垂眼看去,原来偌大一个流星锤锤头已只剩下了半个。夏紫袍跨步上前,神刀再展,照准桑仲头顶劈落。

 却见两条人影左右扑来,一斧双刀夹击而上,正是“泼虎”李宝和“翻江豹子”张荣。

 桑仲叫道:“小心那刀!”丢开流星锤,双手齐扬,七、八枝袖箭连珠出。

 燕怀仙绕着帐棚寻了一圈,硬是不见完颜亮踪迹,心中正自焦急,转眼却见夏日雷、夏夜星兄妹两人站在帐外观看,当即触动灵机,三两步窜了过去。

 夏夜星才说了句:“燕五,怎么回事?”已被燕怀仙反扭住手臂,小孩儿般提将起来。

 夏日雷吃了一惊,叫道:“你干什么?”想要来救,燕怀仙早倒纵出去,把夏夜星高高举起,喝道:“夏紫袍,你要女儿还是要宝刀?”

 夏夜星直至此刻方知这“燕五”原来是个卧底的细,不又气又恼,嚷嚷:“燕五,你不要脸!”心中一阵委屈“哇”地哭了出来。

 夏紫袍见女儿被擒,愈发暴怒,神刀飞砍,将桑、李、张三人迫开,兀鹰也似直扑燕怀仙而来。

 燕怀仙往旁一闪,飞脚踢翻一名正偷袭的金兵,顺手抢过刀来,横在夏夜星的脖子上。“你再不丢刀,看我把你女儿一刀两段!”

 夏紫袍双目尽赤,刀疤扭曲跳动,仍然步步紧,眼中出疯狂的光芒,厉吼道:

 “你们这些该死的汉人!你们死了我老婆,现在又要杀我的女儿,你们这些该死的混帐王八蛋!”

 燕怀仙见他神色狰狞,语音凄厉已极,心头猛然一震,横架着的刀也不由垂了下去。

 只闻“嗖嗖”风响,桑仲又从背后出几支袖箭,夏紫袍终究心神错,手脚稍慢了一点,竟被一支短箭中右臂。夏紫袍狂吼不已,回过身来,却又听东首有人大喝一声“着”疾风飙烈,吐火施鞭,横刺里一颗铁弹子早中夏紫袍握刀手腕。夏紫袍只觉奇痛钻心,再也受不住,手掌一松,神刀铿然落地,急伸左手捡时,一团黑影早从旁抢到,先一步抓住了刀柄。

 夏紫袍反掌狠狠劈下,不料那人竟不要命,硬背脊挨了一记,仍然紧握神刀不放,窜出五、六丈远,方才站定,不顾背上疼痛,先自雀跃不已,连声大叫:“好刀!好宝刀!”正是那爱刀如命的“泼虎”李宝,左挥右斩,切豆腐一般将袭来的两柄骨朵削作数段,打声忽哨,当先朝营盘外闯去。

 桑仲等人眼见刀已得手,那还有心恋战,纷纷窜出营盘。燕怀仙放下夏夜星,只见她早惊得呆了,心下顿觉自己此举实在卑鄙,不敢再抬眼觑她,只丢下句:“夏姑娘,得罪了。”翻身掠向树林。

 火光中但见岳飞纵马从营侧闯出,完颜福寿舞刀相,两刃甫,强弱立判,完颜福寿刀撒人倒,岳飞铁再振,直刺他咽喉。燕怀仙不暇多想,扑身向前,一掌拍在杆之上,尖险而又险的从完颜福寿喉头擦过,剌入地里。

 岳飞不由楞了楞。燕怀仙忙道:“这人不是坏人,休伤他性命。”跳上岳飞马背,催他放开马足,奔入树林。

 早有梁兴、桑仲二人殿后,一阵暗器、铁弹,得金兵无法上前,远远听得夏紫袍厉喝道:“那打铁弹子的,叶带刀是你什么人?”

