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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的歌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的喧闹与时而的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为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占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七年中都唱过些是,记不住也数不清。如今回想,会唱的歌中,却找不出哪一句能与我印象中那老屋里缓缓动的情绪符合。能够符合它的只应当是一句平白的话,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唯颤动的一条直线,短短的,不断地连续。这样一句话似乎就在我耳边,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却又飘散。

 到这儿来的年轻人,有些是像V那样等着分配更好的工作的,有些则跟我一样,或轻或重地有着一份残疾。健康的一拨一拨地来了又一拨一拨地走了,残疾的每次招工都报名,但报名与落榜的次数相等。

 D的嗓音并不亮,但音域宽,乐感好,唱什么是什么。D只是一条腿有点瘸但除了跑不快,上树上房都不慢。“文革”已到后期,电影院里开始放映一些外国影片了,那里面的音乐和曲让D着。《桥》哇,《者》呀,《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还有后来的《追捕》《人证》,D一律都看八九遍。《拉兹之歌》《丽达之歌》《草帽歌》,D都能用“外语”唱,嘀里嘟噜咿咿呜呜——D说:保证没错儿,不信咱再去看一遍。小T就笑。小T一边梳辫子一边说:“哇老天,您这可是哪国语呀,什么意思知道不?”D一脸不屑:“心,你管它什么意思干嘛?”小T说:“不知道什么意思就瞎唱!”D故作惊讶状:“嘿,我说小T,你平时可不笨,长得也好,咋不懂音乐呢?音乐!用不着他妈的什么意思。”小T红了脸:“音乐就音乐,你管我长得好不好呢!”

 小T长得漂亮,自己知道,也知道别人知道。小T也爱打扮,不过在那年月里也真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无非是把衣拆了织、织了拆,变出些大同小异的花样,或者刻意让衬衫的领子从工作服上面鲜夺目地翻出来。但那在翻滚着灰色和蓝色的老屋里和小街上,毕竟是一点新意。

 D不光能唱,那些外国电影中的台词他差不多都能背诵。碰上哪天心里不痛快,早晨一来他就开戏,谁也不理,从台词到音乐一直到声响效果,全本儿的戏,不定哪一出。“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语出《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看呀,天空多么蓝啊,往前走,对,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语出《追捕》)“那儿就你一个人吗?”“不,还有它。”“谁?”“死神。”(语出《爆炸》)“俄罗斯是农民的国家,没有城市也能活…”“啊,你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语出《列宁在一九一八》)可惜我记不住那么多了。

 组长L大妈冲D喊:“你整天这么演电影儿可不行,还干活儿不干?”

 “你瞧我手底下闲着了吗?革命生产两不误嘛。”

 “你影响别人!”

 “谁?死神吗?”

 “滚,没人跟你贫嘴!想干就干,不想干回家!”

 “啊,您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D把画笔往L大妈跟前一拍“中国是人民的国家,不画这些臭画儿也能活!”

 “好小子,有种的你走!你怎么不走呀?”

 D跷起二郎腿,闭起眼睛唱歌:“妈妈~,杜哟瑞曼巴~得噢斯绰哈特~哟~给喂突密~?(Mama,doyouremember,theoldstrawhatyougavetome?)

 L大妈冲大伙喊:“都干活儿,谁也甭理他!”

 老屋里静下来,只有D的歌声:“…我看这世界像沙漠,四处空旷无人烟,我和任何人没来往,都没来往…”轻轻地有些窃笑。有几个老太太忍不住笑出声,劝D:“算了吧,别怄气,都不容易的,干嘛呀这是?快,快干活儿。”D说一声“别打岔”歌声依旧,一首一首唱得陶醉,仿佛是他的独唱音乐会。L大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天窗上漏下一道阳光,在昏暗的老屋里变换着角度走,灿烂的光柱里飘动着浮尘和D悠缓的歌声…阳光渐渐移在D的身上,柔和宁静,仿佛舞台灯光,应该再有一阵阵掌声才像话。

