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金花果
清晨的森林里弥漫着灰蒙蒙的水雾,那儿就是恐怖森林。从道之城出来就一路飞奔的大角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森林让他想起自己的家,然而从这座灰暗的密林中飘来陌生的气味,那是毒蕈和腐烂落叶的霉味。那些传说鬼魅一样紧跟着他,在灰雾中生出许多憧憧的摇晃的鬼影。大角简直害怕极了,可是只要想到风中孤零零旋转的吊舱,吊舱里幽灵仿佛在低头俯瞰低
着的妈妈,妈妈的脸上只剩下摇曳的一线生机,仿佛吊在吊舱上的一股细钢缆绳,他就鼓足勇气,向深处走去。
雾像猫一样的轻盈,它在密林盘身蹲伏,随后又轻轻地走掉了。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大角猛然发现,就在他的面前不足十米的小道上,藤茎
绕的
南瓜丛中蹲伏着一个
斑斓的庞然大物,它没
打采地打着哈欠,用一只琥珀
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盯着大角。
大角不由自主地伸手到
带上摸刀子,却摸了一个空。他垂下空空的双手,踌躇了一会儿。他有点发抖但还是迈步向怪兽走去,就像希腊人步向斯芬克司。
“站住,你侵犯私人领地啦,”那只怪物懒洋洋地叫道“你从哪儿来?”
它睁开了全部两只眼睛,充满怀疑地盯着他看。它有一双尖尖的耳朵,身上布满纵横
错的斑纹,长得就像一只大猫。
“对不起,”大角鼓足勇气说道“我是从道之城来的,昨天我是在道之城,前天我是在倏忽之城,大前天我在快乐之城…”
“啊哈,”大猫轻蔑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城市?我听说过那种地方,那里到处是石头造的房子,用铁皮挡雨,地上铺着热烘烘的稻草,住户们象老鼠一样拥挤其中,为了抢热水和上厕所的位置打个不停…哼,”它突地打住话头,上上下下地看大角“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你到那干什么?”
大角还没来及回答。大猫仿佛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它兴奋地咆哮了一声,叫道:“啊,我知道了,这么说你是个人类!”它的咆哮声在灰暗的丛林中四处传
,吓得几只鸟儿扑哧哧地飞出灌木,也吓得大角打了个寒颤,他们那儿从来没有人会在说话的时候对着对方咆哮。
“知道吗,小人儿,你面对的是一只进化了的动物。”大猫歪了歪头,用眼角瞥着小男孩,它的笑容带上不怀好意的意味“我们不再听命与你们了,驾,吁——再翻一垄田,去把拖鞋叼过来,哈,这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这真是太妙了,妙啊。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造反吧,——你知道我们动物活在世上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大角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们不养动物。”
“啊哈,那你是不知道我们曾经过着那么短暂的,却是那么凄惨而艰辛的生活了。”大猫生气地嚷道“那时侯,我们每天只能得到一束干草,或者只是一小碟掺了鱼汤的冷饭,而且我们还要不停地干活,逮老鼠,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旦我们的油水被榨干,我们就会送到
店去被杀掉。没有一个动物懂得什么是幸福或空闲的涵意。猫们不能自由自在地坐下来晒晒太阳,玩玩
线球,牛不能自由自在地嚼青草,猪不能自由自在地泡泡泥水澡…没有一只动物是自由的。这就是我们痛苦的、备受奴役的一生。”
它猛地伸出一个有着锋利指甲的爪趾,指点着小男孩瘦小的
膛叫道:“看看你们这些寄生虫,人是一种最可怜的家伙,你们产不了
,也下不了蛋,瘦弱得拉不动犁,跑起来慢
的,连只老鼠都逮不住。可你们却在过着最好的生活——我们要奋斗!为了消除人类。全力以赴,不分昼夜地奋斗!小孩,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造反!我们要造反!”
