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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深沉的大地
 一

 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息,黎明晨光正在慢慢照亮人间。

 列车轻快而平稳地滑行着,警卫员小陈抱了一支冲锋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守卫着。秦震裹了美国军大衣躺在后座里睡着了。人常有一种反常的惯性,在列车铿锵鸣响,轰隆震动之中酣然入睡了;但车一平平静静停止下来,反倒会立刻惊醒。

 秦震两眼,跨下小吉普。

 雨的清晨空气那样新鲜,整个天空和大地都笼罩着一片蔚蓝色,这颜色使人想到朝盈盈的牵牛花,好像这种花撒遍原野。微风像柔软的丝绸在四处飞散,吹上脸颊,透入脖颈,遍全身,多么清宜人的清晨呀!

 这时,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我们主人公的形象了。秦震站在平板车上,一手扶着吉普棚架,一手间,披在肩头的军大衣在风中轻微摆动,他整个人衬映在红色朝霞之下,像一幅清晰的剪影。他的身材比起一般人略微矮一些,却有一种军人的坚强气势。他没有戴军帽,黑灰的长发,给风吹得飘飘拂动,脸庞红润,两眼不大,但目光很引人注目,而机敏,不过现在这一时刻,不是凌厉而是温暖,透出他对大自然的欣赏与陶醉,这发自心灵的目光一下颤出边一抹甜蜜的微笑。凡是知秦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气魄非凡、威风凛凛,指挥千军万马所向无敌的指挥员。但只要你深入他心灵探索一下,你就不但为他的心开阔、豁达坦而惊奇,还经常由于他那永不泯灭的赤子之心,而觉得他可近可亲。可是,谁知道秦震经历过多少痛苦的折磨,遭受过多少沉重的打击啊!但他从来没被命运击倒过,多少次沉入了悲痛的深渊,又从深渊里跃然而起。正是从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人大血、大死亡,从决定着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历史的永恒希望之中,秦震的个人的命运和整个民族的命运溶合为一。问题的深刻在于,这一切,不仅仅使他懂得了恨,而更重要的是使他懂得了爱。

 这时,列车在接近黄河的原野上缓慢下来,然后轻轻震动了一下,又继续加速驶行了。

 他像一个孩子一般天真、喜悦、贪恋地观赏着大自然。

 霞光过后,太阳升起。

 太阳以无比华丽的光辉,照亮了茫茫大地。

 看,那一望无际的翠绿的麦田!啊!那麦田就像大海的波涛,此起彼伏,轻柔漾,送来春天的温柔。

 看,那丛生在大地与天空之际的密密的树林,像是郁郁连绵不断的山岭,好像在发出轻悄而又愉快的咏叹。

 此时此际,

 像儿童在母亲的怀抱中,

 那芳香,

 那温暖,

 那柔情,

 那幸福,

 这一切,都一下涌上了秦震的心头。

 他在这大地上行走几十年,却好像第一次发现大地如此光洁美丽。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愈来愈润,忽然从中滚落下一颗泪珠。

 他发觉了这一点。

 他想到黄参谋和小陈在身旁。

 他伸出手擦去泪水,回过头来粲然一笑。

 将军的一笑,是多么动人心弦呀!

 列车愈走愈快,风愈来愈大,车轮声愈震动愈响亮,他翘首瞭望,神采飞扬。

 二

 黄参谋向秦震报告:

 “电台搬到守车上去了。”

 “什么守车?”

 “就是挂在这列车尾巴上那一截小车厢,只有一个铁路工人在那儿拿红绿旗打信号。”

 “那里条件怎么样?”

 “很好,能把天线竖立在车厢顶上,好收听新闻。”

 “好,告诉他们严密注意收听华东前线消息,我到学生们那辆车厢去看看,有电报送到那里去。”

 他所说的车厢,就是紧挨着平板车那一节三等车厢。现在列车正在护路的绿荫里飞驶,北京的槐树刚从枯枝上绽出绿芽儿,这里却已经开出一穗穗槐花,一股甜蜜的花香倏然扑来又突然飞去了。

 秦震走进三等车厢,立刻看到一幅动人景象:车厢里坐满人,不但座椅上是人,连车顶篷底下的行李架上也全是人,有的躺着吹口琴,有的从上面垂下两条腿哼歌曲,挂在行李架边上那些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各巾,都随了车身的摇晃而有节奏地摇晃着。更多的人挤在敞开的窗口上,他们都还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更何况这又是身赴疆场呢?因此,对他们或她们来说,一切一切望在眼里,都觉得特别新鲜,特别惬意。

 没有人注意秦震的到来,秦震站在那儿从他们身上回味着自己的青年时代。

 他也有过似水年华呀!

