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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话 恒星温度
 『壹』

 期末‮试考‬后的生活,依旧是一成不变。没完没了的补课,把原本就只有二十多天的寒假压缩到新年前后。

 天冷得呵气成霜,伙食又差,每天到下午三点就开始体会饥寒迫的滋味。如果安静下来,可以感受到小腿在隐隐抖动。

 “本校后勤完全黑化了!”尹铭翔一边大声宝元一遍转过头朝向夏秋“我去买点东西填肚子,你要带什么?”

 顾鸢无声的拖开椅子站起来,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一起去。

 夏秋把手指轻靠在嘴前“嘘——小声点。我要蛋黄糕。”

 尹铭翔意识到在图书馆自修时大骂后勤的确不妥,转身和顾鸢走出一段距离才低声音问到:“不要帮单影带么?”

 “嗯。”男生一低头“我知道她要什么。”

 “唉?关于单影的一切,都知道么?”不免让人产生这样的疑问。

 顾鸢淡然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表象的东西,凭着猜测与记忆很容易知道,但也有模糊不清的未知领域,比如,这些天常发现她在教室和自修室呆不住,一有空就溜得无影无踪,而且也让人无法好奇地跟去。

 反常的次数太多了。

 被问到“在忙些什么”的时候,单影马上出儿童一样坦然又纯真的神色,笑眯眯地回答:“没忙什么啊。”

 顾鸢对她太了解,马上体会到这坦然的不寻常。以她一贯的个性,真的没什么可忙的情况下,冷着脸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睑答声“没事”就足够,但是现在,她笑了。好像在用过剩的表情来掩饰什么,那就是顾鸢不知道的部分了。

 “不过我感觉你象单影她老爸。”尹铭翔突发奇想。

 “哈?”男生愣了一秒,反映只剩下一个惊讶加无奈的单音。

 排除同伴话里“其实顾鸢是个控罗莉的怪叔叔”的恶劣潜台词不说,其实,回想起来,自己对待单影到真有那么点“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的态度。难怪上次会为了那么点小事她就激动地哭起来。

 回溯到反常行为开始的四天前,同样在下午自习课去阅览室自修,途中顾鸢因为物理竞赛的事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男生将手中的书本、比和杂物一股脑给单影“你先过去吧。我呆会儿直接去阅览室找你。”

 “嗯。”单影乖巧的点点头,却在男生抛开后久久的愣在原地凝视搁在书本上面的手机。

 在女生遇到危险时却无法接受求救信号的手迹。

 隐约也想起顾鸢给自己留下手机号是的确有嘱咐过“不要给我发短信”之类的,只不过当时被心不在焉的女生忽略了。

 其实并不是那么值得追究的问题,可单影偏偏总是抑制不了好奇心。

 是怎么回事呢?

 女生深一口气,紧张地环顾四周,由于已经打了上课铃,走廊里空空一个人也没有。

 虽然偷看别人信息的行为很卑鄙,但是——只看一眼就好——单影这样宽慰自己。

 进入收件箱。

 “收件箱一满,请删除部分信息”?

 单影愣了一秒,随即在心里暗暗发出了“难怪”的感叹。

 不管它,继续查看。

 来自:顾旻

 来自:顾旻

 来自:顾旻

 来自:顾旻

 …

 被岁月中漫无边际的尘埃逐渐掩埋,却终于在某个阳光充沛的冬日午后“哗啦”医生重新展在明亮的光中,那个名字,向被刻在年代久远的金属上的印记,闪烁了柔和的光泽。

 ——顾旻。

 像电闪雷鸣一样击穿云霄,瞬间回转倒带的记忆也纷沓而来——

 男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夜空中,兀自说下去:“有个…朋友,告诉过我她一直能听见冥王星的说话声。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听见。”

 …

 男生沉默了几秒“因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友情?”

 顾鸢微侧过头,看向单影,没答话。

 “是那个吧?能听见冥王星说话的朋友。”

 “是她。不过,不是友情。”

 “唉?爱情?”