 “太行八侠”的师父“流星飞龙”叶带刀当年以刀法、铁弹、轻功三项绝技打遍大江南北,未逢敌手,是以夏紫袍一眼认出铁弹子来历,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梁兴哈哈笑道:“正是俺师父。不甘心的只管上‘鹰愁峰’来讨刀。”

 一行人转瞬奔出数里,见金兵未再追击,方才稍稍缓下脚步。

 老大龚楫一直眉头深锁,此刻方道:“五哥,你刚刚说那姓夏的名叫什么来着?”

 燕怀仙心神恍惚,夏夜星惊怒、委屈、愤恨、失望集的眼神,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随口便答:“夏夜星。”惹得众人笑不已。

 桑仲道:“我的娘,才不过几天功夫——五郎,那女娃儿真有那么人,刚才何不干脆一把抓回来做寨夫人?”

 燕怀仙没好气的道:“休再提起!刚才真是鬼了心窍,为了一把鸟刀,竟胁迫人家小女孩儿,我姓燕的当真枉自为人了。”说时,懊恼不已。

 众人纷纷劝慰,桑仲却笑道:“这有什么?两军战,兵不厌诈,那还有空讲究这些妇人之仁?什么是侠?什么是义?嘴上说说罢了,节骨眼儿上不知权通达变,未免迂腐。”

 岳飞也道:“敌人就是敌人,再无二般对待之法。”显然对燕怀仙刚才援救完颜福寿的举动,不甚满意。

 燕怀仙终究无法释怀。“火哪咤”杨太恶着声气道:“兀那大头,咱五哥如何,那有你在旁啰噪的份儿?仔细你的鸟嘴!”

 梁兴忙喝道:“老么,不得无礼!”

 岳飞睁了睁细长眼睛,强自咽下一口气,竟不言语。

 龚楫忙岔开话题:“我看那夏紫袍颇有点蹊跷,瞧他身手应不在师父之下,他那名字尤其古怪…”

 李宝笑道:“好听得很嘛,有何古怪?”龚楫道:“你可知师父名字的由来?”梁兴道:“师父从小是个孤儿,被师祖一手抚养长大,名字也是师祖取的。”

 龚楫道:“咱虽无缘得见师祖,但听师父说,师祖生平最遗憾自己一身本领,却未能立功边疆,横扫夷虏,故而以诗仙李白的诗句,为师父取名。”龚楫的祖父龚原曾任兵部侍郎,肚中自然比师兄弟多了好几卷书,只听他朗朗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

 李宝嚷道:“唉呀呀,师父果真入了诗了!嗯,横行青海夜带刀,比‘流星飞龙’叶带刀更有韵味。”又忙问:“下一句呢?”

 龚楫微微一笑,道:“西屠石堡取紫袍。”

 梁兴等人不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龚楫又道:“师祖当年共收了四个徒弟,师父是老大,但其它三个是谁,却从未听师父提过。”

 燕怀仙猛然想起那夜枯木和尚、大树道长唤夏紫袍做“二师兄”愈觉其中果有隐秘。

 桑仲沉道:“说不定只是巧合而已…且说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龚楫道:“哥舒便是唐朝大将哥舒翰。”李宝岔道:“听说师祖最恨番人,这哥舒翰不正是个番人?却拿咏他的诗给徒弟做名字。”

 龚楫笑道:“师祖只恨生不能灭契丹,讨西夏,这哥舒翰是突厥人,不相干的。”

 宋代边患颇重,北有大辽,西有西夏,故而一般武人俱有立功边之念。

 李宝摇头道:“师祖若能活到今天,辽国已被金国所亡,契丹已没得好恨了,只能去恨女真。咱们汉人哪,今天这个番,明天那个番,要恨是永远恨不完的。”

 龚楫不理他胡扯,续道:“哥舒翰于天宝年间任安西节度使,屡破吐蕃兵,控地数千里,西鄙人歌之曰:‘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吐蕃总杀尽,更筑两重濠。’…”

 李宝又打岔道:“这歌儿没什道理,为何一定要夜带刀,白天难道就不能带刀?还好师父姓叶,不姓白…”梁舆笑骂道:“泼季三,你莫多嘴。”

