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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住院对普通人来说,如同出国。特别是当你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的情况下,醒来后到了另一个白色世界,仿佛经历了一段飞行。

 夏早早觉得很好玩。第一,不用上课和做作业了。这就像犯人遇到大赦,那份天降的惊喜,让她快乐了好几天。当然,陌生的闪着蓝光的盘子剪子,使人有身不由己的恐惧,不过,还好。迄今为止,还没人在夏早早身上大规模地使用它们。第二,医生是一位长相很酷的叔叔,特别是他穿着白大褂举步如飞的样子,像高傲的鹤在奔跑,令人崇拜。

 夏早早甚至对来看她的同学们说,待她出院以后,会央告妈妈为自己买一件白色的风衣。吓得同学们直说:夏早早,你真要穿上这种风衣的时候,请预先通知大伙一声。

 特别是不要在冬天的有雾的早晨,那样我们也许把你当成倩女幽魂。第三,你会认识一些新的人和新的朋友。比如薄阿姨和同屋的梁。你在学校里,除了永远板着脸的老师,再就是和你一样哀叹作业水深火热的同伴,难得有这么有趣和奇怪的人在你周围出没。所以啊,人如果有机会,还是空住住医院,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比如要是以后再碰到“一个让我敬佩的人”诸如此类作文题的时候,夏早早的人事档案里,就会多了好几个候选人。

 当然了,住院证明你有病,这就是一件坏事。不过,夏早早不觉得自己的病,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都不疼不疼的,就是有点虚弱,躺在上,就和好人一样。想到这里,夏早早又有些气馁。为什么非得躺在上呢?她的力气被谁偷走了呢?

 鲜血真是个好东西。

 只要一输入到夏早早的身体,她惨白如雪的脸色有了桃花般的红润。输血管子刚一拔下来,早早就连蹦带跳地下了,闹得薄香萍直呵斥她。

 “早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输血跟输别的不一样。葡萄糖漏在皮下,疼一阵子就过去了。血渗到哪儿就淤一片青,跟熊猫的黑眼圈似的。你可要把针孔多按一会儿啊!

 薄香萍说是训,口气里还是充满怜爱的味道。

 早早吐着舌头说:“薄阿姨,我实在是躺不住啊。没输血的时候,浑身就和糖醋鱼似的,一点劲也没有。我在地上勉强走几步,肚里就像有一窝小老鼠,跳个不停,只好赶快扶着栏杆回来。我猜那一窝小老鼠保证成了,它们不吃粮食,专喝热的血。血里一定藏着一种叫做力气的东西,要不我怎么一输了血,连脖子都比平常硬了…”

 小姑娘天喜地,头仰得高高。

 薄护士听得心酸。

 在医院这么多年,她总结出一条怪而准的规律——凡得病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相貌都是上等。还个个职慧过人。不知是因为她们仪容姣好,上天要送她们一点磨难,以便早将她们收回到自己身边?还是原本资质平常的女孩,一旦得了病,受折磨,就格外地感和早了?

 依经验,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就没有活着出了院的。眼看这些韭菜一般的生命,不定在哪个早上就被一把镰刀割断,真是残忍的事仍,可你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人比护士更知道医学的有限和无奈了。

 薄护士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大龄女子,老父老母眼巴巴地指望着她把个女婿,说明白了就是靠她养老。这可好,婚事不再是两个人的事,而成了四个人的事。有好几回,她中意的男子,老人家看不上眼,只得吹灯拔蜡。一拖再拖的结果是——再高级的眼角防皱霜肤水晶,也抚不平脸上的皱纹了。薄护土在自家的陋室中,对着模糊不清的镜子梳妆的时候,(不是镜子有什么问题,是上班时间三班倒,黎明或是夜晚出门,不敢让灯光太明亮,怕打扰了父母。)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人老珠黄”——那就是女人一上了岁数,连眼珠周围的皮肤,都像使多了碱的馒头,由白皙变成苍黄。虽说她知道字典上把那个“珠”字,解释成珍珠,还是笃信自己的想法。她常常哀叹自己上班服侍病人,下班服侍老人,一辈子就是这个命了。

