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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将外曾祖父留下来的几箱子线装古书藏在阁楼的夹层里。它们终于逃过了红卫兵的搜查。而正是这些线装的古书,成了我文学道路上的启蒙读物。这些古书中,有《诗经》…

 一、廷生的信

 萱:

 今年寒假,我没有回家过年。一个人在学校里准备论文。

 北大最美丽的时候是秋天,其次是冬天。这两年雪下得少了,而我喜欢看那些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的亭台楼阁,有点《红楼梦》里"白茫茫一片"的味道。真想跟你一起欣赏北大的雪景,如果你还嫌不够,我还可以陪你去圆明园看那些大雪中的断壁残垣。

 你在信中讲到了朱生豪与宋清如的恋情,你知道吗,我也是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剧本的痴者。我一直认为,朱生豪是最好的莎剧的翻译者。梁实秋的翻译太拘泥于原作,得其形而失其神。在诸多的翻译家中,只有朱生豪真正得到了莎剧之神髓。

 朱生豪一生都没有摆贫困。在重译《威尼斯商人》时,他曾风趣地对宋清如说:"我比巴萨尼奥还好一些。他为了求婚,背了一身债,我虽则一无所有,但债是不欠的。"他们的新房就在姑母住的八平方米的小阁楼里,他们和姑母母女二人同住斗室之中。

 婚后一个月,他们不得不离开上海,来到常乡下。宋清如给十几个失学的女孩补习功课,而朱生豪则闭门不出,全神贯注地重新翻译莎士比亚。

 宁萱,我的爱人,你来,我有一间小小的屋子接你。虽然这间小屋里除了四壁的书籍,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但是比起朱生豪与宋清如来,我们好歹有了一处自由的空间。我们比他们富裕多了,我们也应当做出他们那样的成就出来。

 第二年,他们又回到嘉兴的朱家老屋,宋清如回忆这段生活说:"他在故乡闭户译作,专心致志,不说是足不涉市,没有必要的时间连楼都懒得走下来。而实际物质生活的压力,依旧追随着我们,依靠低微的收入,苟延残。所以译述的成果一天天增加,而精神体力却一天天的损减了。"翻译莎士比亚是一件庞大的工作。既有莎翁这一精神支柱,又有爱陪伴左右,朱生豪自豪地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然而,极度困苦的生活和极度艰苦的工作,逐渐摧毁了他的健康。

 刚开始,他经常患牙周炎,胃腹疼痛。到了一九四四年夏天,他正在翻译《亨利五世》时,突然肋间剧痛,体温骤高,出现了痉挛。

 不顾丈夫的劝阻,宋清如当即请来医生诊治,确诊为结核病,而且是肠结核、腹膜结核、肋膜结核、肺结核并发。在那时,这些病症就等于宣判了患者的死刑。可是,朱生豪没有听从医生要他静养的建议,依然拖着病体,继续他的翻译工作。他要赶在死神降临之前,完成庞大的翻译计划。他要与死神赛跑。

 宋清如回忆说:"那时物价飞涨,我们咬紧牙关,节衣缩食,支撑着过着日子。生豪既不肯为敌伪工作,也不愿向亲友告借,所以病越拖越重。那些日子当时是怎么过来的,现在简直难以想象。他那坚毅的品格,宁死不屈的精神,永远震撼着我的心灵。"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朱生豪轻轻地朗诵着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进入了弥留之际。

 他对子说:"我的一生始终是清白的。"他劝慰子要坚强,不要祈求别人的怜悯。他最后一次呼唤子:"小青青,我去了!"他默默地握着子的手,安详地去了。

 朱生豪当时只有三十二岁。真是天妒英才。他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十二年,就已经翻译出了大部分莎士比亚的戏剧——而且有的译稿在战争中丢失,还先后翻译了两次。

 我不设想:要是天假以时,让朱生豪活到六十岁、七十岁,他还将翻译出多少伟大的作品来呢?唉,即使让他再活上个十年,以他的聪慧和勤勉,他也能够完成全部莎剧的翻译。再进一步,他还能够选择其他西方文豪的巨著来翻译,成为文化交流史上一道横跨万里的彩虹。

 朱生豪是一个伟人,与之相比,子宋清如也毫不逊。甚至可以说,没有宋清如,也就没有朱生豪,没有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与我们的一样,在丈夫惨死之后,宋清如一个人养大了孩子,一个人与孤独和困苦战斗。她的伟大蕴藏在日常生活之中。

 我想,假如没有这些伟大女,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该是多么的惨淡无光啊!

 以前,我零零碎碎看过一些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虽然朱生豪不以散文闻名,但这些情书却写得比某些大作家还要好。

 这是人间至情的文字,我抄几段给你——

 "如果有一天我看见你,脸孔那么黑黑的,头发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现在那么瘦小的不盈一握,而是坚实有力的,走起路来,大,眼睛炯炯发光,说话也沉着了,一个纯粹自由国土里的国民,那时我真要抱着你快活得流泪了。也许那时我到底是个弱者,那时我一定不敢见你,但我会躲在路旁看着你,而心里想从前我曾爱过的这个人——这安慰也尽可带着我到坟墓里而安心了。这样的梦想,也许太美丽了,但你能接受我的意思吗?"