 父亲、母亲都是老同盟会员,孙中山的挚友。他在学校里读书,他热爱哲学,更喜欢地理、历史,因为从那里面他多少次为丧权辱国之而悲痛绝,为忠报国之志而愤然拍案。不过,那是一个方生未死的时代,是中华民族上下求索的时代,是一个觉醒的时代。只要一想到“东亚病夫”、“东方睡狮”他就热血沸腾,满面通红。一九二五年,大革命的旋风终于把他卷了进去,他毅然决然从湖南到广东,投身黄埔军校。从那以后,走上了一条在血水中跋涉,在山川大地上风餐宿,在炮火中前进的道路。而现今,当他一投身到这一群充满生动活泼的青春朝气的青年人中来,他那久已消逝的青春一下又回升到他的眉宇之间。而一想在他和他们之间,竟已隔绝着两代、甚至三代,他又不深深叹了一口气:“多么可爱,像鲜花一样盛开的青年啊!”他一面想着一面放开喉咙,倒轰轰的列车声,说道:

 “同志们好啊!从你们一登上火车,你们就算踏上战场了,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呀?”

 他的声音是开朗的、柔和的,甚至是年轻的。"VNKO" >V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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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眼光一下转过来,都集中在这个老军人身上。

 他们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只送来盈盈笑脸。不过,从他们那最初的一瞥里,就说明他们内心对秦震反应良好。这个穿着一件米黄美军茄克,很随便、很自在地把手在两侧的衣兜里面,脸上挂着和蔼笑容的人,多么令人喜欢、令人亲近呀!这群第一次穿上军衣的人,既感到军人的矜持,又不习惯军人的约束。这时,他们还没有人与人之间“上级”、“下级”严格区分的概念,只是觉得到处都自由、什么都如意。车厢里起了一阵动,人们纷纷站起来,想把自己的坐位让给这位老军人,而这个老军人也就迈着小步走入他们当中,在木板钉成的硬座上坐下。他旁边是一个戴近视眼镜的男青年,对面是亲密地偎在一起的三个女青年。秦震一坐下,他周围立刻围满人,人头簇拥,摩肩擦背,连行李架上也探下头来,一丛丛笑脸,一丛丛笑眼。秦震高兴地问刚才俯身在膝盖头上写什么的青年:

 “你在写什么呀?”

 这个青年蓦地红着脸站起来,展开两手想要分辩。人群中间,却早有几个声音替他回答:

 “这是我们的诗人。”

 秦震仔细端详着这个戴眼镜的青年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让我们结识一下吧!”

 那青年腼腆地说:“我叫黎明。”

 秦震把手往膝盖头一拍说:

 “好,你的名字就很有诗意嘛!”

 黎明一扬头把额上长发往后一甩,正要说什么,忽然人群中又推出一个女青年,这是一个个头不高,圆圆面孔,脸颊像苹果一样红的女青年。她脯,毫无怯意。大家喊叫着:“这是我们的歌手,我们乐队第一小提琴手…”

 她却把手向这老军人伸出,不用别人问,就自报姓名说:

 “我叫李天歌…”

 秦震握住她的手忙说:

 “好呀!连天都唱歌,这又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呀!”

 谁料人群中却有一个女青年勇敢地反问秦震:

 “你爱诗吗?”

 “这怎么说呢?我年轻时也爱过诗,那时我崇拜《女神》…你们读过《凤凰涅槃》没有?我还记得几句:

 $R%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

 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唱!唱!

 …”$R%

 一阵热烈的鼓掌声,一阵尖锐的喊叫声。于是,这个指挥千军万马的老军人,和这群朝气蓬的青年人,便意气相投,亲密无间了。车厢里像充满天蒙蒙亮时鸟雀的噪声一样,争着喊:“我喜欢闻一多的《死水》。”“我喜欢臧克家的《罪恶的黑手》。”一个女青年挣红脸抢着说:“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我喜欢何其芳的《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另一个男青年闪出稚的脸容和与这脸容不相称的庄严神情说:“我们是战士,我喜欢田间的《给战斗者》,我们需要这样擂鼓的诗人。”

 正在这时,黄参谋从人群中挤过来。他刚刚从守车上跑来,他好像怎样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过,在这群青年人跟前,他得显示一副军人的仪态:

 “报告首长,重要消息!”