 近午歌声才停。D走到L大妈跟前,拿过画笔,坐回到自己桌前干活。

 L大妈追过来:“这就完啦?你算人不算?”D不抬头:“好男不跟女斗。”

 “什么?小兔崽子,你说什么?!”L大妈气昏。

 D慌忙起立,赔笑道:“不不不,我是说,法律不承认良心,良心也不承认法律。”(《者》台词)

 L大妈不画笔摔得满地,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她这可是图的什么?每月总共多拿两块钱,心劳神还挨骂,可真是犯不上。如是等等。“是我不愿意你们青年人都分配上个好工作吗?跟我闹脾气顶他娘个用!不信你们就问问去,哪回招工的来了我不是挨个儿给你们说好话…”

 4外汇

 老太太们盼望着这个小生产组能够发达,发展成正式工厂,有公费医疗,一旦干不动了也能算退休,儿孙成群终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们大多不识字,五六十岁才出家门,大半辈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儿女。

 我们干的活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要人家外国钱干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

 “给你没用,国家有用。”G大婶搭腔“想买外国东西,就得用外国钱。”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就外汇?”

 “干你的活儿呗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难得,国家兴许能接收咱这厂子…”

 老太太们沉默一会儿,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极乐世界般的一幅图景中去了。

 “哎,对了,U师傅,您应当见过外汇?”

 于是,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外汇是吗?那可有很多种哪,美元、元、英镑、法郎、马克…我也并不都见过。”这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在简陋的老屋里优雅地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谐,就像芜杂的窄巷中忽然闪现一座精致的洋房,连灰尘都要退避。“对呀对呀,纸币,跟人民币差不多…对呀,是很难得,国家需要外汇。”

 这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长。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问题了:“咱们买外国东西用外国钱,外国买咱的东西不是也得用中国钱吗?那您说,咱这东西可怎么换回外汇来呢?”

 “不,”U师傅细声地笑一下:“外国人买咱们的东西要付外汇。”

 “那就不对了,都用他们的钱,合着咱的钱没用?”

 U师傅光是笑,不再言语。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看见了那样几件大漆的仿古陈设:一张条案、几只绣墩、一堂四扇屏风。它们摆布在幽静的厅廊里,几株花草围伴,很少有人在它们跟前驻足,惟独我一阵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细看,不错,正是那朴拙的彩绘和雕刻,一刀一刀都似认得。我左顾右盼,很想对谁讲讲它们,但马上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懂得它们,不会有人关心他们的来历,不会再有谁能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岑寂。我摸摸那屏风纤尘不染的漆面,心想它们未必就是出自那两间老屋,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的作品。

 5三子

 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温润松软时,B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场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B大爷带来的“基建队”中有个傻子。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

 “嗬,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是有B大爷吗?”

 三子?这名儿好耳。我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站到我跟前,并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还认得我吗?”

 他的目光迟滞又离。

 “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怎么这样老了呢?驼背,而且满脸皱纹。“你是王…”

 “王…王…王海龙。”他一脸严肃,甚至是紧张。

 又有人笑他了:“就说‘三子’多省事!方圆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三子?未必有谁能懂得‘王海龙’是什么东西。”

 三子的脸红到耳,有些,想争辩,但终于还是笑,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愧怍,笑声只在喉咙里“哼哼”地闷响。

 我连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还记得我?”

 “那我还能不记得?你是咱班功课最的。”

 众人又嘴说:“那,最孬的是谁呢?”“小学上了十一年也没毕业的,是谁呢?”“俩腿穿到一条腿里满教室跳,把新来的女老师吓得不敢进门的,是谁?”

 “我——!妈了个x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声,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化作歉疚的笑,随即举臂护头作招架的姿势。

 果然有巴掌打来,虚虚实实落在三子头上。

 “能耐你不长,骂人你倒学得快!”

