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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相逢无缘泯恩仇
 临淄的冬日别有一番滋味儿,那便是冰凉。浩浩海风活似带水的鞭子,在人身上凉冰冰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实,也休想享受那一份干与温暖。中原人窝冬,是怕那吹得人皮开裂的干冷风,怕那漫天大雪封路径。临淄人窝冬,便是怕这渗人肌肤的冰凉海风,但到冬日便闭门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炉旁,做些户内活计,消磨这漫长的冰凉。

 但是,这种冰凉水冷对于王宫却无可奈何。一入宫门,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只硕大的木炭火燎炉,正殿与常用的几座偏殿更是炉火明亮,竟不灭。冰凉水的海风在王宫中顿时便化成了暖融融的润,不干不冷,惬意极了。

 “禀报我王:苏秦求见。”

 “让他进来吧。”正在燎炉旁看书的齐宣王头也没抬。

 一辆轺车孤零零的停在萧瑟清冷的车马场,苏秦正拢着大袖在车下跺脚。

 往昔时,到任何一国王宫,苏秦从来都是长驱直入的。可这次入齐,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入宫必等,有时候连齐国那些寻常臣子都进去了,他还在等。虽然如此,苏秦却没有丝毫的负气,每次都平静的等候着。多少年来,他对这种立竿见影的宠辱沉浮经得见得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合纵解体,各国与秦国纷纷媾和结好,他在燕国又被子之架空,既无大势可托,又无实权在握,来齐国能有昔日的显赫么?齐宣王给了他一个客卿虚职,既不任事,也不问谋,竟冷冷的撂着他不闻不问。苏秦也不着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觉得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习的好时机,竟除了读书,便是漫步到稷下学宫与年轻的学子们谈天说地。几个月清淡下来,非但结识了几个后学好友,且从他们身上长了许多见识。

 “宣客卿苏秦入宫——!”内侍冰凉尖锐的声音从高高的王阶上飘了下来。

 一甩棉袍大袖,苏秦大步走上了九级玉阶,也不用内侍引领,他便轻车路的来到了齐宣王冬日厮守不离的东暖殿,正要行礼,齐宣王已经站起来扶住了他:“苏卿啊,多不见,你竟是多了几分仙气,清雅多了。”

 “苏秦是瘦了一些,但心中清明如故。”苏秦不善诙谐,对这种应酬辞令的别样说法,他从来都是一言截过,直接近话题。

 “上茶。苏卿请入座。”齐宣王也许是坐得久了,悠然踱着步子拿起案头那卷竹简:“苏卿啊,近来这卷书传抄天下,可曾看过?”

 苏秦一瞄题头大字便笑了:“齐王也读《庄子》了?看得下去么?”

 “一片囫囵。”齐宣王摇摇头:“这庄子也怪,说了那么多不着边际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鱼啊,蓬间雀啊,盗跖啊,田子方啊,梦蝴蝶啊,到底想说什么?一团面糊,竟还有那么多人争相传看,稷下学宫竟整争得不亦乐乎?苏卿你说,这《庄子》有何用处?”

 “《庄子》不为王者写,齐王本无须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了。”

 “不为王者写书?难怪,他连个漆园吏都做不了。”齐宣王惊讶之余,又鄙夷的笑了:“为布衣写书,布衣能给他官爵荣耀么?”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为荣耀。”

 “岂有此理?孔夫子说:学而优则仕嘛。对了!这庄子定然是学问差劲了。”齐宣王突然觉得自己刨到了这个写面糊书的子上,竟是矜持自信极了。

 苏秦罕见的大笑了起来:“孔子是孔子,庄子是庄子…齐王啊,还是不要想《庄子》了。想明白了,齐王也就不是齐王了,就是庄子了。”

 “好,不说这个没学问的庄子。”齐宣王笑了笑:“苏卿有事么?”

 “臣有两事,皆是齐国当务之急。”苏秦直截了当:“其一,赵国已经开始筹划第二次变法,齐国当立即着手,万不能因远离秦国而松懈。”

 齐宣王沉点头:“容我想想,也等孟尝君回来商议一番再说了,第二件?”

 “苏秦荐举两个大才,做齐国变法栋梁。”

 “噢?还是大才?”齐宣王淡淡的笑了笑:“说来本王听听。”

 “一人名叫鲁仲连,一人名叫庄辛,都是稷下学宫的才俊名士。”

 “稷下学宫…”齐宣王淡淡的笑意没有了,却皱着眉头问:“苏卿啊,你可知道先王为稷下学宫立下的规矩?”