 "如果我想要做一个梦,世界是一片大的草原,山在远处,青天在顶上,溪在足下,鸟在树上,如睡眠的静谧,没有一切人,只有你我在一起跳着、飞着、躲着捉藏,你允许不允许?因为你不允许我做的梦,我不敢做。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诗,为着你的缘故。我不能写一首世间最美好的抒情诗给你,这将是我终生抱憾的事。"

 "你是个美丽可爱的人,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精神合起来画成了你的身体和灵魂,你要我以怎样的方式歌颂你?"

 宁萱,这些也是我对你的期望和赞美。朱生豪的文字太美了,我干脆借花献佛,把这些文字送给你吧。

 热恋中的朱生豪,每个星期给宋清如写两封信;我却想每天都给你写信,你同意吗?你不同意我也要写,我要我们的情书比所有人的情书集还要长——超过朱生豪给宋清如的信,超过鲁迅给许广平的信。

 我的硕士论文快要完成了。这些天来,我每天都泡在北大的图书馆里查看各种资料。看着一百年前的史料,真是感到历史像泉水一样,在我的指中汩汩地淌。

 我的论文是关于康有为和梁启超的。这几年来,我对他们这一代人、也就是戊戌变法的一批知识分子十分感兴趣。在中国现代化的历程中,他们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前面有洋务运动,后面有五四运动,他们的失败和他们的鲜血,直到今天都还极具启示意义。他们的生命洋溢着一股青春之气,正是梁启超所谓的"少年中国"。然而,在现有的历史叙事之中,他们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是不公平的。我希望,我的研究能对彰显他们的价值起到一点点推动作用。

 论文断断续续地写了三个多月,就快到"杀青"的阶段了。我盼望着你快一点到北京来,来参加我的论文答辩会。

 我太想去扬州看你了。等我的论文答辩完成,我就准备启程。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二月十四

 二、宁萱的信

 廷生:

 写论文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让自己劳累过度了。身体永远都比论文重要,对吗?

 写论文之余,多给我写几封信。不是给你增加任务,而是希望你在写论文之外,换一换文笔,调节调节心情。朱生豪的情书比你写得好,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哪一天你写得比他好了,哪一天我就飞到你的身边来。

 你每封信都在催我到北京来,我想,那一天不远了。有一天,假如出现一个让我感到非得立刻到北京不可的机缘,我会毫不犹豫就动身。父母有弟弟在身边照料,在我现在的生活中,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我想放下就放下,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朱生豪多才多艺,他还会谱曲。热恋的时候,宋清如曾经给朱生豪寄去一首名为《迪娜的忆念》的小诗。读完之后,朱生豪情不能已,当即谱成歌曲,回赠清如。

 可惜的是,他谱的曲子丢失了,后人不知道该怎样歌唱。

 不过,歌词却保留下来。歌词是这样写的:

 落在梧桐叶上的,

 是轻轻的秋梦吧?

 落在迪娜心上的,

 是迢遥的怀念吧?

 四月是初恋的天,

 九月是相思的天,

 继着蔷薇凋零的,

 已是凄的海棠了!

 东方刚出的朝阳,

 出万丈的光芒,

 迪娜的忆念,

 在朝阳前面呢,

 在朝阳的后面呢?

 朱生豪还想把两人唱和的诗歌整理成集子。他在给宋清如的信中说:"你的诗集,等我将来给你印好不好?你说如果我提议把我们两人的诗选剔一下,合印在一起,把它们混合着,不要分别哪一首是谁的,这么印着玩玩,你能不能同意?这种办法有一个好处,就是挨起骂来大家有份,不至于寂寞。"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诗歌,但我们的情书,也足以连缀成一本小册子。将来有一天,要是它们能够出版的话,我也愿意跟你一起挨骂呢。

 你说,假如我们的书信真的出版了,有没有人会共鸣和感动呢?相比之下,读者更喜欢谁的文字呢?

 不管别人了,至少你和我会为对方的文字而感动,这就够了。

 我忽然想起,曾经拍摄《红》、《白》、《蓝》等杰作的电影大师基斯洛夫斯基,在一次访谈中讲到的两件小事。

 在巴黎郊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认出了他,走上去对他说,看了他的电影之后,她真正感觉到了灵魂的存在。大师说:"只为了让一位巴黎少女领悟灵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

 在柏林大街上,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认出了他,拉着他的手哭起来。原来,她的女儿虽然与她住在一起,却形同陌路人有五、六年。前不久,母女一起看了大师的作品《十诫》,女儿着泪吻了母亲一下。

 大师说:"只为那一个吻,为那一个女人,拍那部电影就值得了。"人的悲苦折磨着大师,他只活了五十五岁。然而,他的电影是他生命的延伸,他的电影不朽,他的生命也不朽。正像刘小枫所说:"只为这五分钟的吻,他觉得自己的创作艰辛是值得的。爱的碎片只是生活中的诸多碎片之一,然而是唯一可以支托偶在个体残身的碎片。"

 我想,你的写作、你的抵抗、以及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和奋斗都是值得的——只要我们背后有爱的支撑。

 爱是柔弱的,但它无往而不胜。

 我永远爱你,今生与来世。

 爱你的萱

 两千年二月二十

 廷生:

 写论文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让自己劳累过度了。身体永远都比论文重要,对吗?