 “是唯一的亲人。”

 “后来他‘改归正’的原因我倒是知道的多些。因为他姐姐。”

 “和你像的。”

 “我说,她姐姐性格和你像的。都不怎么吭声。”

 “噢,原来是堂姐。我就说么。”单影终于找到问题的关键。

 名字有一半吻合,相同的姓氏,字典后附录里这个字后面成千上万的统计人数,连巧合都算不上。可之前有那么多铺垫,绝对不可能往巧合那方面联想。

 留在男生手机收件箱里最后一条短讯:

 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顾鸢的姐姐。

 难道是

 光线攀附着公告栏的玻璃游弋,一点一点温暖的颜色度上铝合金的银边。玻璃的后面,写着“明中学2006届全年级集体照”的那张照片,有一个女生只留下含混的侧脸。

 单影幡然醒悟,转身往与阅览室相反的资料室跑去。

 拜电脑病毒所赐,学校资料室的计算机基本已处于瘫痪状态,按照负责管理的值周学妹的话来说:“要修复的话至少要等开学后计算机老师来上班吧”带着歉疚的表情,小学妹提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建议:“如果你急用就在那边的纸质档案里找找看吧,只要别弄。”

 整个06届有15个班,700多人呢。

 一连几天,她只要一有空就去查是否有叫“顾旻”的毕业生。虽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了解什么,但单影不遗余力。

 哪怕找到一丁点关于她的信息也好。哪怕仅仅能看见她一张清晰的正面照片也好,这毕竟是自己能了解顾鸢内心世界的唯一途径。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的最后一个课间,写着“学号:060417姓名:顾旻”的那张纸出现在了眼睛酸痛的单影面前。

 没有贴照片,平淡无奇的履历。

 唯一有点意外的是,亲属栏只有父亲那孤零零的一行,本该填写母亲信息的位置一片空白。

 “呐,夏秋,你知道顾鸢的姐姐么?”

 “啊?”女生从参考书中抬起头来“什么?”

 “顾鸢有个堂姐,你听说过么?”

 “嗯。”夏秋郑重地放下笔,看向单影。

 “是我们学校的学姐。”

 “没错,但她在我们进校时已经毕业了。我对她也了解的不是太多,只见过两面,曾经问顾鸢关于她的事,却被顾鸢语焉不详地敷衍了。不过,我知道她是顾鸢非常信赖的人。”

 “尹铭翔说,顾鸢对顾旻的信赖,和顾鸢的父母有关。”

 “这其中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唉?”是么。

 看来比自己知道的还少。单影没再继续问下去,却也没有重新专注于面前的英语题,撑着头转向窗外。

 『贰』

 单影等在学校北门的泉边,又不想太过惹眼地静止在川的放学人中,于是这种地躲进一棵壮枯树的阴影里。直到顾鸢从层层叠叠的建筑中走出来,由深的一个小点变成有着迷茫神色的少年,女生才一遍现身一遍小幅度地摆手以吸引他的注意。

 “抱歉,刚才临时被叫去嘱咐物理竞赛集训的事。”

 “什么时候集训?”

 “正式比赛是三月,集训安排在二月下旬。”

 “集训…药,要全封闭管理么?”

 “唔,那倒不至于。不过不在本市。”

 “啊?”心里有点怅然了“也就是说,过晚年就很难见面了?”

 “下学期分科,单影打算选什么?”

 分科。看顾鸢这样多半要选物力,可物理又不是自己擅长的项目,如果选择和顾鸢不同的课,,一定会分在不同的班机。

 “…我还没有决定。”

 单影微仰起头,想从男生的表情中找出一点能够帮自己做出判断的要素。很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一天,苍白的阴郁的天空,数不尽的枯枝分割着眼前的世界,走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与当时流行的眼型狭长的型男们不同,他眼睛大而且明亮,本应该使他甩不开稚气,但眉骨和眼窝的极大落差和眼神中犀利的光却在沉稳那边加了足以持平的砝码。

 如果当时,这样的眉眼中隐约有一丁点留恋不舍,那么后来的单影决不会恣睢的走向一条那样辛苦恣睢的歧路。

 可是女生看着男生的神色凛然一变,却与自己的抉择无关。

 顺着雇员的目光望去,单影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从停在校门边的轿车里走出来。黑色长大衣和一丝不苟的盘发使她看上去异常高贵。根据年龄来判断很像是顾鸢的母亲。在优雅地走进顾鸢的过程中也留意到他身边的女生,女人的眉头蹙了一下,脸上出与整体高雅不协调的鄙夷。

 这个表情更加深了“他就是顾鸢母亲”的判断,单影有点慌张地往后退了半步,手却意外地被顾鸢拉住,动作过于明显,向某种程度上的宣战。再抬头看,那位疑似母亲的角色脸上的厌嫌表情更加显而易见,单影虽然还搞不清状况,但这次倒是分辨出,那第一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顾鸢的。

 男生拉住女生的手,在那之后与女人的短暂对话中也一直没有放开。

 "您回国了?"

