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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催命三娘
 老妇人在足足笑了十来分钟之后,才失声笑了出来:“那小女孩,黄老四他…那小女孩,呵呵!哈哈!那小女孩,哈哈…”我倒可以猜想到老妇人和白老大为何会那么好笑——那黄老四,本来多半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上穷凶极恶的凶徒,说不定身高七尺,满面横口全是密密的黑。忽然间竟变成了一个乖乖的小女孩,对于熟悉黄老四的人来说,自然好笑之极。

 红绫又忍不住在问:“三姑婆为什么那么好笑?”

 白老大还没有回答,一旁有人搭了腔:“她想起了往事,所以好笑。”

 突然听得有人嘴,那令全神贯注在倾听、注视他们言语行动的我,大吃了一惊,因为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另外有人在他们的附近出现,那么怎么会忽然多了一个人说话?

 我在一惊之后,定了定神,才看到在白老大和老妇人的身子之间,另有一个人在。那人并不是隐形的,也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早就在那里的。只是因为这个人在那里,是一个普通之极,正常之至,完全不值得注意的现象,所以我才没有注意他。

 这种太普通、正常的情形,形成了我注意力的“盲点”所以他在我的意识之中,变成了不存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形呢?因为那人身形很胖,穿着一套笔的黑西装,白衬衫,结着领结,走路不快不慢,说话彬彬有礼。

 像他这样的人,在这餐厅中有十个以上,在穿来去,根本不惹人注意——他是餐厅侍者的一个领班!

 我全心全意在留意白老大、老妇人、红绫,根本没有留意这个领班!

 不单是我,连白老大和老妇人,在突然听到了身边有人嘴,而且一言中的,那老妇人正是想起了往事才觉得好笑,也都不免吃了一惊,一齐向那领班看去。

 只见那领班有一张胖胖的圆脸,一双小眼晴,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绝无突出之处。

 我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只见他在笑嘻嘻地望着白老大和老妇人。

 白老大和老妇人都现出极疑惑的神情——那使我看了也疑惑不已,因为他了那样一句口,表示他和白老大、老妇人都是旧相识,但何以两人竟认不出他来呢?

 那领班仍然笑着,笑容之中,有着狡滑,他忽然扭动身子,作了一个手势那是京戏之中,舞台上花旦的常用手势。

 他一做了那个手势,白老大和老妇人的反应相同,都是一面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一面大是骇然,白老大伸手向他一指,失声道:“小花,你也死了?”

 这种话,在不明究里的人听来,一定以为说话的人已经疯了,可是我听了,心中一动,已然明白何以白老大会有这一问。

 那必然是眼前这个人的外形,和当年他们相识的时候,差得实在太远了。以致令得白老大以为他的情形,和那个黄老四一样,死了之后,上了别人的身。黄老四可以变成一个小女孩,那么,这个“小花”自然也可以因此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同时,那老妇人也道:“花老五,你在耍什么花样?”

 那领班笑着:“胖了,又——”

 他说了一个“又”字,伸手在自己的脸皮上垃了一下,样子滑稽——这个手势更不难明白,他胖了,而且进行过整容手术,至少拉了脸皮,所以他的两个旧相识,根本认他不出了!

 白老大和老妇人怔了一怔,神情仍不免骇然。领班急急说着,声音很低,我是根据“语”知道他在说什么的,他道:“黄老四是先在这里认出了我,才约两位来的,这里不是说话之处,黄老四又说了些什么?”

 白老大道:“我还没有看!”

 他说着,取出了那叠成指甲大小的纸来,展开,也不过是小小的一张,他看了一眼,向那领班扬了一扬,领班也立时点了点头。

 白老大一扬手,把那纸片向老妇人飞了过去——这一下,现出白老的真才实学来了,轻飘飘的一张小纸片,稳稳地向老妇人飞了过去。

 老妇人接过了纸片,看了一眼,用手指一,就把纸片成了粉末,她一言不发,站了起来,那一双中年夫妇,马上扶着她,一起向外走去。

 那个胖领班,也背负着手走了开去,竟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红绫了一口食物,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事?”

 白老大笑:“都是些你妈都还没出世时的旧事,只是便宜了你。”

 红绫伸手在前拍了拍,有询问的神色——她刚才把老妇人给的那只盒子放进了上衣袋中,这时自然是在问:“便宜了我?就是说我得到了老妇人的馈赠?”

