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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五年行踪成谜
 马金花回来了。

 当天晚上,马醉木已完全恢复了清醒,他虽然看来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经可以身子直地站着,而且讲话的声音,也仍然洪亮、威严。

 整个马氏牧场,以及附近和马氏牧场有联络的人,全都闻讯赶来,马氏牧场的大旷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窜得比人还高的篝火,一个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过两百头,这些牛羊,都被割成两半,在篝火上烤着,发出令人口水直的香味,再加上一坛一坛的酒,封泥被敲开之后散发出来的酒香,把上千个人身上的汗味,全都了下去,每一个可以赶来的人都赶来了,消息传得飞快:马金花回来了。

 在马氏牧场的房舍建筑前,围聚着的,是自知身份比较高,和马氏牧场,或是马醉木比较接近的人,站得离大门口最近的是卓长

 马醉木叫出了马金花的名字,马金花扶住了他向内走去,当她跨门槛之时,她转过身来,向聚集在门口,想跟进去的人说:“各位,我和爹有点话要说,爹的身体看来很弱,各位别来打扰我们。”

 马金花这样一说,所有想跟进去的人,自然都只有在门外等着,包括卓长在内。

 马金花和马醉木进去了,就一直没有再出来,盛大的庆祝是卓长和几个老资格的人商量之后决定的。聚集在旷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这五年来,马金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直到天黑,上弦月升起,马金花和马醉木,才又一起走了出来,马醉木一出现,精神奕奕,所有人全都打心底欢喜。马醉木一直向前走着,马金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来到了人群中心,马醉木手高举起来,用他不知多久未曾发出过的宏亮的声音宣布:“金花回来了,可是她立刻就要走。”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上千人静得鸦雀无声,想知道马金花立刻要走,是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十个人之中,有九个人,都认为马金花又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她在这五年来所在的地方。可是马醉木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出乎人人的意料之外。

 在顿了一顿之后,马醉木的声音更宏亮:“金花要去上学堂,到北京城去上学堂。”

 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呆住。这些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和“上学堂”这件事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甚至根本在意念上无法联结起来。

 卓长,一时之间,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学堂”是什么意思,众人错愕,未会过意来,马醉木又大声道:“今天是我们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该替我们高兴,谁吃少了、喝少了的,谁是狗熊!”

 马醉木这两句话一说,立时起了一阵呼声。尽管人人心中都有着疑问,但是汉子性格直,都觉得马醉木对女儿回来,如此高兴如此满意,别的事,再问也是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出小刀,割着烧了的,酒从坛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来,所有的人,都陷进了狂热的欣。

 马醉木来到了躲在阴暗角落,并没有参与狂的卓长身边。两个人都好一会不说话,才由马醉木先开口:“长,这几年,难为你了。”

 卓长的心情一阵激动,可是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淡:“场主怎么对我说这种见外的话?”

 马醉木叹了一声:“长,你一定以为我和金花讲了很久,金花过去五年来发生的事,全都告诉我了?”

 卓长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头去,不望马醉木。马醉木又叹了一声:“长,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叫我不要问,只是说她要上学堂去。”

 卓长转回头来,声音再也掩饰不了他心中的激动:“场主,你…肯不问?”

 马醉木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肯,这谜团要是不解开,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这样说了,你说我是问还是不问?”

 卓长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能再问了。”

 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长的肩上:“这就是了。而且,她回来了,也长大了,看起来很好,这是我五年来的梦想,我还求什么?唉,直伯…没有什么再可求的了。她不肯说,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长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什么原因。”

 马醉木摊了摊手:“去,高高兴兴地去喝酒,别让金花以为我们不开心。”

 卓长缓缓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当天晚上,他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他醒过来,头痛裂,有人告诉他,马金花已经走了,临走之前来看过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龙。

 马醉木和几个老兄弟,亲自送马金花上京,两个月之后才回来,马醉木显得高兴,逢人就说北京大地方的繁华。

 马金花在这次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好像就没有再回来过。

 我忍不住大声问:“什么叫好像没有再回来过?”

 卓长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开了牧场,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她是不是回去过。”

 我再问:“你也离开了马氏牧场?去干什么?”

