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奔儿楼娘下葬时,向文成为奔儿楼娘写过砖;梅阁下葬时,向文成为梅阁写过砖;现在,他要为自己的妹妹向取灯写砖。他研究着这块砖该怎么写,他先写上“向取灯之墓”又在向取灯的名下跨出了“烈士”两个字,合起来是:“向取灯烈士之墓”
取灯入殓,向家人没有张扬着过丧事。没有灵车,没请鼓乐班子。甘子明要给取灯搭灵棚,开追悼会,也被向文成拒绝了。向家全家人只守着取灯的棺材闷坐了一天。他们哭不出来。人都有想哭而哭不出来的时刻。
向家人除有备之外,谁也不知道取灯死成了什么样,他们愿意按照最“好”的死去想:她的太阳
或
口上有个弹孔吧。后方医院在大西屋时,向家人都见过这种酒盅大小的弹孔嵌在皮肤上,黑紫。
对于取灯的入土方式,向家人却认真起来。按常理,取灯的死属于“孤女”早丧。孤女是不能进家族正式坟茔的,她们只能被暂存在地边或地角,等待一个“合婚”的时机。只待再有个未成婚的男
过世,让这男
“娶”了她,才能进入男方家的坟茔。那时还有个仪式叫“起坟”:孤女从地边地角被起出来,去跟那男方合婚。
同艾首先向全家宣布说,不能让取灯在地边等人,要进向家的坟茔,以后给她招个倒
门女婿。同艾说:“
间有倒
门,
间也就有。”其实同艾的宣布正是头天晚上向文成和秀芝想的,他们是想如何去说服同艾。
取灯要进自家坟茔,给丧事带来了很多麻烦。她应该有个合适的、不偏不倚、准确无误的位置。一个家族的墓向不能
,那是按辈分排定的。可取灯的位置目前还没有上辈人的参照,她的上辈人都还健在,在她的上面,只有隔辈人向鹏举的墓。为了取灯的位置,向文成率一般人来到向家坟地,就像从前他替人算地一样,迈着标准的步子,一步一停地开始寻找、定夺。他以向鹏举的坟为依据往下迈步,下面当是他父亲向喜和叔叔向桂了。这不能言明,他悄没声地隔过了他们再往下迈。再往下该是他自己了,他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说:“我在这儿,取灯就在我旁边吧。按说我旁边应该是问麒和文麟,兄弟姐妹就不计较次序了。”
取灯入了向家的正式坟茔,要在向家等待一个男人同她来完婚。向家人都觉得这是个妥当的决定了,有备却另有所思。家里人一说姑姑还要等待女婿完婚,有备自然就想到姑姑那个漂浮在肚子以外的子
和她那被豁开的生殖器。他不知姑姑还能不能再去做女人,这将成为他心里终生的疑团。
取灯下葬了,没有鼓乐,没有人嚎啕大哭,也无人戴孝。取灯的一口黑棺材放在向家的大车上,还是群山赶车。不大一个送葬队伍,走得悄没声的。人们只在墓
的新土上掉了不少眼泪。埋完取灯,有备走在回家的路上还在想姑姑的事,他想,姑姑的事反正就我一个人知道,我至死也不能递说任何人。谁知向文成躲开众人,却把有备叫到一边,单独问他:“有备我问你一件事,你姑姑身上的残缺都
合好了没有?”有备万没想到父亲已经预见到了姑姑身上的残缺,他知道瞒不住父亲了,就
吐着说:“
…
好了,用的是零号细线。”向文成虽然不懂外科,可他还是知道医用零号丝线最细,是用来
合脸面和娇气的地方所用。后方医院
合尸体时,多是
针大线,有时也用
鞋的麻绳。
向文成问有备,是因为他知道取灯是落入日本人之手的。一个年轻女
,又是在窝棚里…
两天过后,向家人才觉出饿来。秀芝找出半坛子白面,给全家拌了一锅疙瘩汤,还给同艾卧了两个鸡蛋。同艾吃不下鸡蛋,拨给有备。有备又拨给秀芝,秀芝又拨给向文成。最后两个鸡蛋还是剩在了碗里。
同艾喝了两口疙瘩汤说:“这年头向家走个人也不足为奇。取灯走的也是她个人要走的路,她不后悔,家里人也不为她后悔。可有一件事我对不住孩子,她连自己的生身母亲也不知道。”
向文成思忖一阵说:“娘,这件事你放下心吧,她知道她的亲娘是谁。”
同艾问向文成:“你递说她的?”
向文成说:“不用我递说。你掐算一下,她亲娘离开宜昌时她已经三岁了,三岁就记事了。”
同艾想想说:“可不,也记事了。可她为什么从来也不提她亲娘,也不找。”
向文成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是她的仁义,那是她愿意让你们高兴,让笨花她的娘和保定她的妈高兴。”