 龚楫道:“至于这石堡城位在青海湖东南的月山上,三面凌空,形势险绝,唐与吐蕃数度大战于此,最后哥舒翰以十万兵众硬攻,踏尸而登,朝廷录其功,不但将他加官进爵,甚至还把他的一个儿子也封为五品官,故曰‘取紫袍’——只有五品以上的大官才有资格着紫衣。”

 梁兴等人听了都暗自摇头,只觉这哥舒翰未免太过忍心,岳飞却叹息一声,道:

 “大丈夫生世便当如此,在边上一刀一,搏个封荫子…”

 杨太立刻冷哼一声:“你只管封你的,荫你的子,做你的赵家奴才,大丈夫个!”

 梁兴喝道:“人家不过是为国尽忠的意思,你又在那边瞎说什么?”

 杨太天不怕地不怕,就只不敢和大师兄顶撞,嘴里咕咕噜噜的走到一边去了。桑仲笑道:“封荫子又有什么不好,如今天下大,正是给咱们这种人混个大官做的时候,若在太平时节,咱们站在边上凉快,人家还嫌咱们碍事呢!”

 拂晓时分,已走至离平定军不远的地方,梁兴朝马背上的岳飞拱拱手道:“咱们还要走回头路,就此别过。岳兄勇武绝伦,在军中必有出头的一天,但愿你我赤心报国,早殄灭金贼。”

 岳飞竟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翻身下马,抱拳道:“诸位身怀绝技,岳某人好生敬佩,若不嫌弃,便请与诸位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梁兴喜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当下一齐跪倒,撮土为香,祝祷完毕,互磕了几个响头。岳飞时年二十四,比梁兴小一岁,便也改呼梁兴为“小哥”又与桑仲等人一一叙礼,唯有“火哪咤”杨太闪过一边,连理都不去理他。

 分手之后,梁兴立即数说道:“老么,那岳飞确是条好汉,你何必老给人家下不了台?”

 杨太哼道:“一心想当那赵昏君的奴才,还会是什么血汉子?将来必定又是个欺百姓的混帐武官!”

 余人俱各摇头不迭,却也拿他没辙儿。不多时,重又走回太行山区,折向南行。几天来,出太行、入太行已绕了好大一个圈子,途中竟经过数天前金兵扎营之处,燕怀仙不知怎地,蓦觉一股苦味翻上心头,痴楞楞的发起呆来。

 “泼虎”李宝这回再不敢夸口自己识路,却落在最后跟着人家走,边哼着小调儿,把“大夏龙雀”神刀擎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瞧。

 燕怀仙曾为这刀出过大力,如今却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尚嫌李宝烦人,不时开口骂他两句。

 桑仲忽道:“师父说这刀藏有宝藏,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李宝一直都还未想到这层,傻子似的怔了怔,才拍手叫道:“对呀!咱们先瞧瞧!”

 “呛啷”一声,反手拔出宝刀,顿时光芒四,惊得一群老鸦“扑刺刺”往天空飞去。

 燕怀仙眼睛方自一花,忽觉一团阴影当头罩下,幸亏轻功天下无双,脚不弯,不扭,便生生横移出五尺,但闻“通”地一响,一块数百斤重的大石正砸在自己刚才立足之处。

 “翻江豹子”张荣喝道:“埋伏!”人已窜到山道边的绝壁之上。他平常最不喜欢说话,即使出声警告同伴,用语也是能省则省。却见另一条人影比他更快的直冲而上,半空中打个盘旋,一把将那躲在绝壁边上的人揪了出来。

 那人尖嚷道:“燕五,我跟你拼了!”虽被紧紧抓住肩膀,却仍拳打脚踢,泼辣十足。燕怀仙当即松手,让到一旁,诧道:“夏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夜星闷声不吭,又出一柄短刀,没命冲来,燕怀仙于心有亏,只是闪躲,见她简直如同一头蛮牛,一击跟着一击,毫不放松,只得翻掌将刀拍落。不料那小姑娘不甘休,凶猛无比的和身扑来,指甲、牙齿全都用上了,闹得燕怀仙无法招架,连忙跳下山壁。

