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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泰蕾丝仙女的露水
 断头广场上的篝火暗淡了。那光打入了绞刑架上吊索套着的男孩的眼里,让他瞳仁的颜色更加深郁了。

 那瞳子像镜子一样的映着广场上混乱的景像:马骨、人尸、杀人藤的动、兽人们的咆哮、哭喊的女人、嘶吼的男人、圣骑士的纶音、漫天的“飞血”、投石机发出的巨大的石块——人影、兵器、声音、色彩在一起,错杂混乱,像广场四周地面上那被践踏得混乱成一团的雪和泥。

 男孩脑中的世界也已经混乱了。如果不是处在现在这样一个位置,如果他依旧还是那个躲藏者——他在遗忘小镇与黑森林的边际躲藏了已整整三年,像一只松鼠隐藏在茂密的丛林,几乎从没有人发现过他,躲藏在树梢林际观看这场战斗,他将怎样惊叹于那个英武的圣骑士召唤来的水精灵那透明的淡蓝色的身影和他剑上发出的纶音的玄妙,惊奇于兽人们的投石机、飞血和杀人藤那惊人的破坏力啊!

 但他现在处身于绞架之上,脖上套着糙的绞索,他已再也无暇发出这类的感叹了——他害怕,而且、已整整害怕三年。

 三年来,他最怕的还不是死,而是被发现。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他一直是一个躲藏者。遗忘小镇中的人们、甚至包括黑森林野兽人都不知道,在这样一块他们争抢拼杀的土地上,还有这样一个生灵存在。

 三年前,他随着自己的母亲,一个唱诗人,从遥远的东方而来。这一路的路途实在是漫长,漫长得彻底淡化了男孩对故乡的回忆。他跟随的母亲是一个披着长长的棕褐色卷发的吉卡利女人。她似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她对他照顾得极为周到。

 她说:“我爱过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个极为出色的游诗人,可是他死了。你的头发,你眼睛的颜色,你的皮肤都多么像他啊!唱他唱过的诗,养他生下的孩子,就是我能表达的对他的全部的爱了。”

 男孩对自己父亲的印像已彻底模糊了。残存的一点回忆像宿的篝火边扑朔离的火、火光中隐隐藏着父亲那苍白的拉动着琴弦的手,晃动而震颤,无法捕捉、不可定格。

 三年前他随母亲漂泊到遗忘小镇,在那小镇上面才一个傍晚,也就从此消失不见了。他们是被安东尼大人召唤去的。安东尼听说有这样一个奇怪的来自东方的神秘女唱诗人,被寂寞的日子和枯燥的军旅生活压抑得黯无光彩的眼就泛起光亮来了。

 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女的游诗人,他很好奇,一定要召来见上一见。

 男孩儿还记得那天的情景:母亲带着他一走进那宽敞豪华、号称“遗忘之盾”的侯爵的住宅时,男孩的眼就被耀花了。可他的母亲有着一个吉卡利女人源自她占卜民族的先天本能,她一见到安东尼大人的脸,神情就变了。她用只她们母子能听懂的吉卡利语对那个男孩道:“听着,你可能再见不到妈妈了。但不用管我,一找到机会,你就要马上逃走,绝对不要再在这个小镇出现!你记住了吗?”

 那个男孩天生是个会隐藏的孩子,他一向听母亲的话。母亲施展出所有的光彩住了安东尼和他所有的仆人,他就借机在安东尼的住宅里隐藏了起来。

 他听到了母亲唱给安东尼大人的歌,看到了筵席酒尽杯倾后,妈妈被安东尼大人强迫进了房间,也听到了几分钟后那房间里传来的安东尼大人的怒骂和妈**惨叫。他在一片混乱中隐藏起来了。他也从此没再见到过他的母亲。三天后,他终于藏在马肚子下面逃出了安东尼大人的住宅,并从此消失于遗忘小镇的边际。

 男孩努力把自己的脚向上蜷了蜷,他在尽力地把自己全身的力量挂在他弱小的下颌上。他对自己脚下的那个老人充满了歉意:怎么会有人来救他呢?这个世界怎么还会有人肯来救他呢?他对这一点大惑不解。

