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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吗啡成瘾的小白鼠,面对天敌眼镜王蛇,瞪着血红的眼睛,毫不畏缩地冲上去…咱们这就去看。简方宁活龙活现地介绍。

 不,说什么我也不看了,马上回去吧。太可怕了,戒毒的病人,毕竟还残存着最后的良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是自愿来的。可这里的动物呢,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意志,成了毒品口中的羔羊…走出实验室大楼很远,沈若鱼还心有余悸。

 这就是追求无理幸福的代价,人兽皆然。简方宁感叹地说。

 什么叫无理幸福?头回听说,沈若鱼好奇。

 你说幸福的实质是什么?简方宁沉思说着。

 幸福是感觉。心灵的感觉。比如一个饿肚子的穷人,在他头晕眼花之时,得到一块干粮,在他看来就是无尚的幸福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能坐在温暖的教室里读书,一定觉得这是天下最幸福的事。要是给肚满肠肥的老爷,送一碗红烧,他非觉得这是谋杀。你要是让游手好闲的少爷‮试考‬,他肯定大发雷霆,以为这是嘲弄…所以说,幸福是一种依了每人的心灵悟力,各自绝不相同感受的深刻体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沈若鱼边走边说。

 简方宁说,若鱼,你有一点像哲学家了。

 沈若鱼得意地说,是吗?哪一点?

 简方宁说,这种慢的口吻。在我看来,幸福感很简单,那是一种稀有物质的存在形式。

 沈若鱼说,物质,到处都是物质!我们怎么这样倒霉,生活在一个物的时代!我真想退回去一千多年,活在盛唐,那时国力强大,四海为家,人们还有闲情逸致,创造文学艺术这些高雅的东西,出李白杜甫这种特产,现在可倒好,除了物质,人们再不需要心灵了。

 简方宁说,你不要这样愤世嫉俗好不好?也许不该让你到戒毒医院里来,这儿太特殊,太浓缩了。社会就像一杯浑浊的水,溶解着各种成分。静止地摆

 在那儿,会渐渐沉淀。戒毒医院几乎集中了最底层的渣滓,你从这里感受整个

 社会,情绪会很激动。我所说的幸福是物质,不是说幸福来自物质,而是指幸

 福的感觉,是一种产生于大脑中的特殊物质。

 沈若鱼说,喔,方宁,请说详细些。

 简方宁说,若鱼,我们每个人有十种情绪,就像十种不同的颜料。这十种情绪是,喜、怒、怕、悲痛、厌恶、惊奇、轻蔑、内疚、羞、兴奋。每时每刻的心绪千变万化,都是基本情绪粒子调配而成,就像用颜色涂抹出各种图画,万变不离其宗。

 沈若鱼说,我就不信。比如我刚才的情绪,你倒说说,符合哪一种?

 简方宁说,它是一种复合情绪。你看到了实验动物,出于侧隐之心和物伤其类的隐忧,有一种潜在的恐惧,恍惚之中,怕自己有一天也沦落到任人宰割的悲惨境地,燃起了无名怒火,你又不知向谁发。向我吗?你明知带你去参观是好意,不能朝我开炮。向那些实验员吗?你理智上很清楚这种实验,对全人类有益,再说他们只是执行者,人家对我们也很热情,这股火自然不能针时他们。向那些实验动物吗?当然更没有道理了。它们为了人类的健康,自身正在经受苦难。你不知道该向谁倾诉,悲从中来。从动物身上,你看到了人类的某种阴影,你为了人类悲哀,你逃避,所以你提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但你逃脱不了自我谴责,你内疚了,因为你也是人类的一分子。紧接着这些新刺,引起了你探索的兴趣,脑子里悬挂大大的“?”号,不知怎样解答…这就是刚才片刻之间,你头脑中涌动的思,它是害怕加上愤怒、悲哀、内疚、羞再加上兴趣的复合反应,它的名字叫“焦虑”我说得对也不对?

 沈若鱼说,啊呀呀,把我剖析得体无完肤。好像被你切成灯影牛那么薄,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根本没办法说对还是不对,连我自己都理不出头绪。细想想,也许对吧,那些感触我都有,只不过火花般一闪而过,你要不说,连我也意识不到。只是你这样经年累月地琢磨别人,累不累呀?