 桑仲笑道:“宁见阎王,莫碰雌娘,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

 燕怀仙没好气的道:“休要取笑,快走快走…”

 往前行了几步,却听一阵嘤嘤哭泣由壁顶传下,燕怀仙又不由寻思道:“她单身一人在这山区之中,如何捱得过?”不担忧起来,又转身回到绝壁之上,只见夏夜星正趴在地下嚎啕大哭。

 燕怀仙心中一阵歉疚怜惜,轻轻走到她身边,才刚蹲下来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夏夜星却猛个一翻身,一刀向他膛。燕怀仙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捅了个窟窿,伸手抢过刀来,怒道:“你为何老想杀我?”

 夏夜星切齿道:“那天晚上你不是差点杀了我?”又待扑上前来拼命。

 燕怀仙好声好气的说:“那天只是吓吓你爹罢了。他若硬不出刀来,我也还是会把你放了的。”

 夏夜星稍稍安静了一些,翻起一双大眼,定定的瞅着他,半晌才道:“真的么?”

 燕怀仙道:“当然是真的…”一心想把话说得委婉动听一些,怎奈从小泼惯了,此刻不管再怎么展劲儿,就是说不出一句软话。

 夏夜星却展颜一笑,柔声道:“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我…”脸上一红,垂下头去。

 燕怀仙心中一阵慌乱,不知该做什么好,忙把短刀递还给她,边道:“你怎么又回到山区来了?你爹他们呢?”

 夏夜星忽地抬头,面恐惧之,往他背后一指,尖叫道:“小心,他们就在你后面!”

 燕怀仙大惊转身,却那有半条人影?只觉背后一痛,刀尖已刺入肌肤,万分紧急之下,连忙顺势朝前仆倒,背心仍被挑开了一道四、五寸长的口子,鲜血直冒。夏夜星一击未成,跟进又是一刀,燕怀仙却已翻过身来,一脚将刀踢飞,鲤鱼打直立起身,反手一掌,打得夏夜星在地上滚了两滚。

 夏夜星嘶嚷道:“你杀了我好了,你不杀我,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燕怀仙伸手摸了摸背心,虽然疼痛难当,但也无什大碍,不又心软下来,暗忖:

 “她在金邦待得久了,野难驯,须怪她不得。”踏前两步,一把将她揪翻,使劲一巴掌拍在她股上。

 夏夜星却未防着这着,又惊又怒,双手不断搥地,大叫:“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燕怀仙骂道:“我就是不杀你,我就是要把你打得乖乖的,像个汉人姑娘!”夏夜星哭嚷道:“我不要!我不要!你放狗!”

 燕怀仙手下愈发用劲,又打了数十下,夏夜星渐无声息,趴在地下动也不动,竟似死去了一般。

 燕怀仙骂道:“你以为你装死,我就不打了么?”嘴上硬梆梆,心中却早忐忑不已:

 “莫非打出毛病来了?”伏下身子,望了望她埋在地下的侧脸,果然跟具尸体差不多。

 燕怀仙不由大为恐慌,猛摇她肩膀,急叫道:“夏姑娘,夏姑娘,你还好么?”

 夏夜星蓦地翻转过脸,叫道:“被你打成这个样子,还好得了吗?”见把燕怀仙吓了一跳,竟“噗哧”一笑出声来,脸上泪痕犹未干去。

 燕怀仙眼见她又哭又笑,自己也不有点啼笑皆非,一把将她扯起。“金邦好汉难道都爱倒在地下装死?”

