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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一片冰心在玉壶
 徐崇眼见长剑“庭花”便要刺入秦右江的背心,正在暗自庆幸之余,忽觉对方身上气劲扑面而来,剑尖刺到离其后背三寸处时,竟然再也送不进去分毫。刹时间,那股强烈的气息撞在身上,徐崇唯觉两眼发黑,金星四迸,手中宝剑立时便给震飞了出去。

 秦右江双掌与天缘、九闻对拍,随着两声巨响过后,天缘与九闻二僧都被推出数丈。两人倒在地上,两眼发花,全身酸麻,中气血翻涌间,各自出一大口血来!

 天孽与九若开始尚且茫然无措,后见秦右江全力一击,将徐崇、天缘和九闻三人震飞开去。门户大开,毫无防备,正是攻击的绝好时机。他们二人同时飞身而起,一个运起“紫竹拂云手”指上突然暴长出三寸余长的紫芒,遥遥看去,便真如一柄短剑一般;另一个大喝一声,挥起玉树宝刀,风微颤,径向教主秦右江劈去。

 秦右江此时全力一击之余,真气不及回复,眼见就要死在气剑、宝刀之下。谁料那正与天玄罄战的太星君朝见教主危在旦夕,居然不顾身家性命,飞扑直上,用一对爪去格九若削铁如泥的玉树刀!但闻咔嚓一声,朝的右手给对方生生地砍了下来。

 他一声痛尚未及叫,又被随后而至的天孽指上气剑贯而入,登时轰然倒地,死于非命。

 秦右江一把扶起朝,伸手探其鼻息,却是已然气绝。他见朝为了救他而死,怒火中烧,不待真气完全恢复,双掌一翻,又将天孽、九若送了回去。转过头来,狠狠直瞪徐崇,怪叫道:“徐崇…你,你…”徐崇喉中发,强自忍住,将头一昂,朗声说道:“秦右江,我徐崇武功低微,被你打成重伤。后来为了保护师尊,不回玉泉,直奔扬州,却还是为那朝捉回,送到了地牢之中。你要我为你做事,我本来是死也不会答应的。可…可后来怜香被她妹妹丢在我牢房之外。咱们开始谁也不服气谁,又吵又闹,不可开,但后来,后来…”终于一口鲜血出。

 “后来我们都爱上了对方!”沈怜香跳出包围圈子,拉住徐崇的手,摸出香帕,怜惜地为他拭尽血迹,转脸说道:“教主,我知道您一直都待我很好。可…可我如今已是崇哥的人啦,自当与其同进同退,生死与共。我见他子刚硬,不肯屈服,苦口婆心地劝他暂时答应投诚与你,以后再作打算。我深深明白,崇哥他被人误会作畏死胆怯的懦夫,心里可有多么痛苦…教主,真是对不住啦,崇哥他即不肯加入我教,我也只得随他。”说着,与徐崇对视一眼,两人心头满是温情,各各一笑。

 秦右江闻之,忽然哈哈笑道:“好!好!好你个徐崇!我秦右江可太小看你啦。你…你背叛本座,难道就不怕我给你服下的‘焚心花毒’?”

 徐崇浓眉一轩,那张消瘦的脸庞上登时扬起万般豪情,凛然说道:“殄灭尔等魔歪道,乃是我侠字中人的责任。徐崇一个人的性命,可又算得了甚么?”

 “崇哥,我就是喜欢你这傲气的样子…”沈怜香将美丽的头颅靠在他的肩膀,幸福地柔声说道:“你若死了,我也决不独活!”她坦然说出心事,于危难面前,丝毫不觉恐惧,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二人。

 秦右江怒道:“沈怜香!你…你你…唉,我早该想到,你就和你妹妹一样,为了一个男人,可以出卖自己的主上!哼哼,我…气死我了…气死我啦!今天,今天就让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领教领教耍弄本座的后果如何!”