 简方宁说以为我愿意琢磨你?一门专门的学问,要不我怎样知道毒人的心理?他们说的,是真还是假?你不知道不要紧,要是我也辨不出,如何救他们?我不毒,却要比毒的人还更懂得他们。以后他们说话,你搞不清楚真假,我给你评点,保证答疑解难。

 沈若鱼说,好吧。到时请你圈点。

 简方宁又说,懂了他们,才能研究克服他们的心瘾。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毒引起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

 沈若鱼说,你还真信他们说的什么幸福啊?

 简方宁严肃地说,我信。一个人说,我不信。十个人说,我也可以不信。但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不能不信。你不要以为毒的人都是一群傻瓜,不是的。他们平均智商高于普通人,大多数人很聪明。最初他们的确是为了追求幸福,才开始毒。幸福是什么?在一百个人那里,会有一百种解释。我是一个医生,我用科学解释。幸福是五分的喜悦,加上五分的兴趣。幸福是一杯用粉红和金黄调成的玫瑰尾酒。研究证明,当人类内心充满喜悦兴趣这些良感觉时,大脑桥脑部的蓝斑内,就积聚起一种奇特的物质,我们称它为“F肽”请牢牢记住,蓝斑是人类的幸福中枢。F肽是脑黄金,它镇定痛觉,屏避恶劣信号,提高记忆力,增强学习功能。像双面镜,让好事放大,让痛苦缩小消失。它是幸福的物质基础,情绪里的快乐码,储藏幸福。谁拥有了它,谁就在这一时刻拥有了幸福。

 沈若鱼惊骇地说,方宁,请您一开法眼,看看我脑瓜里面,此时此刻这种宝贝多不多?

 简方宁装模作样地瞅瞅沈若鱼头颅,说,可惜,F肽只有蚂蚁眼睛那么一下点。

 沈若鱼愁眉苦脸道,我的F肽,只怕连边角料,也在早年间用完了。打进了你这所医院,吓得如惊弓之鸟,哪会有幸福之感。

 简方宁道,错啦错啦。这F肽娇气得很,一边产生一边破坏,哪里存得住?若是越聚越多,像集装箱堆在那里,人们快乐无边,岂不天下大

 沈若鱼说,闹了半大,F肽自产自销,保鲜易碎,除了每个人的脑蓝斑部现炒现卖,哪里也找不到了?

 简方宁说,对啊。人们对于幸福感,才那样珍视,它电光石火一闪,转身就走,再也不真颜。世上唯有短暂难得的东西,才是宝贵的,才值得人久久地回味。

 沈若鱼道,我算明白了,原来体验幸福的时候,实际在品尝F肽。

 简方宁说,若鱼,你这性格,说明体内的F肽数量不少,只是质量有些问题,大概都是些处理品…

 沈若鱼哀叹道,我这人的幸福本来就比较少,叫你这样一说,还是劣质品,为人一世,连幸福都是假的,真是——苦哇!

 她学着京戏里青衣上场时的叫板,两个人哈哈笑起来。

 沈若鱼说,这会儿,咱俩体内F肽泛滥成灾了。

 简方宁说,别那么庸俗好不好?说正经的。F肽已经能从动物体内提取,当然量极少。科学家分析它的分子结构式,更细微的亚分子水平的研究…结果发现在它的中心碳原子上,有一个芳香环,一个哌啶环,还连着一个苯环

 沈若鱼拍手道,再添上两个环,就是奥运会标志了。

 简方宁真的生气了,到底听不听?我苦口婆心地对你进行科普教育,简直景天星教授最新科研成果,你却打岔!

 沈若鱼道,院长息怒。我多认真啊,哪一次嘴不是恰到好处?要不你讲得那样深奥,我收得了?你不就成了对鱼弹琴嘛?

 简方宁说,好,我接着说。可是我说到哪儿了?

 沈若鱼提示,到了三环路。

 简方宁说,是啊…结构,你该明白了吧?

 沈若鱼说,我这一次可是瞪眼听着呢,你什么实质结论也没说。要我明白什么?什么也不明白!