 白老大点了点头。

 我本来对那盒中是什么,已然很是好奇,这时,忽然看到白老大口掀动,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老三为什么对我外孙女儿那么好?”

 这一来,更证明那老妇人给红绫的“见面礼”非同小可,我心中也暗自高兴,因为红绫自从离了野人生涯之后,运气太好了!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好事,都是想也想不到的!

 白老大又对红绫说过了那是你妈妈还没有出世时的事”可知他和那些人是真正的“旧”相识,而且,我也依稀可以知道。他们可能曾经结义:白老大是老大——以后江湖上尊称他为“老大”而不名,可能就是由此而来的。那老妇人是老

 白老大称她为“三阿姐”而不是“三妹”那是语言上的习惯,江南一带,尊称女“阿姐”并不一定真是姐姐。

 而所有人都带有浙江省的口音,可知当年的结义,是在江南进行的,不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而排行第四的姓黄,就是死了之后,上了陈安安身的那个“老鬼”老五则姓花,就是现在那胖胖的领班,以前他是什么样子的,自然只存在于各人的记忆之中了。

 老二呢?排行第二的是什么人,到如今为止,还没有出现。

 黄老四现在的身分,走动一步都有人眼着,他能认出花老五——恐怕是到这里来进食时发生的事,他也多半是在花五处,得知了白老大和三阿姐的下落,所以把两人也约了来。

 要知道白老大的下落,不是易事,但只要有心去进行,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于是,就有了这样怪异的一次聚会——身分如此怪异的黄老四,为什么要召集人,我仍然一无所知。

 我能推测得到的是,那一张小纸片上,所写的必然是他们一次正式的会晤时间和地点。

 所以老妇人迳自离去,白老大的神态,也表示事情告了一个段落。

 我略想了一想,就知道我现在没有必要现身——如今现身,有可能因为秘密跟踪而惹白老大的不快。我所要知的秘密,大部分,红绫都可以告诉我,其他的,可以再通过密切注意白老大的行动而获知。

 所以,在白老大和红绫离去之前,我就先离开了餐厅,打道回府。

 回到家,白素还好在,我把经过情形,详细向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一反常态,在听我叙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反应,通常,她都是默默地听我说完,才发表意见的。我一说到了那老妇人,她就“啊”地一声:“是,爹说过,他在江南,曾和几个人结义过,都是武林怪杰,有正有,行事同气相投。其中有一位女子,人称催命三娘崔三娘,最是心狠手辣,铁石心肠,必然就是那老妇人了!”

 我听了之后,也不咋舌,一个女,名字叫“崔三娘”那普通之极,可是加上一个“催命三娘”的外号,就叫人不寒而栗了。

 提到了“陈安安”是黄老四,白素大是惊讶:“这个人是传奇人物,他本来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是一个典型的黑道上人,可是却又有一腔热血,后来纠集了上千捍XX打日本鬼子,却又替国家民族,立下了赫赫功勋,曾官拜少将,倒没听说他去当过海盗,这人不但武艺超群,听说是神秘手,百发百中,说入左眉,不会到眉心!”

 我了一口气:“这样的一个人物,必然神威凛凛,如今竟成了一个娇弱样子的小女孩,难怪崔三娘一想起来就无法不大笑。”

 白素继续道:“五个人结义,最小的那个,是一个戏班内的花旦——据说扮起来,奇莫名,连梅兰芳也比不上,他的职业是花旦,名字也是花旦,武功倒平常,只是有一门绝技,世上罕有人能及及得上他。”

 白素说到这里,向我望来,大有考一考我那花旦会的是什么本领。我眼前浮起那领班胖胖的样子,想不出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专长,所以摇了摇头。

 白素笑道:“听说他有一半朝鲜血统,十六岁之前在朝鲜,曾参加过一个帮会,叫“金取帮”的!”