 “知道:但许治学,不许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齐王差矣。”苏秦面色肃然:“图王争霸无成法。威王兴办稷下学宫,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笔,惜乎思路偏斜,将天下名士看作国王门客,养而不用,实乃荒诞不经也。齐王光大稷下学宫,天下名士纷纷入齐国,若再不选择贤能而用之,必然要纷纷失。那时,齐国将成为人才的荒漠,齐国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说辞!”齐宣王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长案,脸上却倏忽换成了嘲讽的微笑:“苏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当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苏秦一阵愣怔,脸上的光彩与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来一拱手:“苏秦告辞。”便径自大步走了。

 “哎,苏卿…”齐宣王大是尴尬,想唤回苏秦却终是难以出口,红着脸在殿中急躁的绕着圈子。苏秦毕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国丞相,不用也就罢了,如何便能轻易得罪?齐国两代君主花大力气开办稷下学宫,还不是为收士子之心?苏秦这般人物,有干才,有学问,又出自名门,比孟夫子那种空谈学问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负气而走,若像孟夫子贬损新魏王魏嗣一样逢人便说,传扬开去,齐王敬贤的声望岂非一落千丈?稷下学宫的士子们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齐国颜面何存?想到这里齐宣王再不犹豫,高声吩咐:“备暖车仪仗!快!”

 一出宫,苏秦便跳上轺车辚辚出城了。

 这次进宫,苏秦是有备而来的。昨接到了苏代的快马急书,说子之再次敦请他回燕共图大业,从那些闪烁其辞的话语里,苏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与燕国的危险。本来,他就准备晋见齐宣王之后便回燕国,设法阻止这场国之祸,事先已经让荆燕带着卫士们出城等候了。他进宫晋见,只是想在临走前给齐宣王一个郑重提醒,更想将鲁仲连与庄辛两位英杰之士推荐给齐宣王,毕竟,齐国有抗衡秦国的基础与实力,齐宣王也还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来,将有望取代楚国做六国头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齐宣王竟然如此龌龊的度量他,如此轻蔑的嘲讽他!在那一刻,苏秦心头飞快的闪过了“士可杀,不可辱”这句名士格言,几乎就要义正词严的痛驳齐宣王,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耳边响起了老师那苍老的声音:“非其人,勿与语。此名士说君之道,慎之,慎之。”齐宣王既不是可说之君,也就不用枉费心智了。

 一出临淄西门刚刚与荆燕会合,便见面烟尘大起,一队车马旌旗隆隆卷来!苏秦眼拙,吩咐一句:“让道。”便走马道边了。荆燕却惊讶的喊了起来:“大哥,黑旗上一个‘张’!红旗上一个‘田’!会是谁?”苏秦一惊,手搭凉棚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渐行渐近的轺车仪仗,终于喃喃惊喜道:“张仪,孟尝君,没错!”略一思忖,断然吩咐:“荆燕,上小道!我不想见他们。”荆燕一阵愣怔,便低喝一声:“上小道!”苏秦马队便风一般卷上了一条田间岔道。

 正行之间,便闻身后车声隆隆,一声高喊随风传来:“武信君——!田文来了——!”

 苏秦苦笑道:“跑不过他,等着吧。”马队刚刚收缰,便见一辆驷马快车旋风般卷到面前,车上一人斗篷展开,随着一阵笑声大鸟般飞下车来:“武信君,田文何处开罪,竟要夺路而去?”

 苏秦笑道:“眼拙不识君,避道而已,何须夺路了?”

 “武信君无须多说,田文明白。”孟尝君慷慨道:“请武信君还是跟我回去,与张兄聚几再说,一切有我。”苏秦尚未说话,便见临淄西门飞出一队车马,直向田间小道而来!