 遇到心绪特别不顺的时候,她会跟病人发脾气,尖刻地损病人,以怨气。当护士的要呵责病人,就像商场的保安训斥夹带商品的顾客,真是手到批来的事。医院是穿白大褂的人的领地,外人进了医院的门,就像偷渡踏上了别国的土地,先就输了理,心里透着发虚。再加上身体有了病,神气不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战战兢兢的。再有啦,病人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很容易发心情不的人欺凌他们的愿望。病人不懂得医院的规矩,一般都挤出满脸讨好的笑容,这种时候,如果你恰好窝火,又确知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在领导不会解雇你的时候。你要是不向这些可怜虫耍耍威风,让自己舒筋活血,那才是傻子呢!

 一般人想不到护土的苦衷,觉得护士就得跟钢铁战士似的,永远笑容可掬。要是没有一磕二碰的事,满面春风也不太难,怕就怕的是你满肚子委屈,还实对素不相识的人笑脸相。但也不要把护士一子打死,遇到她们脾气好的时候,人类的普遍同情心,就会滋长蔓延。特别是当那病人住的时间长了,如果长得顺眼,性格又善解人意,人都是有感情的;护士也会渐渐地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人,妥加照料。

 更早早是一个幸运的孩子,爸爸妈妈赋给她一张可人的小脸,嗓音甜甜,嘴巴巧巧,从一入院就让薄护士心疼,随着接触的须密,薄香萍更对这个被死神包绕着的小姑娘,多了几分关切。

 夏早早当然不知道戴着大口罩的护士想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有劲了而感到高兴。

 她轻盈地在地上跳跃着,好似一只刚偷喝了油的小老鼠。

 “轻一点,早早。梁还在睡觉呢。”薄香萍提醒说。

 “噢,对不起,阿姨。我忘了。”小姑娘瞅了一眼睡在另一张病上的老,老人家如一只老猫,蜷在雪白的被子里打呼噜。

 卜绣文原本想要让女儿包一间病房,虽然房费很贵,但她要让女儿享受到最好的医疗。魏医生听了她的打算以后,说:“孩子并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让她单独住在一间病房里,孤独会促使她思考自己的病情。不要以为小孩子就什么都不但,疾病会教她很多东西。长久下去,恐怕会很忧郁…”

 “您的意见是让她同别人住在一起?”卜绣文一点就透。

 “是的。”

 “那可一定要挑一位病情比较轻,性格又很善良温和的病人同她住在一屋。”卜绣文说。

 魏晓当时没表态,他觉得这女人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这是哪儿?不是你的公司。

 但静下心来,也认为这位妈妈的考虑是合理的。他打算安排早早和一位七十多岁的梁王氏同住两人病房。梁只有一个儿子,每星期来看她一次。也许因为的病史久远了,该慰问的人都来表示过了,就很少再有人来探视她。平常的日子,老总是很安静地躺在上,透过窗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灰鸽。

 “她得的是什么病?”听完魏医生的介绍,卜绣文门。既然换房,要把新邻居的情形调查明白。

 “老人患的是慢白血病。”魏医生于巴巴地说。一涉及到专业领域,他就会用一种特殊的没有起伏的音调,连口水的分泌都随之减少。

 “那是一种很危险的病啊,不是号称血癌吗?”卜绣文大惊失。让自己的女儿和这样一位重病人住在一起,简直是引狼入室!