 秦震连忙掏出老花眼镜,迅速扫视了一遍黄参谋递过来的消息,立即高声说道:

 同志们!让我念给你们听听:

 $R%〔新华社南京二十四十时电〕人民解放军已于二十三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入南京。$R%

 “同志们!千里长江防线全部崩溃,南京完全解放!国民反动王朝彻底覆灭了!”

 他的话声刚刚落地,整个车厢哗的一声立刻沸腾起来。欢呼声、鼓掌声、踏脚声一下倒了列车的轰响,他们眼前好像看到一座牢门砸碎,一座残暴地人鲜血、噬人生命的黑暗堡垒轰然崩塌了,粉碎了。这些青年人的眼睛燃烧起朝霞一样的光亮,他们多么想尽兴地狂呼曼舞!这时,突然听到一个清脆嘹亮的女声喊道:

 “等一等!等一等!”

 随着声音,一个细高挑的女青年拨拉开众人,一直向秦震这面走来。她是这群人中间唯一戴军帽的人,她虽然年纪不大,可一看就是个老兵。

 她气吁吁,满面红涨,制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说:

 “我是医生,请分派我到最前线去吧!”

 秦震的眼一亮:

 “啊,你不是严医生吗?你在辽沈会战中负了伤,怎么会突然在这儿出现了?”

 严医生从秦震的反应,很感受到老首长的亲切、温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先讲哪一句为好:

 “…我在哈尔滨住院,我回了一趟林口老家,后来,听说部队进关了,我赶到沈,这不又赶到这里,…我一定要上前线!”

 “你干什么这么着急,我们不正往前线行进吗?”

 她那纤细的手指捏成拳头,弯曲两臂,使劲往下按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兵团司令员,你有权决定,你现在就得答应我,这是最后一仗了!要参加不上,我会后悔一辈子!…这趟回老家,家乡变化可大着哪,老爷爷、老都说,你上前线给我狠狠打几!我说什么也得参加最后一仗!…”

 她说得很凌乱,很急促,以致说不下去,只挣得眼眶一红,马上要出眼泪了。

 秦震想使她冷静下来,转了话题:

 “你姓严,叫严什么来着?”

 “我叫严素。”

 “就是紧张、活泼、严肃的严肃?”

 “不,朴素的素。”她脸色一沉,她不喜欢在这种严肃时刻开这种玩笑,她觉得他不够理解她的心意,她感到委屈。

 秦震却为这有着火辣辣性格的女青年所感动,他似乎要努力打破这真的有点严肃的局面,想了想,他就应诺下来:

 “我答应你上前线。”

 话还未说完,严素就一下跳了起来,她有点羞涩地笑了,她笑得那样美。

 “我当个火线护士也行,好吧!那就一言为定,让我们拉一下手…”

 秦震却收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

 “不过只能到师,不能到连。”

 “那也行,副司令员!派我到梁曙光政委那个师,我就是在那个师负伤的。”

 秦震握着她那微微颤抖的手,环顾大家,笑容满面地说:

 “你们看!她还怕我违背诺言呢!”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大家往他身边拥过来,希望听他再讲点什么。解放南京这事引起他心中千头万绪,他便急急忙忙从那热闹声中走出来。

 他快走到车厢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

 “同志们!我们要在华中前线也打一个大胜仗,那时你们这个大响乐团得来一个大规模演出,你…哦,黎明!还有李天歌!好好准备吧!”