 夏夜星忽又板起脸孔,摔开他手掌,扭头就走。

 燕怀仙终究不放心她孤身一人,唤道:“夏姑娘,咱们送你出了太行山区再说。荒山野岭,晚上豺狼虎豹出没无常…”

 夏夜星冷哼一声。“豺狼虎豹都比你好得多!”却仍停下脚步,垂着头,似有无限委屈。

 燕怀仙暗暗叹气,又不敢上前拉她,直如木雕泥俑,僵立当场。却听“九头鸟”桑仲在身后笑道:“那位小姑娘,这燕五郎确实会吃人,不过咱们另外七个却都是吃素的,闻到人就怕,你只管放心。”

 夏夜星又“哧”地笑起来,回头看了桑仲一眼,道:“我才不怕你们呢!”径自跟随桑仲走下绝壁,反弄得燕怀仙一楞一楞的跟在后面。只见她下至山道,竟不畏惧认生,一一问明梁兴等人的姓名,便也“小哥”、“三哥”、“么哥”的叫得满口转,只就是不理燕怀仙一人。

 燕怀仙暗自寻思:“小丫头片子又百什么鬼主意?”

 却听夏夜星与其它几人有说有笑,好象几十年前就已识一般,一忽儿道:“二哥,人家为什么叫你‘九头鸟’,你把另外八颗头藏到那里去了?”一忽儿道:“么哥,你那把刀好快,也是泼李三打的吧?”一忽儿又道:“四哥,你怎么都不讲话?”

 “太行八侠”原都是些鲁汉子,此刻却不住笑语相,一伙人嘻嘻哈哈的好不热闹,独将燕怀仙冷落在一边。

 夏夜星道:“小哥,你们的本领都那么高强,改天教我几手好不好?”梁兴皱皱眉“女孩儿家学什么武艺?”夏夜星道:“不学武艺,那要学什么?”

 梁兴道:“觅个如意郎君嫁了,就是一辈子了,有啥个好学的?”夏夜星嘟着嘴道:

 “我才不要!我不但要学得一身武艺,将来还要带兵打仗,那才痛快呢!”

 梁兴失笑道:“胡说,小姑娘家莫转这些脑筋…”

 桑仲却道:“夏姑娘人小心不小,只不知你将来带兵却要打那一边?”

 夏夜星转转眼珠子,笑道:“当然是那边对我好,我就帮那边,总不会去帮对我不好的人吧?”

 桑仲拍手道:“小丫头,真有你的,真合咱桑老二的脾胃!”

 梁兴本想出言教训几句,但见她一派天真烂漫,却也不好责怪于她,只淡淡说了句:

 “人生在世,总要双脚站得稳。东颠一下、西歪一下的都不是好汉。”

 夏夜星吐吐舌头,和桑仲互做了个鬼脸,却又道:“拿刀架着人家脖子抢东西的,当然更不是好汉喽!”

 燕怀仙知她不肯谅解那夜之事,自心更无法坦然,却又懒得再向她多作解释,一路行来,一直都闷闷的落在大伙儿后面。这来到“鹰愁峰”下,梁兴、桑仲偷偷与他商议,究竟该将夏夜星如何处置。

 燕怀仙耸了耸肩膀道:“又不知她爹到那儿去了,又不能送她回金邦,我看只有在我们那儿暂住一些时再说。”

 梁兴、桑仲也想不出更好的计较,本还以为小姑娘会有所犹豫,谁知她竟满口答应,彷佛还很高兴似的。燕怀仙隐约猜着她心里的想法,却只觉得好笑:“大概是想乘虚偷回那刀吧?怎晓得这刀一到师父手里,连大罗金仙都别想偷得回去!”

 但闻夏夜星向桑仲悄声问道:“叶伯伯的人怎么样?”

 桑仲笑道:“唉,你这个丫头真是孤陋寡闻,‘流星飞龙’的名头在中原江湖道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随便遇上什么人,只要先说一个‘’,就好象铃铛先响了一下,把对方吓得一怔;再说到‘星’时,就好比铜锣一声响,震得对方目瞪口呆;再说到‘飞’呀,更好似战鼓一敲,非敲得对方跳起来不可…”

 夏夜星笑得前仰后合,气道:“最后一个‘龙’字出口,对方恐怕都要变成聋子啦!”