 简方宁说,真笨。提示你一句吧,吗啡正是具备了中心碳原子、芳香环、哌啶环、苯环…

 沈若鱼惊呼道,天啊,我知道了!吗啡模仿了F肽,骗了脑神经,让人进入虚妄的幸福。

 简方宁的脸色变得很冷峻,说,是啊,吗啡是F肽的天然模仿者,它们像一对双生姐妹,一个恶,一个善良。吗啡是从罂粟而来,不管人们多恨这种吗啡的前身,作为医生,我不能恨一种植物。有什么理由恨一株植物呢?它生长着,花开花落。没有人类以前,它就生长在地球上,比我们更古老。是人类利用了它,不是它利用了人类。至于它长得像人脑中导致快乐的一种物质,这不是它的罪恶。如果利用得好,它会造福的。比如那些濒临死亡的人,痛苦折磨着生命的每一分钟。这时要是给了他吗啡,可以最大限度地免除痛苦,这不是帮了一个大忙吗?

 滥用吗啡,是人类自己的误区,不必嫁祸于某种天然植物。如果连这点怀都想没有,是弱智胆小加上不负责任。

 吗啡成瘾者,是追寻快乐而去的。吗啡善待了他们,给了他们酷似幸福的一种感觉,它们非常相像。我只说它“非常像”不说“是”因为它毕竟是一种外界侵入的物质,和体内原装的F肽有区别。但是,粗心的极端渴望幸福的机体,在山呼海啸的巨量快乐面前,完全被击昏了。身体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多幸福;它被幸福裹挟而去,时而被抛上尖,时而被砸下峰谷,一任狂热的幸福感,把人灌得口眼歪斜,完全丧失了辨别能力…

 这是一种人造的幸福,模拟的幸福,恶的幸福,一种妖魅附体的伪幸福。

 没人能识别,生理结构失灵。从未尝过这样丰沛幸福的人,被这铺天盖地的幸福所惊愕所震撼。心想,以前只听人说有极乐世界,死后才能抵达,没想到人间天堂,就在小小一包粉未里藏着呢!早知如此,唾手可得,还要什么劳动与奋斗?有白粉一包,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他们这样想着,不停地着白粉,沉浸在虚幻的幸福当中。吗啡给了的感觉,他就不吃饭了,在梦幻中,已吃尽山珍海昧,也不必去做工了,在吗啡臆造的世界里,大把大把的美金从天而降,飘洒若雨…

 吗啡把瘾君子们的生活高度简单化了,浓缩化了,这就是毒和找毒。他们浸泡在蓝色的烟雾里,以为那烟雾可以引渡他永存快乐。他们想,就这样吧,死了也值。可惜地狱之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吱吱旋开。

 人体是一架高度密井然有序的机器,有一套我行我素的反馈机制。在遮天蔽的伪幸福面前,首先停止了自身F肽的生产。就像在遭受陨石雨的土地上,再也不长庄稼了。毒者丧失了自制幸福物质的能力,得不到属于人的正常幸福了。

 机体具有强大的适应能力,你让它接受那么多的幸福,它就迅速地麻痹了神经,竖起铜墙铁壁,这是生物本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于是原有剂量的吗啡就失效了,瘾君子再用同等数量,得不到美妙的幸福感了,他毫不犹豫地加大剂量…

 机体与吗啡又一轮的搏击开始。身体又出现了幸福感,通过反馈机制,机体产生耐受…加大毒品剂量,机体产生更大的耐受…

 人对于吗啡耐受增加的幅度非常惊人。一般人10克,瘾君子可在两个小时内连续注200倍剂量的吗啡,没什么反应。到了后来,毒者的身子像一匹疲倦病弱的老马,没力气,但有一身极其强韧的皮,刀不入。它已彻底丧失了对幸福的感受,不管是真幸福还是假幸福,统统消失了。毒者茫然四顾。毒巨大的金钱支付,已到穷途末路。停了吧,也没什么用了,幸福丢了。

 这样想着,他们停了毒品,事情绝没那么简单,毒品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脾气婢女,在这一段厮杀格斗中,毒品已深深地渗透到毒者的神经脑髓里,粘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鲜血般凝在一处了,它那酷似人体自身物质的特,便它紧紧地镶嵌在人体生理功能中,锈成一团。