 “齐王暖车?”孟尝君惊讶的低呼了一声,满脸疑问的看了看苏秦。

 苏秦也看清楚了来者正是齐宣王的暖车仪仗,心中一动,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孟尝君,我还是要走的,我的在燕国。”说话间,声威赫赫的驷马暖车已经隆隆赶到。车未停稳,齐宣王便掀开厚重的棉布帘跳了下来,对着马上苏秦便是一躬:“武信君,田辟疆多有唐突,请君鉴谅。”

 孟尝君大是惊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位王兄如此的谦恭,今是怎么了?不及细想,连忙躬身做礼:“臣田文参见我王。”齐宣王笑道:“孟尝君,你回来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信君不该离开齐国了。”

 此刻苏秦已经下马了,毕竟是齐宣王亲自追来又当面赔罪,苏秦不是迂腐书生,岂能执拗到底不知转圜?他走过来也是深深一躬:“苏秦原多冒昧处,请齐王恕罪。”齐宣王连忙虚扶一把笑道:“孟尝君啊,请武信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共商国是,本王也即刻为武信君遴选一座府邸了。”孟尝君领命,苏秦也没有推辞,齐宣王便登车去了。

 “上我车,回去再说。”孟尝君笑着拉起苏秦上了宽大坚固的驷马快车,又向荆燕一招手,便隆隆驶出了田间岔道。上得官道,却不见了张仪车马,苏秦不大是困惑:“孟尝君,张仪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尝君心知就里,打哈哈笑道:“我车快,张兄没看见,回去便请他过来。”说罢马缰一抖,便走马进了临淄城。

 且说张仪目力极佳,早看出是苏秦绕道,也料定孟尝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却不想与苏秦在这里仓促谋面,便对嬴华吩咐一声:“去驿馆。”竟是先行进了临淄。在驿馆刚刚住好,孟尝君的门客总管冯驩便来请客。张仪决定独自前去,嬴华绯云却齐声反对。张仪笑道:“齐国不是楚国,惊弓之鸟一般。”嬴华板着脸道:“不行,那国都不能掉以轻心。绯云,你做童仆随身跟着他。我来驾车,守在门外。”绯云做个鬼脸道:“这才对呢,还当你一个人吔!”张仪无可奈何的笑道:“粘住我了?好好好,走吧。”

 到得孟尝君府,正是暮时分,大厅中灯烛明亮燎炉通红,暖融融春日一般。苏秦正在厅中与孟尝君闲话,突然听得院中一声长传:“丞相大人到——!”不失笑道:“孟尝君也摆起架势了?”未及孟尝君说话,苏秦已经快步走出了大厅,却又怔怔的站在廊下说不出话来——幽暗的暮色中,张仪拄着一支细长闪亮的铁手杖,一步一瘸的走了过来,铁杖点地的笃笃声令人心颤!那异常熟悉的高大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了,那永远刻在苏秦心头的飞扬神采变成了一脸凝重的皱纹,蓦然之间,苏秦竟清晰的看见了张仪两鬓的斑斑白发!

 “张兄…”苏秦大步抢了过来,紧紧的抓住了张仪的双手。

 张仪没有说话,两手却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张兄,走吧。”苏秦低声说着,轻轻来扶张仪。

 张仪甩开了胳膊冷冷道:“不敢当六国丞相大驾。”径自笃笃进了大厅。

 骤然之间,苏秦面色灰白,一股凉冰冰的感觉直渗心头——难道人心如此叵测,连朝夕相处十多年亲如手足的张仪也变成了如此势利的小人?果真如此,这人世间还有值得信赖的情义么?一刹那,冰凉的泪水夺眶而出,苏秦几乎要昏倒过去!

 “武信君,没有说不清的事,走吧。”孟尝君旷达的笑声便在耳边。

 一股冰凉的海风扑面来,苏秦打了个灵,终于住了那几要崩溃的身心,牙关紧咬,竟大步走进了厅中。孟尝君对游斡旋素有过人之处,早已吩咐冯驩关闭府门谢绝访客,并将“童仆”绯云安排在大屏风后面的小案,厅中便只有三张摆成“品”字形的长案了。

 孟尝君恭敬的将苏秦张仪请入两尊位,自己便在末座打横就座,先行一拱:“苏兄张兄皆望重天下,今能一起与田文共酒,当是田文三生荣幸。当此幸事,田文先自饮三爵,以示庆贺!”说罢便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张仪目光一闪,孟尝君又举爵笑道:“苏兄张兄相逢不易,今重逢,自当庆贺。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相逢庆贺!”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

 见苏秦张仪都看着他没有说话,孟尝君又举起了青铜大爵:“苏兄离齐,罪在田文。张兄径住驿馆,罪在田文。田文再饮三爵,为两兄赔罪!”兀自说罢,又咕咚咚连饮了三大爵,一时厅中酒香弥漫,竟是分外浓烈。

 孟尝君瞅瞅苏秦张仪,又举起了酒爵…

 “啪!”张仪拍案道:“你究竟让不让我们喝酒了?来,苏兄,我俩干了!”