 "恩。你爸爸带了些东西给你,我已经让人搬去家里了。"

 “您是准备住在…”

 “和上次一样,无法在浦东浦西两边跑,所以为了方便我还是住在单位附近。”

 “…也好。”

 “生活费还够么?”

 “绰绰有余。您这次在国内呆多长时间?”

 “52小时。”

 “那么…不要太辛苦了。”、

 “你也是一样。请多保重。再见。”

 完全程式化的对答,男生甚至用上了敬语。单影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等走出很远才忍不住问道:“是顾鸢爸爸的同事?”

 在男生沉默的时间中,两人已走过一个十字路口。

 “是我妈。”

 “啊?”是幻听吧?一定是幻听对不对?天底下有哪对母子会这样说话啊!

 顾鸢转身看向停在几步后因为过于吃惊而失去走动意识的女生,复杂的爱恨在眼底密密匝匝织出过往。

 也曾像正常的男孩那样在父母离开时大哭大闹,父亲摸摸男孩的脑袋,眼里的歉疚漫溢而出,而母亲则总是冷着脸站在不远处扶着旅行箱催促“走吧”

 顾鸢从小就不明白,到底自己做错过什么会导致母亲会在自己扑过去撒娇的时候摆着厌烦的表情一把将自己推开。

 小学时的作文课,男孩盯着《我的妈妈》这个题目发呆,根本无从落笔,在听老师念班里一个女生的范文时,悄悄在桌下握紧了拳。

 是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虽然妈妈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神情就是这个意思。年幼的男生一直这样认为。所以才抛光了这年纪应有的一切顽劣,把自己打磨成几近完美的男生。

 可为了什么,他还是从未给过半点嘉奖与鼓励。

 直到十三岁那年夏天,男生意外发现父母下摆放旧物的纸箱,饶有兴趣地欣赏过父母年轻时的相片后,受好奇心驱使出了老旧信封里发黄的信纸,抱着看情书的初衷知道了与自己命运相关的一切真相。

 “…虽然我很清楚孩子一点错都没有,克,我还是做不到爱他。他长得太像他妈妈,每当看到他我就无法不起恨意…”

 震惊的男孩迅速翻过信封,收件人不是父亲而是外婆。而写下这信的笔迹——

 如果你短短十三年的人生中从记事起就把她理所应当地视她比任何人更亲密…

 如果你无论多么被她无视或敌视,依然从善意的角度去揣摩原因,尽自己一切所能像让她满意…

 如果你近乎愚昧地单方面以经自己血管的温热体传承自她为傲…

 你就必须接受这个残忍之至的现实,这笔迹,正属于你所以为的——“母亲”

 如果你没有期待,就不会像那样猝不及防地被大规模的伤痛覆盖。

 已经不需要理由了。

 已经不愿意去探究理由了。

 在他毫无知觉甚至更糟的年岁里,已经有一条宽阔的河改向变道,横亘在这所谓的“母子”之间。

 “我。无。法。不。起。恨。意。”

 『叁』

 “是你…妈妈?”山影木讷地重复着男生的话。

 “唔。但不是亲生的。”

 单影不由得一凛,过半天才喃喃低语道:“是这样啊。”脑海中飞掠过一大串和顾鸢无关的画面,父亲咆哮的模样,母亲醉酒后昏睡在沙发边的模样,满地破碎的碗碟,整个家无处不在的仇恨与敌意…

 答案多半也是相似的。女生自作聪明地体悟:“是第三者吧?”

 但是养母绝不可能冷漠到这地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曾经伤害过谁的家庭。可顾鸢听了女生的揣测反倒笑起来,虽然那笑事后想来怎么都是苦涩的。

 单影在顾鸢开口的瞬间又再度陷入错愕。

 “第三者么?”男生笑着说“她不是的。我生母才是。”

 “十九年前。新婚不久的父亲被派往伊拉克工作,却与一个当地的女孩相爱,那就是我的生母。战火不休的一个平常下午,父亲不幸卷入一场袭击,翻了车又受了上,住在附近的母亲把她拖进屋里为他简单包扎处理伤口,于是他们相遇了,当时父亲二十四岁,我的生母十九岁,我没有见过任何照片,只能凭想象,大概是和新闻那些总与‘战争’二字相连的女子一样吧。”

 “蒙着黑色棉纱?”

