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十六岁时,我的绰号叫作“大樱桃”
樱桃,是我的名字“陶滢”的谐音。我的同桌夏薇薇说:“陶滢,你和樱桃还真像啊!你知道吗,樱桃的保险期只有不到20天,所以是最最容易腐烂的水果。”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高高昂起头,白皙的面孔和修长的脖颈一起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在上午灿烂的阳光下镀上金色边缘。
而在我周围,会响起零零落落被压抑住的笑声。
我不理她,只是低下头很努力地看一本书。可是书上的字我一个都看不进去,因为周围那些刻意掩饰的笑声让我的大脑里涨满支离破碎的尴尬与
辱。我的手在轻轻地抖,有什么东西濡
了我的睫
,可是却又梗阻着,哪怕眼眶渐渐酸涩,也不肯涌出来。
十六岁,这就是我委屈的青春。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反抗呢?十六岁的我有张胖乎乎的脸,脸上还有些影响视觉效果的青春痘;成绩不好,在71人的班里考六十几名;也孤僻,只是一个人偷偷看很多课外书,被老师抓到很多次,检讨写了很多份。不美丽,不聪慧,不合群,不上进,所以没有人喜欢我。
并且,在不美丽、不聪慧之外,我还是个左撇子。
虽然我的手和任何女孩子的手没有区别——白皙、修长,看上去还很纤细。可是,我的左手,它有它的灵魂:它像别人的右手一样,可以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可以在课本的页眉页脚画很多栩栩如生的动画小人,也正是因为这些,而显得太过与众不同。
没有人愿意坐在我的左手边。
因为那将意味着:当别人抄笔记抄到热火朝天的时候,只是不经意间,被我左边手肘一碰,一行字就此歪开去,万劫不复。甚至于“啪啦”一声响,手中的笔便落到了地上。或许只是很脆、很小的一声响,然而因为频繁,却总能换几分目光:同情的、厌烦的、幸灾乐祸的。千奇百怪的目光,挟裹一点难为情,让我变得愈加尴尬。
所以,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同桌。
而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能听见夏薇薇故意放大的叹息声,以及她的抱怨:“樱桃就是容易烂,粘乎乎地讨人厌。”
我咬紧牙关,沉默。只是一只手把手中的笔紧紧攥住,直到手背上
出清晰血管的脉络。
十六岁,这就是我隐忍的青春。
夏薇薇是那样的女孩子——从省城到我们这个海边小城来借读,家境一定是不错的。虽然不漂亮,不拔尖,但样样都算说得过去。是喜欢说话的女孩子,习惯了随时随地表达自己的见解,哪怕是那些刻薄的评价。
而且我知道,为了换座位,夏薇薇至少找过班主任3次。只是班主任并没有同意夏薇薇的要求,她只是互换了我和夏薇薇的位置——现在,夏薇薇坐在我的右手边。于是,我再也没有碰掉过夏薇薇的笔。
可是因为教室小,横向的每两排课桌是挨在一起的。而班里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两周大家的座位就按照顺时针的方式向右挪一排,据说这样可以保护视力。于是,每两周就有人要挨着我坐,也就总有人要被我碰来碰去。
渐渐地,我习惯了看左手边同学皱眉头的样子,或许还有不耐烦的牢
声。
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什么呢?
16岁,生命的全部价值在于上课和试考。成绩好的时候会很开心,成绩不好的时候却只能对自己表示忧伤。
对话常常是这样:
“你第几?多少分?”语气平静,带点关心的好奇。
“不能说,丢死人了,还是你好,九十几?”
羡,或许还有几分
不掉的小嫉妒。
“不顶事,九十几也考不上大学,我偏科。”说着说着,终究还是拐到高考上来。
大家都是这样走过的吧?
可我不是。
十六岁,我不喜欢那些翻来覆去换汤不换药却仍然让我听不懂的习题,不喜欢那些满嘴都是“大学”、“高考”的神经质一样的老师,我知道自己这样肯定考不上大学,可是我也不知道考上大学会有什么好处——因为我
不知道我该考哪里、学什么,对我来说高考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命题,忽略得久了,渐渐也就觉得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每天到学校里上课,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其实不过是因为除了上学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到哪里去。
看得出来,班主任王老师对我很头疼。
就好像现在——这是王老师本月第三次站在我面前大发雷霆。
“陶滢,你还要不要高考了?”王老师花白的头发气愤地颤抖着,她的手里抓着我刚看到一半的小说,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是外语课,班主任王老师的外语课,而我却在看小说!