 写论文之余,多给我写几封信。不是给你增加任务,而是希望你在写论文之外,换一换文笔,调节调节心情。朱生豪的情书比你写得好,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哪一天你写得比他好了,哪一天我就飞到你的身边来。

 你每封信都在催我到北京来,我想,那一天不远了。有一天,假如出现一个让我感到非得立刻到北京不可的机缘,我会毫不犹豫就动身。父母有弟弟在身边照料,在我现在的生活中,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我想放下就放下,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朱生豪多才多艺,他还会谱曲。热恋的时候,宋清如曾经给朱生豪寄去一首名为《迪娜的忆念》的小诗。读完之后,朱生豪情不能已,当即谱成歌曲,回赠清如。

 可惜的是,他谱的曲子丢失了,后人不知道该怎样歌唱。

 不过,歌词却保留下来。歌词是这样写的:

 落在梧桐叶上的,

 是轻轻的秋梦吧?

 落在迪娜心上的,

 是迢遥的怀念吧?

 四月是初恋的天,

 九月是相思的天,

 继着蔷薇凋零的,

 已是凄的海棠了!

 东方刚出的朝阳,

 出万丈的光芒,

 迪娜的忆念,

 在朝阳前面呢,

 在朝阳的后面呢?

 朱生豪还想把两人唱和的诗歌整理成集子。他在给宋清如的信中说:"你的诗集,等我将来给你印好不好?你说如果我提议把我们两人的诗选剔一下,合印在一起,把它们混合着,不要分别哪一首是谁的,这么印着玩玩,你能不能同意?这种办法有一个好处,就是挨起骂来大家有份,不至于寂寞。"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诗歌,但我们的情书,也足以连缀成一本小册子。将来有一天,要是它们能够出版的话,我也愿意跟你一起挨骂呢。

 你说,假如我们的书信真的出版了,有没有人会共鸣和感动呢?相比之下,读者更喜欢谁的文字呢?

 不管别人了,至少你和我会为对方的文字而感动,这就够了。

 我忽然想起,曾经拍摄《红》、《白》、《蓝》等杰作的电影大师基斯洛夫斯基,在一次访谈中讲到的两件小事。

 在巴黎郊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认出了他,走上去对他说,看了他的电影之后,她真正感觉到了灵魂的存在。大师说:"只为了让一位巴黎少女领悟灵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

 在柏林大街上,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认出了他,拉着他的手哭起来。原来,她的女儿虽然与她住在一起,却形同陌路人有五、六年。前不久,母女一起看了大师的作品《十诫》,女儿着泪吻了母亲一下。

 大师说:"只为那一个吻,为那一个女人,拍那部电影就值得了。"人的悲苦折磨着大师,他只活了五十五岁。然而,他的电影是他生命的延伸,他的电影不朽,他的生命也不朽。正像刘小枫所说:"只为这五分钟的吻,他觉得自己的创作艰辛是值得的。爱的碎片只是生活中的诸多碎片之一,然而是唯一可以支托偶在个体残身的碎片。"

 我想,你的写作、你的抵抗、以及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和奋斗都是值得的——只要我们背后有爱的支撑。

 爱是柔弱的,但它无往而不胜。

 我永远爱你,今生与来世。

 爱你的萱

 两千年二月二十

 三、宁萱的信

 廷生:

 我刚刚寄出给你的上一封信,觉得意犹未尽,便又拿起笔来写这封信了。我真想牵着你的手去看北大和圆明园的风景。那一天,不久就要到来了吧。

 冬天里,我穿着一件鲜红的羽绒服。你还没有见过我穿鲜的衣服的模样,一直以来我都喜欢穿颜色素淡和样式简单的衣服。可是,爱上你之后,我突然对鲜的衣服有了兴趣。大概是因为心境发生了变化,衣服就是女孩子的心情。

 节过后,妈妈所在的工厂停产了,用最"时髦"的话来说,妈妈"下岗"了。妈妈是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厂医,她从卫校一毕业就分到厂里,一干就是三十年,真可算是"以厂为家"了。厂里几乎所有的女工她都认识,大家都说,她是医务室里待人最诚恳、最热情的医生。

 可是,妈妈突然"下岗"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厂里说,如果她们想被纳入社会保障体系、每月发给两百元退休工资的话,就得每人先一万元钱。她们都感到困惑,感到不公。我也弄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工人们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承受了一辈子的低工资,到头来想要享受退休金,却还得各自掏出一万元的巨款来,这是那个没有心肝的王八蛋的"异想天开"?

 这个命令依然被坚决地实施了。家里没有什么存款,妈妈很发愁。我知道了以后,就在我的存款中拿了一万元给妈妈。这可是给她的"救命钱"啊。妈妈比她的同事们幸运,她有了我这个能干的女儿。可是,那些子女的经济状况也不好的父母们(妈妈的很多同事,一家人都在一个厂里,一家人同时"下岗"),怎么能够拿出这笔钱来呢?如果拿不出来,她们不就被抛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

 唉,让人气愤的事情,每天都在身边发生着。我们逆来顺受太久了。

 还是谈点轻松愉快的事情吧。我们刚刚过完节,从乡下回到城里。乡下的扬州和城里的扬州,在我的心中叠印出一幅奇妙的图画。

 于是,我想给你谈谈扬州。既然你说你想来,我就先吊一吊你的胃口。你是一条小鱼,我放个鱼饵在这里,看你会不不上钩。我还没有听说有人不喜欢扬州的。古人"人生只合扬州死",我想,假如你来,也会留恋忘返的。但是,不久以后,我却要离开温香软玉的扬州到风沙扑面的北京来了。这种"逆旅",完全是爱情的魔力造成的。