 黎明却不以为然地把脖颈一说:

 “我们是来打仗的,我们要做一个真正的战士,我们要在黎明的国土上洒上一滴鲜血。我们要吹起冲锋的号角,但不是舞台上的演奏。”

 大家在一阵热闹的笑声里说:

 “首长,你看,他又作诗了。”

 秦震笑容可掬,春风满面地说:

 “很好嘛,但作的是英雄的诗,我们整个民族将成为一个大合唱队,演出新世界的黎明序曲。”

 他招了招手,推开门走了出去,秦震迈着小步迅速地向平板车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计算:二十三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入南京,这正好是周恩来在北京饭店东厅讲话之后三小时…他不能不为之昂扬振奋,但他知道更需要的是冷静的思考。当他走出三等车厢时听到青年们已经放声歌唱,还有拉小提琴的,吹口琴的。“让他们领略一下胜利的欢乐吧!多可爱的青年人,那个黎明,还有那个李天歌,我要记牢他们的名字,我们会在前线再见,那时不知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他走到小吉普车旁边,转过身吩咐黄参谋:

 “一刻不停地收听华东新闻!”

 这时,他的心魂,已经奔向南京前线,他羡慕那些直捣敌人老巢而痛饮黄龙的人们!他以不能参与其事而抱憾。

 黄参谋立刻拔步向守车跑去。

 不久,抄报纸一份跟着一份雪片般送来。

 他坐在小吉普上,脸色一下晦暗,一下明亮,当他看到一份合众社消息时,他凝然不动了。他一字一句推敲,反反复复诵读着这则新闻里这句话:

 $R%国民统治已成为历史事件了。$R%

 他心里沉思着:

 “这句话说得准确极了,是的,就是为了这,我们追求了二十二年,我们搏斗了二十二年,我们煎熬了二十二年。现在,这个目的终于达到了,人民的铁扫帚是无情的,什么统治王朝,统统扫到垃圾堆里去了。”

 奔腾的列车使他的整个身子像弹簧一样震颤着。

 他突然把手伸到风挡玻璃上,他慢慢地把手掌横扫过去,像要从这地球上揩去什么可厌恶的污渍。他的滚烫的手从窗玻璃上受到清凉爽人的惬意之感。

 然后,猛地扭转上身命令黄参谋:“接华中前线部队,让他们立即向全军传达南京胜利的消息。注意,我说全军,就是从每一个干部到每一个战士。我们要用这一伟大胜利鼓舞全军斗志!告诉他们密切注意白崇禧部队新动向!要他们知道战局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在此刻之前,我华中部队任务是从武汉正面钳制白崇禧集团,策应二野、三野在南京方面作战;在此刻之后,要迅速改变注意力,紧紧抓住敌人,解放大武汉。不准敌人破坏,不准他们逃之夭夭。目前决定一切的任务是保障走向大武汉的道路畅行无阻。命令他们随时报告情况。去吧!”

 秦震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眼光闪烁着临战时特有的机智、果断。不过,这一瞬间他的内心活动十分复杂。他高兴,敲开了南京大门,敲响了最后胜利的钟声。不过,他也感到遗憾、痛苦,因为这钟声不是由他亲手敲响的!

 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亲手消灭最后一个敌人,他渴望在华中敲响第一记钟声。

 当黄参谋复诵了一遍他口授的命令,匆匆走去之后。他仿佛为了掩藏自己内心的激动和突然产生的惆怅与担忧,想把小陈支使开,他希望一个人独处片刻。他说:

 “小陈!弄点什么吃的吧!在中型吉普上开饭!”

 小陈刚要走,他又点手叫住他,边漾出一抹微笑,圈起左手大拇指和二拇指做出酒盅形状,低声音:

 “为了最后的胜利,你懂么!”

 但等小陈一走,他的脸立刻泛起一阵愁云。

 ——不能这样!

 他像要驱逐什么?是什么?

 是羡慕?

 是嫉妒?

 他释然一笑,像要表白自己灵魂的纯净。

 ——我还不会有那样的个人英雄色彩。

 是的,这是军人的好胜心,荣誉感。他时时刻刻都在渴望着,由自己下达命令,由自己指挥千军万马,斩关夺寨,进行决战。他切切实实地在无数次大战中领受了那一刹那的愉快。现在,眼睁睁看着革命节节胜利;胜利,对军人来说是个伟大的字眼,他却像失去了它,抓不住它。不知怎么他一下想到严素,她那郑重的神态,她那欢乐的面孔,她的一切都那样真挚、热烈、单纯。他眼前一出现这女青年军人的形象,就对自己刚才的内心活动感到一点愧作。