 “唔。我想也是。母亲怀上我之后,父亲向留在中国的原配子——就是我的养母——提出离婚。我能够理解,她一定很伤心。”男生将手子口袋垂下眼睑,语调降低一些“所以,她这样对我,我全都能够理解。”

 “后来呢?还是没有离婚么?”

 “因为我降生后一个月,生母就死于战争。”

 “…”“几近荒诞的戏剧往事,不是么?一旦我开始追究很快就能从旁敲侧击找到真相。那些当年的旁观者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态——怜悯、惋惜,或者幸灾乐祸——对我言又止,但只要认真拼凑那些破碎的证词,了解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甚至,并不需要找当事人求证,他们的动作神情就足以验证这推论。”

 不可否认,顾鸢的理解力的确过人。

 单影觉得有什么沉重压抑的东西淤积在口,堵得她说不出话。

 黑色的云层在道路直指的前方不断下沉。

 泛黄的书信,或者贯穿了十几年仍未散尽的流言,即使时光早已流逝,也总有些东西与过去相连。

 探求得来的真想让人无法释怀,终于将内心矛盾的“母亲”和一厢情愿的“儿子”锻铸成一二象限等轴双曲线的两支,名义上无限接近,内核却渐行渐远。他们站在人行道上相距一米有余,彬彬有礼,一个说“您回国了”另一个说“请多保重”

 单影并不是第一次感到顾鸢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之前的任何一次也没于这次感觉强烈。

 就像男生自嘲的那样——

 “几近荒诞的戏剧往事”事关战争与死亡。

 在女生自以为很糟糕很倒霉的个人世界里,那样的事大概只能从新闻联播最后那几分钟里一晃而过,可他们却有如从漫长而遥远的时光里发出的线,千丝万缕贯穿在男生的生命力,溶解在他的心跳中,沉淀在他的脉搏件,不仅改变了过往还改变着现在,像个诅咒,却比诅咒更真实.

 单影第一次干道,也许平凡是一种幸福。

 自己的平凡空间里,没有异国的早逝的生母,也没有高贵的冷漠的养母,从头到尾就只有这么一个无论多么不满意也无法退换的妈妈,她会在看见你丢人成绩单时暴跳如雷,会在你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牛图关心股票,可是当你坐在饭桌旁等她偶尔下厨默默观察她忙碌的背影时,你也许会想,她在这里,她活在这里,她是我妈妈,多么好。

 如果我拥有幸福却毫无察觉,那么幸福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我能够心怀感激地面对一切不幸福,那么,那又是另一种幸福了。

 “我是这么想的”单影先顾鸢两步跳下楼梯。

 男生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女生转过来的脸颊“你最近廷爱说些哲言。”

 “不仅是说说而已。其实我很早就设想过。记得小学时有过那样一部电视剧么?大致是说两家的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在医院被抱错了,结果过了二十年才发现,引发了一系列问题。”

 面对女生期许的眼神,男生无奈地耸耸肩“太扯得肥皂剧我从不看。”

 你自己的身世比那更扯。

 “…虽然很车,但我那时候就开始认真思考,万一我也是抱错的怎么办。”

 “怎么办?”轻笑着看向女生。

 “我想,如果有一天有那么一个又漂亮又高雅的完美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其实你是我女儿。’我一定不会跟她走。”

 “唉?”男生不理解,却有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

 “血,细胞、基因什么的,那些自然科学范畴里的东西太玄妙太深奥,我统统理解不了…”

 的确,你理科不好。

 “我所能知道的,所能掌控的,仅仅是积月累明确起来的情感属,那些线一样的存在无法因任何外力被扭转或折返,而是以恒定的速度往原有的方向继续奔跑下去。”

 感是一切的主导?

 “别的可能也许的确更好,可是…”

 可是?

 “被认定为是‘妈妈’的那个人,在我心里,永远只能是那个我最最熟悉的不太可爱的妈妈,不会是别人。从我认定她的那天起,就已经把属于‘妈妈’这个角色的所有爱都给她,不管她在乎也好,无视也罢,我付出的爱,每一点每一地都会置换成她在我心中的重量。”

 单影郑重地抬起头看向台阶上方的顾鸢。

 “我说成这样,你能够明白么?”

