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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方恋爱了。他爱上全校少先队的大头目,年轻的辅导员胡老师。这位胡老师她有一副少儿节目主持人般的标致的娃娃脸,短小玲珑的身材,总是穿着柬的队眼系着红领巾脚下一双白球鞋在校园里朝气蓬地走动,说起话来尖着嗓子,拿腔拿调,既嘹亮又童声童气。这是一个幼稚化的大姑娘。那种天真无的成、老练刻意的活泼对孩子发散出一股近乎催眠般的魔力,好像这是上天送给孩子的一件礼物:一个模仿他们、学他们说话、却有着比他们更聪明头脑的玩具娃娃。

 人人都想网罗好看的女人进自己家,与她们产生亲密的关系。方也不例外,他想当胡老师的孩子,那样他就有把握得到美女永不改变的青睐,人人羡慕,那他就与美同在了。想想也是喜人的,全校最好看的老师和我有那么一层特殊的关系,别人都想获得她的好感,我在一旁默默地不为众人察觉地坐享其成。我们娘儿俩守口如瓶,谁都不知道我是她的秘密的孩子。我妈对我也不特别好,跳着班地专门跑到一年级六班批评我,对我要求格外严,别人都看不下去了,但我知道那没事儿。直到有一天,这事被不知哪个快嘴传了出去(必须传给大家知道,否则也没意思)。我再到学校,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变了,我成了全校名人。这思想与其说是爱美,不如说是不劳而获。这么想时他完全把自个亲爹亲妈抛到九霄云外只顾自己。父母在他心目中不是一种不可更动的关系,更像一笔银行存款,是钱就需要增值,他常拿这笔存款去换他认为更宝贵的东西。

 那真是与往不同的感受。大的,成年女人的好看和小的、女孩子的好看给人截然相反的刺。好看的女孩使人亲近,总要想方设法去欺负一下人家,惹得人家尖叫、大哭,才表达得出自己的喜爱。好看的女人,一见之下便感到畏缩、慑服,人家还没看你一低头先躲开了,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才敢放腿无比深情地望着人家。心中立誓:从此发奋,完成伟业,不单匹马解放了台湾不叫她知道自己的存在。那时候,多年以后,伟大的将军方前来视察“翠小”校长老师们都立正站成一排接他,将军只向胡老师伸出手,握着她的手问:是小胡吧。她会多么受宠若惊啊。

 上队课的日子,是方的幸福时光。上课铃一响,他的脸就红了,不得不低着头,假装漫不经心地玩什么或者干脆趴在桌上装睡以示他对胡老师根本不在乎。胡老师进来后,陈北燕喊起立,全班同学刷地站起来,只有他,慢慢腾腾,摇摇晃晃,站起来也是三道弯,扭脸看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以为这才像娇子见了妈。

 那是他的特权,别人这样他可不依。

 胡老师来上队课是要让孩子们了解少先队怎么来的。那不光是为了好看、好玩心血来给孩子搞的化装舞会。早年间,谁也说不清哪位起的头,一帮孩子自个或经过教唆就组织起来了。他们大都是些农村的穷孩子,配备有古老的红缨,想着自己是个正经八百的军事团体,给自己起了个名:儿童团。战争年代这个团封锁了各村的路口,检查过往旅客,将可疑人士扭送驻军和民兵队,有点像咱们今天那些见义勇为的好汉子。很多坏人被他们抓住,个别过分热心闹得的团员也出过事,被携带手窜犯击毙。不管怎么说,他们给军队省了心,少站不少岗,也成就了“人民战争”这一说法。男女老少齐参战使我们并不总是兵强马壮的军队托了底。你可以说我们的军队对人民战争抱有一种信念,再添多少坦克大炮,开起战来没有妇女儿童助阵也有点含糊。所以,到今天也不想小孩解散,还叫自己的孩子按军队进行编制,另起了一个名,明点他们一有事时的位置:少年先锋队。

