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篇 从厚黑学里找谋略
老侠:你看过老子吗?
王朔:我也就是翻翻。道非道的,可道不可道的,非常道的…其实我看过。
但现在记不住多少,看完就忘了。以前总听说老庄老庄的,我还以为他们是一个姓庄的人,就像叫老刘、老王那样,后来才知道是俩人。他俩有个先后没有?
老侠:庄子是老子后面的。
王朔:我
着看的,也
着听人说的。他那个道理是一个
想得开的道理,教人想开点儿,别活得累。中国人的道理,一个孔子,一个老子,一儒一道,要么教人想开点儿,要么给人立规矩,想不开就去立规矩或让别人给你立规矩,想开了就离人群远点儿,自己个儿,别扎堆儿,凡扎堆儿的就是想不开的,凡不扎堆的就是想得开的。基本上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我觉得有好些人也不太知道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他还当过一回孔子的老师。但他们都在文章中提到他,说某某人有"老庄之风"呀。我一直就不知道这"老庄之风"说些什么。有些人好玩这个,什么出世呀。隐逸呀,说某人的作品某人的生活态度中有这个。在我看,凡在文章中掉书袋子做有文化状的东西,都是谄媚一路的。我不真的了解老庄。我觉得那往往是一些人的遮羞布,老庄被好些人弄成了遮羞布,达不到目的就使小
子,捉
藏,类似于撒娇,无非是让人再看重他,三顾个茅庐什么的,弄个仙风道骨不正眼看人什么的。我对他基本是这么个看法。
老侠:庄子啦。佛教的禅啦,从古到今一直是附庸风雅者的好牌坊,文人们在仕途上一被下绊子,就必定非老庄即禅宗,魏晋时期的风
名士的附庸风雅,虽有反抗发
的真实一面,但太消极,且骨子里仍不满。鲁迅早对此有
辟的见解。
这之后的山水诗,从谢灵运到王维到苏东坡到朱熹…不过是一种失意后的点缀而已。据说中国排宗的高师不识字,却弄得那么多识字的人跟着瞎起哄。中国文化只有"内儒外法"是真的,统治术是儒法互补,而不是李泽厚的儒道互补。对外讲儒,讲礼仪,让别人"克已复礼"。对内的权力斗争就全是法家
家的那一套,
而狠。中国知识人何尝真信过什么?美国诗人金斯堡信佛,尤喜禅宗,他来过中国,想找到正宗的禅,不用想,肯定是失望而归。现在的宗教、寺庙、教堂,教士啦、和尚啦都有行政级别。我记得八十年代有件事特别能说明中国的信徒是个什么东西。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大法师,叫什么法师来着…?
王朔:是海灯法师,二指禅的那个。
老侠:就是他。有一年
节晚会,居然把他弄到中央电视台当嘉宾,他也就去了。
王朔:二指禅,是吗?
老侠:这大法师,据说几十年末出山,修得六
纯净。其实这中央台太残酷了,可以靠行政命令把人家从深山拉到闹市来,人家在深山里修炼那么多年,心情平静,这一下说不定毁了他一生的修行。
节晚会,多世俗多平庸多煽情多
人呀。花花绿绿的,歌呀舞呀,
膀子
大腿的,这不是成心拉法师下水吗?这大法师肯定是迫不得已,
不情愿的。但他似乎很兴奋,觉得自己受到隆重的礼遇,他当即赋诗一首,给这台恶俗的大拼盘添了点禅香。
王朔:出名的,就是被人知道的。被咱们知道的,被夸成"老庄"的,我看都不太老庄,真正的老庄是咱们不知道的。
我想也许有那种思凡出了山了,后边还跟着一群人夸他如何如何地超凡脱俗,这种人肯定不太"老庄"了。最起码他跟俗世这些附庸风雅的关系弄得不错,人们觉得这和尚人也不错呀,心里也有些周旋的。
老侠:你读过《史记》、《资治通鉴》之类史书吗?