 三

 在黎明晨光中他陶醉过。

 在三等车厢里他欢乐过。

 现在,秦震突然看到一个像地狱般恐怖的世界。

 铁路两旁这种变化何时开始,他没注意。不过愈向南来,这景象就愈咄咄人了。车站变成废墟,无数铁轨拦炸断,路旁的护路林都砍倒了,焚烧过的枯焦的树枝挂着凄凉的干叶,好像曾经苦苦索回它们的绿,而终于绝望了。令人难过的是春风依旧在吹拂,枯枝依旧在春风中摇摆,但那只是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了,巨大而疯狂的战争之神,把这儿踏碎烂了。

 这一切落在秦震眼中,就像整个列车从他心上轧过。这是我们的祖国,这是我们的大地,满目疮痍,哀鸿遍野呀!他的整个心一下像一坨铅块一样沉重、冰凉。他双眉紧锁,满面愁容,他的眼光变得那样严厉而痛苦。

 祖国是美的,我们古老而又伟大的祖国早在千百年前就已像一轮明亮的太阳,辉煌举世,为人钦仰了。而今天却光焰奄奄,垂垂绝,这是多么巨大的灾难,多么巨大的痛苦啊!

 列车在一个车站上沉寂地停止下来,说它是车站,只是由于它过去是车站罢了。今天,这里既没有站房,也没有窗口,没人买票,也没有乘客。

 只有一个穿着破烂肮脏的蓝布制服的老铁路工人,挨近平板车,要求搭一站车。警卫员原想拦阻,秦震却喝住他,请这面有莱,风尘仆仆的老工人上来,他刚刚爬上平板车,每节车厢都哐当地撞了一下,列车又慢慢开行了。

 秦震握住老工人硬僵裂的大手,心头一阵发热,问:

 “老哥哥,还没吃饭吧?”

 “俺就是回俺家吃饭去。”

 “这里没有吃食吗?”

 “你瞅瞅,什么都毁尽了,连煮野菜都没个架锅的地方啊!”“可是你今天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呀?”

 “这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站头呀,只要这里有一个岔道工,这里就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站头呀!”

 这话说得多好啊!秦震稍一沉,立刻拉着老工人手臂说:

 “来,咱们老哥俩谈谈心。”

 老工人见他满脸热诚,也就跟他爬进了中型吉普,这时列车又继续飞速前进了。

 电台搬到守车上,中型吉普腾了出来。这里车厢宽敞多了,两边长条座凳中间,小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装炮弹的空木箱当桌子,秦震请老工人在木箱一面坐下,而后自己坐在对面。

 “老哥哥,日子过得怎么样呀?”

 “四年没通车了,哎,只要火车冒烟日子就有盼头呐。俺哥在解放区兵工厂,我就守住这个站头,俺哥俩养活全家老少十七八口。老同志,你想想日子会怎么样?从前是阻止敌人进攻,俺们破坏铁路,现在是他们阻止俺们进攻,他们破坏铁路。就从铁路线上的变化看,这是多么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呀!你看看,这是什么景致!”

 秦震顺着他手势看到刚修好的路基上铺了一崭新的红松枕木。

 “敌人一撤退,铁路纵队立马来了,他们说这木头都是从几万里外黑龙江老山林里运来的。这不是又通车了,可还是不如人意,军情如火呀!还没放客运。”他说着指了指吉普车很有歉意地说:“坐斗篷车,这不让你们受委屈了么!打从铁路纵队到来,我就紧跟上他们,是风是雨,只要铁道线上有响声,我听了心里就乐意,管它风吹雨打,我和一个老哥们顶住干,一个人顶一天一夜,回去睡一天一夜,我家就在下一站,我这就是回家吃饭睡觉去…”

 小陈打开两盒罐头摆在木箱上,一罐是鱼,一罐是。深绿色罐头盒上印满英文字,还有一个白搪瓷茶缸,里面不多不少斟了一指头深的酒。

 秦震望了一眼,颇不满意:

 “我说小陈呀!有客,你就给双份才对,去!再倒上两勺子,不要小气嘛!”

 小陈由着他推搡,还是嘟嘟囔囔:“这限量是丁真吾同志规定的,她说你心脏不好,绝对不能喝酒…”

 “去!去!别啰嗦,有客么!”

