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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李弥将军的战马
 初一、初二两年,我的身体仍然瘦弱,还偶在冗长的晨间升旗训话时晕倒,成为同学的笑柄。天气太热或太冷时,站久了有人就说“看!齐邦媛快要倒了。”我也常常不争气真的倒了。

 初二上学期快结束时,天气突然极冷,我们大多数人的脚跟和手指长了冻疮。那天周会在操场大雾中站久了,我又摇摇坠,站在我左边的同学李心娥小声说。“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捏捏就好了。”她在我手腕上捏了几下,又在我左额捏了几下,很痛。但是我即能站稳,且呼吸顺畅了。回到教室。她从书桌内拿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些小粒子叫我吃下。我居然违反父亲教我不可随便吃药的告诫,吃了她的药,而且整感觉很好。

 李心娥在初二上学期开学两个月后班进来。那时全国各省逃难的人都涌向重庆,南开中学因应战时需要,随时收合格学生班,我初一上也是在十一月参加小考即收的。

 但是,为了维持教学水平,学校规定学期结束时若有三份之一课不及格即留级,二份之一不及格即退学,不管家长是谁都没有用。暑假后,全校成绩公开贴在行政中心“范孙楼”红笔多的即是留级,这就是著名、令人战栗的“红榜”我还记得有一年看榜时,他们挤得把楼板都踩塌了。

 李心娥班来的那天。导师带她到门口。大声说“这是新生李心娥。”她实在很矮,排在我左手座位,我那时也是又矮又瘦。坐第一排。她站在教室门口那表情,羞涩畏惧,不就是我到南开以前已经做了六次班生,每次进陌生教室的表情吗?她既排在我邻座,升旗、早也靠在旁边,我就事事带着她熟悉新环境,尤其是课程进度,明天要缴什么作业…等。她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感谢地笑着、听着。直到新年前,某个星期六下午,在几乎走空了的宿舍,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边哭泣。

 那天下课,轮到我做值生,扫完教室回宿舍去取回家小包,经过邻室,看到她孤单的身影,我恳切地拉着她和我一起回家。

 父母亲自从在南京宁海路开始招待东北的黄埔学生之后,直到他们去世,将近半世纪都以素朴丰盛的北方饮食招待客人。到沙坪坝定居后,哥哥考上中大医学院,却一心想作外官,重考入政大外系。母亲鼓励他带周末无家可归的同学回家吃晚饭,她最受不了别的孩子没有家,吃不饭。

 李心娥是我带回家的第一个客人,她和我一样瘦弱,更引起我母亲的关心。我们只知道她是云南人,爸爸是军人,调到重庆驻防,带她来上南开,妈妈没有来。从此,我几乎每周末都请她一起回家。母亲知道她被疟疾折磨所以长不高,对她更加关怀,为她增加营养,和我一样待遇。

 一九三九年春天以后,日本飞机加强轰炸重庆,除了下大雨,天天来,连有月亮的晚上也一定来。民间赶修的防空只能挡爆炸碎片,若被直接击中则只有毁灭。重庆四周高山之上设立许多防空监视哨,空袭时便在哨前长杆上挂起一只红色灯笼,并且响起一长一短的空袭警报。敌机侵入一定范围之内,再挂一只红色灯笼,接着响起紧急警报,急促的一长一短的警报响彻山城内外。那种尖锐凄厉的声音,惊心动魄,有大祸临头的死亡之音,尤其月夜由睡梦中惊醒立刻下,扎上带穿鞋逃命,那样的惶惑和愤怒,延续数年的警报声,在我心上刻画了深深的伤口,终生未能痊愈。南开没办法在平地上修防空,只能在空袭警报时立即疏散,每次周会就领学生念口诀:“一声警报,二件衣棠,三人同行,四面张望…”

 我们女中教室后面是一些小小的沙丘。像千百个狐,跑出去时就三人找一丘靠着。天晴时,可以看到两翼漆着红太阳的日本轰炸机,看它机翼一斜,肚子里落下一串串银色的尖锥形炸弹。有时,看到我们的驱逐机从反方向战,机关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有时则看到冒烟的飞机,火球似地向地面坠落。我们心中燃烧着对日本的痛恨,这样的心情,是我生长岁月中切实的体验,很难由心中抹灭。长长的八年,在自己的国土上流离,没有安全感,连蓝天上也是暴力,怎能忘怀?