王朔:看过。小时候看的《史记》,但看得不多,也记不住多少东西了。《资治通鉴》我看过三四本,有点望而生畏。
我发觉里面也充满了各种道理,我发现中国的那些写史的人也是诲人不倦的"腕儿",在史实的故事引申出一些评论,说出些道理来,我就怕这些说道理的书,一讲道理,我就两眼发黑,看不进去了。好像除了道理,中国人不会写别的东西。
老侠:中国的小说也是这样,随时随地诲人不倦。看那些古典的名著和不出名的小说,总要在每章每回的开始或结尾弄一段讲道理的东西,往往是用诗讲道理,什么有诗曰什么的…
王朔: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都是
陈腐
平庸的道理。《资治通鉴》中有许多权术。最初讲权术是不是也从孔子那儿开始讲的?
老侠:权术来自战国时的纵横术。
学。老子是中国的阴谋设计大师,他为中国政治的阴暗运作提供了根本的游戏规则。那些纵横家,哪个君王认他,他就为之服务,今天去齐国,明天去魏国的。实际上,不仅纵横家,就是孔子也周游列国,去卖他那套东西,谁认他就卖给谁,就跟现在的"跑官"
一样。或者说,现在知识分子的幕僚心态从孔子就开始了,他周游列国无非是去"跑官",混个一官半职。他说仁义,但当了官也照样心狠手辣,做了几天大司寇,就把少正卯给诛了。
当时也有些君王喜欢"养士",在家里养一大堆
学之土,像养一群好马。从那时起,中国读书人的宿命已经定了。纵横家那套游说技巧,都叫后人继承了。做人是有
便是娘,今天投靠那个,明天又投靠这个,什么信念啦。忠诚啦,全没有。
今天也如此。
王朔:玩权术的人,我觉得在咱中国永远不倒也不老。
老侠:《资治通鉴》集古代权术之大全,它就是古代的《厚黑学》。它的可读
不在于司马光从史实中
出的那几条迂腐的道理,而是中国传统政治的黑暗,阴谋与暴力,谁黑谁狠谁无
谁就肯定能灭掉政敌,大权独揽。真得六亲不认,只要是夺权的障碍,爱谁谁,一律灭掉。这种智慧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老子和法家。老子就是阴谋家,他的道理是由自然本体论到伦理韬晦术再到政治权谋,所谓以柔克刚,以
克
,以不变应万变,无私方能有大私等等…无一不透着智慧的狡黠。二十四史中这样的东西太多了,韩信受
下之辱终成伟业就是经典的例子。从学校到家庭,大人们都爱拿韩信的韬晦之术教导晚辈,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放弃人的尊严。如果你是一个人,一个有尊严的人,你怎么能够为一时的权直而甘受
下之辱,用这种方式求将来的飞黄腾达,就等于告诉你想为人上人就要不拿自己当人,人下人就不是人。中国历史上的太监擅权就是一种制度化的韩信谋略。最后弄成不是宫廷非要阉了谁,而是许多人自我阉割,争着进宫。我们的史书一提到宦官集团与文官集团之争,大都把罪恶推到宦官身上,常说中国文化毁于宦官之手。这不公平。第一,宦官是皇权制度的产物;第二,文官集团在道义上也决不比宦官集团高到哪儿去,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宫廷
争的残酷和血腥,不是因为养了一群小人,而是因为这个制度只能靠阴谋和血腥的政治来支撑。宦官整文官狠,文官得势整起宦官来也决不会有一丝怜悯,甚至比宦官还要狠。这不是某个皇帝或某一集团决定的,而是制度本身决定的。
王朔:那我就觉得中国有的文人也从老祖宗那学来了很多生存的技巧,玩得社会不是个社会,人不是个人。你觉得呢?