 可是,一刹那间,他想到了子丁真吾,她好像正在用戚然目光望着他。她在哈尔滨,四月,那里该还是雪地冰天,她在干什么?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旦回到家里,就守着俄罗斯老火墙,翻阅医学资料。那屋里光线很暗,她原来有一副眼镜,度数不够了,这回说在北京配副合适的老花镜,也没来得及,就被他送上火车走了。现在想来心里真是有点歉疚。可是我如果把目前这些难处都写信告诉她,她会怎样?是哭还是笑?…是的,这大半生,她伤心伤透了,连最高兴的时候也会眼泪。

 秦震给汽笛吼声一下惊醒,他开始和那老工人喝酒吃饭。

 “老哥哥,我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呢?”

 “好说,免贵,我叫石志坚,石头的石,人穷志短的志…”

 秦震噗哧笑了,纠正说:

 “是志气的志,坚强的坚,合起来就是志气坚强。”

 “哈哈,经你一说,我这姓名还有个讲究呢!”

 他们喝完酒、吃完罐头和凉馒头,车也就缓慢下来。石志坚说马上到站,就急着从中型吉普上跨下来,秦震也跟了他下来。

 谁想得到,在这里等候着秦震的竟是这样震撼人心的一幕。

 车还没停,就有一个老太婆尖声地喊着:“坚儿!坚儿!…”

 石志坚听老娘声音不对,知道出了祸事,没等车停稳,就一纵身飞跳下车。

 老娘一扑扑到儿子怀里,撕裂人心地哀号:

 “你爹断气了…”

 “娘!娘!你说什么呀?”

 他娘回身从地下拎起一个残破的瓦罐。

 “这不,临了,连这几口曲曲菜汤也不肯喝,说留给你…”石志坚这样的硬汉子,也满脸涕泪滂沱,跺着两脚。

 再看他老娘,披头散发,骨瘦如柴,全身上下,破衣烂衫、一丝丝,一缕缕,从身上搭拉下来。她两片干树叶似的嘴哆嗦半晌才挣出一句话:“小坚,你就喝了你爹最末后留给你这一口吧!…”

 秦震站在旁边,不觉全身一阵战栗。

 就在这时,列车哐当一声,向前移动了。秦震刚刚跳上平板车,小陈飞一般跑来,背着几干粮袋,要倒干粮已来不及。秦震大喊:

 “扔下去!扔下去!”

 小陈就猛力一摔,把干粮袋朝石志坚母子站的地方扔去。

 秦震一抬头,忽然看见后面那节三等客车厢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那些青年人把面包、馒头、巾、衬衣,纷纷抛掷而下。

 四

 一份前线急电送到秦震手上。

 这时,他正站在一处小镇人家低矮的屋檐下。

 火车从徐州转郑州,到漯河就不通了,秦震改乘吉普车越野前进。时值大雨倾盆,路途泥泞。到了这个小镇,镇上到处是没膝盖深的积水,颜色黑绿,臭气熏人。吉普车把水泼溅得哗哗响,转了几个圈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最后,停在一处渌渌发霉的瓦屋前,秦震一进小屋,就给污浊难闻的气味熏昏了头,于是转身站到屋檐下来了。

 从前线战报看,白崇禧部队为保存实力,回避作战,炸毁了长台关淮河大桥,炸塌了武胜关隧道,妄图迟滞我部队向武汉前进,以此苟延残,负隅顽抗。

 ——哼!看你这人称“小诸葛”的有多大本领!

 ——我军绝不让他的阴谋得逞。

 应该派出小部队紧紧密住敌人不放,不给敌人以下手机会。——我们一定要保证大武汉不落于烟销火灭!

 秦震根据他的思考立即口授了一份急电,当机立断,即刻发出。

 这一夜,秦震怎样也无法入睡,先是担心忧虑前线的事情,后来发现,这屋里老鼠成群结队,东窜西跳,出没无常。秦震平最厌恶老鼠。在生活中,凡遇到贼头贼脑,嘁嘁嚓嚓,造谣诬陷,捉神弄鬼的人,他都一律斥之为:“老鼠!”这鬼鬼祟祟的黑色动物,可恨之至。偏偏这一晚,有几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好像密谋串联起来要对秦震施行毁灭攻击。几次朦胧睡,老鼠竟胆大妄为,跑到他枕头上,吱吱吱狂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终于虎地一下掀开被盖,披上美国军用大衣,走出房间,跳上停在门口的吉普车,在后座上和衣倒将下来。

