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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站在广州
 6

 画展的最后一站在广州。离少年时代成长的城市非常近,空气中溽热的气息是那么的熟悉。年轻而精力旺盛的城市依旧在终年充沛的阳光之下显得通体透明,犹如一座从沙漠中拔地而起的玻璃之城。

 他安顿父亲住在酒店里面。白天一直在忙展览,没有什么空闲。每天晚上回到房间来,面对苍老颓顿的躺在上看电视的父亲,觉得陌生。也的确是陌生的。

 和父亲同住酒店的那几天,每天晚上父亲睡觉都打着如雷的鼾声,简生根本无法入睡。躺在上,被父亲的鼾声吵得心烦意,望着漆黑中的天花板,头疼裂。简生白天为了画展在外应酬,常常是筋疲力尽,每晚上回到宾馆,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是没想到碰到了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他简直快要被连续几个昼夜的失眠给疯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父亲说。

 夜里一关灯,父亲就很快睡着。鼾声一起,简生便被吵醒,然后很难再睡着。他带着沮丧和愠怒,在黑暗中侧过身子,无限悲凉地久久看着躺在另一张上陌生的,散发着麝香膏药气味的衰老躯体:打着阵阵雷鼾,庸堕地沉睡,对自己的丑态毫不自知。

 这就是他的父亲么。那个母亲曾经一见钟情的,年轻,苍白,身长似鹤的诗人?将诗歌写在白桦树皮上,保留着一双颀长干净的手为了拉大提琴的青年?那个在临别的浓雾弥漫的早晨,一咬牙把自己撂在地上,然后铁着心爬上车斗离开的父亲?

 这便是岁月的刀刃对生命具象所作出的最残忍的雕琢。

 他自是清楚,在那些寂寞的少年时代的夜晚,他在梦境中是这样分明地看见了父亲。那个他自记事起就用尽一个孩子全部优美的幻想来营造的亲人形象。在某些浑浊的梦境之中。少年渴望父亲能带他重回童年时代的北国水域。那里的夏天,阳光绵延,蝉声聒噪,树荫盛浓。去河边游泳,去捕晚霞中的红蜻蜓。然后在晴朗的夏夜,一起架了吊在花园里乘凉。认识星象,拾起从银河坠落的星光。

 而这个幻象的永不兑现,最终只能永归失望和无着。

 他在父亲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彻夜失眠,头疼裂。便独自进卫生间抽烟。看着大镜子里自己因为连续失眠而严重充血的眼睛,心情无比地烦躁。是否应该冲过去,把他从上摇醒,对他说“嘿,你知不知道你的呼噜吵得我连续四天睡不着觉!”?

 可是无论带着怎样的否定感,这毕竟是他的父亲。赐予他血与生命的亲人。而这也许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相遇相处。除了原谅,他依旧对他不忍的。

 他决定明天就带父亲回去给母亲扫墓,然后将父亲送回成都去。他是不会愿意与父亲共同生活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翌,他就带上了父亲,坐上了回家的城际客车。在车上,简生因为连的失眠,疲倦得沉沉睡过去。颠簸的梦境极浅极淡。他不知道身边的父亲在整个行车过程中一直晕车。

 《大地之灯》最后一站在广州(2)

 父亲呻着躺在旁边,把椅子的靠背放得很低,紧闭着眼睛,嘴干燥发白。行车至中途,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颤抖的手一把抓住还在睡觉的简生,摇晃他。简生猛地一下子醒来,看到身边的父亲痉挛着伸手去抓座位后背里的清洁袋,然后慌不迭地扯开它,立刻往里面吐。

 简生皱紧了眉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父亲佝偻着突然转过身来对他说,帮我…拍背…拍背…

 他使劲拍着父亲的背,父亲立刻佝偻着剧烈呕吐,发出巨大声音,全车的人都皱着眉头把目光投向了他们。简生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和辱。

 父亲停了一阵,口气,呻着说,太难受了…太难受了…结果话音未完,他又开始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捣腾出来一样。简生一边给他拍背,一边给父亲拧开了矿泉水瓶的盖子,递给他漱口。

 折腾了一大番,父亲虚弱地靠在座椅上,嘴里不停呻着什么。简生看着他,咬咬牙,铁青着脸将父亲手中的清洁袋拿过来扎紧,然后站起身来,把它扔进车门边的垃圾筐里。不停地拿矿泉水冲手。