 你在北京,我也会在北京的——我要把我的生命与你的生命联系起来。

 小时候,我在《扬州府志》中读到过"骑鹤下扬州"的故事。

 古时候,有四个文人在一起聚会,各自表述自己的人生理想。一个说:"我愿意当扬州刺史。"一个说:"我愿意十万贯。"第三个说:"我愿意骑鹤下扬州。"最后一个则说:"我希望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现在,我却要两手空空地北上,抛下我的工作和我的朋友圈子。

 看来,我的人生理想,跟那些悠闲的古代文人毫无相似之处——我的理想就是跟你生活在一起,无论是甜蜜还是困苦,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就比上面那四个文人都要幸福。他们即使能够"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如果身边没有一个爱他们的人,他们会幸福吗?他们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些外在与心灵的假设而已。

 带着浩浩的队伍下扬州的皇帝们,应该说实现了"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梦想,但他们真的幸福吗?我想,他们连幸福的衣袖都没有沾到——皇帝们留下来的画像,哪一张不是愁眉苦脸或者凶神恶煞的模样?

 不过,将来到了北京,我会想念扬州的,想念我的亲人,想念我的童年。对故乡情感,是无法取代的——正如你现在很想念四川一样。

 说起扬州,我又想起一则"种字林撰文"的典故来。你知道吗,字也可以像树一样"种植"?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清初扬州出了一个著名文人吴绮。他以"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的诗句而获得"红豆词人"的美称。吴绮曾经当过兵部主事、湖州知府等官职,因为情耿直,被人弹劾,于是罢官归里。

 还乡以后,吴绮住在扬州粉妆巷。院子里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可以修建园林,但是由于他为官清廉,不曾搜刮财宝,所以没有财力完成园林。

 当时,许多风文士来他家中诗作赋,诗人吴梅村形容为:"官如残梦短,客比山多。"要是早生几百年,我们说不定也是他家中的贵客呢。你的情跟他十分对路,他会喜欢你的。

 后来,吴绮灵机一动,想出一个既不失风雅,又能够完成园林修建的计划。前来求取诗文的人很多,他无法全部拒绝,便制定了一个奇异的润格(也就是稿费标准):凡是向他求取诗文的,不收金钱,一律用花草树木换。于是,短短几年间,他的那块空地上就已然全是红花绿草、翠柏青松了。

 因为这些花草树木都是主人用笔墨来换取的,所以扬州人把吴绮的园林称之为:"种字林"。

 我喜欢这个故事,不管它是否真实。这个故事体现了文化的力量和文化的价值。在那个时代,文化还受到普遍的尊重和厚待。人们以获得吴琦的诗文为荣誉,而吴琦则以种植花草树木为人生的第一乐趣。各取所需,又是何等的潇洒!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圣经》中的一句话来:

 一个义人所有的虽少,却强过许多恶人的富余。(《诗篇37:16》)

 有的人拥有万贯家财,却没有欣赏一朵美丽的花的能力;有的人两袖清风,却能够与树木和小鸟对话,他们谁更加幸福呢?

 今天,城市里再也没有空地了,我们都被迫挤进鸽子笼般的高楼大厦里。不然,你也可以效法吴绮,用诗文来换取花木。而我可以给你当"经纪人",验收对方的花木。对于花草树木,我比你更有鉴赏能力。那样,我们过不了多久,也将拥有一个美丽的花园。

 每天中午,我工作累了,便眺望瘦西湖。扬州瘦西湖边上有一座白塔,与北京北海的白塔一模一样。我可以望见远处小小的塔尖。

 关于白塔的故事有一长串,我挑一个讲给你听。

 据清末许指严《南巡秘记》中记载,乾隆皇帝下扬州的时候,盐商的头目江某承办一切供应。有一天,乾隆皇帝来到大虹园,看到周围的美景,对左右说:"这里跟北京南海的琼岛很像,可是缺少了一座塔。"

 江某听到了乾隆皇帝的话,决定立刻连夜修建一座白塔,以取悦皇帝。但是,一时之间,苦于找不到北京白塔的图纸。经过一番打听,知道图纸已经随驾带来,保管在太监总管那里。于是,江某便向总管求图,总管狮子大开口,索要数百金。盐商们不惜巨款,贿赂总管五百金,终于获得图纸,得以施工。

 一夜之间,白塔建成了。江某希望乾隆皇帝能够早点看到。怎么办呢?江某又找到总管,请求他说动皇帝早上去看白塔。总管的口开得更大了——他说,成功了的话他要万金,不成功的话,也要"开口金"百金。

 总管说动了皇帝。皇帝一大早起来就去看白塔。他看到了这座一夜之间建成的白塔,不感叹说:"盐商之财力伟哉!"