 他话音甫落,身扑上,连连拍出两掌,携着劲风刮去。徐崇此刻手里无剑,又且受了内伤,实在无力抵抗。他本打算于秦右江全力应敌之际下手,趁机铲除此害,然如今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其自知是死,遂与沈怜香两只手紧紧拉牢,心想就算是死,也要和心上人死在一起。沈怜香脑中也是此意,把手握得更紧,脸上洋溢着无限的快乐。

 秦右江掌风已近,徐、沈二人均觉劲气刮面。两人嘿地一声,同时出掌,与秦右江掌心相印,呯地一记大响,被震飞了去。秦右江足尖点地,随又攻上。徐崇与沈怜香受伤极重,两人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便在此时,忽有一个人影闪到跟前,用自己的膛硬生生地挨了秦右江一掌,手里青光一耀,登时贯穿了对方的右肩!

 秦右江惊呼一声,乒地一脚将其踢飞,自己又借着一蹴之力,反纵回去。他拔出在肩头的长剑,拿来仔细一看,居然便是那柄“属镂宝剑”!

 陈家洛奔上前去,将那滚翻于地之人扶起,大声唤道:“胡老前辈,胡老前辈!你快醒醒!你,你可别死啊!”原来,吃这一拳一脚的,正是方才一直在旁暗暗聚气的石泉上人胡铭官。他于当杀死陈家洛的师兄顾孟秋后,为徒弟徐崇和沈怜香撞见。徐崇悄悄处理了顾孟秋的尸首,又将自己明里投敌暗中伺机下手的心意告之。还说,秦右江他们之所以知道关陵及“九天玄女剑法”的情况,是自己于扬州被朝捉回之后,为其幻药所,不知不觉透出来的。石泉上人大惊之下,知道徒儿毕竟还是一副侠骨未变。只是想到他与魔教为敌,秦右江武功如此高深,实在危险万分,不觉暗自担心。

 眼见徐崇、沈怜香他们要遭毒手,他爱徒心切,也不管自己才聚了多少内力,从柳亦娴手中夺过“属镂剑”后,拼命上去救护。只可惜他身中异毒,聚集的内力太少,如何经得住秦右江极端愤怒下的重击?故而一时气窒,死了过去。陈家洛见对方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不又是伤心,又是惭愧。只恨自己这样没用,帮不上一点儿的忙。

 不道秦右江他们这边奇变迭起,却说那炎德星君见好友朝死在当场,心中悲伤莫名。他望见天缘方丈与九闻二人正盘膝疗伤,牙齿一咬,朝与之斗的天生大师虚幌一招之后,疾驰跃至天缘大师身边。天生大骇,连忙上去阻拦,可哪里还来得及?天缘先前同秦右江对掌,内伤不轻,被狄宣轻轻巧巧地扣住了喉咙。狄宣将他拖动,远离九闻,运动内劲,大声喝道:“都给我住手!少林寺的和尚听着,你们的方丈主持现在我手,谁要是敢轻举妄动,我便扭断他的脖子!”说着,面凶光,手上加力。

 乾元教同少林寺众僧闻之,宛若晴天里一个霹雳,都纷纷停下手来。狄宣道:“方丈大师,还请你乖乖地出少林寺来,莫要我动手!”

 天缘大师觉得他捏在喉头上的手指略松了松,想是要自己表态。他放眼四望,见全场人人都在注视着他,候其答复,不由微微一笑,垂眉缓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衲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少林寺决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我佛慈悲,少林弟子为了护寺,就算犯了杀戒,也是情有可原,相信佛祖在上,当可宽宥我辈。嘿嘿,檀越啊檀越,你以为以老衲为质,便可迫少林就范?即使老衲答应你们,全寺上下的弟子可不会答应!”

 他话才说完,少林数百僧众忽而齐声喝道:“决不答应!决不投降!”

 乾元教徒见此气势,心里不由均怀惴惴。天缘念了声佛,又道:“如我昔为歌利王割裁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昔节节肢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少林众僧听闻,知道方丈他念的乃是《金刚经》。

 陈家洛于佛经不甚了了,听不懂方丈在说些甚么。正奇怪时,忽然耳边响起了石泉上人的声音:“…家洛,方丈大师念的是《金刚经》中的经文,你可明白其中的含义么?”