 “这儿都是你大妈大婶,轮得上你骂人?”

 “三子,对象又见了几个啦?”

 “几个哪儿够,几打了吧?”

 “不行。”三子说。

 “喂喂——说明白了,人家不行还是咱们不行?”

 “三子!”B大爷喊“还不快跟我干活儿去?这群老‘半边天’一个顶一个,你惹得起谁?”

 B大爷领着三子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骂。

 B大爷领着三子和V去挖地基,还有个叫老E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三子一边挖土一边念念叨叨地为我叹息:“谁承想他会瘫了呢?唉,这下他不是也完了?这辈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听了就呲得三子:“你他妈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么完了?再胡说留神我你!”三子便半天不吭声,拄着锹把低头站着。B大爷叫他,他也不动,B大爷去拽他,他慌忙抹了一把泪,脸上还是歉意的笑。——这些都是后来B大爷告诉我的。

 6春天

 三子的话刺痛了我。

 那个二十三岁、两腿残废的男人,正在恋爱。他爱上了一个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太陈旧,也太普通了,但我没有别的词给她。别的词对于她都嫌雕琢。别的词,矫饰、浮华,难免在长久的时光中一点点磨损掉。而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经历了千百年。

 属于那个年轻的恋爱者的,只有一个词:折磨。

 残疾已无法更改,他相信他不应该爱上她,但是却爱上了,不可抗拒,也无法逃避,就像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这一个词属于他:折磨。并不仅因为痛苦,更因为幸福,否则也就没有痛苦也就没有折磨。正是这爱情的到来,让他想活下去,想走进很大的那个世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百年也还是短。那时他想,必须努力去做些事,那样,或许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无愧于上帝的允许。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在很多晴朗或阴郁的时刻如同团聚,折磨得到了报答,哪怕再多点儿折磨这报答也是够的。但是总有一块巨大的阴影,抑或巨大的黑——看不清它在哪儿,但必定等在未来。

 三子的话,又在我心里灌满了惶恐和绝望。一个傻子的话最可能是真的。

 杨树的枝条枯长、弯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摇摇在灰白的天上。我摇着轮椅,毫无目的地走。街上车水马龙人,却没有声音——我茫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个人这样走,一无所思,让路途填时间。劳累有时候能让心里舒畅、平静,或者是麻木。这一天,我沿着一条大道不停地摇着轮椅,不停地摇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许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气,也许我想知道,就这么摇下去究竟会走到哪儿。

 夕阳西坠时,我看见了农田,看见了河渠、荒冈和远山,看见了旷野上的农舍炊烟。这是我两腿瘫痪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边缘。绿色还很少,很薄,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风也浸染成金黄,空幻而辽阔地吹拂。我停下来,喝口水,歇一会。闭上眼,世界慢慢才有了声音:鸟儿此起彼落的啼鸣…农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远行的列车偶尔的汽笛声…身后的城市“隆隆”地轰响着,和近处无比的寂静…但是,我完了吗?如果连三子都这样说,如果爱情就被这身后的喧嚣湮灭,就被这近前的寂静囚,这个世界又与你何干?睁开眼,风还是风,不知所来与所去,人一样居无定所。身上的汗凉了,有些冷。我继续往前摇,也许我想: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很大的世界…

 然后,暮色苍茫中,我碰上了一个年轻的长跑者。

 一个天才的长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脚步,愕然地看着我,问我这是要到哪儿去?我说回家。他说,你干嘛去了?我说随便走走。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摇摇头。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着那座“隆隆”轰响的城市,那团灯火密聚的方向…

 7长跑者

 想起未开放的年代,一定会想起K,想起他在喧嚣或寂静的街道上默默奔跑的形象。也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恰可以这孤独的长跑为象征、为记忆、为诉说吧。