 卓长神气地一:“去上学堂。”

 我不自觉地眨着眼,卓长作了一个手势:“金花说要去上学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可是──”

 马醉木回来之后,才使卓长知道除了他长大的草原之外,外面还有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样养马,但是懂得其它很多很多事,马金花现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学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长开始,疑惑着,犹豫着,但每当马金花有信捎回来,马醉木得意地告诉他有关马金花的情形时,卓长就开始有了打算。

 卓长决定,他也要上学堂,去学一些除了养马之外的东西。他一下了决心,行动简直疯狂,有识字的马贩子一到,就被他住了不放,一个字一个字地学着,很快把他带入了另一个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终于也离开了马氏牧场。

 我知道卓长后来曾“好好地念了一点书”但是我却不知道他学的是什么,我想了一想,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卓长的神情,有点忸怩:“开始上学堂,我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长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见到了什么都想学,结果是贪多嚼不烂,到现在,一点专长也没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爷子太客气了,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对我说过,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怪人,年纪比所有的学生都大,念起书来,比所有的学生都拚命,不到两个,就弄到了一个博士衔头,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长咧着嘴,朗地笑了起来:“博士不算什么,我活得从人长命,博士衔头,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实在是惊讶不已,但继而一想,我的惊讶,真没有道理,算他二十五岁那年开始识字,他今年九十三岁,有将近七十年的时间,只要肯发奋向上,拿多几个博士衔头,当然有可能。

 令我觉得惊讶的主要原因,可以是由于他豪的外型,直的谈吐,看起来绝不像是一般通常见到的博士!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MJ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只攻一门,很有成绩。她学的是历史,对先秦诸子的学术,以及秋战国的历史,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卓长才讲到这晨,我已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等一等,你说是是谁?”

 卓长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马金花?”

 卓长有点不明白地望着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先秦文化的权威,世所公认的学者,我知道她姓马,曾在欧洲各个著名的大学中教汉学,现在世上著名的汉学权威,几乎全是她的学生,或者是她学生的学生,她…这位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马源,一个很男化的名字。”

 卓长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来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个单名,叫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长,就叫长,不能因为做了博士,就看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

 卓长在大发议论,我却早已傻掉,和白素互望着,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样,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长一直在叙述的马金花,就是国际知名的大学者马源教授。

 各位也看过前面,卓长对马金花的叙述,怎么能把这样一个牧场主的女儿,和先秦诸子,和中国古代史,和欧洲的大学,和那么负盛名的一位大学者联系起来呢?

 可是,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这位学者中的学者,学问渊博得她的学生要形容她时,不知选择什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学府,能请她去讲一次话,都会当作是校史上的无上殊荣!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缓缓摇着头:“当然,几十年,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可以发生很大的变化。”我陡然想起,我在来的时候,在航机上看到的报纸上,有一段消息,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加以多大注意,但现在却非要提出来不可。

 那消息说,国际汉学家大会,就快在法国里昂举行,届时,公认的汉学权威马源教授,会以九十高龄,应邀在会上讲话。

 而现在,我们正在法国南部,离里昂并不太远,卓长到这里来,是不是为她?

 我越是想,脸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这时又走了进来。

 白素道:“爹,原来老爷子讲的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着:“还会是谁?爱情真是伟大,不是马教授要到法国南部来,你以为凭我酿的酒,会把卓老头子从他的南美洲王国中拉过来?”

 白老大这样一说,我又再度傻住,指着卓长——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的行动,但由于惊讶太甚,所以我也顾不得了:“你…就是那个住在南美洲…充满了传奇,建立了联合企业大王国的那位中国人?”

 卓长摊开了大手:“做点小买卖。”

 我“嗯”地了一口气,好一个小买卖。这个“小买卖”至少包括了数以万计的牧场、农场,数以百计的各型工厂,两家大银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它行业,牵涉到的资产,至少以千亿美元为单位。

 我绝不是没有见过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财产再多,也很难引起我的惊讶,可是眼前的卓长,虽然年纪大了,神态外型,看来仍然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犷豪迈的北方牧马人,谁会想得到,他就是那个连南美洲好几个国家元首都要看他脸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脸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卫,总算不虚此行,见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说道:“真是长了学问。不是到这里来,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国皇帝,和汉学上的巨人,都从中国泾渭平原上牧马出身!”

 白素也感叹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爷子,你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难道就未曾见过马教授?”