 这一年六月。政府下令七月以后各校学生及老弱妇孺都尽量往树木多的郊区疏散,减少伤亡。有一天,李心娥对我父母说,她父亲邀我们到他驻防地一处名叫黄桅标的地方躲避一下,暑假后能上课再回来。我父亲问了她父亲大名及军区,知是云南军的一位师长,李弥将军。

 暑假开始,母亲、我及两个妹妹过了长江,过江的时候,船夫嚷着“挂球了,快点划,赶快拢岸!”由江岸搭上军车,车行约三十里到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外临时军营。李心娥的父亲戎装出来接我们,我真想不到瘦弱的她有这么漂亮威武的爸爸。他第三天就到另一区防地去了,直到八月底我们回沙坪坝才回来。

 在黄桅桦军区,我又有另一个颇可自傲的经验。住下后第三天早上。李心娥带我去骑马。幼年时在东北家里,爷爷有马,村镇之间多数男人也骑马,但那是我不可企及的梦啊…这天清晨,勤务兵牵来两匹大马,我们两人都比马背还矮。马兵说每天早上都须榴马,把我们这么小个的“女娃儿”放在马背上,马都“不晓得”!

 李心娥很明显的是会骑的,她一跃而上。而我,站在马旁——是师长的马,他们优待我,简直手足无措,想逃走。但见马兵微微一笑,一手托住我左脚放入踏瞪,扶我抬身到马背,再把右脚跨过去找到另一边踏瞪,坐稳在巨大的马鞍上,抓紧了缰绳。由慢步走(trot)到小跑,马兵一直用手牵着蛮绳,数后我居然也敢跑马了(gallop)。三十里外的重庆仍在机恶毒的“疲劳轰炸”下,成成夜不能解除警报。而我。住在军营里得了短暂的安全。每天早上在树丛土路上跑马,凉爽的风吹透了我少年的短发。

 那种感觉是连梦中也无法想象的,马背上的李心娥,自信、稳定,和在学校判若两人。她说在云南家乡,随爸爸移防,必须会骑马。而我,在那样的缘份下竟然骑过李弥将军的战马…她所说的滇缅边境的崇山峻岭,狭壁引起我无限想象。我那些年常常希望自己是个男孩,长大了也去从军,参加骑兵队,像二十九军的大刀队那种兵,从长城喜峰口到南天门,像我外祖母的蒙古祖先一样,跃马千里,绝不要蹲在沙丘旁,让那么小的日本倭寇到我头上来轰炸我。我们两个来自中国极北端和西南端的女孩,在敌人的轰炸下结成好友,那种真正患难柑共的感觉,是太平岁月中长大的人无法想象的。尤其是夜间空袭时,跑了一半,在急促的紧急警报声中,靠月光找栖身的小沙丘,牵着拉着,互相喊着名字,坐下后听远远近近的炸弹,看三十里外城里的火光,两个十五岁女孩分担着不可解的恐惧。解除警报时多半己是凌晨两、三点钟。解除警报是长长徐缓的长鸣,好似在长长地吁气,庆幸我们还活着。数百人因为彻夜未眠,跌跌撞撞地往宿舍走,很少人有兴致抬头看刚刚带来死亡威胁的天空。月亮已经落下,星光灿烂,而我那时并不觉得星空美丽。

 初三毕业,李心娥随她父亲回云南。战争已近西南各省,沿着云南边境新修的滇缅公路需要大量的防卫军力。最后一次她到我家,带了一个锦缎包的玉镯交给我母亲,请我母亲为她收着。说是她母亲的纪念。她已经“不在”了。我至今也不确定是怎样的“不在”平她很少提到云南的家庭生活。抗战结束,除了她初回云南写过一封信。我家离开重庆,就断了音讯。十年之后,我家又“逃难”到台湾已数年,在反攻大陆声中,报纸上大幅报导国军留在滇越边境的最后守将李弥将军奉命撤退来台,转战万里终能归队,他受到英雄式的。他到立法院报告时,父亲约他相见,请他将玉镯还给李心娥,此时才知道心娥亦已嫁人,居住国外。李将军见到玉镯时十分意外,两人谈到当年在抗战中枢的重庆,信心与斗志何等旺盛,而今退守海隅竟是这般局面,感慨万千,只余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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