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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傲岸两布衣 论战说邦交
 大雪纷飞,一辆厚帘篷车飞出王城,穿过长街向尚商坊辚辚而来。

 尉缭入秦,给秦国庙堂带来了一股新的冲力。从根本上说,尉缭的战国四大转折论第一次明晰地廓清了天下演变大势,将一统华夏的明白无误地揭示出来,使嬴政君臣原本秘密筹划的大业豁然明朗。此前,尽管嬴政君臣大出天下的谋划也是明确的,但其根基点却仍然在天下争霸。也就是说,嬴政君臣此前的方略立足点是实力称霸而一天下,准备硬碰硬地完成一统大业,并未明晰地想到这个“一”是否已经成为所向?至于这个一与秦国一天下的大略有无契合?影响何在?更加没有明确想法与应对之策。尉缭大论将天下转折大势明朗化,秦国庙堂重臣人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其带来的第一效应,是新锐君臣人人都生出了一种大道在前只待开步的紧迫感。其次效应,是嬴政君臣不约而同地觉察到,原先的实施方略需要某种修正。一番思忖一番会商,嬴政见到尉缭的旬之后,在东偏殿举行了重臣小朝会,特召尉缭与会。依据秦国传统,这是对山东名士的最高礼遇——许布衣之士于庙堂直陈。除了在咸的王绾李斯郑国等,蓝田大营的王翦蒙恬也赶回来与会。这次小朝会,尉缭提出了“将一天下,文武并重”的八字方略。

 尉缭的解说,始终萦绕在嬴政心头。

 “一天下者,非霸业也,实帝业也。霸业者,强兵鏖战而使天下俯首称臣也。帝业者,文武并重恩威兼施,而使天下浑然归一也。方今六国虽弱,毕竟皆有百余年乃至数百年之根基,皆有强兵称霸之史迹。便是目下,六国虽强弩之末,兵力土地人口犹存,若拼力重结合纵而一体抗秦,天下之势犹难逆料也!终不能成合纵者,之势也。者何?天下归一之心也!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此之时,若仅凭重兵鏖战,可能适得其反,甚或活合纵抗秦。若能文武并战,则事半功倍也!文战,使人心向一,使民不以死战之力维护裂土邦国也。如此釜底薪矣!文战实施之策,以邦大才率干吏员长驻山东,一则大宣天下合一,瓦解朝野战心;二则结权臣为我所用,使六国不能相互为援,更不能重结合纵;三则探究六国民情民治,以为后整肃天下之根基。缭以为,若能有两支邦锐师出山东,力行文战,则六国不难平定也!”

 嬴政记得清楚,那殿堂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至此,一个待实施的方略清晰地呈现出来:秦国必须有一个长于邦且专司邦的班底,能持之以恒地在山东长期斡旋,方可收文战功效。嬴政慨然拍案:“立即下书各官署,留心举荐邦能才,国府不吝赏赐!”

 次中夜,嬴政正在书房与王绾李斯议事,赵高轻步进来禀报说客卿姚贾求见。蓦然之间,嬴政有些愣怔,姚贾?姚贾何许人也?王绾笑云,姚贾是行人令,以客卿之身领邦事务多年了。李斯也跟着笑道,我查吏员文档,此人乃大梁监门子,当年被魏国官场冷落排斥,愤而入秦。嬴政恍然醒悟:“想起来也!有人举发…教他进来!”赵高答应一声飞步出去,片刻便闻脚步匆匆之声进来。

 “你是姚贾?”瘦削悍的中年人尚未说话,嬴政突兀一句。

 “客卿姚贾,见过秦王!”

 “姚贾,你知罪么?”

 “臣不知罪。”姚贾倏忽愣怔,昂然抬头。

 “国府以重金资你出使,你却挥霍国财结六国权臣,你做何说?”

 “举发之言非虚!姚贾确实以国金结诸侯。”

 “噢?”嬴政大感意外脸色顿时一沉“损公营私,公然触法?”

 “敢问秦王,特使若不结六国重臣,安能拆散其盟?其盟不散,秦国威胁何以解之?出使之臣犹如出征之将,若无临机布之权,犹如大将不能自主部署兵力,谈何邦长效?姚贾怀抱效秦国之心而涣散六国,若做营私罪举发,秦国邦无望矣!”