老侠:他们确实从阴谋政治学中和人生策略学中,二者加在一起就是厚黑学,他们从厚黑学中学到了一套东西,其核心就是看人下菜碟,看风向说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通常把自己的目的弄得很高尚似的。
比如王蒙身上这种东西就特别明显。前些年因他的《坚硬的稀粥》,知识界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发文章说王蒙的小说《坚硬的稀粥》是影
总设计师等等,王蒙奋起以法律为武器保卫自己的名誉。权利。政治前途。这很好,我知道后也
振奋,终于有一个著名作家,不是用打笔仗的方式,而是用法律的方式保护自己,伸张社会正义,为其他知识分子以后受到莫须有的甚至是用心险恶的攻击时,怎样既自我保护又维持社会公正做了一个示范。但是突然有一天,王蒙发表了一大批信,其中就有当时新上来的文艺界头头玛拉沁夫给王蒙的信,那时王蒙正如
中天在文化部长位置上。玛拉沁夫当时已无事可干,信的内容好像是说他还能干,请求王蒙给他找个位置,一纣口气谦卑加决心书式的信,有人把这信叫作"效忠信"。我觉得与效忠无关,也就是中国人惯用的韬晦而已。王蒙发这个信显然是为了臭玛拉沁夫,但这是私人信件,在没有经过写信者本人的同意或授权下不能公开发表,接信人可以烧掉或保存起来,但不得公开。这是法律常识。但王蒙不管这套,他以为小人只能以小人的方法来对付,
氓只能还以
氓,他似乎不明白,以
氓对
氓只能是大家一起
氓。这样可以发
个人恩怨,但于社会正义、秩序无补。正如以暴易暴的结果还是暴力。我们似乎永远逃不出这种恶
循环。王蒙他就可以这样,前一会儿他会名正言顺地运用法律捍卫自己的权利和社会正义,后一会儿他又会以正义的化身出现,置起码的法律常识于不顾,用
招儿、用
氓对
氓的手法对某个有损于他的人进行报复。而且,我以为这不公正是王蒙的做法,也是一大批文人的共同心理。
王蒙的信发表后,许多文人拍手称快,感到这下让玛拉沁夫这个专门整人的老左脸面丧尽,当时受压抑的一群人借王蒙的小伎俩出了一口恶气。我就觉得他们对王蒙的做法拍手叫好,特过痛的痛快,这仅仅是个人恩怨的发
,文坛青红帮之间的火并,与法治建设、反对极左、民主改革等等社会公益全无关系。有的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就把公正全抛开了,他们要的只是个人的、帮派的利益。他们连谈起码的社会正义的资格都没有。如果说王蒙在九十年代初的下台,走背字带有点良知的东西,起码他的命运值得同情,但他这么一弄,我就看不出他的良知在哪儿,我就会把这种小阴谋的纯
操作和他的背运看成是同一种生存策略的不同表现,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聪明绝顶却全无心肝的生存技巧。
王朔:那些信中,好像有一批文坛豪杰,谢昆好像也有一封。
老侠:王蒙是讲谋略的,他要臭玛拉沁夫又不落话把,把他的信混在一大堆信中发出来。说玛拉沁夫是给文化部长写"效忠信",其他人的信也好不到哪去。除了冰心等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的信中没有谄媚之词,剩下的信几乎封封都有。比较恶心的是上海的许子东和北大教授谢冕的信。许子东是以中国当代文学三人谈知名的,他信中谈到王蒙的小说《活动变人形》,说许多人对这小说的解读都没有评到点上,他许子东要重评,挖掘其深刻的内涵,反正话说得
麻极了。谢冕就更过分了。
当时王蒙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诗,
长的。谢冕是搞诗歌评论起家,是八三年清污时批判的"三个崛起"的第一崛起。
他好歹不济是北大教授、博导、中国诗歌理论界的当红权威呀,搞了那么多年诗歌,看过的诗一定不少,居然能在信中说:王部长您不但小说写得好,诗也写得那么好之类…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任何懂点诗的人看了王蒙的那些诗也不会觉出好来,你一个教授、博导、理论权威怎么就能恬着脸硬说那是好诗呢?如果那也是好诗,你作为专业的诗歌研究者置中国的诗歌手何地?再从学术荣誉的角度讲,你置北大这名牌大学的教授、博导的荣誉于何地?从做人的角度看,你这把岁数了,风风雨雨也经了不少,你又置自己的尊严于何地呢?看了这信,你就知道了他作为诗歌理论权威的审美标准是什么了。不是什么美学标准、知识标准。学术标准,而是人的地位标准。
权力标准。知名度标准。像许子东。谢冕都是学院派,他们的这种对权力的谄媚是中国知识界一些人的常态。学术变成了权术,权术的背后是做人的技巧、混世的策略,这样的学院派做的学问,怎么可能是学术,怎么可能取信于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