 雨连绵,车篷顶上整夜淅沥作响,这雨声催人入睡,却又搅人安眠。秦震沉入梦乡之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竟然作起梦来:开始四周黑暗无边,他一个人在艰苦跋涉,淌过河,穿过峡谷,走进森林,攀登绝顶。突然,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给什么枷住了,愈枷愈紧,愈紧愈疼,…他又一忽感到冰凉,一忽感到森,一忽觉得清风习习,一忽觉得阳光闪烁。一下子,一轮太阳,那样红、那样大、那样圆、那样亮,晒得人难忍难熬,整个心像裂的田地,在发烧、在冒火;一刹那间乌云遮天盖地而来,到了跟前才知并非乌云,铺天盖地都是老鼠,老鼠,老鼠。它们奇声怪叫,眼光绿荧荧的森可怖,天上响起锯齿般的声音,原来是它们在啃那太阳,咬那太阳。他想挥臂驱赶它们,可是两臂也给枷住了,他口撕疼,满脸流汗,动弹不得,而那太阳被咬得血了,被咬得破碎了,眼看就要坠落下来。他大声呼喊,可是喊不出声音。就在此际,太阳咔嚓一声崩碎了,变成无数碎块,纷纷飞散。于是他蓦然惊醒,全身冷汗。原来是自己左臂口上,惹出一场梦魇。

 秦震坐起来,看见稀薄阴暗的曙光已经降临,他不想睡了。梦的余悸尚未消除,又想到面前战局的沉重,他很想整理一下纷繁头绪,一时却不知从何着手。雨消失了,云消失了,天亮了。

 黄参谋不知是早已发现他在这里,还是此刻才寻到这里来。小陈用手背着眼睛,站在旁边,不高兴地望着秦震,像在责备秦震,又在责备自己。秦震问:

 “前边有报吗?”

 “有。”

 黄参谋把一张电报纸递给他。他看了,眼光一闪,猛然推掉肩上的军大衣。

 电报上写着:

 $R%敌正企图炸毁接近武汉的所有桥梁阻我接近孝感。$R%

 秦震命令立刻发电:

 $R%千方百计不许炸桥抢占孝感打开通向武汉大门。$R%

 五

 玫瑰的晨光染亮天空。在通向武汉的道路上,解放大军像洪水一样涌进,急骤的脚步声不停地响着,从白天响到夜晚,从黑夜响到天明。

 山峦环抱中有一片大竹林。竹林外面的道路上,有两个战士牵住两匹马来回来去遛马。一匹马是黑的,一匹马是红的,都是膘肥体壮的骏马,口角上沾有白沫,鬃上垂着汗水。刚才好一阵暴风急雨般奔驶,以致阳光把淋淋的马身子照得锦缎一样发亮。黑马一边走着,一边从地上叼了一口青草在咀嚼,红马却飒地仰脖轻轻嘶鸣了一声。

 幽暗的竹林深处,是师临时指挥所,军用电台上的电键的的达达不停地响着。

 电台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面目英俊,全身总是绷得紧绑绑的,充满精力,就像一颗随时可以出膛的炮弹,这是师长陈文洪,一个身材高大,赭红色长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浓黑的长锋眉和络腮胡特别引人注目,这是师政委梁曙光。他们的眼光中,是平静、镇定、等待。不过,周围的气氛如此紧张,令人急躁不安。随着译报员迅急移动的手指,一份又一份电报译了出来。

 一份是侦察科长发来的:

 $R%从武汉开来三辆吉普大桥即将爆破。$R%

 一份是军部转来兵团副司令秦震发来的那份加急电报。

 陈文洪、梁曙光脸挨在一起,不出声地念着电报。电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在他们眼中都那样清晰,清晰得有点冷峻。

 同时到来的两份电报,就像电和电,一接触马上就会爆出火花。

 他们俩究竟是老练的指挥员,略一沉,敏捷地换了一下眼光。

 梁曙光:“看来敌人要破釜沉舟!”

 陈文洪:“会的,南京挖了老祖坟了。”

 “抢桥怕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得抢。”

 这是他们从电台旁向竹林边走时换的对话。

 陈文洪头也不回,火急地下着命令:

 “命令部队跑步,向大桥火速前进!”