 恒星内部的温度,并不是有所谓的元素,成份,演化进程决定,而是取决于它的质量。

 就像我内心的温度由所爱的你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决定。

 因为这点点滴滴的付出置换而来的重量,即使有一天风雪大作,内核里的那个我也做不到心凉到底。

 ——这么说,你能够明白么?

 女生对斜上方的男生举起左手,把手表的表面朝向对方。

 “现在距离上次见面正好四十八小时。如果她一下飞机就赶来见你的话,你就能够在她上飞机前再见到她。为什么不尝试着求证一次?”

 【肆】

 学校的补课持续到小年就结束了。年三十这天,顾鸢给父母打过越洋电话后,就开始收拾房间。因为做家政的阿姨也要回家过年,早早就请假领了钱离开,男生到底是男生,无人照料的几天里一直秉着“上只要还能躺下人就不算”的原则忍耐着,但这天起后终于无奈地认清“如果再不收拾今晚就会被倒塌的衣物活埋”的事实。

 可是从早晨忙到中午也未见成效,反倒是堆在地板上的杂物越来越多,最终好像演变成连来回走动也要小心翼翼避免踩到什么。男生无奈地在电话机旁刨开一小块空地坐下。饮食什么的,还是得靠外卖。

 住在高档的小区也未必是好事,周围的餐馆多为昂贵又不合口味的韩料理。目前他的心态是:竞赛集训快点开始吧,好歹吃住都能有保证。

 男生叹着气挂上叫外卖的电话,转身又对着混乱的房间发愁,还是不要整理了,越整理越,索把东西全堆到用不上的客房去,眼不见为净,或者干脆去客房睡想法正在脑海里飞速旋转,听到门铃声立即反条件去开门:“今天外卖比往常都快”的疑惑根本在脑海里没有容身之所。

 正因为开门前思为过于放空,开门后才会目瞪口呆失去反应能力。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顾鸢家,所以单影丝毫没有感到约束,把发呆的男生扔在一边,自己换鞋进了屋“太没戒备心了吧,开门前都不问一问。”

 “呃这个”女生放下手里的东西才对男生的紧张局促有所觉察“家里有别的人?”

 “没那倒没没有。”

 “嗯,我想也是。”不过,没有别人你紧张什么?注意到男生刻意掩起房门的动作,女生突然闪过局促的念头“唉?你该不会是正在”出其不意地推开门,才终于真正体会到男生从把自己“”进门起就一直支支吾吾的原因“这这这垃圾中转站?”

 男生出破罐破摔的神色退到一边“诚如所见,我正在整理房间。”“唔不加注释的话真的会以为你在研制什么生化武器。”女生回过头,以绝非征询的口吻”询问“道“要帮忙么?”“哈啊?你不不是吧?”男生像是受了某种惊吓往后退了半步,瞬间预感到灾难其实才刚刚开始。

 “发霉了。这是多久以前的三明治?”

 “很,很久以前。”

 “为什么有这么多双没有洗过的袜子?好像这只也是你到底有多少袜子呀?”

 “无数。”

 这种无休止的对答还不是终点,最可怕的是娃娃脸的女生面无表情地翻开杂志用波澜不惊的语调朝男生感慨道:“先前不知道原来你也有这种嗜好。”

 “我也也是正常男人吧!”

 女生没什么反应地转回去,令他松了一口气,半晌后却再度冒出一句:“狼。”幸好外卖及时驾到,才避免了一场悬在关口的“道德审判”

 单影关上门“你每天就吃这个?”

 “还有别的选择么?”顾鸢从女生手里接过寿司“糟了,没叫你的份。”“你以为我干什么来的?”女生打开从家里带来的袋子,取出两个饭盒。“什么?”“亲戚来了一大堆,家里包饺子,我偷了点出来。”“是你包的?”“说了是我偷得。”“那我不吃。”“狼没有挑剔的权利。”

 “”

 男生出一幅“怎么你还揪住这事不放”的无奈表情,却也别无他法,夹起饺子进嘴里“好吃。”

 “我妈包的。”女生眯着眼睛自豪“对了,那之后都没问过你,最后见到妈妈了么?”