 自幼以来,那个人欺人的不公平的世界在他眼中已因习惯而变得正常了,倒是这一回突遇援手的境遇反而让他感到一种由衷的不安。

 ——也许,自己本就是该死的。

 虽然他想不出为什么,但既然他让世界上这么多人感到不安,那他就是该死的吧?他一定是在不觉查中做错了什么,或者自己的出生本身就是个错。

 男孩的心中其实深藏着抚养他的那个吉卡利女人天生的宿命感。尤其几天前他在黑森林里看到了那样的一幕后。

 绞刑架边的绞刑手早已走开了,战斗一开始,他就去广场外围马车构成的工事边加入了与兽人族的战斗。绞刑架孤零零地被抛弃在一边,就是待戳的人也再引不起人们一丝一毫的兴趣。因为,在它四周,正在发生着更大规模的杀戳。

 绞刑架边这时还有一个劳斯威尔留下的圣骑士。他受命监视广场、观察敌情。他长着一张老实人的面孔。劳斯威尔突围前,男孩听到被留下来的骑士低声犹豫地向劳斯威尔问道:“那么、他们…”

 他指向的是男孩与他脚下的那个老人叠加在一起的身影。

 劳斯威尔只是侧手做了一个斩落的姿势——那意味着“死”!

 可那骑士疑惑了,他接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命令。也许这该怪他自己:因为他问出的本就是个含糊不清的问题。他的请示本就包含了两个方面:神父怎么处理?男孩怎么处理?

 但神父在圣骑士心头的分量实在太重了,以至于让那名骑士无法问出口。劳斯威尔临走前那侧手的一挥,应该明确地意味着:杀!只是这杀戳的命令该只是指向那男孩,还是包括很可能加以阻挡的神父?

 骑士的心里惑了。他来到绞刑台上,伊堂神父颤抖的膝盖与坚定的神情之间那强烈的反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更碰撞出了一种神的庄严。

 骑士本来只要推开神父让那男孩自然地垂吊下来,就可以完成他的使命了。但是神父那庄严的神情阻止了他。他内心敬畏的情感,也不容许自己在行动上对神父做出一点亵渎。

 “神父,我是来执刑的。”

 神父却在那尴尬的处境中保持着他天的高贵,他颤抖着声音说:“孩子,你不能。”可那颤抖里也包藏着坚决。

 就在僵持之际“咄”的一声,一柄兽人族的标,飞袭而至,直扎在神父身边绞刑架大的木柱上。掠空而来划破的空气吹歪了神父的帽子,让一缕白发搭落在他的额头,也震得整个结实的杀人机器都轻微地晃了晃。

 接下来标与飞石不停地袭来。圣骑士怕伤了神父,拔出了他的剑,遮挡护卫,同时也保护了那吊着的孩子。

 这是一个尴尬的场面,骑士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到这样的局面——他本是受命来执刑的,可居然却被迫仗剑护卫他受命处决的人!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劳斯威尔率领麾下的圣骑士们冲入广场中时。

 那时,漫天的巨石、蹿的飞血、和断蔓的杀人藤已弥漫了整个天空。骑士必须归队参加战斗了,他挥剑对神父叫道:“原谅我!神父。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

 “不!”神父回答道。“除非你跨过我,否则我绝不容许你犯下这无可赦免的大错。”

 骑士更加小心了,他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剑会染上固执的神父的血。

 神父脸上的表情忽然转换成一种殉道者的神情,他似乎马上就要膛向圣骑士手上的剑上撞去了——当年落矶山的八百神父不就是这样以自己的血胶住了敌人的剑,以自己的死亡唤醒了人们的良知的?

 上面那个男孩可能察觉了。他小腿忽然用力地一蹬,虽然力气不大,可衰朽的神父还是吃力不住,低哼一声,就像具断毁了基座的泥像一样的摔倒了。

 圣骑士的剑本正指向男孩的喉头,男孩的身体却忽然自然下落,出了他的锋镝所向。接着,绞索猛地一绷,男孩的牙齿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他闭上了眼,脸上却终于有了一种了结的神情。

 圣骑士持着剑,对准他的喉咙。

 可他茫然地站着——绞刑台上,是他们刚才还处于焦灼状态的三个人。只是这时,一呆立、一倒地、一吊挂。

 风吹动了绞刑架上悬挂着的那个男孩瘦小的身影。他的神情里甚至有一种急于了结的渴望。圣骑士也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他呆站了会儿,忽然大喝一声跳到台下,加入了混乱的战斗。却没有看到在他身后,有一滴泪从空中落下,摔在了绞刑台糙的木板面上。

 光、火、嘶喊、战斗…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了一场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绞刑台上年老的神父与吊着的男童。