 卓长喝了一口酒:“再见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是中年人,那时,我也念了点书,金花已经在学问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见面进,大家都很欢喜,可是一提到当年的那件事——”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长叹了一声:“一提起那件事,她说的还是那句话:‘别问我任何问题。’”

 两人分别那么多年,再次重逢,身份都不同了。C金花已经是学术上极有成就的教授,谁也无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骑飞驰,一身白衣,带着剽悍的牧马人,和股匪血斗的女豪侠连在一起。

 卓长还在做他的超龄学生,他那时在学农牧经济,他对畜牧学的见地,和发表的几篇论文,尤其是关于马匹的配种,培养方面的专论,举世瞩目,世界各地的牛场,军方的养马机构,都以能请到他去指点为荣。

 卓长和马金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重逢,应该有说不完的话了?但是却并不是如此,两人只换了一下马氏牧场的情形。

 由于时局的变换动,马氏牧场早已不再存在,马醉木逝世,马氏牧场的那一干老人,也个个凋零,余下的牧马人,可能仍然在辽阔的草原上放牧,但马氏牧场,已经成了一个历史名词。

 幸而当马氏牧场全盛时期,贩马的利润极高,马金花上北京念书,马醉木已陆续接受了现代知识,赚来的钱,从地窖之中,转到了银行。

 后来马金花放洋留学,资金也转到了海外,所以生活上一点也不成问题。

 那次,在交谈之中,卓长忽然问:“金花,你年纪不小,该嫁人了吧?”

 马金花一听,先是怔了一怔,接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长,你连我们究竟多大都不记得?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嫁人?”

 卓长十分认真:“我看起来,你总像是在小白龙背上的那个小女娃。”

 马金花用力挥了一下手:“过去的,几十年之前的事了,还提来作甚?”

 卓长鼓起了勇气:“我倒不觉得我们都老了,你要是肯嫁给我,我高兴得做梦也会笑。”

 马金花低下了头,约莫半分钟:“不,我不能嫁给你,长,我已经嫁过一次,不想再嫁了。”

 卓长在几十年之后,才鼓足了勇气,向马金花求婚,他再也想不到马金花会有这样的回答。

 马金花拒绝,他不会感到意外,可是马金花却说她已经嫁过一次,这真是不可相信的事。卓长身在马氏牧场也好,离开了马氏牧场也好,他无进无刻,不在留意、打听马金花的一切。

 他知道,马金花初到北京,后来转到上海去上学时,不知颠倒了多少人,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对什么人好过。后来他出了国,放了洋,卓长得到的消息是,洋人看到了马金花,更是神魂颠倒,有好几个贵族,甚至王子,都曾追求过她,但是也没有结果。

 卓长每当听到马金花这类消息,心中都会有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想法:金花一定还惦记着他,所以才不去理睬任何的追求者。

 也正是因为这种想法,他才有胆量要马金花嫁给他。

 可是,马金花却说:嫁过一次人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卓长立刻想到,唯一的可能是她那五年神秘失踪之间的事。

 她在那神秘失踪的五年之中嫁过人?嫁的是什么人?她的丈夫在哪里?为什么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种种疑问,霎时之间,一起涌上了她的心头。

 卓长冲动地问道:“你嫁过人?什么时候,是在那五年之中嫁的人?”

 马金花沉着脸:“长,不必再问了,不管你怎么问,我决不回答!”

 卓长想起那次,马金花在她失踪的地方,突然又出现的情形,那时,她看来如此容光焕发,那种美丽,不是少女的美丽,只有‮妇少‬才会有那样丽的光辉。

 他的心情更激动:“一定是。一定是那五年之间的事,你说,是不是?”

 马金花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卓长冲动得想抓住马金花的手臂,把她拉近身来,才一伸手出去,却反被马金花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脉门,冷冷地道:“长,我们现在,和以前不同,你想动,门都没有,要是你这样,我再也不要见你。”

 卓长怒意未消:“不见就不见,我才不要见你。”

 马金花一松手,两人一起转过身去。

 他们不而散。自那次分手之后,世界上又发生了许多巨大的变化,近七十年来,世界上的大变化之多,真是不可胜数。卓长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替协约国方面负责培养军马,取得了极辉煌的成绩。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他去了南美洲,从发展畜牧开始,逐步建立了他的经济王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未爆发时,日本军方,千方百计,想请他去替关东军养马,都被他拒绝,他一直以南美为基地,在发展他的事业。

 卓长摊大了手掌:“从那次起,到现在,又过了四十多年,我一直没有再见马金花。”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觉得世界上传奇的人再多,真的没有比卓长和马金花两个人更富传奇的了。