大猫伸手从旁边的藤蔓上扭下一个金黄的
南瓜,咔嚓一声就咬掉了半个。
它显然对它的演说很满意,它
足地在地上打了一会滚,接着跳起来对大角说:“现在这个丛林是我们的,总有一天,整个世界也会是我们的。我们动物,将会在首先领悟的猫的领导下,团结起来,吃掉所有的人。妙啊。”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大角怯生生地说“我妈妈病了,我是来找药的。”
“生病了有什么关系,”大猫不满意地瞪着大角,呼噜呼噜地吹着气“人一死,烤来吃掉就行了——你应该请我一起去吃,这是盛行的待客礼貌,你不知道吗?”
“我们那儿从来从来都不这样做。”大角吓了一跳,他小声分辨说。
“好吧,好吧,”大猫不耐烦地围着大角打起转来“我不想理会你们那些人类的陋习,还是好好想想该把你怎么办吧。”“我?”大角紧张地说。
“你放心,我不是屠宰场的
鲁杀手。我正在学习你们的文明,我看过很多很多书,发现了关键的一点——你知道文明的最中心是什么吗?”它直立起身子,兴奋地自高自大地拍着
膛“让我告诉你,是礼仪与艺术。是的。就是礼仪与艺术。这将是我们建立猫类文明的第一步。”
“你想过路,那么好吧,”它鬼鬼祟祟地滑动着猫步,狡诘地说道“只有聪明的人才有资格通过这里,你必须猜一个谜语。”
“如果你猜不出来。”它偷偷摸摸地笑着,刚啃过的
南瓜的
汁顺着它的下巴往下淌着“我就要吃掉你。这个主意真是妙,嘻嘻,妙。”
它幸灾乐祸地笑眯眯地说出了那个谜语:
脚穿钉鞋走无声,胡子不多两边翘,吃完东西会洗脸,看到老鼠就说妙。
“哈哈。你一定猜不出来的,你猜不出来。”它说。
“是猫。”大角说。他有点犹豫,害怕这道简单
题后面隐藏着什么陷阱。
可这是小时候妈妈经常说给他猜的谜语,那些温柔美丽仰人鼻息的小动物虽然在生活种消失了,可是人类坚韧不拔地在图画书上认识它们,并把它们传到下一代,让他们重温万物之灵的旧梦。
“猫,为什么是猫?”怪兽大惊失
,往后一缩,愤怒地揪着自己的胡子“你说,为什么是猫?”它的尾巴高高翘起,让大角一阵害怕。
“你们都说是猫,只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它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搔着
“我的胡子是往两边翘的,可是我从来没穿过钉鞋,我吃完东西会洗脸吗?这是我的秘密,你们人类怎么会知道?我从来从来从来就不对老鼠说妙,答案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每个蠢笨的人类都这么说?为什么?——现在我预感到,这是个重要的谜语。”
它折腾够了,爬起身来,望着灰蒙蒙的时起时落的雾气发着呆,喃喃自语:“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在我没有注视的时候,那些老鼠存在过吗?难道它们也和高贵的猫儿一样拥有着生存的意义吗?我们聪明,温谦,勇敢,甚至可以吃掉小孩,可是我们却搞不清楚一个谜语——这是个令猫害怕的神秘隐晦的课题,我预感到,这很重要,很重要…”
不需要别人教他,大角趁着这只在哲学思辩中
失了方向的大猫忧郁地望着黑悠悠的森林,仿佛是只动物笛卡尔,一刻不停地痛苦地思考时,轻轻地一溜,就顺着路边溜过它的身畔。
大树灰暗的阴影下,深黑色的灌木丛里,有星星点点小红点在闪烁,那就是大夫要的金花浆果啊。大角伸出手去,那些浆果冰凉,还带着
珠。一颗,两颗,三颗…现在大角有了七颗金花浆果了。
大猫还没有从它那深切的思考中清醒过来,大角把药包紧紧地揣在怀里,像在暗夜的森林中迷路的小兽,仓仓皇皇,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跑呵,跑呵,草叶划过他的脚胫,
珠沾
他的脚板,可是他还是一刻不停地奔跑着。