 皇帝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称赞,盐商们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们没有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在一个绝对专制的时代里,只允许皇帝本人拥有"鬼斧神工"的力量,其他人要是显示出某种出风头的能力来,立即会招致皇帝的嫉妒和怀疑。

 盐商成也白塔,败也白塔。

 皇帝在称赞之后陷入沉思之中:盐商一夜之间就可以修建一座白塔,他们会不会对自己皇权形成威胁呢?一想到此,皇帝立即警觉起来。

 盐商的马拍到马腿上。专制君王发现了蕴藏在民间的智慧和力量,发现了商人的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他开始忐忑不安了。专制君主认为,商业的发达,有可能会危及帝国的"超稳定结构",于是他开始向盐商们下手了。

 后来,皇帝找个借口把江某处死了。遭殃的并不仅仅是江某一人,独裁者很快实施了一系列打击淮扬盐商的政策。到了清代中期,盐商迅速衰落。发轫于扬州的一棵资本主义的幼苗夭折了。

 欧洲从中世纪起就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市民阶级,他们的生命和财产都受契约的保护,而不受君王和贵族的任意剥夺。他们是工业革命、资本主义的动力。

 跟欧洲不同,中国自始至终都是君王一个人的天下。在中国文化中,从来就没有私有财产和人格尊严之类的概念。尽管盐商们一时可以富可敌国,但他们的生命和财产没有任何的保障,随时随地可能被皇帝剥夺,成为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甚至人头落地。所以,他们只好拼命巴结皇帝和整个腐败的官僚机构,最后导致他们自己也成为腐败的酱缸中的一部分。

 当西方的商人们在改良蒸汽机以便扩大生产力的时候,扬州的商人们却在挖空心思修建白塔以取悦皇帝。这种反差是何其巨大!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中国的商人比西方的商人骨头软、智商低,而是说明中国的专制制度简直就像硫酸一样,能够腐蚀这个社会中出现的一切生命气象。

 不过,话也说回来,莲心寺中的白塔,确实是一处美丽的景致。沈复在《浮生六记》中提到过它:"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罄时闻。此天下园林所未有者!"清人林苏门也咏叹说:"月明最宜看,撑空一白塔。"我真想你快来扬州,我带你一处一处地游玩。我真希望你在单调而紧张的生活之中,能够有这样悠闲的游玩的时刻。

 扬州的典故不计其数,简直能够写成一部独立的文学史。以后有时间我们可以慢慢闲谈。

 爱你的宁萱

 两千年二月二十三

 四、廷生的信

 萱:

 我真想看看你穿上红色的衣服是什么模样。我不要看照片,我只要看真人。然而,现在,我只能在想象中一次次地描摹。

 你是一个看不出年纪来的"天山童姥":穿上"宝姿"的职业套装,就成了经理级的白领丽人;穿上"淑女屋"的裙子,立刻又变成了一个小中学生。

 有一天,我挣到了钱,别的什么都不买,就给你买一柜子的衣服,特别是透明的长裙。我要看你的长裙在风中飘扬的样子。

 我会到扬州来的。同时,我也盼着你来北京,假如你来了,我的"稻香园"会立刻就变成"爱情海"。我也将与那些诗人一样,诗如泉涌。我要不停地为你写诗,一直到老。

 宁萱,你确实是最好的导游,你将扬州最美丽的一面呈现在了我的面前。古人有"扬一益二"之说,你是扬州人,我是成都人,我们两个人恰好占有了中国最富庶、最优美的两个风水宝地。

 晚唐诗人杜荀鹤在《送蜀客游淮扬》一诗中说:"见说西川景物稠,维扬景物胜西川。"而唐人卢求也说:"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曰扬益,以扬为首,盖声势也。"可见,早在唐代,人们就将扬州和成都并称,以它们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

 美国学者谢弗在《唐代的外来文明》中,一开头就这样赞美扬州的繁荣:"虽然殷实繁华的四川成都素来以优雅和轻浮著称,但是当时流行的扬一益二这句格言中,还是将成都的地位放在了扬州之下。"但是,也有人认为,扬州不一定比得上益州。有人说,成都的优雅和繁荣,"扬不足侔其半"。可见,这两座城市一直在"明争暗斗"。

 宁萱,你没有去过成都,我也没有去过扬州。那么,什么时候让我们一起游览一次这两个互相不服气的城市,我们互相担任对方的导游,带着对方看遍它们最美丽的地方。最后,让我们来公正地比比看:今的扬州和成都,究竟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呢?

 虽然我是成都人,但因为你是扬州人,我便当了成都人的"叛徒",我愿意放弃对成都的颂歌,转而对扬州进行咏唱。咏唱扬州,也就是咏唱你。你是扬州最美丽的小女儿。我因爱你而爱扬州。

 扬州是一座诗与歌的城市,是天上的城市,而不是人间的城市。那里曾经有汉大赋的开山之作——枚乘的《七发》,曾经有音乐史上的绝响——嵇康的《广陵散》,曾经有"孤篇盖全唐"的诗歌——张若虚的《江花月夜》…要是仔细算起来,中国一部诗词曲赋的历史,怕有半部是在扬州写成的。

 这些天来,我开始留心搜集有关扬州的史料。我想通过了解扬州来更深入地了解你,那里有你的童年。

 我发现,扬州人的生活似乎天生就具有某种诗。嵇康一曲《广陵散》,就与扬州结下了不解之缘。嵇康是那个艺术"自觉"的时代最真诚的艺术家之一。他的《广陵散》我们听不到了,却存留在我们的想象之中。嵇康临刑前,没有呼唤亲人的名字,也没有高喊某某万岁。他没有感叹生命的短暂,他仅仅是无比惋惜《广陵散》的失传。