我起立,垂手,低眉顺眼。又不是第一次被抓到,早就没有羞赧或者沮丧。余光能瞥到周围的人:有人抬头,然而很快又低下,埋头看英语课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未来,我和他们毫不相关。
“陶滢,叫你家长来。”老王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愤怒,可我还是能感受到巨大的能量,或者说压力,在我周围郁积。
我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这时候,在我左前方的位置,有一道目光看过来。或许只是不经意,可是我抬头的瞬间,突然撞上他的目光。
那一瞬间,突然呆住。
是张怿?!
是这个班里,唯一不希望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狼狈、尴尬的那个张怿啊!
我的脸瞬间红了,好像终于想起什么一样,恨不得有一条地
突然裂开,把自己埋进去,越深越好。心里只想着:你为什么要回头看?为什么偏偏是你回头看?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头看?又为什么看的偏偏是我?
一颗心,一颗那么不知悔改、无所谓的心,好像深海沉船,顷刻间便已坠向无边深渊。
1-2
我们班的张怿,就像一则传奇。
他是这个年纪的男生里为数不多的乖孩子之一:永远按时完成作业,认真回答问题,笔记一丝不苟,总是把校服扣子全部系得规规矩矩的,左
前认真佩戴校徽。他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一棵
拔的小白桦,树叶子被阳光照耀,反
出金灿灿明亮的光。
帅气的男孩子,在16岁这样的年纪本身就很引人注目。而假使他的学习成绩又很好的话,那简直就是相当完美了。
张怿偏巧就是这样,刚结束不久的全市中考,他是全市第一名。
他坐在我的左前方,从我的座位到他的座位,直线距离不到1米。我只要抬起头看黑板,眼睛的余光就可以看见他的后脑勺,还有右边的脸颊。他回答问题的时候,普通话很标准,声音很好听。
我很喜欢他。
喜欢往往是有原因的,是悄然增长的情绪,在不经意的时刻突然破土而出。
那是刚开学不久后的一个周六,不放假,因为要补课。所有同学都在复习功课,我照例又在看小说。
夏薇薇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我知道她并不喜欢我——她自己说过,一个女生可以笨而美丽,也可以聪明而丑陋,但假使不美丽又愚笨的话,那才真是无药可救。
而我偏偏就是那种无药可救的女生,所以被厌恶也是天经地义。
课间的时候我去上厕所,随手把小说
到桌子下面的桌
里。因为是随手放上去,所以没怎么放好,后来想起来,当时那本书
出一角,斜斜地放在书包上面,好像轻轻一碰,就要掉下来一样。这种十分危险的地理位置,是事件得以发生的条件之一。
是在我回教室的时候,就在我将要踏进教室的刹那,我突然看见了老王的背影,她在同学们身旁走走停停——看看这个的作业,看看那个的课本。
就在老王快走到我座位旁边的时候,夏薇薇猛地晃一下桌子“啪啦”那本课外书就掉在了地面上!
我不由自主地在教室门边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老王的视线因为这本书而突然掉转过来,那一刻,站在门口的我要很努力,才压抑住即将
口而出的尖叫!
那本课外书,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两排课桌之间的地面上,浅浅橙
的封面,不怎么用低头就可以看见上面清晰的书名:《小王子》。
那是妈妈带回来的新书,中英文对照,彩
图,精美得很。我喜欢极了,已经看了很多遍,那只痴情的狐狸、那朵骄傲的玫瑰花,它们在遥远的星球上,孤单而又执拗地守望爱情。
可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故事发生了关键
的转折——正在做习题的张怿看见王老师走过来,急忙站起来请教一道英语问题。站起来的时候他被椅子绊了一下,顺势就往后退了一步,恰好就踩在我的新书上!
我站在门口,清楚地看见他愣了一下,低头,捡起了那本书。
王老师也在这时走了过来,她看见张怿捡书,便问:“这是你的书?”