 桑仲点头道:“不错不错,就是这样,小丫头还真有点悟性。”

 夏夜星偏头想了想,似有无限神往,叹口气道:“叶伯伯武艺高强,使得大家都敬重他,有朝一我若也能跟他一样,可不知有多好?”

 梁兴道:“你这么想却差了。师父受人敬重,乃是因为他为人正直,生平最重‘忠义’二字,根本无关武功高强与否。”

 夏夜星又一吐舌头,不敢吭气儿了。

 一行人登上山峰,来到平居住、练功之处,夏夜星举眼看时,竟只是一座寸草不生的山坳子里挖了几个土窑罢了。一名四十开外,身体略胖的中年汉子,大开着双脚,站立在山坳中央。

 “太行八侠”一齐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头“泼虎”李宝当即奉上宝刀,那人却不仔细瞧刀,先望了望夏夜星,道:“这是何人?”

 夏夜星知他便是“流星飞龙”叶带刀,忙上前两步,笑道:“叶伯伯,我明夏夜星,给您老人家磕头啦!”当真跪倒在地,咕咕咚咚的磕了十几个响头。

 叶带刀呵呵大笑。“好孩子!好孩子!小心点,别把头磕破了!”

 夏夜星站起身来,又道:“头磕过了,您老人家可要教我功夫喔!”

 叶带刀楞了楞,笑骂道:“小丫头胡说些什么?功夫若这么好练,咱们也不用经年窝在这个烂山坳子里了。”夏夜星脯道:“我才不怕吃苦呢!我从小住在黑龙江边,什么苦没吃过?你们这儿还算是不错的哩!”

 叶带刀又是一楞。梁兴便将此次夺刀始末,以及夏夜星的来历说了一遍。龚楫却在一旁留心观察师父神色,见他听到“夏紫袍”时脸上毫无表情,不由心忖:“倒是我料错了,只可惜了‘夜带刀’、‘取紫袍’这一对绝配儿。”

 叶带刀生气道:“我早知大树、枯木两个不是好东西,却万万想不到他俩竟敢骗我说这刀藏有什么宝藏。下回被我碰见,狗腿先打断两条再说!”

 夏夜星道:“叶伯伯也太好心了一点,他们两个人四条狗腿,统统都打断才快意呢!”

 叶带刀不哈哈大笑,伸手摸摸她脑袋,似是非常喜欢这小姑娘,转又叹口气道:

 “我这辈子就吃亏在太实心眼儿了,人家随便一句话就骗得我团团转。如今这八个徒弟也都跟我差不多…”

 夏夜星看了燕怀仙一眼,大哼一声道:“只怕未必!”逗得叶带刀乐不可支,笑道:

 “小丫头,你真要学功夫?我本不收女徒弟,但你这娃儿有趣得紧,我倒正好有一门功夫可以传给你。”

 夏夜星欢呼一声,忙又叩首不迭。

 梁兴等人本还在为无端带了个小姑娘回来,怕惹师父生气,不料师父竟和她如此投缘,反把他们全搞得傻住了,俱各搔头不已。

 桑仲寻思道:“咱们这山窝子十几年来气太重,有这小丫头调和调和倒也不错。”

 却见叶带刀面色一整,道:“不过,须知你师祖当年最重华夷之防,我也最痛恨番人,你从小生长在番邦,难免带有番人习,这却须得好好改过。否则我叶某人一生‘忠义’为先,岂可将武功传给一个华夷不分的徒弟?”

 夏夜星垂首低声道:“弟子一定改过,做个乖乖的汉人姑娘。”

 叶带刀面嘉许之,点点头道:“当年你师祖传给我一门功夫,名唤‘寒月神功’,顾名思义,本就适合人修练,所以找从未教给我这八个夯汉徒儿半句口诀。可喜你名字正叫做‘夜星’,寒月夜星当更相得益彰。”

 桑仲摇头笑道:“师父,今方知你不但偏心,而且藏私,领教了!领教了!”

 叶带刀啐道:“桑老二,我总有一天要撕烂你那张鸟嘴!”把头一摆,喝道:“赶快去给我腾出一个窑来,你九师妹要住着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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