 这两个人最传奇之处,是他们都那么长命,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世上不是没有,但是到超过了九十岁,讲起来,情感还是那么浓烈,那真是罕见之至。

 白素侧着头,望着卓长,打趣道:“老爷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吧。”

 卓长一点也不觉得这句话是在打趣他,神情十分严肃,认真在思索白素的这个提议。在一旁的白老大,却笑得打跌:“他才想呢,可是却说什么也老不起这张脸来,再去碰一次钉子。”

 我听得白老大这样说,真是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大家全是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如果真能结合,那是古今美谈,马教授怎会拒绝?”

 卓长一听得我这样说,双眼立时闪闪生光:“小子,你是说我,还可以再去试一次?要是她又不答应,那怎么办?”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要是又失败了,可以再等四十年,第三次——”

 我话才讲到这里,白老大已经急叫了起来:“小卫!”

 卓长发出了一下宏亮之极的怒吼声,一拳向我当打来。

 我吓了一大跳,那一拳要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叫他打中了,肋骨非断三不可,我也大叫一声,身子向后一缩一侧,可是卓长拳出如风,我避得虽然快“砰”地一声,还是被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肩上。

 虽然我在一缩一侧之间,已经把他那一拳的力道,卸去了十之七八,可是中拳之后,我左臂还是抬不起来。

 我骇然之极,又连退了几下,白老大已经拦在我和卓长之间,转过身来,对我道:“这个玩笑他开不起,他认真得很。”

 我真是啼笑皆非,这一拳算是白捱了,别说我不能还手,就算可以,我估计以自己的武术造诣而论,虽然罕遇敌手,但也未必打得过这个九十三岁,壮健得还像天神一样的老人。

 我缓了一口气,一面挥动着左臂,一面连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喜欢开玩笑,不是故意的。”

 卓长还是气呼呼望着我,白老大做了一个手势:“老卓,你几次求我替你去做媒,老实说,要是碰了钉子,我老脸也不见光采,这两个小娃子,脑筋灵活,要是让他们去试试,只怕大有希望。”白老大说得十分认真,我要不是刚才捱了一拳,这时不笑得满地滚才怪!可是叫我忍住笑,还真是辛苦,几乎连双眼都鼓了出来。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老爷子,如果马教授肯见我们,我们一定尽力。”

 卓长根本来一脸怒意,在白老大说了之后,他已经心平气和,这时,再一听得白素这样说,简直眉开眼笑,不断着手:“那太谢谢了,要是成功,你们要什么谢媒,统统没问题。”

 白素吐了吐舌头——我和白素甚至都不能说是年轻了,在很多场合之下,我们都是权威人物,可是在卓长面前,心理上都变成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可不敢担保一定成。”

 卓长居然很明理:“哪有媒人说媒一定成的道理,你们只管去试试。”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要是马教授也和老爷子一样,脾气还是那么火爆,只怕我去一说媒,就叫她照老规矩,割一只耳朵赶出来。”

 卓长望着我:“怎么,捱了一拳,生气了?”

 他说着,疾伸手,在自己口“砰砰砰”连打了三拳,连眉都不皱一下:“算是你打还我了。”

 我给他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但是我总算明白了一点:这个人,决不能把他当作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来看待,连六十三岁也不能,就把他当作同年龄的人好了,年龄在他的身上,除了外形上的改变,起不到任何别的作用。

 我笑着,看他还想再打自己,连忙作出十分满意的神情来:“好,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了。”

 他十分高兴,咧着嘴笑。给“说媒”的事一闹,我心中很多疑问,都没提出来,这时,大家又重新坐了下来,我道:“要我们来,当然不是为了要我们做媒,老爷子,你说你心中有谜团——”

 卓长点头:“是的。”

 我道:“两个谜团,一个是令尊自何而来,又到何处去了?”