 组织上大重视咱们了——方一帮小孩听到此处,百目交流,心中豪迈:请祖国放心,一旦天下有难,全瞧我们这帮孩子啦。

 胡老师讲课很煽情,很有年轻姑娘那种善于营造情调,神秘兮兮,几句话后就扯得很远的特点。

 她举着一条红领巾问大家:它为什么是红的。那当然是染坊工人用红颜色染的。

 不对。她说,那是烈士鲜血染红的。

 为什么它是三角形?其实谁也没见过有人拿一块大方巾或大圆巾扎脖子上。

 她有学问,说这是红旗的一角。

 这可明白了。红领巾是无数革命先烈血溅上去的,也是个纪念,记着我们今天这日子来得不易。

 我们跟着胡老师懂了什么叫象征。那意思就是接着点边儿就拉到一块堆儿,把可能发生的事说成就这么干的。

 听胡老师的意思,我们有点孤立,外国人都不喜欢我们。咱们国家有些事还没干利索,好些地主资本家都没消灭光,给人家跑了,在一个叫台湾的海岛上天天磨刀,准备有一天杀回来。世界各地我们有一些哥们儿,都还不太成势,帮不上我们还净盼着我们拉他们一把。

 按胡考师所言,我们这儿是个好地方,人间天堂也叫大肥。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动派这仨人都想吃。过去是人家叼在嘴里的东西,现在自个掉下来了人家不乐意。

 胡老师另一番话我听着有点不高兴。她说我们其实并不想惹事,想跟人家搞好关系,和平共处。人家不答应,非要我们好看。用胡老师文皱皱的话讲叫: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

 首先,谁不想惹事了这点要说清楚,好像我们怕谁似的。我们——和主席怕过谁呀?

 再说这复辟资本主义:资本主义——那就是小孩不许上学,不许吃饭,都去放牛、擦皮鞋、卖火柴。

 复辟——那就是地主资本家这些大胖子都回来,从中央到革命人民“千万颗人头落地”谁也甭提好儿。

 这我的就更不干了。合着我们没招你没惹你老实巴呆在自己国家里,你们还要进来收拾我们,这也忒拿豆包不当干粮了。

 胡老师的讲述叫我们很生气。我们容易么?主席容易么?领导大伙打了那么久,全国人民才当了自个家的主人,除了主席的话谁的也可以不听。

 接着,我明白胡老师的意思了,左不过是一死,小孩也要准备豁出去,有需要的话,一齐上,打丫的。

 红旗需要不断有鲜血漂染才会老那么红的,早晚轮到我们,说穿了就是排队去死。这很光荣,程序也有点复杂,要从小从现在起就开始排,一步步挨上去:少先队,共青团,最后是共产。入了,那就算进了敢死队。资本主义复辟,老百姓还能投降,有一线生机,员——万难幸免。

 我是肯定想死的,这也是方的想法。我们俩都不愿被人从42楼那套两居室的住宅赶出来,落街头,放牛——我只见过切成小块的牛。爸爸妈妈都是员,打败了最轻也是无期徒刑,关在监牢里也见不着。敌人来了,还不得先平复兴路这一带的解放军大院。

 29号的大人都得抓起来,国民兵站岗,我们也不让进了。翠微小学估计也得清洗,校长抓起来,老师隔一个毙一个,我们都开除,全校就剩黄楼和羊坊店的。

 这么一想,方差点哭出来。决不能让资本主义复辟!解放军打光了,少先队上,战到最后一人一。防线就设在公主坟,敌人从城里方向进攻,大人孩子一起抵抗,各院的机都搬出来,码成一片,上来一个连,扫倒一个连,上来一个营,扫倒一个营。那么多当过兵的肯定不少神手。后来敌人增兵了。坦克装甲车开过来了。我爸张宁生陈南燕他爸张宗逊什么的都牺牲了。我也急了,一掀帽檐,抱起炸药包到大王马青怀里,对他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二王杨重也打红眼了,爬过来说:让我也去吧。我和胡老师换了一下眼神:那你也去吧。

 轰!轰!敌人的坦克被炸毁了,马青杨重也和我们永别了。胡老师眼中含满热泪,我的眼中也同样含着热泪,但是我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你嘟嘟嚷嚷自己说什么呢,别人都在写入队申请你为什么不动笔?胡老师走到方桌前敲他的桌子。