令我没想到的是,张怿居然点了点头。
然后,我清楚地听到,他说:“中英文对照的书,我在练习阅读理解。”
王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低下头,开始认真地讲解起英语题目来。
我的一颗心,一点点,回复到了正常的位置。
那天,我很认真地对张怿说了一声“谢谢”
可是张怿没有什么表情,他点点头,用手擦擦被踩脏了的封面。
他说:“对不起,我就是觉得踩脏了你的书,有点不好意思。”
他顿了顿,又说:“这书
好看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被那么多女生偷偷喜欢着的男孩子,突然愣住。一股暖
悄悄
淌开去,在严冬干燥的空气里,润物细无声。
或许,只是那么一瞬间,我悄悄地喜欢上了我们班最优秀的男生张怿。因为这些原因,我不仅不恨夏薇薇,反而有些感激她——感激她让我和张怿有了那么一点点擦肩而过的机缘。
于是,十六岁这一年我有了生命中第一个秘密——我在那个浅绿色、带一把小锁的
记本上,安静记录那些关于灰姑娘和王子的幻想:灰姑娘和王子,他们在华尔兹的裙摆和旋转里,目光相撞。12点钟响之后,灰姑娘遗落了水晶鞋,而王子弄丢了灰姑娘的踪迹。
在我的幻想里,我是灰姑娘,张怿便是王子。
所以,我不怕所有人蔑视的目光,却独独害怕左前方的那个男生任何一点的不屑。
是因为喜欢,所以那么在乎。
可是,如今,张怿,你该多么鄙视我?
1-3
稍晚一些的时候我到家了。我家所在的小院掩藏在一条小小的胡同里,胡同口长着几棵很
壮的芙蓉树,一到夏天就盛开粉红色絮状的花朵,把空气染成甜蜜
的味道。于是,人们就把这条小胡同叫做“花树里胡同”我住在37号院,是个不大的院子,住着四户人家。多少年了,老人去世了,小孩出生了,这四户人家的组合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我推开院子大门的时候,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响。
外婆正在往饭桌上端饭,听见声音,没转身就说:“小桃回来啦?”
“小桃”是外婆给我取的
名,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是8月,外婆抱着我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医院外面的马路上到处都是果农在卖桃子。那些硕大的水
桃,看上去就很好吃的样子。外婆说,我们家的小丫头真是像水
桃一样水灵啊,就叫小桃吧。
从那以后,外婆就很固执地叫我“小桃”渐渐地,周围的邻居们也开始叫:小桃、小桃、小桃…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要很努力地解释:我叫陶滢。
因为我记得妈妈说过:滢,就是清澈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家的女孩子,要有永远清澈的目光,和永远清澈的心灵。
而这样清澈的名字又是多么美丽的名字啊!
可是大家还是忘记我的名字,还是叫:小桃、小桃、小桃…
渐渐地我终于放弃解释,因为我想,所谓名字不过是个标签。既然我还是我,那么陶滢还是小桃,或许并不重要。
晚餐是外婆拿手的红烧茄子,也是我很喜欢的一道菜。可是今天的红烧茄子因为老王的“召见”而变得有些怪味道。
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才鼓足勇气告诉外婆:“我们老师让家长明天过去一趟。”
她认真看看我:“你闯祸了?”
我扁扁嘴巴,看她一眼:“你看我像么?”
她不信:“那让我去干什么?”
我只好说:“老师要和每个同学的家长都聊聊。”
她将信将疑:“真的?”