 “姚贾!人言你出身卑,辄怀野心,结六国以谋退路。”

 “秦王之辞,与大梁官场流言何其相似乃尔!”姚贾竟大笑起来。

 “说!何笑之有?”

 “姚贾笑秦王一时懵懂也!”姚贾坦然得如同驳斥大梁游学士子“天下流言骂秦王豺狼者多矣,果如是乎!姚贾确实是大梁城门老卒之子,市井布衣也。然古往今来,卑布衣大才兴邦者不知几多,何姚贾尚在区区客卿之位,便遭此中伤?不说太公、管仲、百里奚,也不说吴起、商鞅、苏秦、张仪,秦王之侧,便有关西布衣王绾、楚之布衣李斯。出身卑者皆有野心,天下流言者诚可笑也!王若信之,姚贾愿下廷尉府依法受勘,还我布衣清白。如此而已,夫复何言!”

 “好辞令!邦大才也!”嬴政拍案大笑。

 “秦王…”愤的姚贾一时转不过神来,惘地盯着嬴政。

 “举发者本意,本王心下岂不明白!”嬴政叩着书案,揶揄的声调颇似廷尉府断案老吏一般“查客卿姚贾者,府邸不过三进,官俸不过十金,虽居官而长着布衣,常出使而故居犹贫。如此大才入秦国不得其位,焉得不为小人中伤乎?”

 “君上!”姚贾猛然一哽咽,长跪在地失声痛哭。

 “嬴政不察,先生屈才也…”嬴政肃然扶起姚贾入座。

 “我猜客卿之意,绝非夜半归案来也。”

 李斯一句诙谐,君臣都笑了起来。王绾持重,虽居假丞相之位却依旧是长史的缜密秉,在李斯之后补充一句:“我等事罢,该当告辞了。”姚贾却一拱手道:“我非密事,只为举荐一个邦大才!”如此一说,君臣三人兴趣顿生,异口同声催促快说。

 姚贾说,他来向秦王举荐一个齐国名士,此人在稷下学宫修学六年,学问渊博机敏善辩,论战之才大大有名,且走遍天下熟悉列国;只是此人历来桀骜不驯,公然宣示从来不参拜君王。姚贾还没有说完,嬴政便笑着断:“先生只说,此人何名?目下何处?”姚贾说这个人叫顿弱,目下正在咸游学,已经在尚商坊名声大噪了。

 “好!他不拜王,王拜他!”嬴政朗声大笑。

 厚帘篷车辚辚驶进车马场,两个身裹翻皮袍者扶轼下车。

 “小高子,你只守候,不许生事。”

 一声低沉吩咐,两个皮袍人随着飞扬的雪花融进了灯火煌煌的门厅。

 渭风古寓的争鸣堂,正是每最具人气的晚场论战时刻。

 这渭风古寓原本是秦孝公时期开设在栎的一家老店,主事者是大梁人侯嬴,背后的东主是名动天下的白氏商社。随着秦国迁都咸,渭风古寓也迁入了咸。其后魏国衰落,白氏商社也因其女主白雪随商鞅殉情而进入低谷。侯嬴等一班老人不甘白氏商社式微,将魏国故都安邑的经营根基全部迁入了生机的秦国,数十年认真持,渭风古寓便成了山东六国在咸最为显赫的大酒肆。其间,六国士人入秦游学已经渐渐成为当世时尚。吕不韦建立学宫大收门客修编大书之后,入秦时尚一时蔚为大观。其后吕不韦被治罪,嬴政又下逐客令,入秦风一时衰减。然则,郑国渠修成之后,关中大见富庶,风华渐起,秦国又再度对山东敞开了关隘,鼓励各人口入秦,士人游学秦国便再度蓬蓬酿成新。渭风古寓应时而变,仿效当年安邑老店之法,专一开辟了游学士子的低金寓所坊区,又恢复了争鸣堂,专一供游学士人论战切磋。一时之间,渭风古寓声名大噪,成为咸尚商坊夜市最惹眼的去处。

 两个翻皮袍人进来时,争鸣堂的入夜论战刚刚开始。

 台上一人散发长须身材高大,一领闪亮的黑皮裘敞着怀,显出里层火红的贴身锦袍,富丽堂皇又颇见倨傲,若非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庞与火焰般的炽热目光出一种独有的沧桑,几乎任谁都会认定这是一个商旅公子。

 “我者,即墨顿弱,就学于稷下学宫公孙龙子大师,名家之士也!”