现在可以回家了。大夫的单子里还有一份好运气,可是运气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说法,世上本无这种实物,大角在这场长久的奔跑中变得聪明了起来,他用手摩挲着怀里的药,水银,磁铁,罂粟,鹰嘴豆,金花果——都是,他得到它们了,在六天内,这简直是个奇迹。他开始明白了,大夫说的运气并不是妈妈的药,而是找药的人自己需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跑出了恐怖森林,大角发现,再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他就可以回到木叶城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在大陆和海洋间兜了一个大圈子。在这场漫长的奔跑当中,他时而清楚,时而迷糊,有时候他似乎看清了什么,有时候这些东西又离他而去。
大角奔跑着,忽然之间,也许是怀中的物药萦绕的香味带来的幻觉,让他看清了蕴藏在心底深处中的景象,他的心忽然一阵颤抖,泼喇喇地激动水花跳出海面。他知道他将要给大家讲述什么。他要给大家讲述以前的一些伟大的城市,亚历山大里亚、长安、昌迪加尔、还有巴西利亚,那些建筑师们创造了一种生活。
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广场,每一片设计
巧或者
笨厚重的檐瓦,都渗透着建筑师的思想在里面。城市的居民们就生活在他们的思想当中,呼吸着他们的灵魂,倾听着他们的声响。
每一种哲学或者每一种狂热都有自己的领域,在每个领域当中都有一个巨大的抛光花岗岩基座,在这个坚实的基座上,每一种哲学都得以向空中无限延展。那就是他们的高塔。
跑呵,跑呵,碎石硌疼了他的脚腕,荆棘划伤了他的皮肤,大角奔跑着。
每一座高塔的倒地都意味着失败或者哲学体系的崩溃,那是一个壮观的场面。大地上曾经遍布人类,他们和驯化的动物们生活在一起。曾经有过更多的城市,如今它们都崩塌了吗?
他跑过了白天,跑过了黑夜,跑过短暂的黎明,跑过漫长的黄昏。
他跑过了晴天,跑过了
雨,跑过雾沼,跑过干谷。
他看见一群庞大的军蚁,浩浩
地聚集在缓缓起伏的平原上,他们头上的旗帜上飘扬着不可战胜的,展翅飞翔的黑鹰标志。
黑鹰,那是黑鹰部落呵。大角惊恐地想道,他停止了奔跑,充满恐惧地望着草原上那些没有城市的掠夺者,他们密密麻麻地挨挤在一起行进着,横亘了数百里地,挡在了大角回家的路上。
也许是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看到了这个神秘而可怕的部族。关于他们有许多可怕和血腥的传说,他们凭借自己强大的武力和残忍的
情,在这整个世界上无所畏惧。正是他们像蝗虫一样横扫整个草原,摧毁路上的所有城市,把一座座哲学的高塔打得粉碎。
大角屏住呼吸,捏了一手的冷汗。他趴在一束高高的牛蒡草中,探出头去。
他看到了开路的一队队的骑兵,穿着黑衣,呼哨着来回纵横,搅起漫天的黄
尘土;他看到了两千名奴隶排成两列,弯
挖土,把崎岖不平的道路铲平,汗水在他们的肩上闪闪发亮。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支庞大的运输队。他看到了五十对公牛,低着头拖着巨木拼造的沉重板车,一百
原木作成的轮轴被
得嘎吱
响;他看到了五十名木匠在不停地更换车轴,加固车架,往圆木上涂油脂,两百名壮工在两边扶着车上摇摇晃晃的铁铸怪物。透过飞扬的尘土,那些影像给小男孩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迹。这一队人马拖着缓慢的,永不停歇的脚步,越过山岭和草原,越过河
和谷地,坚韧不拔地走向了他们的标地和命运。
一座座的钢铁怪物在大角的眼前被拖了过去,留下大地上深深的车辙,刚刚铲平的弹道一样平整的道路转眼又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潭。大角瞪圆了眼珠,突然明白过来,他们车上拉的是攻打高塔的巨炮啊。现在,他们又要去攻打一座新的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