 我陡然一怔“金取帮”是一个很冷门的帮会,而且是在朝鲜活动,至多涉及东北三省,和我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纠葛。

 可是,在几年之前,却有一件很怪的往事,那件怪事,涉及一件物件。一只沉重得难以想像的小盒子,由亚洲之鹰罗开托人带来给我,附带的一句话是说:“这东西,是从间来的。”

 当时,是在一个很特殊的环境之中,那盒子到我手,还没有放好,就已被人盗走了。

 在场的人,在经过了一番扰攘研究之后,一致认为,那从间来的盒子,是被一个当时在场装睡的乾瘦老头盗走的,也推测那老者的手法如此俐落,有可能是朝鲜“金取帮”中的高手。

 在这之前,我只在亚洲之鹰罗开的冒险生涯之中,得知朝鲜“金取帮”之名,知道该帮帮主,竟是一个十分丽的女,罗开曾与之打过交道。

 想不到白老大当年的结义兄弟之中,也有一个曾是金取帮中人。

 当时,我只是略想了一想,并未曾料到那和许多后发生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关上面提到的那些情节,在我最近整理出来的故事“从间来”“到间去”“错”之中,都有详细的叙述,曲折离奇之至,有许多谜团,竟直到几年之后,才由看来全然不相干的事扯起,而有了结果,其牵涉的范围之广,变化之多端,可想而知。)

 在听到了“金取帮”之后,我想了片刻,才道:“只是没有见到老二,一定也是个人物。”

 白素皱了皱眉:“这个排行第二的,一定有点古怪,因为我小时候听爹说往事,说到那排名第二的人时,爹声音变得很低沉,说:“那是一个当官的,官还不小。哼,以后,再也不会和当官的称兄道弟了,官越大,越不是东西!”他没有说姓名,所以我也不知那是什么人!”

 这种事例也很有趣,但是想来也不难知,所以我转换了话题:“照你看,那崔三娘给了什么宝贝给红绫!”

 白素皱了皱眉:“听那崔三娘的外号,不像善类,谁知道她给了甚么!”

 我拍着她笑:“怎么骂起令尊来了?”

 白素想了想,自己也失笑:“爹也真是,什么三教九的人,都称兄道弟。”

 我知道白老大年轻时,很有雄心壮志,要把草莽英豪,帮会人物,统一起来,由他来当江湖盟主,俨然是地下帝皇——他许多行为,例如独闯四川哥老会总坛等等,都是为了实行这一目标。

 当然,在中年之后,他已知道了那是他的妄想,绝不可能实现,到了晚年,更是不问世事了。

 可是,为什么他忽然又和多年之前的旧相识有了联络呢?那“黄老四”是用了什么理由,将久已归隐的白老大又引出山来的呢?

 我一面想,一面把这些问题,全提了出来,和白素商讨了一阵,可是也不得要领。

 白素最后道:“他们回来的时候,最好不要当着爹的面问红绫。”

 我想了一想,叹了一声:“你错了,我根本不会问她什么——要是如有意与我们分享,她自然会主动告诉我们。若是她无意让我们知道,问了又有什么意思?”

 白素默然片刻:“说得是,如果是一般的子女,想要自己保留些秘密,父母问了,自然说谎应对。红绫不会说谎,她不答,反倒尴尬。”

 我拉住了白素的手,在人际关系上,有时,父母别太自以为是,要求知道子女的一切行为,那才是明智之举!可是白素作为一个母亲,也必然会因此感到不快,所以我安慰她:“别说红绫从小不跟我们长大,就算是,她想要保留个人的秘密,也很正常。”

 白素笑了一下:“身为人母,自然希望她什么都对我说——我很有信心,她会说的。”

 白素的话,当时我不敢作太热切的反应,可是很快就证明了她是对的。

 说很快,也不算快了——一直等到傍晚时分,白老大和红绫,在嘻哈喧闹,一路抢着说话,推门而入。

 我早已等得心急了,看他们的情形,像是在午餐之后,又尽兴逛玩到现在。我已经除去了化装,他们一进门,我和白素就在楼梯上出现。

 红绫抬头看到了我们,发出一声欢呼,一溜烟地冲了上来,已经忍不住叫道:“有趣极了,有趣极了!”

 白老大则在楼下坐了下来,抬头向上:“这孩子,能把人累死!”

 我不觉得好笑,红绫正处在人的一生之中,精力最旺盛的时期,白老大再能再强,自然也难以和她的外孙女儿相比了!

 红绫双手齐出,拉着我和白素下了褛,向白老大眨了眨眼,白老大也略一点头,看起来,这祖孙二人,竟然大有默契,心意相通!

 红绫笑嘻嘻地,神情看来很是佻皮,一伸手,取出了一只丝绒盒子来,放在几上:“一个老太太,送了这东西给我,你们能不能说出那是什么?”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笑容满面——那是由心底深处涌出来的欢乐,她摇头道:“不知道能不能,你且打开来,让我们看看。”

 红绫却背负着手,摇头,神情更佻皮:“不,你自己拿起来打开!”