 孟尝君哈哈大笑,连忙举爵凑了上去:“我陪两位大兄干了,这是接风了!”三爵一碰,孟尝君径自一饮而尽。苏秦张仪却是谁也没看谁,默默的各自饮干了一爵。

 “孟尝君,也不用你折腾自己。”张仪终于板着脸开口了:“你在当场便好,我有两句话要问苏兄,若得苏兄实言,张仪足矣。”

 苏秦眼中闪出冰冷的光芒:“问吧。”

 张仪的目光也了上来:“屈原暗杀张仪,苏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云梦泽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对我说了?”

 “正是。”

 张仪倒了一口凉气:“苏兄,你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没有。”苏秦平淡得出奇。

 张仪然大怒,霍然站起厉声道:“苏秦!同窗十五载,张仪竟没有看出你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自今起,你我恩断义绝!”说罢笃笃点着铁杖便推门而出!孟尝君大惊变,冲上去便拦在门口:“张兄息怒,且容苏兄说得几句,再走不迟。”张仪冷冷一笑,推开孟尝君便走。绯云向孟尝君一使眼色,连忙过来扶住了张仪。

 眼睁睁的看着张仪笃笃去了,孟尝君愣怔在庭院中竟不知所措。依了孟尝君的做人讲究,着意排解却反将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败。他沮丧的叹息了一声,沉重的走回大厅,却发现苏秦也不见了!孟尝君二话不说,便冲到了为苏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里竟是一片漆黑,正要转身,却见那棵虬枝纠结的大松树下一个孑然风的身影!孟尝君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走过去轻声道:“武信君,为何不说话?这件事必定另有隐情。”

 “知音疑己,夫复何言?”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是那样冰冷。

 孟尝君沉重的叹息了一声:“苏兄啊,自合纵伊始,田文就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许多时候为了维护局面,你都宁可自己暗中承担委屈。联军换将,你为子兰这个酒囊饭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国,你又为子之那个跋扈上将军委曲求全…苏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气傲才华盖世,可你却在坎儿上拖沓,杀伐决断不如张仪啊,原本明明朗朗说出来的事情,为何就是不说?”

 “我待张仪,比亲兄弟还要亲,你说,他如何竟能怀疑苏秦?”苏秦猛然转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那样问我!知道?!”

 孟尝君一阵愣怔,亲切的笑了:“好了好了,这件事先搁下,三尺冰冻也有化解之。武信君,我只求你一件事。”

 “说吧。”苏秦自觉失态,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不要离开齐国,不要再陷进燕国烂泥塘。”

 “在齐国闲住?”

 “这个我来周旋,苏兄在齐国大有作为!”

 苏秦默默笑了,显然,他觉得孟尝君在有意宽慰自己。孟尝君肃然道:“田文不敢戏弄苏兄,此行秦国赵国,田文大有警觉,深感齐国已经危如累卵,我当力谏齐王振作,在齐国变法!”“好!”苏秦猛然握住了孟尝君的手:“你放胆撑起来,苏秦全力辅佐你!”孟尝君哈哈大笑:“苏兄差矣!这种事,你比我强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苏秦也笑了起来:“还是到时候再说吧,谁也不会坏事便了。”

 两人又回到了大厅,继续那刚刚开始便突然中断了的酒局,边饮边说竟直到四更方散。苏秦被扶走了,孟尝君却毫无倦意,思忖片刻,叫来冯驩低声吩咐了一番。冯驩便连夜带着一封密件南下了。

 上三竿,孟尝君驾着一辆轻便轺车辚辚来到驿馆,径自进了那座只有外国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雾气中,张仪正在草地上练剑。孟尝君也是剑术名家,一看那沉滞的剑势与时断时续的剑路,便知张仪仍然是郁闷在心。孟尝君耐心的等张仪走完了一路吴钩的打底动作,轻轻的拍掌笑道:“还行,没把吴钩做成了锄头。”张仪提着剑走了过来:“清早起来便做说客?”孟尝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谁敢当说客之名?我呀,来看看你气病了没有?”张仪淡淡笑道:“劳你费心,多谢了,张仪还不是软豆腐。”

 “那是!”孟尝君慨然跟上:“张兄何许人也?铁胆铜心,能被两句口角坍了台?”

 张仪不噗的笑了:“长本事了?骂我无情无义?”陡然便黑下脸冷冷道:“你说,我没让他解释么?他为何不做解释?”