 停用,神经失去了毒品的激动,狂地翻搅起来。身体了套,以前的秩序早已被颠覆,同毒品达成的平衡又一次倾斜,身体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心搏加快,血升高,肠绞痛、腹泻休克,亢奋攻击,情绪惹,暴躁不安…这就是无比痛苦的戒断症状。毒者本来从寻找幸福开始,结果他们一拐弯摔进地狱。

 为了避免这种炼狱的折磨,他们只有按时毒,以防那惨烈的痛苦。

 毒继续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死亡。怕死,很多人开始戒毒,从生理上戒断并不是非常困难,但毒品曾经给予他们的快乐感,却使他们没齿不忘。这就是心瘾。

 有一个北京的毒者,专到南方的一个城市戒毒,心想离了原来的狐朋狗友,换个环境,成功的把握更大些。三个月以后,成功地了毒。他焕然一新地从南方回到北京。当飞机在北京上空俯冲,就要降落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种强大的望统治了自己,他想,我已经戒了毒,就是说,已经回到了从前。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开始毒,我就又可以体验到那种无比幸福的感觉了…他鼻子眼睛发,心里像有一窝蚂蚁在爬。下了飞机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指挥出租汽车,直驶一个毒贩子的窝点,了一顿毒品…

 他找到了那种幸福的感觉了吗?沈若鱼问道。

 找到了,戒毒使他的身体大致恢复正常,他又可以感受到那种无与伦比的快了。所以,我有的时候很悲哀,我们辛辛苦苦戒毒的结果,就是让毒者更好地享用毒品。简方宁低低地说。

 后来呢?

 他死了。第二次找回来的幸福感,更是虚妄短暂,肌体飞快地适应了毒品,几次之后就丧失快。他拼命加大剂量,就中毒死了··

 不知不中,她们已经走回到戒毒医院的正门口,就是沈若鱼入院时的那个门。

 干嘛从这儿进?三道铁门,特不方便。沈若鱼说。

 我要到门诊上看一看,这边顺路。要是从我的门进去,含星那个小鬼头,又不愿让我走,还要费很多口舌。简方宁解释。

 沈若鱼和简方宁对视了一眼,刚才好比是咖啡和牛,香地水融,现在马上要各自跳回到原本的瓶子里,恢复法定身份,再不能这样自由交谈。看着简方宁秀丽但是憔悴的脸色,沈若鱼突然觉得自己想走的念头是那样胆怯渺小。简方宁也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好像面前的铁门是一把铡刀,从此天各一方。她抓住沈若鱼的手,急切地说,若鱼,求求你,不要出院!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沈若鱼很感动,但她的性格使她对婆婆妈妈的感情,总要显出无动于衷的淡然。

 为我的这些病人,为了中国新兴的戒毒事业。你埋伏其中,是一个很好的视角,长期潜伏,可以了解许多医生不知道的情况。无论从治疗还是从研究病人心理的角度来说,都是非常有价值的。简方宁美丽的眼睛睁得很大,睫飞扬,炯炯有神。

 让我当病房克格?不干不干。身心俱受摧残,还要高额住院金,这不是花钱买罪!沈若鱼嘴上不依不饶。

 筒方宁松开她的手说,若鱼,我可以把所有的钱退给你,你要走就走吧。我一个人在地狱里,没有必要把你也拉进来。当年我们在胡杨树下,相约一辈子治病救人,没想到你已这样冷漠。

 沈若鱼重又拉起她的手说,我的院长大人,你看错人啦!告诉你,我不是被你拉进来的,开始是误入歧途,现在重打鼓另开张。甭管我是什么动机走进你的铁门,这一天一夜…噢,满打满算还差几十分钟,我看到你们是怎么干活的,心中百感集,又被你狂轰滥炸普及了一番戒毒教育,我宣布自愿加入你这支倒霉的队伍,义务工作,只要不被人识破,就一直长期潜伏,不时秘密汇报。小车不倒只管推,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只要院长大人不炒我的鱿鱼,我绝不会辞工不干。

 两只中年女人的手很结实地握在一处,然后嘻嘻笑成一团,恍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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