 陈家洛一呆之下,这才发现石泉上人已然醒转,见他此刻脸色红润,精神旺硕,不欢喜地坠下泪来:“前辈,你还没死?真是佛祖保佑,太,太好了…嗯,这些经文我的确不甚明了,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石泉上人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这经文中的意思,大至是说,世间一切均属虚幻,就连我的身体、性命也是空的。而一个人能把生死存亡看作虚无,已很了不起了。可要将人我之分也一并泯灭,却非常人可以办到…”

 陈家洛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又听他续道:“你也该记得‘九天玄女剑法’的最高心旨‘无起无极’罢——‘始于此而终于此,不如舍之,无起无极’?老夫以前一直不明白它其中的道理,现在听方丈大师念这《金刚经》,仿佛醍醐灌顶,终于参悟了…”

 “那…难道那就是说,要做到心中空明,以无想而复转生?”

 “照啊!”石泉上人咳嗽数声,家洛连忙为之抚背顺气。石泉上人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却又赞道“我说你悟性非凡,聪明过人,果然是块习武奇材!本来天地万物皆属空相,无处琢磨。及至诞生,现出众相,为人知亦为己知。然经沧海桑田,百年轮转之后,旋又幻灭,再归无相,正所谓‘始于此而终于此’。只要你能摒弃心中万相,自然‘无起无极’。一个人倘若果真无相,谁又能击败这空幻之人呢?”

 陈家洛此刻脑中朦朦胧胧地好像现出了什么东西,却仍然无法将它抓牢。不紧锁双眉,凝神思索。他还在那儿玄想,石泉上人又道:“家洛,现在你能够明白固然很好,可眼下危机重重,还不知未来将要如何。唉,老夫已经不行啦——家洛,我这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但我现在要求你一件事——倘若,倘若你能活着离开,老夫想请你将我的尸身焚化,并将骨灰埋于我家祖坟附近。”

 陈家洛一惊之下,回过神来,焦急地问道:“胡老前辈,你…你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会…怎会…”

 “唉,老夫中了秦右江那一掌一脚,五脏俱裂,经脉逆转,现在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不!不不!前辈,你不会死的…你,你一定不会死的!”陈家洛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他自关陵中初逢石泉上人之后,既蒙他指点‘九天玄女剑法’,又与之几次同历生死,实已将其视作自己至亲之人。如今听对方突然说出这等生离死别的话儿,怎么能教这从小失去父母疼爱的青年不痛彻肺腑呢?

 石泉上人虚弱地笑道:“傻瓜,傻…傻孩子。人总是要死的…何况老夫已活了百多年啦,还有什么好遗憾的?此生我只牵挂三人,小宛,崇儿,还有你…只可惜,老夫不能看到你在武林中扬名立万,成就功业啦——唉,你看你,一个大男人哭成这副样子,岂不叫人笑话?——家洛,老夫要你做的事情,你能答应我么?”

 陈家洛眼中噙泪,悲痛地点了点头:“前辈,您放心吧!家洛拼尽全力,定当完成前辈心愿!”

 “好,很好…”“前辈,那…那您的祖坟在…”

 石泉上人又叹了口气,道:“家洛,我与你一见如故,情同父子。我从不当你是外人,可有一件事儿,始终都没有说出实话…你…你也知道老夫不是汉人了?”

 陈家洛想起顾孟秋在江陵讲的故事,知道石泉上人胡铭官当年曾在众武林名宿面前表明,自己其实乃是满人,遂道:“是…前辈您是满人…”

 “你们‘红花会’不就是要将我们满人赶出关去么?”

 “不!不!”陈家洛急忙辩解道“您…您与他们不同,您不是坏人!”

 石泉上人苦苦笑道:“家洛,你是名热血青年,就和崇儿一般。你的义父乃江南反清组织的首脑人物,自然满脑子的‘满汉之别’,也难怪会存有‘满人即恶人’的念头…”

 陈家洛闻之,不由得脸上一红。

 石泉上人又道:“我也不勉强你立刻就改了心中想法。老夫只是要告诉你知道,不论是甚么民族,都有好人坏人。你们汉人之中,倘若没有之徒,前明也不会弄得民不聊生,而白白地将江山输给我们满人了。呵呵,虽然我长隐山野,深居简出,却也多次听崇儿提起,说当朝皇帝乾隆,他治国有方,体恤民情,乃是个英明有为的好皇帝。

 而当老夫那听你言及你俩之间的过节后,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陈家洛奇怪他为何要突然提到那狗皇帝来,却听石泉上人接下去说出了个惊世骇俗的大秘密!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一片冰心在玉壶”摘自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诗。此句原乃诗人自喻品德高尚,洁身自好。这里算是对徐崇心思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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