 “白血病就等同于血癌的说法,都是那些蹩脚的电视剧,灌输给大众的想法,实际上没有那么可怕。”魏医生解释着。

 “这么说,老人的病也是可以治的了?”卜绣文关切地问。她知道女儿患的病也和骨髓有关系,便认真搜寻每一点信息。

 “具体到每一个人,事情又不可一概而论了。骨髓移植可以治白血病,年龄越小,手术成功的把握就越大。人的骨髓比血型复杂多了,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骨髓分型完全合适的人,是非常困难的,再加上老人家的年龄大大了…”魏医生边沉思边说,突然意识到离题太远,转回话头“梁的病,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大危险。我看她俩合住,比较适宜。

 卜绣文侦察兵似的先到梁老太的病房查看了一下。

 老太太慈眉善目,斜倚在上,面色有一种温婉的如同旧瓷器的苍白,看起来精神还好,嘴角上翘。卜绣文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嘴角上翘,骑马坐轿。这老太似乎没享到那么大的福分,病号服下的黑衣有一处已开了线,坠下小小的线穗。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正在给她削海棠果。海棠显然是优良品种,猩红亮泽,如小乒乓球般泛着光。但对于想把它的皮完整地削下来的企图,体积还是嫌小,削皮的动作就有了雕刻的味道。

 “秉俊,甭削皮了。我就囫囵着哈,好。我都这么吃了一辈子了。”老人眯着年轻时的双层如今成了五层六层的眼皮,小声说。

 “皮涩。”小个子男人不听母亲的指令,干得很起劲。

 “我一直是这么连皮吃的啊,也没觉出涩。”老人家小孩似地争辩。

 “一直做的事,并不一定是对的。

 “孩子,我是怕你太累了,太麻烦了。”老太太心疼地说。

 哦,那男人是她的儿子。

 “您从小给我洗给我涮,一针一线供我长大读书,不是比这麻烦得多了。”男人低着头说,长长的柔软的海棠皮,花蛇一般垂落下来。

 他们谈得那样专注,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站在门廊边的卜绣文。卜绣文突然很感动。

 她想,不知自己老了的时候,可有福气和女儿这样谈心?

 热泪一下子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向四周看了一眼,还好,没有人。她不愿当着人流泪。

 她同意了魏医生的安排。

 住在一室,老人常常给早早讲过去的故事,逗得孩子不断笑得直拍打被子,就有飘渺的棉尘飞扬在斜的阳光里,随着一老一少轻微的呼吸震。病房里祖孙炳,显得和谐而愉快。

 夏早早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着,小声对薄香萍说:“阿姨,我肚子里是不是有一条跑血的虫子啊?”

 薄护土吓一跳,她在血病房当了这么多年的护土,还从没见哪个病人生出这样古怪的问题。

 “瞎想什么啊?该打!赶紧吃中药。”薄护土晃着药瓶,里面盛满了和可口可乐一样颜色却远要浑浊的体。

 夏早早苦着脸把药汤咽下。薄香萍用手指抹去孩子嘴上粘着的一小草茎。

 夏早早天真无的目光盯着薄香萍,问:“阿姨,您说我的病能好吗?”

 几乎每一个病人都曾这样问过医生护土。

 薄香萍哪怕在自己心情最恶劣的情形下,也总是舌头不打卷地对他们说:“能好!

 一定能好的。“在这个问题上,她”说谎比说真话还斩钉截铁。有的病人在她这样回答过的第二天,就死去了。但是下一个病人询问的时候,她还是面不改心不跳地如此回答。

 但这一次,面对着无底一样的双眸,薄香萍心慌胆虚,佯作生气转守为攻道:“谁吃了撑的,说你不能好了?

 他有胆量,你让他到我跟前说一个试试…“老不忍看着薄护士为难,出援手道:”小姑娘家家的,想得倒多!你看我多大年纪了?阎王老子那儿,掐头去尾,不要老的,不要小的,是把咱们忘了…“

 要是大人,早就看出这一唱一和的破绽来了。小姑娘没那么多心眼,按着自己的思绪往下说:“可是我吃了这么多的药,我喝过的药,比我从小到大喝过的所有汽水都多了,可是我怎么越来越没劲了啊?一输血就有劲,门啊?