 台上士子一开口,台下一排排就案士子们立即中止了哄嗡议论,目光一齐聚向三尺余高的宽阔木台。黑裘士子继续道:“顿弱坐台论战旬,未遇败我之人!故此,本人今总论名家之要,而后离秦去楚,再寻荀子大师论战于兰陵苍山。”台下有人高声一句:“顿子若胜荀子大师,成就公孙龙子心愿,便是天下第一辩才!”众人一齐侧目,却没有一人响应喝彩。台上顿弱浑然无觉,傲然一笑开说:“世人皆云,名家之学多零狗碎辩题,谋不涉天下,论不及邦国,学不关民生,于法老墨儒之显学相去甚远矣!果真如此乎?非也!名家之学,探幽发微,辨异驳难,于最寻常物事中发乎常人之不能见,无理而成有理,有理而成无理,其思辨之深远,非天赋灵慧者不能解,虽圣贤大智不能及!如此大学之道,何能与邦国生民无关?非也!名家之学,名家之论,天下大道也,唯常人不能解也!唯平庸者不能解,名家堪为上上之学也,白雪也!”

 “顿子既认名家之学关涉天下,吾有一问!”台下有人高声发难。

 “但说无妨。”

 “何种人有其实而无其名?何种人无其实而有其名?何种人无其名又无其实?”

 “问得好!”台下一片鼓噪。

 顿弱轻蔑一笑,叩着面前书案一字一顿清晰开口:“有其实而无其名者,商贾是也。有财货积粟之实,而天下皆以其为,是故有其实而无其名也。无其实而有其名者,农夫是也。出而作,落而息,暴背而耕,凿井而饮,终生有温之累!然则,天下皆以农为本,重农尚农,呼农夫为天,此乃无其实而有其名者也!”

 “无名无实者何种人?”有人迫不及待追问。

 “无其名而又无其实者,当今秦王是也。”顿弱悠然一笑。

 “秦法森严,顿子休得胡言!”有人陡然高声指斥。

 “此乃秦国,休得累及我等!”台下一片呼应。

 “诸位小觑秦国也!”一个身着褪布袍的瘦削士子霍然站起“天下论战,涉政方见真章。秦法虽密,不嵌人口。秦政虽严,不杀无辜。何惧之有也?”

 “说得好!咸有这争鸣堂,便是明证!”呼应者显然秦人口音。

 “然则,顿子据何而说秦王无名无实?”布袍士子肃然高声。

 “强国富民而有虎狼之议,千里养母而负不孝之名。岂非无名无实哉?”

 “我再加一则:铁腕护法而有暴政之声。”布袍士子高声补充。

 “好!破六国偏见,还秦王本!”台下的秦人口音火辣辣一片。

 “论战偏题!我另有问!”一蓝袍士子显然不满。

 “足下但说。”

 “顿子说名家关乎大道,敢问白马非马之类于天下兴亡何干?”

 “正是!名家狡辩,不关实务!”台下立即一片呼应。

 “我出一同义之题,足下或可辩出名家真味。”顿弱镇静自若。

 “说!”

 “六国非国。”顿弱古铜色脸庞掠过一丝诡秘的笑。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有人惊呼一声:“此人鬼才!此题大有玄奥!”

 “顿弱,此论不能成立!”

 “是也是也,论题不能成立!”台下一片喧嚷。

 “岂有此理!诸位不解,如何便是不能成立?”方才瘦削的布袍士子又霍然站起,一指台上道“此题意蕴显而易见,足下休做惊人之论!”

 “噢?愿闻高见。”顿弱一拱手。

 “好!破他论题!”台下士子们异口同声,显然要促成这两人论战。

 “国,命形之词也。六,命数之词也。形、数之词不相关,国即国,六即六。确而言之,不能说六国是国,只能说六国非国。是故,六国非国也。”瘦削士子口齿极是利落。

 “六国非国,能与天下无关?”顿弱又是诡秘一笑。

 “此等命题,徒天下而已!”布袍士子冷冷一句。

 “何以见得?”顿弱紧追不舍。

 “若作谶语,或作童谣,宁非邦利器哉!”

 “如此说来,名家之学堪为纵横家言?”

 “惜乎邦之道,不藉雕虫小技耳!”