 话题变换得太快,男生反应了几秒才明白对方指的是上次赶去机场的后续篇。

 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男生走近,半天说不出话来,丢失了一贯的冷漠与从容。男生帮她拎起旅行箱,抬头眯起眼,很快判断出正确的通道入口,从她面前走过去“已经该登机了。”几步之后,知道她并没有跟上来,男生只好重新停下回过身看向她。随行的工作人员全都呆在一旁,搞不清楚状况。

 半晌,女人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顾鸢,你父亲希望你毕业后能来美国读大学。”

 “是么?”男生轻笑过,停了长长的几秒“我倒希望这是你的希望。”

 不是“您”而是“你”

 “唉?”除了短促的单音,已经惊讶得什么也说不出。男生缓慢抬起半侧的眼睑,目光中的锐气像他的父亲。

 与四年前如出一辙的对峙——少年站在两米外面无表情地说出“我也恨你”的那一刻——而此时,他长高了不少,当年的稚气也不见踪影,可终究还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变化,不那么直观,却从本质上发生了变化。

 心悬在半空。

 女人只看到男生的嘴一张一合地改变着形状,听不见声音,那些字词悬浮在空气里又不进耳廓。短暂的思维真空后,终于辨清男生说出的这句话,瞬间就红了眼眶。

 “妈,除了爸之外,我也想,或者说我更想,成为你的骄傲。”

 “唔赶上了。”

 女生抑制不住得意“我就知道!”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因为,顾鸢没有弟弟妹妹。”

 男生微怔,但瞬间促紧的眉头又瞬间舒展开“原来如此。”继而下敛出弧度,带着谢意覆住了单影的手背。

 无法不起恨意,也无法抑制爱意。

 因为你本来就是她最恨与最爱的人的结晶。十七年前,在爱恨间踌躇的她明明还有别的选择,最终却决定把自己推进倍受煎熬与折磨的境地。

 她心知肚明,如果有了自己的儿女,对你就只能剩下恨意。甚至去领养毫无血缘关系的孤儿来与你对比,尽一切努力说服自己接纳你,包容你,爱你。

 顾鸢你,始终,是她【唯一】的儿子。

 【伍】

 顾鸢是这样的男生。大部分时间冷漠地和人保持距离,做什么都有成竹十拿九稳,让人产生“他所有都擅长”的错觉。事实上,只有单影知道,他是个普通人,他有时也很单纯,他也会像孩童一样脆弱无助,他也会像别的男生一样极度缺乏自理能力,把房间搞得一团糟。

 单影明显感觉到,对顾鸢越是熟悉,自己像姐姐的时间越多过像妹妹。哪怕从外表看来,自己还停留在十三四岁初中生的模样,而对方却凭借沉默寡言的个性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要大。

 非常非常想给他一些什么,而又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

 并非出于同情,而是只有自己了解,因为他表现得太过强势所以没有人能想到他其实也有需要。如果他开口,单影坚信自己不管什么都会毫无保留,可问题就在于他自己从不所求。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是可以做到的吧?为什么她能够让顾鸢依赖?是因为名正言顺的姐姐身份,还是因为相似的曲折身世?

 单影一边寻思一边继续手上的整理工作,无意间手碰翻了摆在书架靠墙位置的纸箱,里面的物什散落在地,女生慌乱地把它们归拢,动作却又突然停下。

 “呐,顾鸢。这是什么?”

 像照片却又不是,随意拾起几张上面都是黑白融看不清形状的景象,叫人摸不着头脑却又心里发

 单影一头雾水的看向男生。

 顾鸢的表情在转过头看清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后明显变了。

 “冥,冥王星?”

 “应该是经过电脑处理的吧。毕竟亮度只有13等的恒星,一般小型天文望远镜看不到,因为似乎没什么价值,天文学家对他的探测也十分有限。”

 “可是,你收集这个干吗?”

 “不是我。是顾旻,我堂姐。”男生替发愣的女生把图片全部放回盒子里摆好“那个傻瓜,她大概只是想找出一张冥王星的清晰照片吧。”

 “顾旻”

 对自己而言最具神秘感的名字终于出现了,单影却找不出该先问关于她的什么,脑子里成一团。

 “嗯,去年夏天她去世后,遗物从美国寄回来,后来就一直放在我这里。”

 “去世?!”单影惊讶地抬起头。

 “是交通事故。”男生强忍着巨大的悲伤,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避免女生受到惊吓“因为身患重病所以被送往美国治疗,但不幸遭受了意外。”关系到生死的话题,总让人感到无力。

 “就是第一次你问我关于冥王星的声音那时候?”