 K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劳改,三年后改造好了回来,却总不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谓“改造好了”不过是标明“那是被改造过的”(就像是“盗版”的),以免与“从来就好的”相混淆。这样,K就在街道生产组蹬板车。蹬板车之所得,刚刚填平蹬板车之所需。力气变成钱,钱变成粮食,粮食再变成力气,这样周而复始。我和K都曾怀疑上帝这是什么意图。K便开始了长跑,以期那严密而简单的循环能有一个漏,给梦想留下一点可能。K以为只要跑出好成绩,他就可以真正与别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K推着我跑,灯火越来越密,车辆行人越来越多…K推着我跑,屋顶上的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小,星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辽阔…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嚣慢慢平息着,城市一会比一会安静…万籁俱寂,只有K的脚步声和我的车轮声如同空谷回音…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没有停下,一直就那样沉默着跑,夜风扑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许,恰恰我俩是鬼(没有“版权”而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夜午‬的城市,穿游在这‮夜午‬的千万种梦境里…

 K是个天才长跑家。他从未受过正规训练,只靠两样天赋的东西去跑:身体和梦想。他每天都跑两三万米,每天还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货物蹬几十公里路,其间分三次吃掉两斤粮食而已。生产组的人都把多余的粮票送给他。谈不上什么营养,只临近大赛的那一个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然后便去与众多营养充足、训练有素的专业运动员比赛。年年的“节环城赛”我都摇着轮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个奖杯或奖状回来,但仅此而已,梦想还是梦想。多少年后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梦想就是梦想,不是别的。

 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要跟K学长跑,从未得到过任何教练指点的K便当起了教练。后来,这男孩儿的姐姐认识了K,爱上了K,并且成了K的子——那时K仍然在拉板车,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热恋中的K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很久以来就想跟我说这句话了。他说:“你也应该有爱情,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让他说下去。但是他又说:“这么多年,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了。”我很想告诉他我有,我有爱情,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很怕去看这爱情的未来。那时候我还没能听懂上帝的那一项启示:梦想如果终于还是梦想,那也是好的,正如爱情只要还是爱情,便是你的福。

 8U师傅

 U师傅有什么梦想吗?U师傅会有怎样的梦想呢?

 U师傅的脚落在地上从来没有声音,走在深深的小巷子里形单影只,从不结群。U师傅走进老屋里来工作,就像一个影子,几乎不被人发现。“U师傅来了吗?”——如果有人问起,大家才往他的座位上望,看见一个满头乌发身材颀长的老女人,跟着听见一声如少女般细声细气的回答——“来了呀。”

 我初来老屋之时,听说她已经有五十岁——除非细看其容颜,否则绝不能信。她的身段保持得很好,举手投足之间会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住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住去的岁月。无论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领口和袖口都扣紧。她绝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从不把早点拿来老屋吃。她来了,干活;下班了,她走。实在可笑的事她轻声地笑,问到她头上的话她轻声回答,回答不了的她说“真抱歉,我也说不好”令她惊讶的事物她也只说一声“哟,是嘛”

 “U师傅,您给大伙说两句外国话听听行不行?”

 “不行呀,”她说“都快忘光了。”

 小T说:“U师傅,您听D唱的那些嘀里嘟噜的是外语吗?”

 她笑笑,说:“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

 小T便喊:“嘿,你听见没有,连U师傅都听不懂,你那叫外语呀?”

 D走到U师傅跟前,客客气气弓身道:“有阿尔巴尼亚语,有南斯拉夫语,有朝鲜语,还有印度语。”

 “哟,是吗?”U师傅笑。

 “U师傅,我早就想请教您了,您说‘杜哟瑞曼巴’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大概是doyouremember,意思是,‘你还记得吗?’”

 “哎哟喂,神了。”D挠挠头,再问“那‘得噢斯绰哈特’呢?”

 U师傅认真地听,但是摇头。

 “一个草帽,是吗?”

 “草帽?噢,大概是theoldstrawhat,‘那个旧草帽’,是吗?”

 “‘哟给喂突密’呢?”