 孟尝君拱手笑道:“张兄切勿上气。田文愚见,姑妄听之:天下之谜总归有解。张兄若信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给两兄一个说法。若苏秦果真背义卖友,田文第一个不答应!”

 张仪一声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丞相大人,我是来请你入宫的。齐王召见。”孟尝君却是笑说到了正事。

 “是么?”张仪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齐威王开始,齐国对秦国使者就莫名其妙的别有一番矜持。秦国重臣特使入齐,总要求见三五次,甚或要疏通关节才能见着齐王。齐宣王也与乃父如出一辙,除了六国战败那一次,张仪两次入齐,都是在两之后才被召见的,此次并无重大使命,齐王倒是快捷了?虽说意外,张仪却也并不惊讶,悠然笑道:“孟尝君入厅稍候,我要带上一件物事。”

 片刻之后,两车入宫,径直驶到那座东暖殿前。车马方停,齐宣王便笑了出来:“丞相光临,田辟疆幸何如之?”张仪也是深深一躬:“齐王出,张仪幸何如之?”齐宣王竟过来扶住了张仪,又拉起张仪的一只手,笑的与张仪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便只设了两张臣案,弥漫着一种密谈小酌的融融气氛。时当早膳方罢,座案上的白玉盏中便是滚烫的蒙山煮红茶,当真是十分的惬意。对于一向在臣下面前讲究尊严的齐宣王来说,如此做法也实在是头一遭。

 张仪却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谦恭谢词,反倒是坦然入座,将那支亮闪闪的铁杖往手边一搭,便端起茶盏品啜起来。孟尝君看了看张仪,皱皱眉头便在对面坐了下来。

 “今请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讨教一二。”齐宣王悠然开口了:“方今合纵已散,列国又回旧大势,望丞相对齐国莫做敌手之想,为田辟疆排难解惑。”

 “齐王但有所问,张仪自当坦诚做答。”

 “听说楚燕赵韩都在密谋筹划,要再次变法,是否真有其事?”

 张仪笑道:“此乃斥候职事,齐王当比张仪所知更多了。”一句诙谐,便撂开了这个证实传闻的难题。齐宣王竟被张仪说得笑了:“何敢以丞相为斥候?若果真变法,丞相以为哪一国可成?”张仪笑道:“此乃天意,齐王问卜太庙,大约甲蓍草总是知晓了。”齐宣王虽然笑脸依旧,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孟尝君不高声道:“我王就教国事,丞相何须戏谑如此?”张仪坦然笑道:“非张仪戏谑,实是齐王戏谑国事了。”齐宣王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变法之事不能问么?”脸上便有些不悦。

 张仪依然不卑不亢的笑着:“齐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齐宣王道:“太公乃齐国第一国君,谁个不知?”张仪笑道:“太公曾在太庙踩碎甲,齐王可知?”齐宣王惊讶道:“有此等事?却是为何?”张仪侃侃道:“武王伐纣,依成例在太庙占卜吉凶。甲就火,纹正显之时,太公骤然冲入太庙,踩碎甲,大声疾呼:‘吊民伐罪,天下大道!当为则为,当不为则不为,何祈于一方朽物?!’正当此时,天空雷电加,大雨倾盆,群臣惊恐。太史令请治太公亵渎神明之罪。武王却对天一拜,长呼:‘天下大道,当为则为,虽上天不能阻我也!’便即发兵东进,一举灭商。”

 齐宣王尴尬的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无须过问他国变法?”

 “张仪明白齐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国之后,又惟恐变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话便说得齐宣王睁大了眼睛,接着便道:“变法者,国之兴亡大道,满腹狐疑四面观瞻,而能变法成功者,未尝闻也!国情当变则变,当不变则不变,与他国何涉?此等国策大计,齐王却只问传闻虚实,只问吉凶成败,张仪何能断之?以狐疑侥幸之心待邦国大计,岂非戏谑于国事?”

 这一番话却是正气凛然掷地有声,孟尝君大是佩服,不站起来对齐宣王拱手慨然道:“丞相之言,治国至理,祈望我王明鉴!”