 “不,问你是因为收到了她的遗物,看到了这些。”

 “可以给我看看么?”问这话时想都没想,口而出后又觉得自己蠢,不给看又能怎样?而看了又能怎样?

 好在男生没太介意地直接把纸盒递了过来,才避免了被拒绝的尴尬。

 看了还真的能怎样。单影发现满盒的图片中埋着手机,与自己同一品牌同一型号的手机,只是屏幕从中间裂开,按下按钮也毫无反应。不仅是遗物,而且是来自车祸现场的遗物。

 “呐,顾鸢。顾旻她,得的是什么病?”

 “耳鸣。一种很奇怪的耳鸣。起初连我都没把那当回事,毕竟听起来不像是绝症”

 “可是?”

 “可是后来却越来越严重,在美国也医治不好,到最后几乎已经无法听见了。医生总说是心理因造成的幻听。无法从医学方面进行治疗。她倒是跟我提过一次,说能听见冥王星说话的声音,当时我当那是玩笑”

 正常人都会把那当成是玩笑的,这不是重点。

 “顾鸢。”虽然有些残忍,但是“你能告诉我一些车祸的细节么?什么时间?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

 “细节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是我们十周年校庆的那天晚上发生的意外。肇事的出租车是全责。

 因为它刹车失灵,再加上顾旻根本听不见喇叭声可我父母却说其实有可能是自杀,她跑出医院前把一切收拾好而且穿戴整齐,甚至在桌上留下写着“对不起,请忘记我。再见”的字条,像是蓄意去寻求解,至少是想离家出走。但无论如何,我也是不能相信她会自杀的,我有时甚至连她死了这件事也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我你明白么单影?像她那样的人,是不应该绝望的离开的。”

 单影抱住无法抑制悲伤的男生,低语道:“我明白。”

 我明白,那是顾鸢你永远无法接受的现实。

 然而,这也不是重点。

 关键是“到最后几乎已经无法听见”的顾旻怎么会讲着电话遭遇车祸。因绝望而留下“再见”字条觉定结束痛苦的顾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电话打给谁?明知道自己无法听见而依旧拨出了号码,其实并不是想在最后听见谁的声音,而是有什么话必须说给谁听。

 “直到现在,我还认为她仍然活着无法相信”

 单影将感伤的男生抱的更紧些。

 他似乎对顾旻的心思一无所知。唯一确定的是,顾旻最后通话的对象并不是顾鸢。会是谁呢?

 “顾旻姐生前,除你之外有非常挂念的人么?”

 “顾旻姐生前,除你之外有非常挂念的人么?”

 “其实我对她的世界了解得很少。一直都是姐在关心我。我十三岁时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谎言。我开始对学业失去兴趣,和以往不屑的不良少年们成天厮混在一起。有一天傍晚正卷入一场群架,在巷子里‘解决’手下败将,突然听见巷口有人犹豫地叫我的名字,扭头一看,是顾旻。当时甚至在脑中反应了长长的几秒才勉强想起这个穿高中制服的女生是我的堂姐。以前接触的太少,只是在逢年过节拜访亲戚时偶尔见面,总而言之,是相当陌生的关系。我们远隔这十几米的距离对峙着,即使已经认出她的身份我也没打算说话,心想着,去家长面前告状也好,把这样的我的形象宣传的人尽皆知也好,随她做什么我都无所谓,何况她当时的神色实在是只能用‘困惑迷茫’来形容。我相信只要我不开口应答,她很快就会自动离开,没有什么会改变”

 男生回忆着,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然而,后来的事却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以为连我是不是顾鸢都不能确定的顾旻突然朝我伸出手来,就那样站在巷口,带着一种温柔的表情说道:‘我们回家吧’像咒语一样拥有魔力,使我的心忽然往下一沉,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和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说得太玄乎了,不过就是‘对世界失去希望得人找回了一线温暖’而已”就像我遇见了你一样

 男生抬起头看看被删除了表情的单影,笑起来:“也许吧。总之从那以后,她就好像正式领养了我一样,大部分时候表情都是让人心暖的,但有时也很严厉,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应该说比我妈更像我妈。