 神父的膝盖太僵了,他一时爬不起来,只能焦灼地眼看着那个男孩悬吊在那里。

 男孩已在他生命中最后一口气了。神父的心中充满悔痛。刚才,他落下了三年以来第一滴泪水。也看到了那男童脸上滴下的泪水。可那男童那滴跌落在木板上的泪水,从高落下,却并没没跌散,也没渗入下面的木板,仍是聚在一起,像一滴晶莹的弹珠,在糙的木头的倾角上滚动。

 神父倒在地上,他的脸正对着那泪珠。

 泪珠是透明的,四周有光有火,照说它多少该折出一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它只是超脱出这个世界般的空白着、透明着。

 接着,神父惊讶地看到,那滴珠突然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分成了几瓣。那或大或小的分瓣把泪珠剖成了几个曲线完美的弧面。

 接着,它开了,开成一朵水质的花来。

 先开出的小瓣像是花萼,接上来就是花苞了。那花刚开出来的时候,小小的,中心是空的。可花心里接着忽然一现潋滟、一片现漾,它出蕊来!

 那蕊细细的,由黄变成浅绿,全无实质,像只有光彩、而没颜色。

 它不成实质地长了,生长了。先是一条,袅袅亭亭地上升,慢慢地变成三条,宛如仙女飘动的裙裾。

 “啊,有人在用水召唤我。”一个刚刚睡醒似的声音说。

 “是谁,是谁呢?这里像只有人类和兽人族的气味,而没有一茎草、一瓣花、与一棵树。”那个声音接着悲伤起来,像在用声音震动着空气、用空气抚摸向绞刑台边大的木柱。

 “…这里只有死亡的树的尸体,只有死亡与腐烂同在。这里会有谁召唤我呢?”空气里像涂上了一层青草的气息,那声音便似乎就染上了颜色。

 声音着后,空气里都感觉到一抹绿意的浮动。

 神父伊堂醒觉了,他喃喃道:“泰‮丝蕾‬,啊!居住在森林里的仙女,拥有绿色生命的灵机,与所有食草动物的保护神,她也来了吗?”

 空气里就浮现出一个水质的身影,那身影飘飘的,宛如无形。唯一闪闪的是她的眼。她轻轻地弯起,拾起了地板上的那一滴泪,凑在鼻尖上嗅了下,不可置信地又伸手摸了摸,她的指尖似乎根本不会沾上一丁点水来扰那泪珠的完整。她低声惊叹道:“这竟会是一滴人类的泪?”

 她不可置信地道:“难道,在人类中,竟还有这样纯净的生灵?”

 她凝视着泪珠的球面,像要在它上面看出它所来自的本体。泪珠上这时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的脸来。她回过头,抬起眼,就望到了绞索中那个男孩儿的脸。

 那个男孩的嘴已被勒得微微张开,一行涎水就挂在他的角,像睡梦中的孩子,脸上的表情有一种染上惊恐的甜美。像浸菠萝的水中沾染的那一点盐,反衬得、刺得他更似羔羊般的无辜与香甜。

 “是你吗?”满地的厮杀声中,那个隐身的仙女对绞刑架下所发生的一切却全然不顾,她只是对那男孩儿说:“下这滴泪的,就是你吗?”

 她用一种很深很深的目光看着那个孩子。

 “所有水的召唤我都不会忽视——因为,那是生长的苦痛,是对生灵母亲的呼唤。哪怕,你虽然是个人,但也有着小草似的本能…”

 她忽然伸出一长长的手指,指间发出莹莹的非人间所能有的光来,指向那套着男孩脖颈的绞索,低低说道:

 “你曾有过生命,

 前生应是藤葛,

 为何被人割采,

 却是用作束缚?”

 这么似咒语非咒语的四句说罢,她垂下眼,低声道:“放下他。”

 那绞索骤然变成劫灰。

 男孩跌落于地,疼痛让他睁开了眼,仙女冲着正看着自己发呆的神父与那男孩道:“现在,请跟我来。”

 她手指一弹,手中拈着的泪珠又再次跌落而下,像弯了草尖,自然而随意。

 它在空中分出瓣来,开出一朵水的花。

 那仙女用裙带挽住了神父与男孩,以不可思议的玄妙之力,就向那花中遁去。

 …花一开一谢,三人的身影已渺。

 空气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把那滴珠样的泪水也带走了,却没留下一丝波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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