 他坐回到座位上,怜悯却又愠怒。他是在那个时刻开始不可抑制地鄙视他。他的打鼾,他的呕吐,他的庸堕,他的衰老。这的确不是他的错,包括他的残忍,都不是。但是,简生已经被自己内心深处的强大否定感给占据。他心情烦躁,咬着牙关,一声不响地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父亲仍旧在旁边,虚弱地呻着什么。而他没有耐心理会。

 他们到达的时候是傍晚。城市在暮色中呈现出沸腾了一之后混浊疲倦的样子,空气中燥热濡的气味非常的熟悉。离他十二岁被母亲从乡下带走来到这里已经有二十多年。阔别了这么久之后,他在命运的冥冥巧合之中,带着父亲故地重游。

 城市已经面目全非,再也不是当年的样子。那些平整宽阔的康庄大道通向并不清晰的未来的方向,车水马龙盲目地川不息。茂盛的树木在头顶把光线分割得支离破碎,枯燥的蝉鸣在引擎噪音的间隙中持续不断地聒噪。他带着父亲注进酒店,打算明天早上就去给母亲扫墓。

 他们在酒店的餐厅吃晚饭,两个人相对而坐,却无任何言语。气氛是明显地尴尬而生分的。简生埋头吃饭,很快吃完之后,他放下了筷子,想起了什么,便对父亲说,你带身份证了吗。父亲说,带了啊。

 给我。

 干什么啊?父亲问。

 给我。不干什么。简生冰冷地回答。

 父亲从兜里面掏出钱包,然后把身份证拿出来递给他。

 就在这里吃饭,不要走。等我回来。简生对父亲嘱咐到。仿佛是一个父亲惯有的对儿子说话的态度。

 他拿着父亲的身份证转身就走,到酒店大厅的民航服务柜台上给他买了一张回成都的机票。

 那个夜晚父亲依旧持续着他的鼾声,简生又是一夜未眠。凌晨的时候他把父亲留在房间里,独自出门。打了一辆车,开往海边。

 站在安静的正在退的海岸,眺望黑暗无边。海水并不干净,腥味很重,扑向海滩的时候带来和微咸的气味。花遵循引力一遍遍机械推来而又退去,沿着糙的沙滩卷起一道道漫长曲折的白线。声音却有如低诉。

 他站在沙滩上抽烟,夜空稀薄,泛着紫蓝的颜色,没有星辰,也没有月光。他的头脑因为失眠而浑浊茫然。面朝大海,心中一片空旷。

 海平线的尽头开始微微发白,仿佛是一道闪着寒光的剑锋横在水天相接之处,东方已破晓。他拖着站了一夜的僵硬的腿,颓丧地把最后半支烟扔在地上,转身离去。

 《大地之灯》背影消失在人群

 7

 并非一个看望已故亲人的传统节日,公共墓地显得十分空寂。他与父亲伫立在母亲的墓前。环视四周。多年过去,坟地竟然渐渐全部满了。他记得当初埋葬母亲的时候,这片墓地非常的空旷,一口口空坟敞着墓室,遍地横陈,没有墓室盖子,诡异得仿佛一头怪兽,张嘴等待咽一个生命。

 他买了两束开得繁盛的紫罗兰。洁白的寂静的花朵,葬礼上的使者。看着让人心生怅然,却又有安宁与原谅。把它放在母亲的白色大理石之墓上,充满了朴素的悲。墓碑上已经布满了由南方丰盛的雨水所滋生的青苔的痕迹,刻蚀的字迹上漆已经落,上面哽咽地写着几个字:四海归帆。

 他与父亲都沉默不语。父亲站在那里,显得苍老疲惫。泪只在心中,却久落不下。穿越几十年光,返回多年以前第一次见面的夜晚,那个用口琴吹着《山楂树》的羞涩恬美的姑娘还依稀能够浮现在眼前。她秋林一样的发辫,在木屋摇曳的烛光中闪烁不定的面孔和目光。大雪无痕的寂静树林中皎洁清寒的月,靛青的湖边在浓雾之中随风倒伏的芦苇,随着低低抚过水面的风声而向远处扩散的忧郁的鹤唳,以及初次拥抱时颤抖而深情的温存…记忆太过丰盛与庞大,这一切沐浴了青春的血泪,而今回忆起来都像是遥远的幻觉。

 他嘴角动,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是因为生分的儿子伫立在旁边呢,还是因为想要说的东西太多,开口之间说还休。

 这三个亲人,终究还是得以团聚。之间怨气横陈,割舍不清,生疏若离,爱与死的末路。这样的生者要对死者有任何的追悔和表达,于他,于简生,或许都是一件困难,并且几近羞的事情。于是他们选择沉默。而到了彼时,事已至此,除了沉默,又能够表达什么呢。

