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地狱食肉魔之独孤求死
　蓝马草洼，打斗场上，冈森格瞬间的恍惚瞬间就过去了，惊醒它的是地狱食魔扑击的风声。

　惊醒的同时，地狱食魔就扑到跟前了，几乎和风声一样迅猛。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反抗更来不及，冈森格只来得及低头耸肩，让致命的喉咙偏离对方的牙口。

　冈森格肩膀被撕下一块来，鲜血淋淋。

　四周的骑手一阵惊呼。獒王冈森格居然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父亲尖叫着往前扑，被西结古骑手抱住了。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叹道：“完了完了，连冈森格也完了，我们现在靠谁去战斗？”匆匆赶来的勒格红卫看着地狱食魔嘴里的属于冈森格肩头的皮，高声说：“咬得好，咬得好，加把劲咬死它，咬死冈森格，咬死丹增活佛！”

　冈森格注视勒格红卫，泪眼朦胧。透过眼泪看出去，昔日的主人已经模糊，关于往事的记忆也已经模糊。冈森格在心中对他说：“再见了，主人，从今以后，你就不是我的主人了！”冈森格又把目光投向地狱食魔。它已经确定，这个草原公敌就是它的亲人，它的亲孙子。

　既然是自己的亲孙子，就只能由自己来处决了！

　冈森格发出了一阵“呜呜”声，它为自己必须和亲人决斗而悲痛不已。班玛多吉朝它有力地挥着手，声嘶力竭地喊道：“冈森格，拿出獒王的威风来。”只有父亲的声音是温暖而体贴的：“冈森格，你老了，你就认输吧，不要再打了。”

　冈森格眯上眼睛，仰望空中最遥远的明亮，喟然一声长啸，把一只老獒王满腹满的惆怅和历经沧桑的悲凉呼了出去。这一刻，它的内心突然豪烈起来，已经不仅仅是为许许多多被地狱食魔咬死的藏獒报仇了，也不仅仅是为了听命于西结古人的意志，服从于西结古人的需要。冈森格用苍老的身躯支撑着勇毅者的尊严和一个獒王的神圣职责，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血之路、厮杀之路。

　这是草原上最巅峰的对决，父亲的记忆中，只有当年冈森格大战多吉来吧，才可与之相比。

　所有见过地狱食魔出击的骑手和藏獒，都公认它是他们所见速度最迅捷，爆发力最强悍藏獒。没有谁能比它更强更快，就是冈森格也不能，就是多吉来吧也不能，就是年轻时候的冈森格和多吉来吧也不能。顶多也就是旗鼓相当。

　论实力，年迈的冈森格必定不是年轻力壮的地狱食魔的对手，直接比拼，冈森格必败无疑。

　冈森格想要获胜，只能靠它的智慧，靠智慧诞生计谋。

　但是，亲眼目睹了雪獒各姿各雅和地狱食魔的生死之战，冈森格已经明白，计谋对这个一往无前的家伙毫无用处，计谋不仅无法延缓它的致命攻击，反倒会耽误自己的出击。各姿各雅的失败，不是败给地狱食魔，而是败给了自己。

　而且，出于对勒格红卫这个昔日主人的尊重，出于对亲孙子的怜惜，出于藏獒的尊严，它也不打算使用计谋，不管是阴谋还是谋。它必须堂堂正正出击，堂堂正正结束战斗：堂堂正正地赢或输，堂堂正正地生或死。

　但是，没有计谋，它又靠什么去赢？

　冈森格必败无疑！

　冈森格仰天一声长啸，它感到自己浑身已经充满的力量，就像当年初到西结古草原时那样年轻强壮。它相信自己能够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这一击的力量和迅捷都不会输于自己的亲孙子。但是这惊天一击并不能保证击杀地狱食魔，顶多和它打个平手，拼个两败俱伤。而惊天一击之后，地狱食魔依然会精神抖擞，而自己，却会恢复老迈的原形。

　冈森格知道自己聚集的能量，仅够惊天一击。一击不中，必败无疑。

　也就是必死无疑。

　冈森格和地狱食魔凝神对视。

　围观的骑手没有催促，没有鼓噪，连一惯急躁的西结古的头班玛多吉也缄默无声，连心软得像慈母的父亲都哑口无言。围观的领地狗也默默无语，连西结古的藏獒也没发出一丝细微的关切之声。

　风停了，停止了吹动，阳光也停了，停止了闪烁。天地冻结了。

　划破天地沉闷的不是冈森格和地狱食魔的咆哮，而是它们扑击的身形掀起的长风。这长风掀起了人们的衣袍，吹动了领地狗的皮，让所有的人和狗都不寒而慄。

　身形凌空的瞬间，冈森格才明白，即使自己把毕生功力化为惊天一击，也不如地狱食魔的一击。旗鼓相当在那瞬间都不存在，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也没有了可能。在自己的牙齿咬住对方的喉咙之前，自己的喉咙已经被对方的牙齿咬断了，自己仅仅能够咬住对方的喉咙，却没有力量咬断它。

　冈森格突然急停。这一变故引发围观人和狗都一声惊呼。慌乱中的这一停顿，冈森格就失去了速度和力量，它就没有了扑倒地狱食魔的可能，被扑倒的只能是它。当力道充沛的地狱食魔咬住它的喉咙时，它连地狱食魔脖子的皮都沾不上，顷刻间，冈森格就会惨遭扑杀。