 卓长道:“是啊,第二个谜团是,金花在那五年之中,究竟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嫁过人,小白说,你神通广大,再怪的怪事都见过,所以要叫你来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解得开。”

 我心中不有点埋怨白老大。卓长十分有趣,可是这两个谜团,我怎么有能力解得开?把这种事放在我身上,我神通再广大,也无法应付。

 我心中在想,如何可以把这件事推掉,白素已开了口:“老爷子,令尊的事,比较难弄清楚,马教授还健在,只要她肯说,谜就解开了。”

 卓长闷哼一声:“只要她肯说?叫一匹马开口说人话,只怕更容易。”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会:“我尽量去试试。马教授在里昂,我先去见她。”

 我忙道:“是啊,如何应付一个老太太,不是我的专长。”

 白素笑道:“你在这里,和老爷子琢磨一下他父亲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但随即想到,这很容易,随便作出几个设想就可以了。虽然我也很想去见一见那位传奇人物马金花,可是一想到要做媒,又要去问及她极不愿提起的事,碰钉子的可能多于一切,还是先让白素去试试的好。

 所以,我一面伸了一个懒,一面道:“好的,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白素道:“事不宜迟,明天一早我就出发。”

 白素说“事不宜迟”当然无心,看卓长的神情,也全然未曾在意。可是我听了之后,却忍不住想:真的事不宜迟。

 两个人都超过九十岁,生命可能随时结束。要是马金花突然去世,那么,当年她失踪的那段秘密,就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我再伸了一个懒:“祝你成功。”

 白老大看我连伸了两个懒:“你们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卓长却道:“年轻小伙子,哪有那么容易累的,趁小女娃也在,看她的主意多,先来琢磨我爹的事。”

 我摇头:“这件事,真是无可追究,当时当地,都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何况如今,事过境迁。”

 我这样说,再实在也没有。试想,当年马氏牧场的人,花了多少时间,派了多少人去查,尚且没有下文,我们如今,在近八十年之后,和中国的泾渭平原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法国南部,怎会“琢磨”得出什么名堂来?

 白素却道:“就当是闲谈好了。”

 我把身子尽量靠向椅背:“外星人的说法,卓老爷子又不肯接受。”

 卓长摇头:“不是我不肯接受,而是太虚无,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太空杂种?”

 我摊了摊手:“那就只好说,令尊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

 白素皱瘛睚,她倒真是在认真考虑,过了一会,她才道:“我在想,在中国,青海、西康那一带,有一些行踪十分诡秘的游牧民族——”

 她才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我精神为之一振,立时坐直了身子。白素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点点头:“是,有几个部落,我年轻时,曾冒着极大的危险,去和他们打过交道,这些部落,大都在十分隐秘的山区居住,把他们居住的地方,当作世外桃源。我到过一个这样部落的住所,藏在天山中,不知要经过多少曲折的山路,才能到达那一个小山谷。”

 我了一句口:“不过这种部落,大多数是人数很少的藏人、彝人,或者是维吾尔人,很少有汉人。”

 白老大向卓长一指:“你怎么能肯定他的血统中的另一半是汉人?”

 那倒真是不能,卓长的血统,一半来自他的母亲,是蒙古人,另一半,是汉人,是藏人,真的很难断定。

 而白素提及过的那种神秘的小部落,通常都有着极其严格的部落规矩,比起一些秘密会社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绝对不能私自离开部落,不能和外人交往,不能部落的秘密等等。要是触犯了部落的规条,必然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

 卓长的父亲,有没有可能是从这样的一种神秘部落中逃出来的呢?

 我和白老大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思路一样,所以我们几乎同时道:“不对——”

 白老大说了两个字,示意我先说,我道:“不对,卓大叔被人发现时,讲的是陕甘方言,没有理由从老远的秘密部落来。”

 白老大道:“是,而且他在出现之前,没到过任何地方!”

 卓长叹了一声:“当时,追究他自何而来,只追查到他那次出现为止,在那以前,好像谁也没有见过他。当然,也可能,他自远处来,谁又会记得一个过路的人客,他又不是有三颗脑袋,他身量虽然高一点,但是在北方,高个子也有的是。”

 我挥了一下手:“还是别研究他从哪里来,看看他到哪里去了,才是办法。”

 我说着,望向卓长:“他带着你,和那一百匹好马,到马氏牧场去之前,难道没有说过什么,你好好想一想,或许有些不注意的话,你当时年纪小,听过就忘了,却是有暗示作用的?”