 梁曙光回头加上一句:“我们在先头部队!”这对老搭档配合得如此紧密无间,两句话同时口而出。这说明:情况紧迫,决心一致。他们将亲自率领先头部队,有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接向敌军。事实,带着一种看不见的威胁,像一片乌云笼上心头。“争分夺秒…争分夺秒…”他们两个人急匆匆冲出竹林。

 正在这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天空和大地都沉重地抖颤了一下。

 翘首南望,只见远方有一黑色烟柱冲上高空。

 陈文洪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飞身跃上黑马,四只马蹄不点地地急驰而去。

 梁曙光已经抓住马嚼口,左脚刚踏上马镜,不料红马见黑马已经跑开,就焦急地打着旋,想立即放蹄而驰。他的右脚不得不紧跟着抢了几步,翻身上了马,右手握任缰绳猛劲打了一下。

 一阵烟尘滚滚,

 前面一个是陈文洪,

 后面一个是梁曙光,

 再后面是一个骑兵班,

 所有的马都如离弦之箭,远去,远去。

 太阳如此和暖,

 春风如此温柔,

 稻田如此秀丽,

 江山如此明媚,

 然而,可怕的事情却在这里发生了。

 当他们已经迫近大桥,忽地里,接连传来几声霹雳巨响,震天抖地,一片黑烟,一阵火光。

 当马队如急风骤雨扑到大桥跟前,陈文洪不等马蹄停下,就耸身跳下马来,大踏步朗桥头走去。敌人终于在他们赶到之前,一连引发爆破了所有的炸药。

 浓烟还未消散,一般呛得人鼻疼泪的炸药气味还在回。但,通向武汉的最后一座桥梁,竟然毁于敌人之手了,拱形桥身从半当炸断,两边残存的断裂部,像仰天危立的悬崖陡壁,凌空而立。当陈文洪和梁曙光走上断岩顶头,只能看见高空之下的滚滚水,闪着一绿波呜咽去,仿佛含着仇恨与惋惜。

 陈文洪一脚踏在钢筋水泥扭得七零八的断崖上,满面通红,怒气冲冲,他要制胜敌手,而没能制胜敌手。

 梁曙光则不然。他静静地立在陈文洪身旁,仰头凝望前方。前方是大武汉,现在,他的眼睛看不见它,他的心却感得到它。那里有他的母亲,那里有过他那既痛苦又欢乐的青春年华,那里有他的乡亲,那里是他的故土。“这说明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他们要再来一次焦土政策,让大武汉烟销火灭?”

 正当此时,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由远而近。

 他们俩猛回过头来,只见一辆小吉普车由大路上飞奔而来。

 陈文洪从急促的喇叭声就感到了副司令员的心情。

 他的脸一红一白,准备秦震对他们来一场暴风雨式的袭击。拥在河边的部队纷纷向两旁躲闪,那辆橄榄小吉普猛一刹闸,靠着飞驶的惯性,在河滩上兜了半个圆圈,才横着停下来。秦震离开司机坐位,拉掉把舵盘的白手套,一跃而下,双脚站住。他很平静,穿着美军茄克,戴着一顶灰布军帽,挥手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从容自若,潇洒自如,把手举在帽沿上向大家还礼。

 陈文洪的脸终于由白变红,为了自己过于焦躁有点惭愧。不过,在他中的怒火怎样也没个出气的地方。

 秦震在师长和师政委陪同下缓步走上炸断的桥梁。

 他默默地观察。就在这一刹那间,梁曙光、陈文洪同时瞥见他脸上那一片沉重的乌云。但没多久,云消雾散,双眉舒展,在他那微胖的脸颊上出愉快的笑容:

 “由于你们神速的奇袭,已经使白崇禧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了!”

 陈文洪想向他报告,却给他制止,反而一一握手。

 然后他伸出左臂往空中一挥:

 “炸掉一座小桥,何足挂齿!他们想要毁掉一个中国,绝对办不到!办不到!”

 他背负了两手,仰起头,眯起两眼向前方凝望。

 石志坚老母亲的哀诉,严素女医生的请战,周恩来暴风雨夜中的急报,一时之间都涌上心头。他自言自语说着:

 “人心不碎山河就不碎呀!”

 陈文洪、梁曙光跟随秦震走下桥头,走近吉普车旁。秦震一只脚跨上车厢,回过头来,不无忧虑地说:

 “我们要好好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秦震的吉普车轻快地向来路奔去,在近午太阳的红色光照里,很快凝成一个小黑点,而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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