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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费费今天穿了一套白兔服。雪白的棉绒布,配上带长耳朵的白兔帽,真像只胖兔子呢!小髻爱给费费穿好看的衣服,心里又有点不以为然。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嘎巴。像费费这么大,正是屎嘎巴的年纪,却有这么多衣服。乡下孩子,十七八了,也没几件囫囵的衣衫。城里人和乡下人,真是不能比呀!等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走,跟阿宁姐姐说,把费费穿剩下的衣服给上,拿回去,可以送人,也可以留着…小髻想到这儿,脸红了。虽说屋里没人,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看看费费,费费正张着手要她抱。小髻抱上他,思绪还沿着刚才的坡往下滑:后我也会有一个孩子,甭管是男是女吧,也穿这件白兔服,只是衣服里头的人不一样…再以后,费费长大了,上大学、出国、研究生、当博士…另一个孩子呢?上山割草,下河捞鱼,长大了种田,识得几个字,终于也忘光了。在低矮茅屋中过一辈子…小髻已经记不得羞怯,她被自己设想到的这种铁定的结局震撼了,这是不会错的,没有世界大战那样的变化,事情就不会是两样。

 费费因为无人理睬,哭了起来,小髻一摸刚刚换上的白兔服了,不由得火了起来。这孩子,生在福地福窝,还这样不知足!她气得直摇晃费费。她不敢打费费,就是家里没人也不敢打。一是阿宁姐对她那样好,不该背着她打她的孩子,二是费费招人喜爱的,她舍不得打。但这一刻,她真火了,手上使劲,下死命摇费费。费费刚开始觉得好玩,止住了哭声,随着前仰后合,一会发现事情不对,哭声再起,颇有点受了惊吓的意味。小髻不敢再晃,赶紧哄他,又给费费换上一套小小的猎装,抱他出去玩。猎装上绣着一架小小的雪橇,雪橇上蹲着一个小小的猎人,拿着一支小小的猎。猎小到绣不出上面细微的机关,看起来像一子。

 暮的阳光明晃晃的。费费伸出手去,在空中抓。他看见空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小蜜蜂。当然以他的年纪,还没见过蜜蜂,只知道是一种茸茸的有着许多纤细毫的飞虫,如果说他看到的是些金色的苍蝇,也可以。

 小髻在头顶部梳着一长长的独辫,垂到颈部又弯折回去,将辫梢隐藏在茂密的发丝中,从侧面看,像在后脑挽着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环。她的头发很好,这么长的辫子竟丝毫看不出细下去的趋势。发式是阿宁姐为她设计的。起初她不习惯把额头出来,总爱留稀疏的发帘,直遮到眼眉。“你的前额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怕别人看呢?”阿宁不解地说。于是小髻顺从地把头发一不剩地甩到脑后,出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青一样的额头,她现在有一种特殊的风度了。柔软的肢像春天的柳枝,随风俯仰又很有韧度,臂弯里托着费费这个胖胖的小猎人,像擎着个精致的洋娃娃。

 看自行车的老太太正在同卖冰的老太太聊天:“听说了吗?人包子!弹棉花卖网套的乡下姑娘,进城来叫人给害了。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后来您猜怎么着?”

 卖冰的老太太惊恐地瘪着嘴,好像刚被人强迫她了一口苦冰

 “咳!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从包子里吃出一块带指甲的!”

 小髻听不下去了。到处都在糟蹋乡下人。再说这个故事也太可怕。可别吓坏了费费。她正要走,却被看车的老太太叫住了:“姑娘,你是给那家看孩子的吧?”

 小髻尴尬地停下了。老太太怎么认出她是给人看孩子的呢?她穿着打扮举止,不是都很像一个道地的城里人了吗!又一看,老太大的手指正斜指着阿宁姐家的楼房,看来老太太是这儿的老人了。在人面前,就没什么可装模作样的,人家什么底都知道!以后,抱着费费到远处去!