 这时,叫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去回想他九岁时候的事,实在太迟了。可是卓长却立时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自从爹不见了,我把他对我讲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他真的什么也没对我说,只对我说,他非死不可,叫我千万别去找他。”

 我苦笑了一下,卓长又道:“后来我还回想他当时的神情,一个人要是非死不可,当然会十分哀痛,可是他,只是为我担心,因为那时我还小,反倒不为他自己生死担心。有时,提起已死的母亲,反倒伤心得多。”

 白老大大声道:“算了,这个谜团解不开了,谁叫你当时不问清楚。”

 卓长黯然:“我问有什么用,他要肯说才好,算了,不提这个了。”

 卓长性格极气,他说不提,果然绝口不提。由于他年纪大,生活又如此多姿多彩,几乎什么事情都经历过,所以和他闲谈,绝不会觉得闷。

 一直到天黑,吃了一餐丰富的晚餐,又谈了好一会,才各自休息。

 我躺下来,问白素:“你有什么锦囊妙计?”

 白素笑道:“没有,不过是见机行事而已。”

 她现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一宗持续了将近一世纪的爱情,真是动人得很。”

 我打了一个呵欠:“那是他们一直没有在一起,若是早早成了夫,只怕架也不知打了几千百回了。”

 白素笑了一下:“那位马教授的照片,我倒见过几次,看起来,绝不像是卓老爷子口中那样。”

 我又打了一个呵欠:“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他初恋情人,形容起来,略带夸张,在所难免。”

 白素也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蒙胧之中,白素推醒了我,我一看她已衣着整齐,连忙坐了起来。她道:“你管你睡,我出发了。”

 我点了点头,她转身走了出去,我刚准备倒下去再睡,门已被大力推开,卓长走了进来,扯着大嗓门:“还睡?咱们骑马去。”

 看他站在我前,那种精神奕奕的样子,我再想睡,也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我一身,从上跳了起来。卓长一副跃跃试的样子,忽然又改了主意:“别去骑马了,好久没遇到对手了,我们来玩几路拳脚。”

 我只好望着他笑,点头答应,谁知道这老家伙,说来就来,我才一点头,他已经一拳照脸打了过来。

 我连忙身子向后一翻,翻过了,避开了他的那一拳,他一跃而起,人在半空,脚已踢出。

 他一上来就占了上风,我只好连连退避,三招一过,我已被他得从窗中逃了出去。

 他呵呵大笑,立时也从窗中窜了出来。

 我逃出窗,身子侧了一侧,把他紧的势子找了回来,他才一出来,我大声呼喝,向他展开一轮急攻。卓长兴致大发,也大声酣呼,跳跃如飞。

 我们两人,自屋中一直打出去,打到外面的空地上,把所有的人看得目定口呆,有两个身形高大的法国人,不知道我们是在“过招”还以为我们真在打架,上来想把我们两人分开。

 我和卓长同声呼喝,要他们走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两个人一片好心,可是不自量力,我和卓长在倾全力过招,他们怎么得进手来?两个人才一接近,就大声惊叫着,向外直跌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都起不了身。

 白老大已被惊动,他奔了出来,一面叫道:“没事,没事,他们是在闹着玩。”

 他扶起了那两个人,在他们身上拍打推拿着,那两个人直到这时,才哇呀叫起痛来。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一会,兴致,举手一拍,也加入了战团。

 这一下,真是热闹非凡,三个人毫无目的地打,有时各自为政,有时两个合起来对付一个,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远,谁也不敢接近。足足练了将近一小时,三个人才不约而同,各自大喝一声,一齐跃退开去。

 白老大大声道:“好老家伙,老不死,你身体好硬朗。”

 卓长咯咯笑着:“老骨头还结实,嗯?”

 白老大后参加,停手之后,也不由自主在气,我也在气,可是看卓长时,他却全然若无其事,当真是脸不红,气不,除了光秃的头顶,看来发亮之外,根本看不出他刚才曾经过这样烈的运动。

 像他这样的年龄,身体状况还如此之好,这简直违反生理自然!

 我忽然想起贾玉珍,这个已成了“神仙”的人,由于服食了一些“仙丹”返老还童,越来越年轻。卓长是不是也曾服食过什么对健康特别有东西呢?

 一想到这里,我口道:“卓老爷子,你是不是吃野山人参长大的?”

 卓长怔了一怔:“小娃子胡说什么,我天生就那么壮健。”

 白老大调匀了气息,才道:“你和他说什么,他是外星人的种,自然比正常人健康。”

 卓长的神情有点愠怒。我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开惯了玩笑的,可是在那一霎间,我心中一动。我想到的是,卓长的健康状况和他的年龄如此不相称,其中一定有特别原因。

 原因是什么,不知道,但一定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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