 “足下之见,邦大道者何?”

 “夫邦者,鼓雄辩之辞,破坚壁之国,动天下之心也!”

 “动天下之心者何?”

 “明大势以改向背,说利害以溃敌国,宣大政以安庶民。”

 “三方根基安在?”

 “大势之在人心,人心之在大势。人心动,万物动。”

 “人心动于何方?”

 “天下人心,纷纭求一,此动向也!”

 “人心非心,何可一之?”

 “人心不可一,天下之心独可一。”

 “何也?”

 “天下之心,皆具人形,是故可一。”

 “一于何?”

 “一于人也。”

 “人者何?”

 “古今圣王也!”

 顿弱一阵大笑:“论战旬,始见真才!愿闻足下高名上姓。”

 “在下大梁贾姚。”布袍士子慨然拱手。

 “稷下顿弱!彩——”

 “大梁贾姚!彩——”

 台下士子们在两人连番对答中屏神静气,一时不能咀嚼其中意味,此刻回过神来大为敬服,不一阵哄然喝彩。依照论战传统,这是认可了两人的才具,后便是传天下的口碑了。大厅纷纭议论之时,一个身材伟岸的着翻皮袍者走过来肃然一拱手:“我家主东邀两位先生聚酒一饮,敢请屈尊赐教。”顿弱傲然一笑:“你家主东何许人也?只会教家老说话么?”翻皮袍者谦恭一笑:“方才未报家门,先生见谅。我家主东乃北地郡胡商乌氏倮后裔,冬来南下咸,得遇中原才俊,心生渴慕求教之心,故有此请。”顿弱目光连连闪烁:“胡商多本,饮酒倒是快事一桩也!只是你家主东人未到此,如何便将我等作才俊待之?”旁边贾姚不一笑:“顿子不愧名家,掐得好细!”翻皮袍者一拱手谦和地笑道:“该当该当。我家主人古道热肠,方才论战听得痴一般。便依着胡风先去备酒了,吩咐在下恭请先生。”顿弱不哈哈大笑:“未请客先备酒,未尝闻也!”贾姚朗然笑道:“胡风本可人,在下也正与兄台一饮,不妨一事罢了。”顿弱慨然道:“游秦得遇贾兄,生平快事也!但依你说,走!”说罢拉起姚贾大步便走,对翻皮袍者看也不看。

 翻皮袍者连忙快步抢前道:“先生随我来,庭院有车候!”

 片刻之后,一辆宽大的驷马垂帘篷车驶出了尚商坊。

 马蹄沓沓车声辚辚,这辆罕见的大型篷车穿行在石板大道,透过茫茫雪雾街边灯火一片片云般掠过,马车平稳得觉察不出任何颠簸。顿弱不揶揄笑道:“一介商贾有如此车马,乌氏商社宁比王侯哉!”贾姚高声附和道:“如此驷马高车生平仅见,商旅富贵,布衣汗颜耳!”后座翻皮袍者一拱手笑道:“先生不知,当年祖上于国有功,此车乃秦王特赐。我家主东,不敢僭越。”顿弱一阵笑声未落,大车已经稳稳停住了。

 “先生请。”车辕驭手已经飞身下车,恭敬地将两人扶下。

 “顿兄请!”贾姚慨然一拱。

 “噫!家老如何不见?”

 “那还用问,必是通报主人客去了。”贾姚大笑。

 “好!今夜胡庐一醉,走!”

 道边一片松林,林中灯火隐隐,大雪飞扬中恍若仙境。驭手恭谨地引导着两人踏上一条小径,前方丈余之遥一盏硕大的风灯晃悠着照路。小径两边林木雪雾茫茫一片,甚也看不清楚。走得片刻,前方硕大风灯突然止步,朦胧之中可见一道黑柱矗立在飞扬的雪花之中,恍然一柱石俑。贾姚对顿弱低声道:“看!主人客了。”

 “先生驾临,幸何如之!”黑柱遥遥一躬。

 “足下名号何其金贵也!”顿弱一阵揶揄的大笑。

 依着初礼仪,无论宾主都要自报名号见礼。面前主人遥相长躬,足见其心至诚。然则顿弱素来桀骜不驯,又有名家之士的辩事癖好,一见主人只客而不报名号,当即嘲讽对方失礼。

 “顿兄见谅…”贾姚正要说话,对面黑斗篷却摆了摆手。

 “咸嬴政,见过先生。”黑斗篷又是深深一躬。

 “你?你说如何!”顿弱声音高得连自己也吃惊。

 “酒肆不便,嬴政故托商旅之名相邀,先生见谅。”

 “你?你是秦王嬴政!”