 小髻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补充道:“那是我姐姐。”

 “知道。都说是姐姐,还不如外边请的保姆呢!”老太太颇有含意地眨眨眼。她的眼睛很小,加上有几倒翻的睫遮掩,除了略见发红外,看不出深浅。

 这是什么话!难怪姐姐三番两次告诫小髻不要同外边的人瞎聊,人多嘴杂,有些人专门爱刺探别人家的事。

 小髻转身要走。看车老太太受了冷淡,反倒很高兴。她喜欢嘴严实的人。

 “劳驾你给帮个忙,帮我看会车,我有个事出去一会。这事不难,规矩是后收费,谁往外推车,你收他二分钱就成了。”

 “这…”小髻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只怕因此委屈了费费。回头一看,费费正用小手将自行车的铃铛抹得亮闪闪。“大妈,您可得快点。一会我还得赶回家做晚饭呢!再有,这取车要什么凭证不?”受人之托,总要把事办得稳妥些。

 “不要凭证。只要他是拿钥匙,不是拿老虎钳子打开的车锁,就行。”老太太掩饰起自己的满意之,又格外补充了一句“看车这活没个定数。多呀少的,就那么回事。”说罢,扭呀扭地走了。卖冰的老太太,可能觉得同个年轻的姑娘没什么好聊的,也推起吱吱响的冰车走了。

 到处都是车,列得很整齐。新车的车圈亮得像镜子,旧车就要柔和得多。小髻抱着费费挨个按车铃。有的脆亮,有的暗哑,还有的干脆默不作声,按得重了,才发出生涩的嘎嘎声。车多车架少,先来的车就有一个固定的位置,钢筋凹成的弯曲,像牙糟一样将车轮咬合在其中,结实而牢靠。多余出来的车,只好弧零零地挤在队阵之外,显得凄凉。小髻可怜那些车。都是一样的车,为什么早来的就有位置,晚来的就丢在一旁?车跟车,怎么就那么不平等!

 一场电影散了。小髻忙得够呛,她不知道看车大妈并未走远,正在僻静角落里清点着出入的车辆。

 “大妈,这是收的存车费。”天色不早了。小髻待清楚,抱起已经呆腻了的费费,预备赶紧回家。

 大妈不动声地扫了一眼钱箱。凭着对硬币特有的直觉,不必点算,就知道同存车数是相符的,不为自己识人的眼力自得。她伸手拉住小髻:“我姓田。住的离这儿不远。我打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也许是咱们有缘。”

 小髻笑笑。田大妈的手背很硬,手心却是软的。只有那种生绵和后来却经了许多磨难的女人,才有这种外刚内柔的手。

 小髻愿意有个人同她聊聊。田大妈好像随口问起她的种种情况。她都照实答了。

 “你又带孩子又做饭,主人家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呢?”

 “二十。”小髻回答。

 “没给长过吗?”田大妈出骇怪的神色。

 小髻摇摇头。

 “太少了!姑娘,你也过于老实了。头一个月二十,以后是要给长工资的。这是规矩。”

 小髻不知道这规矩,原以为二十块钱就够多的了。谁想自家的姐姐还不如外人!她的心发冷,不急着回家了。

 “回去跟你那个什么姐说说,要长工资。她要是不给,你就不给她干了。”田大妈打抱不平。

 这恐怕不成。少给就少给吧,姐姐不仁,小髻不能不义。以后,自己的力气节省着点,不给她家那么尽心尽力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阿宁还是姐姐,家丑不该外扬。小髻摇摇头。

 田大妈心里很矛盾。她喜欢这姑娘的厚道,可人心隔肚皮,也许是故意装的呢?便说:“那边商场来了新式样的衣服,你不去看看?”

 “我有。都是姐姐给的。”小髻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对不起阿宁,赶紧表白,给姐姐说句好话。

 “料子倒还不错。只是样子不时兴了。”田大妈挑剔地打量着“小姑娘家,就该好好打扮打扮,年轻时不穿,难道成了我这样的老婆子再扮饰吗?”

 小髻不语。这几句话确实厉害。哪个姑娘不爱美,不喜欢漂亮时髦的衣服呢!

 小髻没有钱。钱都按月寄回家去,贴补家用了。

 “当保姆的每月还该有两天休息,他们让你歇不?”