 “yougavetome,就是‘你给我’。哦,这整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妈妈,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的那个旧草帽’。”

 D点头咂舌,翘着大拇指在老屋里走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小T快乐得手舞足蹈:“哇,老天,D哥们儿这回栽了吧?”

 D不理小T,说:“U师傅,我真不明白,您这么大学问可跟我们一块儿混什么?”

 L大妈的目光敏觉地投向U师傅,在那张阻挡不住地要走向老年的脸上停留一下,又及时移开:“D,干你的活儿吧,说话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听说U师傅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西语系,听说U师傅曾经有过很好的工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没了。听说U师傅没结过婚,听说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婉言谢绝。

 U师傅绝对是一个谜。老屋里寂寞的时刻,我偶尔偷眼望她,不经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几年的生命里面必定埋藏着一个非凡的梦想,在那优雅、平静的音容后面必定有一个牵魂动魄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守口如瓶,就连老屋里的大妈大婶们饿分毫不知,否则肯定会传扬开去。

 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悲剧。应该是一份不能随风消散、不能任岁月冲淡的梦想,否则也就谈不上悲剧。应该并不只是对于一个离去的人,而是对于一份不容轻掷的心血,否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什么呢?等待他回来?我宁愿不是这样一个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来(或不可能再回来),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吗?不应该单单去猜测一种现实——何况她已经优雅而平静地接受了别人无法剥夺的:爱情本身。她优雅、平静但却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随风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删减的魂的复杂,不能诉说的语言绝境,不能忘记的梦之神坛或大道。

 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并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师傅家回来(小T是老屋唯一去过U师傅家的人),跟我们说:“哇,老天!告诉你们都不信,U师傅家真叫讲究喂,净是老东西。”

 D说:“有比L大妈还老的东西?”

 小T说:“我是说艺术品,字画,瓷器,还有太师椅呢。”

 D说:“太,怎么坐?”

 小T说:“你们猜U师傅在家里穿什么?旗袍!哇,老天,缎子的,漂亮死了!头发挽成髻,旗袍外面套一件开身绣花的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里屋外还养了好多好多花…”

 U师傅的梦想具体是什么,也不重要。

 9B大爷

 B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察领导之颜、观同僚之,他都老练。审之时、度朝政之势,他都自信有过人之见——无非是“女人祸国”的歪论、“君侧当清”的老调。B大爷当过兵打过仗,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伤残。不过他当的既非红军,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军。他说他跟“先生”打过仗。

 “哪个先生?”

 “主席呀,怎么了?”

 “哎哟喂B大爷子!主席就是主席,能瞎叫别的?”

 “不懂装懂不是?‘先生’是尊称,我服气他才这么叫他。当年我们追得先生满山跑,好家伙,陈诚的总指挥,飞机大炮的那叫狂,可追来追去谁知道追的是师傅哇?论打仗,先生是师傅,教你们几招人家还未准有工夫呢,你们倒他妈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师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称,懂不?”

 “满山跑?什么山?”

 “井冈山呀?怎么着,这你们又比我懂?”

 “哪里哪里,你是师傅,啊不,先生。”

 “噢嗬,不敢当,不敢当。”B大爷出一嘴残牙笑。

 他当过段祺瑞的兵,当过阎锡山的兵,当过傅作义的兵,当过陈诚的兵。

 “那会儿不懂不是?”B大爷说“心想当兵吃粮呗,给谁当还不一样?就看子儿找不找你的麻烦。饥荒来了,就出去当两天兵,还能帮助家里几个钱。年景好了就溜回来,种地,家里还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当红军了?”

 “您当兵,也抢过老百姓?”

 “苍天在上,可不敢。冲锋陷阵,闹着玩的?缺德一点儿子儿也找你。都说子儿不长眼,瞎说,子儿可是长眼。当官儿的后头督着,让你冲,你他妈还能想什么?你就得想咱一点儿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冲吧您哪。不亏心,没事儿,也甭躲,子儿知道朝哪儿走。电影里那都是瞎说。要是心虚,躲子儿,哪能躲得过来?咣当,壮实的一条汉子转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过多少呀!当了几回兵,哪回我娘也没料着我能囫囵着回来。我说,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儿搁正了,子儿绕着你走。

 “B先生,子儿会拐弯儿吗?”