 刚开始我以为,输了男人的血,所以我有劲。可是不对啊,后来我输了女人的血,我也有劲…我就害怕了,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坏了…“薄香萍倒一口凉气,直辣嗓子。这不是孩子,是人

 她气得拍打女孩柔弱的小脑壳,说:“你想哪儿去了?男女还分得清,又不是上公共厕所!再说啦,你怎么知道给你血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啊?我这个当护土的,都不记得!

 瞎猜!“”怎么是瞎猜?“小女孩清秀的眉毛拧起来,”输血的瓶子上,不是写着献血人的姓名吗,那个叫什么志强的是不是男人?叫淑贞的是不是女人?“女孩子振振有辞。

 “可是…也有的人的名字,并不是一下就看得出男女来的啊?”薄香萍顽强地反驳着。

 “是啊,比如叫什么常福的,我就分不出他的男女来,所以我就没算他啊。”夏早早表示她的公正。

 “你已经输了这么多次血了啊?”薄香萍话一出口,顿生悔意。护士不该这样问,会刺病人。因她一天忙着各病房转,并不是单护理夏早早一人,所以中也无数。

 “是啊,我已经输了好多人的血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夏早早了,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杂烩人了。阿姨您说是不是啊?”

 天啊!这孩子再住下去,原来的病好不了,脑子也快出毛病了。

 薄护士正不知如何招架,老再次援手:“小孩子家,别胡说。你当然还是以前的早早了,还是你妈妈的乖孩子啊。就像海棠果长着长着,颜色由青变红,个头由小变大,从涩变甜,了呗!可你能说这个海棠果,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海棠果了吗?”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薄护土苦笑,但此一招确实解了围,小姑娘思绪转移“,等我出了院,给您买一大筐白海棠,不要紫的那种,光好看,酸!我知道您最爱吃海棠了,白海棠甜!”夏早早腻在梁老太的怀里,好像小猫和老猫。

 “唉哟哟,你听听,小嘴多会说!一大筐白海棠,还不得把最后的一颗牙给酸倒了?”老装作得不偿失。

 薄护土急忙掉转身,想到别的病房去看看。她知道,按照惯例,这两人,都没有活着走出医院的希望了。

 “薄护士。麻烦您留一下。”梁突然褪去脸上的笑容,很正式地要求。

 “有事吗?您哪里不舒服?”薄护士走近老身旁。

 “早早,你到外面玩一会儿好吗?”老布置道,显出即将开始的谈话不同寻常。

 早早看出是有意把自己支走。她很想知道她们要偷偷说些什么,可是你有什么办法?

 病房的门虽是虚掩着,但走廊里是人来人往,不可能躲在外面偷听,她只好充满遗憾地走开。

 老人倚靠在被垛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儿子了。

 帮我打个电话,找他来看看我。

 这不是一个难足的要求。在住院登记上,都记载着家人的联系电话。

 “他不是前天刚来过吗?走的时候还特意和我们说,他要到边远地区出差,一时半会回不来。他没和您说吗?”薄护士说。梁的儿子探视的次数不是很勤,那是因为忙,而不是不孝。

 “他都说了。可是我就是突然想他了。嗨,我只有他的手机号,一大堆码子,拨了前头忘了后头…”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是像小孩一样,全然不管正常的安排。薄护上想起自己的父母,便有些迁怒眼前的老人。

 幸好刚才悲天悯人的情绪还未完全消散,于是不曾发火,基于职责问道:“他给您留下出差的地址和电话了吗?

 “没有哇。”老人低下头,仿佛这是自己的过错。

 “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不过您甭急,一个大活人,终是找得到的。您安心等着听信吧,我就去给您办这事。”薄护士说着,走了。

 今天不是探视的时间,整个医院里显得很宁静。黄昏降临了,笼罩医院的白色加上夜晚的发蓝色,混合成一种沉闷的压抑。几只乌鸦从远处飞来,绕着高大的杨树盘旋着,好像在忽远忽近地欣赏着自己建筑在树梢上的家。那些杂乱的小树枝和旧线搭成的破筐似的窝,实在与温暖和精致相差甚远,但这也是家啊。无数住院的病人的目光,扫视过这些乌鸦窝,由衷地羡慕它们。

 “真想回家啊。”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言自语。

 “真想回家啊。”一个稚的声音重复着。这是夏早早,薄护士一走,她就溜回来了。

 梁叹了一口气。

 夏早早也叹了一口气。

 梁突然意识到了某种责任。她打起精神说:“小小的孩儿,你叹的什么气?

