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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革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⒈)——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音"需",字形以"戊"替"魅"之"末"】中来,乡下人睡得,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在太太的底下。至于革命,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⒉)。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得得,锵锵!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悔不该,呀呀呀…得得,锵锵,得,锵令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眼回家,便从间扯下搭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⒋)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子和栗凿。尼姑待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⒌)。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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