 “会,会拐弯儿。”

 你惊讶地看着B大爷,想笑。B大爷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无由可笑。B大爷仿佛在回忆:某个子儿是怎样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弯儿的。

 “这辈子我就信这个,许人家对不起你,不许你对不起人家。”

 在基建队,B大爷随时护着三子,不让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独自东转西转,无聊了,就还是去B大爷那儿坐坐。

 生产组的新车间盖好了,B大爷搬去那两间老屋里住,兼作守卫。木一张,铺盖一卷,几件换洗的衣裳,最简单的炊具,一只不离身的小收音机——B大爷说:“这辈子就挣下这几样东西,不信上家里瞅瞅去,就剩一个贼都折腾不动的水缸。”

 三子到B大爷那儿去,有时醉醺醺的。B大爷说:“甭喝那玩意儿,什么好东西?”三子说:“您不也喝?”B大爷说:“我什么时候死都不蚀本儿啦!喝敌敌畏都行。”三子说:“我也想喝敌敌畏。”B大爷喊他:“瞎说,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种!”三子便愣着,撕手上的老茧,看目光可以到达的地方。

 B大爷对旁人说:“三子呀,人可是一点儿不傻,只不过脑子不好使。”

 脑子不好使而人并不傻,真是非凡之见。这很可能要涉及艰深的哲学或神学问题。比如说,你演算不出这非凡之见的正确,却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10与水

 从老屋往北,再往东,穿过芜杂简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护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规模扩展的年代,河两岸的土堤上柽柳浓荫、茂草藏人,很是荒芜。河很窄,水弱小、混浊,河上的小木桥踩上去嘎嘎作响,除去冰封雪冻的季节,总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网,一网一网下去很少有收获;小桥上的行人驻足观望一阵,笑笑,然后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轮椅摇过小桥,沿河“漫步”看那撒网者的执着。烈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几乎不动,没有都像是死了。草木的叶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热的。太阳落进河的尽头。蜻蜓小心地寻找宿地点,看好一枝条,叩门似的轻触几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听一阵子,翅膀微垂时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连绵不断。我盼望我的恋人这时能来找我——如果她去家里找我不见,她会想到我在这儿。这盼望有时候实现,更多的时候落空,但实现与落空都在意料之内,都在意料之内并不是说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过后,河水涨大几倍,也活了,落,那才更像一条地地道道的河了。

 这样的时候,更要到河边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无论盼望还是意料,便都一样是活的。

 长久的看那一推一的河水,你会觉得那就是神秘,其中必定有什么启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也不全是。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与水,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是水,消失了水却还在,是什么呢?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望和表达。活着,是水,死了,还是水,水是什么?水是的根据,是的归宿、是的无穷与永恒吧。

 那两间老屋便是一个,是我的七年之。我也是一个,谁知道会是光的几十年之?这人间,是多少盼望之与意料之呢?

 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河边,K跑来告诉我:三子死了。

 “怎么回事?”

 “就在这河里。”

 雨最大的时候,三子走进了这条河里,——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边。

 河上正是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个死去的的愿望——因为那是水要它们去作的表达。可惜并不知道水的意图,不知道水的无穷无尽的梦想与安排。

 “你说三子,他要是傻他怎么会去死呢?”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甚至没有人想到过:一个傻子也会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与意料之

 也许只有B大爷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谁傻,不过是脑子跟众人的不一样。

 河上飘缭的暮霭,丝丝缕缕融进晚风,扯断,飞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梦想,和云和雾,才可能互相知道吧?

 老屋里的歌。应该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歌词,不紧不慢反反复复地唱: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是水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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