 “放学后有时我会直接去她家,感觉那才是我的家而这里不是。和顾旻在一起,非常开心,好像一切烦恼都可以忘记。总觉得那是整个世界里唯一属于我的温暖。

 “其实我从别人那里也有所了解,她自己也并不幸福。刚上高一的时候她妈妈不满她爸爸成天酗酒而离家出走,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这件事对她打击大,不过当时并没有在我面前,即使提及这样的话题也尽量向想方设法地避开。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能稍微细心一点,也同样关心她给她温暖的话,现在就不会那么懊悔。顾旻她一定是觉得对所有人绝望了才会写下那样的字句选择离开。虽然我不想相信,但却没有办法去反驳那些事后才开始同情她的人,因为,我也正是其中的一个。

 “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已经什么也说不出了,已经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了,才开始懊悔,但再懊悔也无能为力,所以…”

 “所以?”单影看向顾鸢的眼睛。

 男生沉默了几秒,没再说下去,神色伤怀地看向了别处。单影并没有追问,而是站起身将碗筷收拾起来,在水池边冲洗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同样的空间里对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心痛起来。

 对顾鸢而言,如果可以选择回到过去的话,他一定可以为顾旻做些什么。

 那么,对自己而言,在这一分这一秒,能够为顾鸢做些什么呢?

 许多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此刻,不想后悔,不想说那些‘无能为力’的话。

 房间整理完毕后,顾鸢从储物间拖出旅行包开始收拾去集训地的必需品,单影没有动手,只坐在一旁的榻榻米上指指点点“还有洗漱用品…睡衣不带么?剪刀水果刀之类的呢?…”

 男生直起出无法理喻的神色“我是去参加竞赛,不是干劫财害命的勾当。”

 “…那就带把剪刀吧”

 “…”“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到时候你就知道带剪刀的方便之处了。哦,对了,组织集训那边会提供食宿么?”

 “当然,否则呢?你是要建议我把这房子一起打包带走的打算么?”

 “…我不管你了。自己看着办吧。”

 话说得像生了很大的气,使男生撑着额角笑个没完“单影你真是闹别扭都装不像啊。”

 “…狼”

 “喂喂,你是只学过这一句骂人的话么?”男生转过来的脸上写满了‘真是无可救药’的评价。

 “不是,还有‘恶’、‘无’、‘变态’…”

 “算了,”男生摆摆手,一副‘败给你’的表情“是我不该对语文能人下战书”

 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正道:“我说…单影,你…”“恩?什么?”

 “决定了么?”

 “啊?”

 “选科的事”

 “…”“还没有么?”

 “…”“…”“顾鸢希望我选什么?”

 “…这种程度的问题不该由我来决定吧”

 “是。可是…顾鸢是选物理的没错吧?”

 “嗯”

 但我却很不擅长物理。尽管结果再明朗不过,却没有办法承认那个事实,就如同你没有办法承认顾旻的死亡一样

 屋子里寂静无声,两人沉默着坐在地板上低头不语,只有空气流动,谁知道呢,也许连空气都凝固了

 窗外沉沉地夜幕中爆出一朵绚丽的烟花,单影抬起头向远处眺望,顾鸢站起身把手伸到她面前“我送你回家吧”

 女生眨眨眼睛,恍惚间那璀璨的光在男生的身后熄灭,但瞬间又开出了新的一朵。绿的红的冷的暖的,织叠加,冲破云霄又向下散落,像流星雨。

 单影拉着顾鸢的手站起来,目光却没有离开过远远近近转瞬即逝的烟花

 如果我知道【一切】有尽头,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然而,如果是你,却让我想试着去相信那所谓的【永远】

 除夕夜,应该和家人一起度过

 可是,顾鸢的家人在哪里?

 想到这里,心突然就绞痛起来。那种痛并非没有根基凭空生长,它们从很早之前就潜伏在动的血里,只是在这一秒终于顺理成章地抵达了心脏

 我想要给你一切

 无论是顾旻可以给你的,还是顾旻不能给你的,一切

 顾鸢纳闷地转过头,看见女生在两步后死死地拽住自己的衣服,平时总面无表情的脸孔莫名其妙地涨得通红,可是却也前所未有地认真坚决

 “我不想就这样离开,也不想就这样让你离开”

 一句话,切断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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