 方拾头凶狠地看了眼胡老师,还沉浸在自已的想象之中,信口说:反正我是不会投降的。

 投降谁呀?胡老师问。

 投降敌人。旁边的吴迪说,他在想打仗呢。

 胡老师笑:我们都不会投降的。现在敌人还没打过来,快写申请吧,下课要收,别胡思想了。

 胡老师摸摸方脑袋,向前走去。方看着她裙子下摆出的两截儿晃来晃去的鼓溜溜的小腿肚子,一股忠义之情涌上心头:我是不会让你落到敌人手里的。赶明儿咱俩被包围了——你负伤了跑不动,我本来能跑但不跑——只剩两颗子弹,一颗给你,一颗我用,先打死你,最后一最后一再打死我自已。

 方想完了。本来最后一还应该斟酌斟酌,但没时间了,该干正事了,他捅捅吴迪:看看你的申请怎么写的?

 吴迪把从方格本上撕下的一页细递给方:我也不会写,只写了两句: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

 我也是,只想到这两句。陈北燕回头。

 上课不许回头。方严肃地说。

 德行。陈北燕白他一眼。

 吴迪探过头:看看你写的。

 不让看。方用手盖住纸,埋头一笔一划地写,都是心里话: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红色江山永不变,铁打江山万年牢,我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因此,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

 从写完到上去,方都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所控制,有点像骄傲,但没有看不起人;有点想死,但又不害怕;觉得自己很大,又像是全卖给了谁。这感觉我管它叫找不着北。

 那天晚上,方真的做了个29号被占领的梦。来到不知是哪国的部队,戴着钢盔蹬着短靴手里端着卡宾。全院声响成一片,办公区、保育院大楼都着了大火。李阿姨老院长和大部分小朋友都被俘了,用绳子拴成一大溜糖葫芦似的低着头一个挨一个走。敌人很多,也很凶,他没敢像白梦中那么英勇地战斗,而是像一只老鼠在烧成废墟的保育院一堵墙断墙下东躲西藏。他手里拿着一只驳壳程有限,子弹像水一样浇在敌兵身上弯弯曲曲,效果也不理想,被浇了半天的敌兵也不痛痛快快死去,只好以为他们死了,反正我打中你了。后来他被一个大黑个子敌兵用卡宾指使了。他吓哭了,真的怕了,打心眼里不想死,跟人家商量:这次你放了我下次我也放你。看这人不好商量,心一横,举起双手:我投降,投降还不成吗。我真不是共产,只是个少先队,也是他们我入的。敌人真不是东西,要不说他们坏呢,我这么求他们,他们还是给了我当一梭子,打得方满身穿孔。他是既丢了人也没保住命,满腔怨恨躺在地上。被子弹打中的感觉真是火辣辣的疼。方这份后悔呀,好好的我打什么仗啊!我小孩敌人来了最多抓去受受教育,哪就都给杀光了,总得留几个人给他们干活。早知今,放牛也是好的。这下瞎了,彻底玩完。正在极度痛苦极不甘心之际,他发现自己没死,还能气,不由大喜过望:原来子弹打不死我,太好了太好了。方卧在自已的梦境中窃窃私美:我怎么这么神啊,有这么一特异功能我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这时他已经醒了,仍谨慎地合眼装死,心情还在杀场上,生怕搞错了被敌人发现补一得不偿失。他深谋远虑地想到保密,到学校也不能出去,免得大家觉得他怪,敌人跟他打时也会格外较真儿,千方百计弄死他。

 当他彻底醒过来,十分感谢生活,那股劫后余生死而复活的庆幸劲儿久久难以消失。

 接着,他想起自己曾经投降过那事儿,懊悔不已,恨得只想自己一顿嘴巴子,那么张狂在班里欺男霸女的一个三王,关键时刻掉了链子,不管怎么说都是现的。他想再有口指着我,我还会不会求饶。想了半天,答案是:还会。