 “顿兄,秦王还能有假?”旁边贾姚笑了。

 “噫!你知秦王?你是何人?”

 “客卿姚贾,不敢相瞒。”同来的瘦削布衣深深一躬。

 “搅山东之秦国行人令,姚贾?!”

 “姚贾不才,顿兄谬奖。”

 顿弱纵是豁达名士,面对同时出现的秦王与秦国邦大吏,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身着黑斗篷的秦王却浑然无觉,恭敬地拱手作请亲自领道,将顿弱领进了松林深处的庭院。一路行来,顿弱一句话不说,只左右打量两人,恍若梦中一般。

 及至小宴摆开,饮得几爵,顿弱的些许困窘一扫而去,滔滔对答遂不绝而出。秦王求教也直截了当:“一天下,邦要害何在?”顿弱的论断明快简洁,与名家治学之琐细思辨大相径庭:“一天下,必从韩魏开始。韩国者,天下咽喉也。魏国者,天下腹也,韩魏从秦,天下可图!”秦王遂问:“何以使韩魏从秦?”顿弱对云:“韩魏气息奄奄,以邦能才携重金出使,文战斡旋,使其将相离国入秦,君臣相违不得聚力,功效堪抵十万大军!”秦王笑问:“重金之说,大约几多?”顿弱慨然:“周旋灭国,宁非十万金而下哉!”秦王笑云:“秦国穷困,十万金只怕难凑也。”顿弱大笑:“秦王惜金,天下何图?秦王不资十万金,只怕顿弱便到楚国鼓噪六国合纵也!合纵若成,楚国王天下,其时秦王纵有百万重金,安有用哉?”

 “倨傲坦,顿子名不虚传也!”嬴政一阵大笑。

 姚贾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秦王与顿弱问对,既不话也不首肯,一副若有所思神色。不料顿弱却突然直面问道:“足下语词犀利,敢问修习何家之学?”姚贾一拱手道:“在下修习法家之学。入秦之先,尝为魏国廷尉府书吏。”顿弱尚未说话,秦王嬴政先大感意外:“客卿法家之士,如何当初进了行人署?”姚贾道:“我入秦国之时,适逢王绾离开丞相府,文信侯吕不韦便留我补进行人署…诸般蹉跎,也就如此了。”嬴政一笑:“先生通晓魏国律法?”姚贾慨然一拱手道:“天下律法姚贾无不通晓,然最为精通者,当数秦法也!”顿弱哈哈大笑道:“魏人于秦法,异数也!”姚贾道:“商君秦法,法家大成也,天下之师也!数年十数年之后,安知秦法不是天下之法?有识之士安得不以秦法为师焉?”秦王兴致:“秦法可为天下法,其理何在?”姚贾不假思索地回答:“秦法三胜:一胜于法条周延,凡事皆有法式;二胜于举国一法,庶民与王侯同法,法不屈民而民有公心;三胜于执法有法,司法审案不依官吏之好恶而行,人心服焉。如此三胜,列国之法皆无。是故,秦法可为天下之法也!”顿弱不又是大笑:“足下之言,实决秦国邦根基也,妙!”

 “顿子何有此断?”嬴政一时有些迷茫。

 “素来邦,多关盟约立散争城夺地。以邦而布天下大道者,鲜矣!今秦之邦,若能以秦法一统天下为使命,大道之名也,之势也,宁非根基哉!”

 秦王离案起身,肃然一躬:“嬴政谨受教。”

 如此直到天亮时分,顿弱才被姚贾领到驿馆最好的一座庭院。顿弱兴犹未尽,又拉住姚贾饮酒论学。清晨时分,两人站在廊下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是都没有睡意。默然良久,姚贾颇显诡秘地笑道:“顿子素不拜君,可望持之久远乎!”顿弱道:“天下无君可拜,宁怪顿弱目中无君?”姚贾笑道:“今秦王,宁非当拜之君?”顿弱不喟然一叹:“天下之君皆如秦王,中国盛世也!”姚贾也是感慨中来:“唯天下之君不如秦王,中国可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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