　冈森格急停落地后，不可思议地做了更加慌乱的动作，它抬起自己的右前腿。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喉咙。疾风般扑来的地狱食魔眼见自己的大嘴前方是爪子，也毫不犹豫。它自信自己这一嘴钢牙能够斩钉截铁。而对方一旦断臂，接下来就只能任它宰割。

　一切皆如地狱食魔所料，它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冈森格扑倒，并且将挡在脖子前方的右前臂咬在嘴中。石破天惊的碰撞之后，所有旁观的人和狗都知道，冈森格败了，败得很惨。它被牢牢在地狱食魔身下，没有了任何反抗，连挣扎也没有，连一丝吼叫甚至哀号也没有。

　天地间寂静如夜，所有的人和狗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过了很久，地狱食魔和冈森格的身体才有了动静，不知是冈森格从地狱食魔嘴里出前臂，还是地狱食魔把冈森格的断臂吐了出去。两者的身体渐渐分开，所有的眼睛都看见，地狱食魔嘴里出了鲜血，冈森格的前臂也是血模糊。

　比起十多年前，雪山狮子冈森格和项饮血罗刹多吉来吧那一场天昏地暗的巅峰对决，这一次正决战更加干脆，更加决绝，电光火石之间，成败立判，生死立判！

　没有一双眼睛能够看清，冈森格的前爪落入地狱食魔的血盆大口之后，没有像所有遭遇如此险境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后缩，而是用力前伸，把前爪后面的前臂送进血盆大口之中。

　更没有一双眼睛能够看见，冈森格在血盆大口的铁齿钢牙咬断它的前臂的同时，前爪已经深入地狱食魔的咽喉深处，而且一爪抓断了地狱食魔的颈部动脉。

　冈森格前臂和地狱食魔嘴里的鲜血，有冈森格断臂的血，更多的是地狱食魔所。在血盆大口出汨汨鲜血时，地狱食魔的五脏六腑之中，已经装满了鲜血。

　这一场正巅峰对决，地狱食魔完败。

　地狱食魔缓缓离冈森格的身体，缓缓扭转自己的身体，向回爬行。除了它嘴里的鲜血汨汨淌，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处伤痕，所以，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回爬。

　地狱食魔爬到主人勒格红卫脚下。它听到了主人的骂声：“咬啊咬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去咬啊！”它感觉到了主人的脚尖在踢，它感觉到疼痛，不是皮的疼痛，是它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连心的疼痛。它艰难转身，朝着冈森格的方向，它要服从主人的命令做自己搏杀生涯中的最后一次扑咬。

　最无力最绝望的最后一次扑咬。

　地狱食魔仰天一声长啸，声音破碎，所有的领地狗和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它的绝境；即便是对它恨之入骨的敌人，也感觉到它虎落平的悲凉。

　何况是雪山狮子獒王冈森格。冈森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仅因为它力竭，更因为它心碎。在被地狱食魔扑倒的时候，在它坚硬锋利的铁爪抓断地狱食魔的动脉的时候，它不仅感觉到最浓烈的死亡气息，更感觉到最浓烈的亲人气息。那一瞬间，它知道了，地狱食魔的父亲是自己和大黑獒那的儿子，地狱食魔的母亲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的女儿。

　冈森格一动不动，是因为它被悲哀击倒了。

　被悲哀击倒的獒王冈森格对地狱食魔的最后一扑视而不见。

　即将最后一扑的地狱食魔忽然安静下来，它竖起耳朵努力倾听什么。所有旁观的人和狗也都跟随它倾听，但什么都没听见，除了草原上动的风，甚至草叶上跳的阳光；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地狱食魔血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眼泪。草原上所有的眼睛，都只见过它的凶残它的暴，从来没有见过它的眼泪。所有的心都被魔鬼的眼泪震撼了。

　地狱食魔流泪，不是因为自己行将就死，不是因为主人的冷酷无情。是因为它听见了勒格红卫的哭声。那哭声不是飘忽在空气中，而在振在主人的腔里。在修炼“大遍入”法门的夜夜，它和主人孤独相处，在这个草原乃至这个世界，就只有它熟悉主人的腔，就只有它能够在主人的腔里听出和冷漠的表情截然不同的心思。那是一个情感丰富的深处，却从来不会呈现在主人的脸上。它知道，主人的脸上，永远只需要一种表情：冷漠无情。

　它听见了主人的脚步，知道主人向它走近。他听见了主人的呼吸，知道主人蹲下了身子。它感觉到主人的手掌轻轻落在自己后脑上，知道那是主人无声的指令：去吧。

　地狱食魔霍然站起，仰天狂叫。所有的人和狗都惊诧不已，因为这狂叫声的基调已不是悲凉，恍惚中，似乎有欣喜，仿佛地狱食魔得到了丰厚的奖赏。没有谁能够明白地狱食魔的心境，因为没有谁能从它主人冷酷的脸上看出勒格红卫的心声。

　地狱食魔义无反顾地向冈森格扑去。

　在所有的眼睛里，地狱食魔只是一个趔趄，向前摔倒，然后就纹丝不动。因为那只是意念上的一扑，鲜血已经尽，功力已经散尽，地狱食魔只能在想象中完成今生今世最后一扑。

　伴随地狱食魔最后一扑的是勒格红卫的号啕大哭。那是这世上，只有地狱食魔才能听见那哭声。

　地狱食魔扑死前的最后一瞬间，突然产生一丝疑惑。它在主人的哭声之外，还听到了另一声哭泣，这哭泣居然来自咬死自己的冈森格。而且，它在冈森格的哭泣中，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亲切。一线光明在心底豁然闪亮，它忽然明白，冈森格是自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