 她的这种神情,叫人一看就想到:那盒子之中,一定有古怪,会有捉弄人的情形出现——像打开盒子之后,会有什么弹出来,或是有水出,或是有巨大的声响,甚至电击等等。

 白素当然知道红绫不会害她,但若猝不及防被捉弄了,倒也不免狼狈。

 所以她先向我望了一眼,我心中很是疑惑,因为在餐厅中,我曾见红绫打开过这盒子,虽然她当时神情很是惊讶,但也不像有什么特别的古怪。

 那可以说是一种挑战,当然绝无恶意,但白素也不想失败,她一面双肩上扬,表示接受挑战,一面迅速地向我望了一眼,希望在我那里,得到一些提示。因为崔三娘把那盒子给红绫的时候,我是在场的。

 可是我却一点也给不了帮助,因为我虽然从头到尾目击经过,可是却一直没看到那盒子中是什么。

 只是,这时我看到红绫那种笑嘻嘻的样子,我也修正了我的想法——那不一定是恶作剧,红绫不会有捉弄她母亲的心,多半只是会有很是有趣的现象发生而已。

 由于我想不出会有什么现象发生,所以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这时,白素已伸手出去,取那盒子。

 白素的动作,自然优美,所以,她去取那小丝绒盒子,也自然手势优雅,那种手势。应该用一个“拈”字,和红绫不论想取得什么,都五指齐出去“抓”不同。

 我期待着会有什么有趣的现象发生,可是我看到了白素的手指,拈住了那盒子,却并不把它取起来。

 紧接着,我就发现,白素并不是不把它拈起来,而是她未能拿起它来!

 白素闪过了一丝讶异的神色,红绫笑意更甚,连白老大也是一副“现在你该知道了吧”的神情。

 刹那之间,我已大是疑惑,发生了什么事故?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想像!

 可是,接下来白素的行动,已经使我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了!

 因为白素改变了方式,她不再去拈,而是五指齐出,去抓那盒子,我心中陡然一凛

 她这样的动作,唯一的可能,就是那看来小小的盒子,却十分沉重,重到令她不能再两三手指拈起它,而要五指齐出,用力去把它抓了起来!

 刹那之间,我心头一阵剧跳。

 我心狂跳,这不单是因为想到了这小盒子极重,而是想到了另一些事,那些事,是我若干年前的经历,神秘而诡异,总的来说,和人死亡之后的灵魂的去处“间”有关。我一直在探索,和许多人,打了很多交道,也知道了很多发生在多年之前和最近的奇事,也因之结识了不少突出的人物,老少都有。

 可是,整件事还没有水落石出,还没有结果。

 也正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我一直没有把那一部分怪异的经历整理出来加以记述。

 一直到了这个故事,事情有了一定程度的衔接,我才开始把那一段经历,有系统地整理出来。

 那一连串惊心动魄,诡异莫名的故事,记述时分成几个部分,已发表的命名为“从间来”、“到间去”、“错”及“魂不散”

 预算在那些记述之中,已可以把那一段经历叙述完毕了,若还不能,或者还有新的发展,那么,既然在新的发展之中,已和过去不解的谜发生了关系,自然也可以沿用我一贯的叙述方法来记述了——这些,要请各位爱看我记述的故事朋友留意。

 那时,我可以肯定,不但我心头狂跳,白素的反应,一定和我一样。因为那段经历,她也有份,她和我一齐,被一个间使者,带到了间!

 在那段经历之中,有一样很是关键的东西,由亚洲之鹰罗开,托人带给我,说那东西是“从间来”的。

 那东西是一只扁平的小盒子,盒中有一个环形的凹痕,其重无比,重得超乎想像之外,超乎地球人的理解,所以,不知道它那么重的,在取起它的时候,都会很是狼狈,那情形就像这时,白素拈不起那盒子一样。

 我想到了那一段经历,白素自然也想到了。

 白素五指齐出,才把那小盒子抓了起来。红绫已经大笑起来:“那么重,想不到吧!”

 看来,有趣的现象,就是那小盒子的重量惊人。白素把小盒子抓在手中,迅速向我看了一眼,又放下了盒子,问我:“你猜盒子里是什么?”

 我了一口气:“如果事情和我们不久前的那段遭遇有关的话——”

 我说到这里,故意拖了一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一下,可轮到白老大和红绫沉不住气了,红绫先问:“什么奇遇,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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