 夏早早反相讥:“那您叹的什么气呢?

 梁说:“我想我儿子了。”

 夏早早如法炮制:“我想我爸爸妈妈了。”

 老说:“是你爸爸对你好啊,还是你妈妈对你好啊?”夏早早说:“要说好,还是我爸爸对我好。他从来就没大声说过我。要是我‮试考‬成绩不好,或是打坏了什么东西,闯了什么祸事,就得先跟我爸爸说。他总是跟我一伙,甭管出了啥事,反正会护着我。要说我妈这个人,心里也爱我的,但嘴比我爸爸凶。她从来不当着我的面亲我,可是有一天我半夜醒来,发现她正站在我的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吓了我一大跳,心想怎么啦?妈妈一看我醒来了,转身就走了。

 后来我听她对别人说,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亲他们,要不他们就太娇气了。我觉得我妈说得不对,要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天天亲亲他们。,您说是不是啊?“

 梁开始听得蛮有兴致,听着听着就变了脸。眉头怪怪地皱成一个疙瘩,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夏早早自说自话,并没有注意到老人的异常。见老不回话,以为老人累了,也就乖巧地闭了嘴。

 梁坚持着,努力不使自己发出呻,挣扎着按响了头的红灯。护土翩然而来。

 已换了另一位面庞黑黑的护土值夜班,她俯下身问:“您怎么了?”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梁又觉得自己好些了,想到自己害得护主白跑了一趟,心中内疚。吃力地说:“劳驾你,我只是想问一下,我的儿子什么时候能来?”

 护士说:“这事,薄护士待过了,已经到处在找他,只是还没能通知到。我们去抓紧的。您还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吗?”黑面皮的护土特别强调了“要紧”那言外之意,便很明白。

 经沧桑的梁,像咸鱼似的张了张嘴,迟钝地摇了摇头。

 护土就走了。

 夜幕深了。

 夏早早已经睡着了。每逢输过血的第一天,她的精神准是出奇的好,睡得也格外香甜。

 梁又把头的红灯按亮了。

 护士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来。

 “您又哪儿觉得不舒服?”声音已不是问候,带着冷冷的刺了。听到这种语调,你真恨不得自己心肌梗大发作,才对得起护土的辛劳。

 “我没有哪儿…不舒服…”梁更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您两次三番地叫我来,总得有点什么理由吧?”护士的厌烦已经很明显,要不是老人家的满头白发即使在黑暗中,也反着雪似的银光,她就要给她上一课“狼来了”

 “我只是想问问我的儿子…”老的头颠动着,眼睛执拗地看着窗外。

 “您儿子的事不是同您说过了吗,今天晚上是找不到他了,他的手机一直没有讯号,也许到了山区…”护士提高了声音。

 “找不到他,就算了…我想…能不能让我今天晚上…住在别的地方去?”梁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个请求。

 “为什么?深更半夜的,您跟谁换房间能成啊?怎么也得等到天亮啊。”护上很惊讶。

 “不为什么。只是…我有些怕。”梁恐惧地说。

 “怕什么呢?您是一个老病人了,又不是第一次住院,对这里的情形不熟悉。不要紧,睡吧。要是实在睡不着,我给您服一点安眠药…”护土像哄小孩子一样地说,心里巴不得老人会接受。要知道医学用‮物药‬催眠——古代叫把人“麻翻”是很常见的。

 “不…我不要安眠药…我只是害怕…好了,我不怕了…”梁仿佛突然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冲护上摆了摆手,就坚决地不再说什么了。