 一个梦使我看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怕死的一个人。

 第一批人队名单公布下来,没有方。陈北燕吴迪等一干班干部榜上有名。入队仪式很隆重,升了国旗,有鼓号队捧场。被批准入队的孩子站在前排,辅导班的高年级同学跑上来一对一地给小同学系上红领巾。我们班的辅导班是五年级六班,在一起过过两次队,大孩子带小孩子玩,神哨一些大道理和扯蛋的事,算是革命领路人。

 张宁生张燕生的二哥张明是这个班的少先队中队长,很高大很敦厚的一个少年,一见方就问,你是29号的吧,跟我小弟弟是保育院一个班的。

 方点头。

 他又说:我跟你爸爸打过乒乓球,他老赢我。

 说完他笑了,笑容极其灿烂,方也笑了。一是听到了父亲的消息,觉得那个人生动了一些,活在自己周围;二是觉得在少先队里有了人,一个高年级的中队长认识自己,那说明我跟少先队也不是素无瓜葛,也跟其中一些干部走得近。舍此,仅仅一个大男孩这么老朋友似地和自己讲话也使他感到脸上有光。

 现在,这个少年在给吴迪系红领巾,之后,二人笑眼相望,互致队礼。方再不能说自己跟他最好了,人家俩人都系着红领巾,更像是一伙的。

 方偏脸踮脚往别的班看,高洋张燕生也戴上红领巾,正在向两个高年级辅导班的女生行礼。那两个女生中有一个也是29号的,保育院李阿姨的女儿,也姓李,叫李白玲,像她妈一样是个大高个。方在学校操场看见过她打篮球,脯已经发育了。在场上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外号叫“拍子”

 授完红领巾,这些新入队的孩子又集体宣了誓,另外站了个队,被胡老师领着单独去过队。其他没入队的孩子就解散了。方抢以为胡老师会对他们讲讲话,鼓励鼓励他们。

 根本没那回事,她头也不回地带着新队员走了,撇下方他们像菜店挑剩下的堆儿菜。

 班级老师走过来告诉他们没事了,可以提前放学。

 方回到保育院附属班。一溜房间空空,窗影一个个照在地上,方他们几个提前回来的孩子散到各个房间也都不出声像整栋房子依旧没有人。

 那是职工平房区挨着院墙最后的一排,两头砌墙,围成一个单独的小院。十几间房子都打通了门,形成一条长长的走廊,从这一头可以看到另一头。每个小房间或者叫小隔扇里沿墙架着凹字形通铺,里边几间女孩住,外面几间住男孩。很难说住在这种格局的房子里是什么滋味,有点像住在过道里,经常有人来来往往,躺在铺上就可以跟过路的男孩或者女孩聊天。平时一天到晚都回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和很多说话声的回音,这些声音会一直跟进你的梦里,使你经常处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边缘状态。

 孩子们上下午都在学校,唐阿姨就靠着窗户打衣,一边走针一边打哈欠,打着打着就歪在那儿睡一会儿。有时她去飞机楼串门,有时回家转一圈,有时干脆爬上随便哪个孩子的铺蒙头睡一整觉。方有一次放学第一个回来,都快下午四点了,唐阿姨还在睡,盖着方的被子,鞋也没,蹬在沿儿上。方在她脚边闷坐半天,她才如梦方醒,张着嘴着哈喇子,受了惊似地问:啊,你们都回来了。几点了?

 都快五点了。方跪上叠着自已被子,闻闻被里。

 我觉得没睡多一会儿。唐阿姨扭着笨重的身躯下,走出去还一路打着哈欠。自从她生完孩子后就没瘦下来,老像还揣着一肚子东西似的,胳膊腿也见,原来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姑娘现在整个一个胖大妈。倒是生完孩子脾气好了,不那么总跟大伙过不去了。也是,自己有了孩子也该积点德,有几个像李阿姨那么没人的。再说,我们也大了,觉悟都高了,在这个附属班也有点临时寄养的意思,你再混闹,也没人吃你这套。一二年级的孩子嚼情起来也是一套一套,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唐阿姨已然说不过我们,比她七八岁时懂得多多了。这样,唐阿姨也时常培养自己的脸上有点笑模样,看得出她有心跟孩子们和平共处。