 毕竟他们都已经垂垂老去。这个轰轰烈烈不停往前奔跑的世界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些许同样苍老的回忆留下来陪伴他们残的步履。直到彻底的止息。

 他对父亲说,走吧。回去了。

 他和父亲回到酒店。吃午饭的时候,他说,我已经给你买好了下午两点回成都的机票。我会送你上飞机。

 父亲是心寒的。他无声点头。简生埋着头轻描淡写地对他说话,却看见了父亲夹着筷子的手。褐色的皱褶的皮肤,上面布满曲张凸起的紫静脉,指甲短泛黄,骨节像树根一样凸起。

 是否他曾经真的有着一双白皙颀长的手,拉大提琴并且写诗。而在他扛着行李神情漠然地转身而去之后,命运又赐予了他怎样的坎坷与不幸,或者一如他自己闪烁其辞的所言——报应,以至于将这双手,和这具躯壳,磨砺成这般苍老,庸堕的模样。而这样的蜕变,永远是令人无奈而心酸的。

 他竟然仅仅因为目睹到了父亲的手,而感到汹涌而来的无名的悲戚,并且充满了不忍。那个瞬间简生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简生送父亲到了机场。给他提装着简单行装的帆布包。耐心陪他坐着等待。又去机场的售货柜台给父亲买晕机药和矿泉水,喂他吃下。安慰他,说,时间不长,一个小时就可以到了。

 在即将把父亲送入安检的时候,他犹豫了一刻,然后伸手把父亲从排队的人当中拉到一边来。

 简生拿出便笺本,撕下一张纸,给父亲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然后从钱包里面出一张银行卡,说,密码是电话号码的后六位。他特意又在纸条上的电话号码后几位上画了一道杠。

 他把纸条和银行卡进父亲外衣的内侧口袋里。有事给我打电话。拿着银行卡,别弄丢了。他说。

 父亲却又急着把卡出来,要还给他。两个人来回争执推辞一番,在安检口岸引得众人侧目。简生忽然又烦躁。他语气强硬地说,拿着!仿佛是在训斥孩子。

 父亲沉默了。他任由简生动作利索地把卡又回自己的上衣内侧口袋。

 简生退得远远的,看着父亲过了安检的门,迟疑地向他挥手。父亲却又出孩子般惶然不安的表情,颤颤巍巍地频频回头看他。他已经是这样的老。

 简生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心下戚然。

 《大地之灯》下定决心的事情

 8

 他将父亲送走,然后决意去见见淮。

 仿佛是一件早已下定决心的事情,他要去见她。即使得知她结婚之后,他们就一直疏于联系。他甚至不知道淮还在不在这座城市,但是他依然还是要去。

 他只有很多年以前淮回信的时候信封上留下的地址,他知道那时她就已经搬家,但是仍然打算先去淮以前一直居住和工作的美院看看。

 他已经有足够勇气走进记忆。

 就这样他又看到了一片绿意葱茏。这么多年来,外面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可是这里面仿佛一处从未遭受时光的暴涂抹的‮女处‬地,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容颜更加姣好。满目的绿色比以前更加蓊郁,犹如一抹人的青黛。他耗费整个少年时代在里面画画的那栋三层小楼竟然都在。砖红色的墙壁几乎已经完全被苍翠的爬山虎遮盖了,看起来像是一只鲜美蓬松的绿色蛋糕。他在记忆中逡巡,仿佛迅疾地返回了遥远而真切的年代,还是那个俊朗的,穿着朴素的白衬衣穿行在真挚初恋中的少年,在速写本上画下自己的想念,在繁盛的广玉兰之下彻夜徘徊。

 而时过境迁,当他再次站在那栋楼下仰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淮是否还在那里,是否还有人会在清晨,在她的枕边放下一盘清香人的茉莉,让她在美好的回味之中醒来。而那么多个夜远去,她又是否能够记得这个他这个离人。

 简生去询问曾经拜师的那位教授,问淮还在不在这里工作。老教授告诉他,淮结婚之后曾经离开,一年之后她又回来了,现在仍然在附中教课。老教授顿了顿,说,可是我听说,她病了很久了。

 简生只觉得一阵悲喜加之感。他带着恐慌问老教授,她得了什么病?

 老教授说,对不起,我不太清楚。

 那她现在住在哪里?

 老教授回答,仍然还在她很早以前就居住的那栋旧房子里,是后来搬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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