 小髻摇摇头。阿宁姐从没说过这事。刚摇完头,又后悔了。这田大妈心术有些不正,自己不该跟她说这许多体己话。

 “想不到,自己亲戚比外人还刻薄。”田大妈叹了口气。

 小髻抱着费费要走。这些事,还是不说的好,知道了,叫人伤心。

 “说实话,大妈是试探你呢!看不出,你是这样一个仁义的姑娘。”田大妈慈眉善目地笑了“这样吧,我有心帮你找个能多挣几块钱的活,不知你愿意干不?”

 小髻好奇地问:“也是看自行车吗?”

 “傻孩子,看车能挣几个钱呢?不过是大妈这样的睁眼瞎混碗饭吃罢了。后天是星期天,早上九点,你到前头那个路口等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小髻想了想,田大妈天天在这儿看车,是个有底的人。路口又是个繁华大街,大白天的,不会出什么其它事,就答应下来。

 聊天最耽误工夫了。天色实在不早,阿宁姐说过晚饭吃饺子,得赶紧做。小髻去买韭菜,两边货差不多,自由市场摊上每斤比公家要贵一钱,公家菜站却排着长的队。往日,小髻总是买公家的菜,哪怕多排一会。今天,实在是怕来不及。

 择菜、剁馅、和面、抖皮、包…好吃莫过于饺子,费事也莫过饺子。还好,赶在姐姐姐夫下班之前,小髻一个人忙活完了。

 “姐,你回来了。”小髻招呼着。听了田大妈的话,她不满意阿宁;自己又说了姐姐的坏话,心有点虚。饺子总算包好了,多少有点显摆功劳的意思。

 阿宁随便嗯了一声,她没精力去品评这声招呼中的味道,急急叫着“费费”冲进里屋去了。

 其实阿宁每天都是这样,小髻原来怎么没发现?她默默端起盖帘,去下饺子。

 “韭菜多少钱一斤买的?”阿宁问。买莱的钱由小髻掌握,隔三五天阿宁查对一次,从未出过差错。今天不过是随便问问。

 小髻觉得不顺耳。倘是一家人,不该这么盘问,真当保姆看,就该给做饭买菜的那份工钱。但姐姐到底是姐姐,不好忤逆,便低着头报了价目。

 “怎么这么贵?”阿宁吃了一惊。也许是出自主妇的癖好,也许是家里有外人总有戒心,她有意无意地经常注意市场上的菜价。小髻平说得还相符,今天怎么这么大差别?

 “我买的自由市场的。抱着费费,公家排队太长…”小髻不服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早跟你说过,公家有就不要去买私人的吗!你倒越学越大方了。我们铮的钱是死数,全靠平里能省一分是一分。你怕排队,你的时间又不值钱!咱们现在是一家四口,还要付你的工资,再不俭省,真该到了北京的贫困线以下了!”阿宁越说越有气。在现在这种物价上涨的时候,当个主妇太不容易。同样的货物,多花了冤枉钱,不但经济上受损失,心里总憋着一团火,好像被人骗了或抢了一样忿忿不平。

 建树回来了。小髻再没说话,阿宁也住了嘴。两姐妹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争吵。

 饺子锅翻腾着,一会就得了。

 “小髻上来一起吃吧。”姐夫招呼道。

 小髻自然是不能去的,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饺子也许是天下最不平等的食品。永远得有一个人煮,而不能所有的人团团围坐在一起吃。

 家里的大柴锅没煤气灶好烧,锅开得很慢,可每锅下的饺子多…小髻是娇女,每回都和爹吃头一锅饺子…

 正屋里的话语,随着酱醋香油的气味一同飘了过来:

 “调动的事,怎么样了?”阿宁焦灼地说。

 “老萧还是不松口。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才,就是暂且用不上,过三五年也有用处。”沈建树苦笑了一声:“只怕到那时,我也成出土文物了。”

 “他只不过是你的领导,又不是太上皇,怎么能这么一手遮天!”梁阿宁愤然了。她和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她一直搞应用技术,沈建树搞纯理论研究。研究院里近亲繁殖,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阿宁活动着想把沈建树调出来,接收单位已经有了,这边又死扣着不放。

 “我死说活说,他总算松动了一条。可这一条,有和没有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出来。一块想想办法。”

 “老萧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单位的财产,一定要走,得赔偿单位的损失,也就是纳一笔赎身费吧!”