 对于像嵇康这样的艺术家来说,艺术高于生命,生命为了艺术。他不能忍受生活在一个万马齐喑、暗无天的时代。我相信,即使没有小人钟会的诬告,嵇康照样摆不了被杀戮的命运。嵇康明知钟会与宫廷关系密切,可以随时向统治者打小报告,但他依然要傲慢地对待钟会,惹怒他、刺他,我想,嵇康是有意要这样做的。

 所以,与其说嵇康是"他杀",不如说他是"自杀"——他以死亡来表达对一个毫无诗意的时代的最后的抗议。

 他以自己的死亡来完成最后一首音乐。

 由失传的《广陵散》,我又想起了《笑傲江湖曲》,想起了刘正风和曲洋,想起了令狐冲和任盈盈。他们独立于权势之外,坚守心灵的自由。他们超越了所谓的"正"与""的区分。那些在红尘中争名夺利的人们无法理解他们的价值观念,便只好认为他们另有所图——他们自己热衷于名利,却不允许别人超脱于名利之外,而恨不得将与他们不一样的人全部消灭。

 权力的肮脏与艺术的纯洁,在一部《笑傲江湖》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散发着血腥气味的权力试图消灭艺术、消灭艺术中的真实和美。权力似乎做到了,但它最后还是失败了。

 如果说权力占据了空间上的优势,那么音乐乃至艺术就占据了时间上的优势。权力能够驱使百万人为一个统治者修筑长城,音乐却能够打动千年以后亿万颗的陌生人的心灵。隋炀帝能够杀死诗人,却杀不死诗人的诗歌。

 一下子又说远了。还是回到扬州上来。扬州是一座风的城市,也是一座有血的城市。

 你一定知道"扬州十、嘉定三屠"的典故——在明代末年的天崩地裂之中,扬州奋勇抵抗清军的围攻,上演了一出可歌可泣的壮剧。

 公元一六四五年,史可法督师扬州,抵抗清军。城破,史可法慷慨就义,文官自知府任民育以下集体殉节。清兵在扬州实行残酷的屠城。屠杀的开始是在街道上逢人便杀,然后破门而入血洗全家,最后是无隙不搜无孔不入、力求杀光每一个躲藏者。大屠杀限十停止,实际上三天之后,城中活人已经不多了;七天之后,城中几乎看不到一个身穿汉服的老百姓。那些抵抗者和死难者当中,不知是否有你的先辈?

 我读过王秀楚写的《扬州十记》,真是令人汗倒竖。王氏是一个留在围城之中、奇迹般地从刀口下逃出来的遗民。他在大屠杀的时候不断变换藏身之处,最后躲到一个破旧小屋的隔板下,耳闻目睹了清兵的暴行,自己也受过几次被戳的虚惊。事后,他痛定思痛,写下了《扬州十记》。他写作此书所冒的危险,不亚于当年在扬州城中的危险。

 写,还是不写?说,还是不说?他毅然选择了前者。我敬重他此刻的勇气。这种勇气乃是我们民族存在的源。

 中国的历史,正是由这样一些浸透了鲜血的文字拼凑成的。

 我不喜欢阅读那些冠冕堂皇的官修的史书,而更信任诸如《扬州十记》这类的私人笔记。官修的史书上面,写满道德仁义;私人的笔记之中,却倔强地透出"吃人"两个字来。像《扬州十记》这样的文字,是作者写给自己和子孙们看的,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捍卫记忆"。因此,他们不用说假话和谎言,不用掩饰和遮盖。历史的真相正蕴藏在这些文字的背后,带着血的蒸气。

 中国老百姓的人头,就这样像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被砍了下来。在这块土地上,生命从来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从"扬州十"到"重庆武斗",我们文化中恶的因子太多了,而且这几百年来越演越烈。我们应当怎么办呢?《圣经》中说:

 但愿我的头为水,

 我的眼为泪的泉源,

 我好为我百姓中被杀的人昼夜哭泣。(《圣经·耶利米书9:1》)

 有谁来为中国的百姓们哭泣呢?

 有谁来怜悯这些无辜的生命呢?

 几十年以后,扬州又繁华了。人们把鲜血忘却得干干净净。中国人是最善忘的民族,这个"世界之最"我们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至少史可法的抗争是抹杀不了的。史可法是扬州的骄傲。著名抗将领蔡廷锴称赞史可法"率孤军,守孤城,临难不苟,宁死不屈"。这何尝不是蔡廷锴当时的心态的写照?

 四百年前与史可法共存亡的扬州,也在那场惨烈的战争和屠杀中展示出它刚烈的一面。谁说扬州仅仅是风花雪月的扬州呢?

 史可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中国历史上我所敬佩的为数不多的英雄之一。中学语文课本中,我们学过全祖望写的《梅花岭记》。听说今天的扬州的广储门外的梅花岭上,依然保存着史可法的祠堂和墓地。如果来扬州,这将是我的一个必去的地方。

 宁萱,虽然我一个人在北京,但我心中有了你,就不再孤独了。更何况你已经答应我,在不久之后你将到北京来,与我时时刻刻在一起。那么,我就忍受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吧。

 充满着希望的忍耐,本身就蕴含着快乐和甜蜜。你说是吗?