 我不恨胡老师,方躺在铺上想,我要是她也不会同意方第一批人队,应该注意影响,尽管她——她他妈当然不是我妈——我别在这儿想美事了。方郁闷地翻了个身,抠出鼻涕抹在墙上,继续寻找理由,以安慰自己这是个正当的挫折。

 虽然那件事进行得很秘密,秘密到只发生在梦中,但质是一样的,还算叛变。作为一个在梦中叛变过革命人,也算历史有了污点,没资格像那些清白的女生第一批入队。那也很不明智,因为冲在第一虽然立功的机会多,同样叛变的机会也多。我别再考验自己了,事实已经证明我受不了和敌人面对面给人拿顶着那份惊恐。一次没打死,二次不可能再有那种好运了。谁能证明自己老是防弹背心,谁敢冒这个险?

 可是我不想离革命队伍。方脸捂着被子大声哽咽,一口口咽,喉咙咯咯作响。

 也只有找份司令部的工作了。躲在后面,看看地图,打打电话,举着望远镜看同志们冲锋,等山头拿下来,敌人死光了,再骑着马上去,又英明又坚毅。也许我的才华就适合在后边指挥大家。可一没放从没表现过人家能选我给大伙当首长么?这么一想,又很绝望。

 再说一部队在前边打的都是陈北燕吴迪这些女兵,男的都是司令,这部队打得过谁呀?

 司令部最后给人端了也不是没可能。那时会更糟,我这么大官给人逮住,再轻饶不了。我要遭多大罪啊!想不叛变也不可能——只怕叛了变也难逃一死,顿顿暴打,手下员都招出来了依法审判还是毙。

 怎么这么难。方被自己的思路进了死胡同,泪干在脸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萦绕着两句心声:其实不想留,其实不想走…来回打转,再不能思想。

 远处门一响有人进来。那是唐阿姨。她大概是在哪儿玩够了,踩着点儿回班。听着她嘴里磕着瓜子,哼着小曲,恩恩呀呀地往里走。

 她没想到班里有人,看到方哆嗦了一下,手捧瓜子,张着星星点点的嘴,一时无言。

 你回来啦。她噎着似地问,接着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嗝儿。

 方思想仍处于瘫痪状态,身体也不受支配,眼神空望着她,脑子里仍是那两句矛盾的车轱辘话:其实不想留,其实不想走…

 都回来了——呃,唐阿姨伸脖往里边房间看,还是就你一个——呃?

 其实不想走,其实不想留…

 你们今天不是入队吗——呃?她盯着方脖子,恍然大悟,没入上——呢,还有谁——呃,没入上?

 她开心地往里边走,看到谁就叫谁的名字:许逊——呃。

 于倩倩——呃。

 杨丹——呃。

 唐阿姨转了出来,隔儿也不打了,掰着手指头数:入了5个,还有7个不是。

 方也终于摆了那两句恼人的鬼话,转动着眼珠,长出一口气。

 为什么?唐阿姨拿出那股家妇劲儿,热心地凑到方跟前,你不也是班干部,一直说都有希望。

 于倩倩哭哭啼啼蹭出来,靠着墙框子:他的申请是我们班最好的,胡老师还当着我们全班念来着呢。

 怎么回事?唐阿姨一股坐炕上,盘着腿,兴致,你应该多找老师汇报思想。

 她们…她们不听刘主席的话。方想着说她们先发展女生,一口说成这样。自己也不知哪儿跟哪儿,刘主席说要搞全民队,所有小孩都可以入,她们不听,她们不对。

 刘主席说过这话吗——刘少奇主席?唐阿姨股为轴,搬着腿车转身去看墙上和主席画像并排贴着的隆鼻大眼的刘主席。

 不信你问高洋,他说的。我就信了,所以不急了,反正都能入,就不表现了,哪想她们还分拨,要不我也是第一批——都是高洋害的。

 方顺嘴说,沿着语言的惯性说一句想下句,说到最后也说圆了。自己也信了自己的话,柳暗花明地猛醒:原来我吃亏吃在这儿了。

 这就不是别的问题,还得说我老实。方心里登时充满真实的委屈:今后再不相信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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