 “多——少?”阿宁真心希望自己能付得起。

 “本科生八千,研究生一万。我对他说,我不是金子铸出来的。值不了那么多钱。他说,这就对了,年轻人,好好呆着吧!”

 “我们是服务于某个单位,又不是卖给他们的奴隶,怎么能这样?”阿宁气得摔了筷子。

 “有什么办法?真是受雇倒也简单,他可以炒我们的就鱼,我们也可以卷铺盖走人。现在是家长式…”沈建树也停了筷子。

 小髻又端了一盘饺子。

 “饺子煮得太过火了。你看,皮都煮破了。”阿宁强打起精神,给小髻下指示。

 小髻的脸被厨房热气烘得红彤彤,她鼓足勇气说:“这是我成心煮破的。”

 什么?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家里家外,到处都了套了。“你…你…”阿宁气得找不到合适的话。

 “这是取个吉利呀!按咱们老家的风俗,煮饺子一定要煮破,意思是‘挣破’,主一年过好日子,事事如意呢!”这是小髻能给姐夫帮的惟一的忙了。

 “什么迷信风俗!不过是糟蹋了上好的馅!这些破饺子,放不好放,煎没法煎,小髻,你都挑出来吃了吧。”阿宁可不领情。

 “我来吃。”沈建树说。

 晚上,小髻抱着费费在看电视。姐姐姐夫抓时间看他们的专业书。

 这是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男主人公很英武,很潇洒,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主人公。可电视是从正面拍摄的,于是那个美丽的姑娘,便不知被排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小髻看到的是一张年轻又很有个性的脸。线条刚毅的鼻子和嘴巴。尤其是眼睛,正深沉又满怀热烈地注视着小髻…

 小髻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还从未这样死盯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也从没有人这样温柔地看着她…啊,有过!那是妈妈!可妈妈的眼光跟这不一样…

 镜头持续得相当长,然而小髻还是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费费已经睡实,按说该把他放回上去,可小髻不敢动。她甚至嫉妒起片中的女主人公。

 终于,又一幅男主人公的面部特写镜头出现了…

 一只纤细而柔弱的手,拿起一个像电源座般大小的小仪器,轻轻地按了一下。

 屏幕上涮啦一下,全是茂密的雪花,然后一片昏暗。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频道的节目。

 阿宁被沈建树调动的事,搅得心烦意,看不下去书,找了个自己喜爱的频道看起来。

 没人想到要征询一下小髻的意见。仿佛她根本不在看电视,或是此时此刻根本没这个人一样。阿宁用遥控开关把英俊的男主角赶走了。

 小髻把紫花布慢帐扯得唰涮响,早早躺下了。正屋的灯光透过花布,变成稀薄的紫,轻柔地覆盖在小髻身上。

 妈妈,妈妈现在睡了吗?是不是也在想小髻呢?

 妈妈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小髻的头发,掌心的皱纹刮起一柔软的发丝,有点轻微的疼痛。小髻不说也不动,任发丝随着妈妈的手势慢慢飘起,任这疼痛像一条细小的虫子,在她的头顶慢慢爬行…

 城里的叔叔,过的日子是和咱们不一样吗?小髻在问。城里的叔叔,是家里人的骄傲,小髻还从未见过。

 是。他们天天吃饺子,家里有电灯电话还有电扇子…这是妈妈在回答,那时她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带颜色的电视。

 我要去城里看看,小髻坚决地说。

 莫去吧。城里人眼盅子浅,怕看你不起。妈妈不愿最小的女儿受委屈。

 偏要去!都是自家亲戚,能把我怎样!小髻听到自己无忧无虑的声音。

 饺子是吃上了,彩电也算看了,可是…被幔子染成浅紫的枕巾,进小髻思乡的不平的眼泪,变得润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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