 这段时间,我和一批老师正着手编写一套新的中学语文课本。我们将把人道主义和人文主义的精神贯穿在我们的编写思路之中。当然,这套课本暂时还不可能成为学校正式采用的课本,我们也谦虚地称之为"新语文读本"。但是,当教材不再是由一家官办的出版社所垄断、学校有选择教科书的自由、多种版本的教科书在市场上公平竞争的时候,我们的这套书一定会受到读者热烈的

 这几年,我一直很关注教育问题,而中学语文教育正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中学语文教育的现况令人齿冷。由于遇到了几个优秀的语文老师,我得以免受其戕害(或者说受害程度不深)。然而,这仅仅是我个人的幸运而已。更多的孩子在学了十几年的"语文"之后,连通顺的文章都写不出来,更遑论敏锐的审美能力和文学欣赏能力了。这是何其可悲的现状啊。

 鲁迅先生当年"救救孩子"的呼喊,今天并没有过时。我也希望参加到拯救孩子的行动中去。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二月二十八

 五、宁萱的信

 廷生:

 你在信中对扬州简直是如数家珍。看来,你对扬州的了解已经不亚于我这个"老扬州"了。我知道你是"爱屋及乌DOUBLE\\\_QUOTATION。因此,心中美滋滋、甜蜜的。

 你很推崇史可法,你在信中多次提到梅花岭。中学课本中,全祖望的那篇散文写得真是好,让我们过目不忘。

 史可法在梅花岭的祠堂和墓地,我曾经去过。最前面是飨堂,其门廊上有两幅楹联,其一为:"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其二为:"时局类残棋,杨柳城边悬落;衣冠复古处,梅花冷伴孤魂"。每到一处,我最喜欢读的就是楹联,我甚至先看上联,不去看下联,然后尝试着自己来对一下。这两幅楹联是神来之笔,千金不易。悲怆之气,充沛其中,犹如千年的龙泉宝剑,时刻准备着跳出剑匣来杀敌。

 我是在冬天去的,因为冬天可以观赏梅花。飨堂后面是史公的衣冠墓,再往后走就是梅花岭。岭上岭下都种植着各种梅花。也许因为史公的英魂在此,这里的梅花开得比别处丽,也比别处芳香。

 就在梅花丛中,还有一座晴雪轩,门廊上挂着史公撰写的联句:"斗酒纵观廿一史,炉香静对十三经"。里面正中的墙壁上镶嵌着史公的手迹石刻,一块是写给母亲、岳母和子的遗书,另外两块是复清摄政王多尔衮书。柔肠与侠骨,温情与铁胆,相辉映。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真实的人。

 廷生,你来扬州,我一定带你去梅花岭。不过,假如没有梅花的话,梅花岭的景致就逊了十之八九。而要看梅花,你就只好冬天来——今年冬天你大概来不了,那就只有等明年了。

 我的老家在扬州城外的小镇上。小镇在一条小河边,外婆还在老家守着宅子,不愿意进城来。因此,逢年过节我们一般都回去团聚。你来,我们将把你当作我们家的新成员。外婆将像爱我一样爱你。她会做她最拿手的芙蓉鲫鱼给我们吃——我猜想,你读到这里一定会猛咽口水。你是个小馋猫。好了,我不吊你的胃口了。

 节时候回老家,是坐小船回去的。扬州是一座水上的城市。在扬州,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坐船。

 我从小就在水边长大,经常坐各种各样的船。最不能忘怀的一次,是在船上呆了整整一个星期,看够了风景和人物。

 那时,外婆在一家造纸厂工作,秋收之后,造纸厂的小船开到外地去收购稻草,作为造纸的原料。我便赖着外婆要跟她一起出门,外婆拗不过我,只好把我也带上。

 那一个星期,我们的小船沿着大运河的旧道慢慢悠悠地行驶着。那是我小时候离家最远的一次。坐船才有真正出远门的感觉,因为船在水上,离开了陆地,便有了"漂泊"的体验。跟坐汽车和火车大不一样。

 我们在船上做饭吃,我们在船上睡觉。我们的船每天晚上都停泊在不同的码头。

 沿岸是宽阔的平原和收割之后的稻田,稻草的香味飘上船来,稻田里的蚱蜢也跳上船来。田里的农民和他们黝黑的孩子,都直起来,微笑着向我们招手。我就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大将军,一直不知疲倦地站在船头。我的口,挂着一只外婆用线拴着的小蚱蜢。

 有一天晚上,我们的船到了一个小镇。码头上贴着色彩斑斓的招贴,恰好那天晚上在镇上有一场扬剧演出。外婆便带我上岸,我们一起去看了一场扬剧。

 这是我第一次看演戏。那时,我只有五六岁,也不大看得懂故事,只是看了几个飘来飘去的美女。外婆好像还买了干丝给我吃,但具体细节我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剧名是《鸿雁传书》。那么,讲的该是柳毅和小龙女的故事?