 齐宣王本想请博闻广见的张仪好好的说说列国见闻,顺便透漏一些这几个嚷嚷变法的国家的内幕实情,再替自己参酌一番,齐国应该如何应对?看着宫墙外冰凉呼啸的海风掠过,在木炭通红的燎炉旁听着轶闻趣事,齐宣王的确想惬意的享受一个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无非想在这个秦国丞相面前忧国敬贤一番,以遮掩昨对苏秦的不敬罢了。不想鬼使神差的从变法问起,竟被张仪当真教诲了一通,不大是不快;然则,不快归不快,面对秦国这个气焰正盛的权臣,再加上一个不识趣的孟尝君,齐宣王也只能窝在心里。沉思状的沉默了片刻,齐宣王便大度的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辟疆铭刻不忘,容我忖度几,若有难事,再请教丞相了。”

 张仪心中雪亮,站起来笑道:“齐王国务繁忙,张仪送齐王一样物事,便即告辞。”

 “何敢劳丞相赠礼?多有惭愧了。”齐宣王又高兴起来,毕竟,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张仪回身对殿口内侍吩咐道:“请我行人入宫。”

 内侍一声传呼,嬴华便捧着一个铜匣走了进来,呈到齐宣王案前打开。齐宣王一看,却是整整齐齐的几卷竹简,不笑道:“丞相送我何书啊?”

 “启禀齐王:这不是书卷,这是各国议定的变法举措。”

 “这?这?如何使得?”齐宣王竟是愣怔了,他向各国派出了那么多坐探斥候,报来的也只是各种皮消息而已,实际的变法举措如何能轻易得到?张仪纵然知晓,又如何肯轻易送给他国?一时之间,齐宣王竟有些怀疑张仪又在作弄他。张仪却坦然笑道:“齐王莫担心,这是张仪自己归总的,大体不差。其所以送给齐王,是因了齐王有变法大志。”

 “丞相过奖,何敢当之?”齐宣王顿时高兴起来,竟谦恭得自己变成了臣子一般。

 “然则,张仪以为,齐王若得变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讲。”

 “苏秦!”张仪面无表情:“非苏秦不能成功。”

 齐宣王大是惊讶,与孟尝君相互看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片刻愣怔间,张仪已经笃笃出宫去了。望着张仪踽踽独行的背影,齐宣王摇摇头:“此人当真不可捉摸也。”孟尝君对张仪的突然变化也是一团雾,小心翼翼试探道:“我王是说,张仪举荐不可信?”齐宣王颇为神秘的低声道:“你是不晓得,屈原暗杀张仪,本是苏秦与屈原同谋,后见张仪,却知情不言,以致张仪遭遇截杀,变成了瘸腿。你说,张仪不记恨苏秦?”孟尝君笑道:“臣执邦,尚且不知此事,实在惭愧。”齐宣王呵呵一笑:“此事大有文章,还得看看再说。”

 孟尝君出宫,便直奔驿馆而来。张仪正在庭院草地上独自漫步,见孟尝君大步匆匆走来,不笑道:“看来,孟尝君也有黑脸的时候了。”孟尝君拉起张仪便走:“这庭院隔墙有耳,到里面去说。”张仪却是不动:“孟尝君,你就是在这里喊破天,也没人敢传出去,说吧。”孟尝君道:“别那么自信,苏秦张仪结仇,齐王如何知道?”张仪淡淡笑道:“权臣嫌隙,名士恩怨,时刻都在天下口舌间淌,过得两年,只怕连乡村老妪都当故事说了。”孟尝君道:“如此说来,你是有意报复苏兄了?”

 “此话怎说?”张仪倏的转过身来,语气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尝君目光炯炯的看着张仪:“既明知齐王知晓苏张成仇,却要以仇人之身举荐苏秦,使齐王狐疑此中有计,进而不敢重用苏秦。此等用心,岂非报复?”

 张仪看着郑重其事的孟尝君,却突然笑了,铁杖笃笃跺着草地:“孟尝君啊,你为权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记住一句话:加上你的力保,齐王必用苏秦!”

 “何以见得?”孟尝君上一句。

 张仪悠然笑道:“苏张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尝君以为然否?”

 孟尝君身为合纵风云人物,如何不知六国君臣对苏秦张仪合谋玩天下于股掌之间的种种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间,也没有少过这种议论,心念及此不恍然道:“如此说来,张兄是有意在成仇时节,举荐苏兄了?”

 “如此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好!”孟尝君拍掌笑道:“两兄重归于好,田文设酒庆贺!”

 “错。”张仪跺着手杖冷冷道:“不想让大才虚度而已,与恩怨何涉?”说罢竟跺着铁杖径自去了。孟尝君愣怔半,只好摇摇头沮丧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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