我点点头。
她一只手抓着碗边,另一只手用馒头去蘸盘子里剩下的菜汤,边蘸边问:“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4点,在高一年级组办公室,就是我们班教室对面的那间办公室。”
“噢,晓得了。”她嘟哝着,我抬头看看她的脸,什么表情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写完作业走出房间,听见外婆在给我妈打电话。我趴在门
上,耳背的外婆嗓门很大,所以我听得清清楚楚。
外婆说:“老师让家长去,本来该是你们做父母的出面的,到头来还要找我这么个什么都说不清楚的老太婆,真没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
她唠唠叨叨地抱怨着,抱怨父母把我扔到她身边,抱怨父母很久没有回家,抱怨他们走得太远,对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顾…
我听不下去了,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觉得鼻子有点酸,我看着桌子上的“全家福”照片,很用力地想要回忆起爸爸妈妈的样子。
可是很遗憾——如果没有照片,我总是记不清父母的模样。
只是听外婆说过,10个月,我刚刚断
,妈妈就去了大西北;1岁3个月,爸爸也去了大西北。从那时候开始,我一个人学习长大——不太懂得什么是孤独的年纪里,孤独已经无处不在。36号院的殷然每个周末都有妈妈陪着去艺术学院附小学画画,她还时常发牢
,想尽办法旷课。她当然不知道我也很喜欢画画,可是
没有人关心我这所谓的爱好。到了上小学,我
上了电子琴,可是也没有爸爸送我去学琴。渐渐的,除了读书,读很多很多的课外书,我似乎也就没有了其它的乐趣。这样想想,我的童年多么乏善可陈。
不过,好在,我有很多很多的书。
我的爸爸妈妈,他们远在半个中国之外,不了解女儿的成长,也并不敢完全依靠外婆老眼昏花的管教。他们唯一的对策便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书本后,那些充满
惑的阅读世界。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便反复强调阅读的幸福感,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规范我的行为,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止步于胡闹、顽皮之外,而只是静静地、安宁地翻阅书籍。他们应该感到庆幸,他们成功了——今天,对我而言,只有在看课外书的时候才可以感受到快乐。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和书里各式各样的朋友在交谈。
可是渐渐地,我的生活也因此而越来越单调、孤僻。我似乎已经完全离不开这些色彩斑斓的课外书了——我上课时候看课外书,下课时候还看课外书,回到家里继续看课外书。就这样,72个人的高一(12)班,我的成绩一路跌到六十几名并稳居此列。这种状态基本可以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飞
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因为书,我是孤独的,可是又并不孤独。
我的朋友们,它们站在我的四周,静静地注视着我的成长——在我的房间里,四面墙上全都是书。书架是爸爸亲手做的,每个书架都有5层,爸爸小心翼翼刷上白色的油漆,让它们看上去显得明亮精致。然后,我们一起把上千本图书摆上去,仄密地挨在一起,如同整齐的队列,秩序井然。
我每天早晨起
,看见这些书,就会觉得很幸福:是这种没滋没味的生活里,单纯的幸福;是除了关于王子的幻想之外,我最美好的幸福。
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梦想成真会怎样?
尽管,我总是那么偷偷地在
记本上记录那些与张怿有关的段落,悄悄地观察他——他读书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他皱着眉头作题的样子…可是,优秀如他,对于我这样平庸、自卑的女孩子而言,好像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峰,遥远模糊。
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距离,会在50厘米之内。
所以,当我听到班主任宣布让张怿做我的同桌的时候,根本就是大吃一惊!
所有同学,都大吃一惊!
我甚至根本没有想到,下午四点钟,外婆与班主任老王的见面,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
后来听外婆讲,老王那么恳切地给外婆讲了一个左撇子女孩的故事与尴尬。她想征求外婆的同意,让我自己单独坐一张桌子,在讲台旁边。
外婆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她只是自顾自地讲起一个小姑娘的童年: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发高烧,甚至昏
;父母不在身边,从小跌跌撞撞地长大,所有知识的学习过程都是同龄人的几倍长;终于学会写字,却还是个左撇子,怎么打都改不过来;不漂亮、不聪明的左撇子女孩,上学后总是被同学嘲笑,胖乎乎的脸上渐渐没了笑容…
她说,她从来不期盼自己的外孙女能考第一名,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这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识几个字就可以…
最后,外婆哭了,王老师也哭了。
外婆说,王老师是个好心的老师。她当场表示:不仅不能让已经很孤独的我一个人坐,同时还要让她最得意的学生张怿做我的同桌!
她对外婆说,她相信张怿脾气好、有气度,他会对我这个从小孤独的左撇子女孩宽容一点、包涵一点的。
就这样,在这个11月,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左撇子的我,有了一个新同桌。
他叫张怿,他是高一(12)班最帅、最优秀的男孩子,是我浅绿色带小锁的
记本里,像小白桦一样
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