 后来,我在外婆的怀抱里睡着了。什么时候我们回到船上,我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醒来,我们的船已经开到了一个陌生的水域。昨天晚上的那个小镇,已经被抛在了身后,再也看不到了。

 以后,我离开外婆进城上学,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坐船外出了。现在,我经常这样想,要是能够谁也不告诉,悄悄地跳上一艘小船,没有目的地,随意地逛它个十天半月,那该有多好。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连旷达如神仙的苏东坡也叹息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人生中有多少逃脱不了的束缚啊,说到底,我们的生活大半都是"身不由己"的。

 与陆地上的凝固停滞不同,船上的生活却是灵动而飘逸的——充满了种种不确定的可能。在扬州,船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而在扬州的瘦西湖上,撑船的多为女,俗称"扬州船娘"。你大概知道"扬州船娘"这个词语,现代文学史上,好几个作家都为她们写过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

 扬州的船本来就有其特色。散文家朱自清从七岁到二十岁一直在扬州生活。后来,他在文章中不断地提到扬州,提到扬州的船。他在《扬州的夏日》中说:"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听着谋得利银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便可以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来又有一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蓬,可以遮避雨。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也因为他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他的描述真细致,外人是写不出这么多"门道"的。

 一个人坐船还是太寂寞。要是有一天,我能够与你在瘦西湖上泛舟,那才是人间乐事呢。

 船有特色,湖上和岸边的风景也有特色。这还不够。扬州的撑船的女子更有特色。

 洪为法在《扬州续梦》中说,扬州的船娘在服装方面,似乎有一定的规矩,她们多是黑色的绸,白色的布衫。这样黑白分明的打扮,映衬在绿沉沉的草木之中,正是湖上不易见到的忘机鸥鹭,自很赏心悦目。加之她们撑船的技术又很好,拿着一枝竹竿,很灵活地撑去,不管多远,竹竿一上一下,衣服上都不会溅到一点水滴。那种灵活的身躯,娴熟的技术,配上淡雅的容颜,素雅的衣裳,就像音乐之有节拍一样。

 朱自清还写道:"你们也可想到的,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然更要贵啰。这些撑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说过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们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服,风趣天然为胜;中年而有风趣,也仍然算好。"朱自清为人有些拘谨,不一定能够完全体味景物和船娘的风韵。但他在文字中,显然是一副赞赏的口气。

 不过,最懂得欣赏风景和船娘的,大概是郁达夫了。他在《扬州旧梦寄语堂》中写道:"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菜,来瘦西湖上回游半,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在"五四"那代文人中,郁达夫最喜欢哭穷,却最懂得生活‮趣情‬。以他的情,恰恰适合在扬州居住。他懂得扬州的种种好处,而扬州也能给他提供在北京和上海所没有的宁静与平安。

 郁达夫写船娘的这段文字,表面上虽然轻松自如,里面却充满了悲凉的气味。那是一种"将沉醉换悲凉"。他是孤独的,是不被人理解的。

 他不喜欢肮脏的政治,可是肮脏的政治总是不放过他。

 一九二七年,国共两大政治势力刀刃相见。郁达夫两不相帮,导致与左翼的创造社同仁决裂并离该社。同时,他也与右倾的《现代评论》离关系。这种遭遇,真像是《笑傲江湖》中不为正两派所容的刘正风和曲洋。

 两年以后,他被安徽省教育厅列入"赤化分子"名单,并被迫离开执教的安徽大学。

 次年,他因与鲁迅发起和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被国民浙江省部呈请国民中央予以通缉,并被列入"堕落分子"名单;同时,他被"左联"领导机关视为"投机和反动分子",被当场投票予以开除。

 "世人皆杀,吾人独怜才"。只有鲁迅先生说,我懂得达夫的颓废。

 郁达夫传记的作者袁庆丰,曾经谈到郁达夫生活过的江南以及他殉难的南洋,他动情地说:"在我的心目中,那永远是一片秀美丰腴的景,我热爱和渴望那种成的绚烂。但我又知道,那里永远是我遥远的故乡,已无从回归而只有想象与期待。就如同那些俗世浊人,永难理解和感受郁达夫的孤寂情怀,那颓废的美,那悲怆的爱。这是一个没有英雄而又忽视和丑化英雄的时代,这更是一个没有诗人而又不需要诗人的时代。我的追慕与渴望,只能在心灵的陷阱中,默默腐烂,就像郁达夫的行踪,从江南到日本,已随风飘散,就像郁达夫的骨殖,在南洋的无名之地,永难被人发现。"他真是郁达夫的一个知己呢。

 我也是郁达夫的知己。郁达夫表面上颓废,骨子里却满腔热血。我喜欢他的人和他的文章。后人多半没有读懂他的内心世界。他固然是一个有缺点的人,他的文章也固然是有缺点的文章,但是用一句老话来说,有缺点的英雄仍然是英雄,而完美的苍蝇依然是苍蝇。

 我认为,郁达夫是现代作家中,仅次于鲁迅的一个大家。你同意吗?

 最近又读到了什么好书?赶快推荐给我。我知道你学业繁重,所以再次叮嘱你要好好照顾身体。

 我给你草拟了几句"最高指示",你好好听着——

 "请走人行道,按时去睡觉,三餐要吃,衣服不能少,每天想着我,早请示,晚汇报,不许到处跑!"

 你如果执行得好,我以后定有"奖赏"。

 你想要什么样的"奖赏"呢?你曾经告诉我,你小时候最喜欢看漫画故事《丁丁历险记》,我也喜欢。那对倒霉的杜邦兄弟让我笑出了眼泪。我跟弟弟经常抢着看。你要是好好执行了我的最高指示,我就奖励你一套彩的《丁丁历险记》,好吗?

 爱你的萱

 两千年三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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