 黑面护士就很安心地走了。她实在是很忙的。她不怕忙,护主要是不忙,就像渔民捕不到鱼,百无聊赖了。但护土不能无价值地忙,是不是?如果你快死了,护土为你忙,就忙得其所,忙得心甘情愿。要是你虚张声势,让护土白跑腿,护士就会恨你不尊重她。

 护土恨一个病人,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她很直率,一定让你尽快地感觉到,让你知趣。

 人若一把什么事扯到尊重上,不但复杂而且微妙了。老是何等人呢?她有一个聪明的儿子,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呢?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放弃了再次打搅护土的决心。

 睡到半夜,夏早早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好像许多气泡从一个瓶口挤出来,被吹向天空。被风一扫,噼噼啪啪地破碎了…

 她小鼻子,翻了个身,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虽说这是很不卫生的,但人在半睡不醒中,通常顾不了那么许多的。

 “早早…啊…”她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她。

 这声音潜进地的梦中,变成了一只陷在泥潭里的小猪在向她呼救。

 “你等等啊,我马上就来救你!”睡梦中的小姑娘大声地回答,但实际上她只是在上踢了一下脚,把被子踹开了。

 她伸出了手,把梦中小猪救到岸上了,泥巴溅了一身,很奇怪的泥巴,有矿石的味道。

 实际上,那声音是梁发出来的。无数鲜血涌出了她的喉咙,弥漫在她的口鼻。

 她无力揿动墙上的紧急按钮…

 梁有一种预感,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儿子——他是她惟一的亲人。

 她还有一个深深的顾虑,怕临死前的挣扎,吓坏了早早。所以她想换病房…但是护上忽视了她的呼吁。她应该再三坚持这一恳求,可惜她没有经验。她感到事态有些不妙,但她没有死过,这世界上最有经验的老人,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事。这就使得她对自己的生命进程没有十分的把握。她又是一个很不乐意麻烦别人的人,这种性格在她的一生中,帮了她不少的忙。她就因此很宝贝这个优点。但这一次,这一优秀品质,让她不得不抱歉地死在这间与孩子合住的病房里了。对不起孩子啊…这是她临失去知觉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死神把它的黑袍子降落在这间房子的半边空间,睡得沉沉的小姑娘没有一点感觉。

 半夜,护士进行例行巡视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悲惨的局面。她虽说见到过许多死亡的场面,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梁的脸上布满了血泡沫,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红蟹,蛮横地到此一游。她一时无法判定老人是否还有抢救的希望,赶忙去叫值班医生。

 年老的女医生略地检查了一番,散淡地说:“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黑面护上很紧张,病人毕竟是在她值班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死亡了。

 “不必太在意。血病的病人,是很容易突然死亡的。尽管不停的输血,病人表面上还可像正常人一样,但他们的生命是借来的,十分脆弱。关于这种结局,早在他们入院的时候,就同家属待得一清二楚。所以不会有人找医院麻烦。

 俗话说,医得了病,医不了命。放心好了,要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会为你说话的。

 “女医生朝黑脸护上摆摆手。

 人们通常只知道官官相护,其实医医相护,更是司空见惯。说到底,也是自保。白衣使者们可能会在小事上红脸,到了这种需要口对外的时候,定会同仇敌忾。

 护士长吁了一口气。她生怕有人说这是她的失职。

 “谢谢。”‘护土很感动。

 没道理的话。她照管的病人不知不觉中死了,医生什么也没干。谢谁呢?好在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人死在医院里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吗?死在家里,死在路上,那才不正常呢。赶快把尸体送到太平间去吧。尽快通知家属…”医生说。

 “正好。昨天觉着事情不大好,我们就到处找她儿子呢!

 有这铺垫,他儿子可赖不着我们。“护士说。

 她们在梁的尸体前,很体己地说着话,一回头,就不吭声了。

 住在对面上的小姑娘,大睁着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直在墙壁上,像X光一样穿了出去,注视着一个成人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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